許偉東
書法與益壽
——傳統(tǒng)書法的功能闡釋之一
許偉東
人類追求長壽的欲望由來已久,對長壽的追求不僅催生出豐富多彩的壽文化,而且導致對各種藝術益壽功能的關注。許多人相信書法具有益壽功能,但是從歷史上一些朝代例如唐、宋兩朝著名書法家的年壽對比來看,這種功能并不太容易獲得確鑿的證據,因此,它主要仍然屬于一種信念。但是這種信念并不是荒謬的,它可以得到書法參與者實踐體會的印證,也可以得到旁觀者觀察所得的合理解釋。
書法;功能;益壽
生命是唯一的,因而是值得倍加珍惜的。珍重和依戀生命、渴望生命延續(xù)長久,幾乎是所有個體樸素而執(zhí)著的渴望。生命和宇宙間的萬事萬物一樣,總是在具體的時間和空間中展開。
我國古代傳統(tǒng)的時間意識富有特色,它是一種循環(huán)時間觀和線性時間觀并存并重的雙重時間觀念[1]。一方面,它強調時間是循環(huán)往復的,60年便完成一個世紀的循環(huán),然后周而復始,啟動下一個輪回;它強調時間與空間是融合為一的,大約從春秋戰(zhàn)國時期開始,四時和四方配合的觀念已經成型,春、夏、秋、冬四時與東、南、西、北四方相互對應。在這樣的時間觀念下,生命與天地成為一體化的有機存在,依次感受生命出生、成長、旺盛、衰老的節(jié)律。敏銳的時間感覺和強烈的時間意識,使人們極端重視生命的延續(xù),通過生命之間的交替和循環(huán)延續(xù)種族。古人將多子、多福與多壽聯系在一起,就是這種觀念的體現。另一方面,它意識到時間的一往無前、去而不返的一維運動特征。人們通過直覺體驗,感受到生命不永、時不我待。孔子道:“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辈懿俑锌骸皩飘敻?,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2]陶淵明勸慰我們:“盛年不重來,一日難再晨。及時當勉勵,歲月不待人?!盵3]無情的時間之箭令人感受到歲月的倉促和生命的短暫。人們或通過提高時間效率、奮發(fā)有為,通過立德、立功、立言,求得生命遺產在人間的不朽與永駐;或者通過躲入世俗之外的深山悉心體會“山靜似太古,日長如小年”的快慰,以主觀時間的充盈彌補自然時間的窘迫;或通過貪婪的閱讀貫通往來古今,求得生命內在精神維度的拓展,獲得時間占有感的多樣性和豐富性。馬爾西利奧?菲奇諾(MarsilioFicino)在一封書信中說:“歷史不可缺如,它不僅使生命悅澤,而且予其以道德意蘊。透過歷史,逝者恒之;無者有之;舊者新之;少者壯之。倘若以為七旬老人,因其閱歷而被稱譽為智者的話,那么,一個思接千載的人,該是多么睿哲!誠然,一個胸懷歷史春秋的人,真可謂歷經千古了?!盵4]
不過,對于絕大多數人來說,只能通過爭取自然時間的延展來求得生命的延長,以盡可能多地留在這個世界上,爭取盡可能多地體會天地間的春來秋去、花開花落和悲歡離合、晨昏朝夕。許慎《說文解字》道:“壽,久也?!睂τ诮^大多數人來說,生命都是短暫有限的時間存在,百歲的幸運只能降臨極少數人頭上,屬于中彩票一樣的小概率事件。人們很久以前就開始建立一套祝壽的禮俗,將60、80、100歲分別稱為初壽、中壽、高壽,將77、88、99分別稱作喜壽、米壽、白壽。及時對長壽者進行慶祝,更加顯示了長壽是值得珍惜的幸運。關于歷史上著名的長壽者,人們首先想到的是上古時代的彭祖。彭祖本來是實有其人的,在先秦文獻中不乏記錄,孔子、莊子、荀子都對他有所關注。經過道家的擁戴和加工,彭祖被夸張地描繪成長壽到800歲的神話人物。不管彭祖的事跡被加工編織得多么撲朔迷離,作為長壽者的符號的彭祖,寄托著人們對長壽的追求和信念。
對長壽的普遍期待催生了龐雜豐富的壽文化。壽文化與書法文化的融合具體地表現在壽字書法。在繁多的漢字中,壽字屬于高頻漢字。同時,壽字又屬于形體最為復雜多變的漢字。從甲骨文開始,壽字就已出現多種變體。在書法藝術中,壽字文化得到了最突出的呈現,不僅很多書法家熱衷于書寫壽字,人們還反復不斷地創(chuàng)造出各種不同結構、不同形制、不同大小的壽字和壽字組合。民間長期流傳的一種“百壽圖”,據說從宋代開始即已風行,南宋的印刷作坊中印制、裝裱“百壽圖”的業(yè)務曾經久盛不衰。遼寧省遼陽市博物館所藏清代中期的王爾烈壽屏實物,匯聚126幅壽字書法及相關圖繪,出于乾嘉眾多名家之手,是一件重要的壽字書法文化實物。據初步統(tǒng)計,《漢字分韻合編》收入壽字112個,《繆篆分韻》收入壽字109個,《中國書法大字典》收入經典名家壽字60個,而當代王榮泰編輯的《萬壽大典》更是旁征博引,匯集歷代不同作者所書壽字達10001個[5]。壽字書法遺作如此豐富,記載和凝聚了人們追求長壽的心愿。
研究古代書法家是否長壽,是一個容易產生不安和困惑的難題。困難在于:首先,古代人口數據是不易確知的。由于古代不少朝代在人口統(tǒng)計方面的制度不科學或方法不完善,有關人口文獻的記載往往相互矛盾?,F有的關于古代人口的數據也只是憑借分析、研究、計算加上合情推理的大致數字。[6]其次,古代書法家的身份界定是一個難題。判定何人屬于書法家何人不是書法家,并不容易得到確切結論。再次,古代總人口和書法家階層兩大群體的年壽情況均缺少完整的文獻資料。古代歷史的各種官方和民間文本都基本上是高官望族的家譜,它并不負責記載普通人的事跡。平頭百姓自不待言,出身相對低微的書法家也難以在歷史文獻中找到翔實可靠的記錄和描述。所以,我們只能依靠那些著名書法家的資料捕捉到一些簡單的印象。
另外,人的壽命是多種因素復雜作用的結果。人與人之間的遺傳基因存在著巨大的種族、家族和個體差異,個體的社會經歷和生活閱歷、生活習慣、居住環(huán)境、奉養(yǎng)條件千差萬別,個體對身處的歷史環(huán)境如和平與戰(zhàn)爭、治世與亂世等無法選擇或規(guī)避,這些因素都會對人的壽命產生重大甚至決定性的影響。所以,即使一個人長壽,并且是一位確鑿無疑的書法家,也不能夠簡單地將其長壽的原因歸結為書法的饋贈。這些情況都是我們應該首先加以明確的,否則,研究工作容易墮落為信口開河的推理和結論。
唐、宋兩朝的政治、經濟制度存在相似之處,又同為文化、書法發(fā)達的朝代,我們擬對唐、宋兩朝的人口和書法家情況做一個比對。
關于唐朝的人口,人口學家王育民的研究結論是:唐玄宗時,是唐朝封建經濟最為繁榮、人口最盛的時期,至天寶十四年(755年),人口達到唐朝官方戶口統(tǒng)計數字的最高值:8914709戶,52919309口[7]。另一學者凍國棟的研究結論相近:“唐代著籍戶口峰值之年份大致為天寶十一載至十三載。著籍戶數之最高額為9187548戶;著籍口數的最高額則為59975543口。”[8]兩人都據唐代杜佑的《通典》認為,唐代的戶口數字存在很大程度上的隱匿,實際數字遠遠高于統(tǒng)計數字,全國戶數應該不少于1300萬戶—1400萬戶。關于北宋的人口,王育民認為,在北宋末的“大觀三年(1109年)”達到了“2088萬余戶這一北宋最高記錄”[7]269。也即是說,盛唐與北宋末的全國戶數比例大體是:1300萬戶—1400萬戶和2088萬戶。如果考慮到宋代的人口統(tǒng)計經常出現戶均人數較唐代少的情況,再考慮到宋朝后于唐朝因而人口自然增長一般會超出前代的規(guī)律,兩個朝代的人口規(guī)模還是相對接近,存在較大的可比性的。
關于唐、宋兩朝書法家的數據統(tǒng)計,香港梁披云主編的《中國書法大辭典》是迄今為止收錄古代書家人數最為宏富的一部工具書。據其統(tǒng)計,唐朝1253人,宋朝915人。宋朝歷時320年比唐朝的290年多出30年,但是書法家人數卻要相對少出338人??梢酝茰y宋代的書法家隊伍從規(guī)模上要小于唐代。得出這樣的結論,是可以得到宋代書法家的認可的。北宋中晚期時蘇軾說:“自顏、柳氏沒,筆法衰絕,加以唐末喪亂,人物凋落磨滅,五代文采風流,掃地盡矣。獨楊公凝式筆跡雄杰,有二王、顏、柳之余,此真可謂書之豪杰,不為時世所汩沒者。國初,李建中號為能書,然格韻卑濁,猶有唐末以來衰陋之氣,其余未見有卓然追配前人者。獨蔡君謨書,天資既高,積學深至,心手相應,變態(tài)無窮,遂為本朝第一。然行書最勝,小楷次之,草書又次之,大字又次之,分、隸小劣。”[9]南宋初的皇帝書法家趙構說:“本朝士人自國初至今,殊乏以字畫名世,縱有,不過一二數,誠非有唐之比。”[10]
這些情況就可以推斷出來,唐朝與宋朝相比,總人數略少但是書法家卻略多。由于很多書法家生卒時間不詳,我們無法對他們的年壽數據開列出準確的數據。但是,可以對兩個朝代的最著名的一批書法家作出比較。
關于唐代著名書法家的年壽。正常死亡者6位,分別是:歐陽詢(557一641)85歲,虞世南(558—638)81歲,褚遂良(596—659)64歲,賀知章(659-744)86歲,柳公權(778-865)88歲,楊凝式(873年—954年)82歲。非正常死亡者4位,分別是:薛稷(649—713)65歲(賜死),孫過庭(648—703)56歲(暴卒),李邕(678—747)70歲(杖殺),顏真卿(709--785)74歲(遇害)。生卒年不詳者:張旭不詳,懷素(一說737—799)63歲或(一說725—785)61歲。從這些個案的情況大體上可以得出一個結論是:唐代著名書法家是比較長壽的。正常死亡的幾位,除了褚遂良早逝,其余全部超過了80歲。褚遂良的情況比較特殊,他從政的后期卷入了朝廷爭斗,晚年因為立后問題得罪了武則天,于是在武后當政后,他遭遇到一再貶抑,死于任所。唐代非正常死亡的幾位書家,如非命運偶然,也是可能達到長壽的。如顏真卿,如果不是遭遇奸臣盧杞的陰毒與叛臣李希烈的殘暴屠殺,是完全可能享有長壽的。
關于宋代書法家的年壽。北宋的幾位,李建中(945—1013)69歲,蔡襄(1012—1067)56歲,蘇軾(1037-1101)65歲,黃庭堅(1045-1105)61歲,蔡京(1047—1126)80歲,米芾(1051—1107)57歲,趙佶(1082--1135)54歲??梢姡彼螘业哪陦圻h遠不能與唐朝相比,7人中只有蔡京1人達到了80歲。蔡京是否算得上大書家,還不能確定。本文不傾向于把他列為大書家。這里只是照顧大多數人的印象。大多數人受到了“宋四家”之蔡有蔡襄、蔡京兩說的因循習慣,將蔡京視為大書家。其實,已有專家做出明確論證,“宋四家”之“蔡”本來就確指蔡襄,并非兩說。兩說的誤傳,是由于明代時一些不求甚解的讀書人望文臆測的結果。如果把蔡京刪掉,那么北宋大書家竟然無一達到70歲。北宋之外,南宋大書家闕如,研究宋代書法史的專家曹寶麟在撰寫南宋書法史時推舉陸游、范成大、朱熹、張孝祥為南宋書壇的“中興四大家”[11]。如果以此“中興四大家”作為本文的取樣,那么也唯有陸游一人過了80歲,但是由于張孝祥未及不惑,平均年齡被拉下來,四人的平均年齡仍然只是處在66歲的水準,略高于北宋大書家的63歲。其中,陸游(1125-1210)86歲,范成大(1126-1193)68歲,朱熹(1130—1200)71歲,張孝祥(1132—1170)39歲。
唐、宋兩朝著名書法家之間在年壽方面存在的明顯差距,可以從很多方面探索原因。如前所述,遺傳、閱歷、習慣、環(huán)境、奉養(yǎng)、治亂等可能成為影響壽命的因素,各種推理都可能陷入猜測,無法得到可靠的證明。不過,從以上比較我們已經可以得出一個基本結論:不同朝代之間的書法家年齡之間的群體差異,并不因為他們同樣喜好書法、從事書法而得到改變。至于唐宋兩朝的書法家是否與各自所在朝代的其他階層人群相比屬于相對長壽者,由于缺乏可供比較研究的各種關聯性數據,無法作出確定的結論。
古代書論中有兩則非常經典的故事。第一則是朱和羹《臨池心解》中的記述:
云間李待問,字存我,自許書法出董宗伯(其昌)上。凡遇寺院有宗伯題額者,輒另書列其旁,欲以爭勝也。宗伯聞而往觀之,曰:“書果佳,但有殺氣。”后李果以起義陣亡。
另一則是《清代名人筆記》中的記錄:
傅山與其子書逼肖,外人未能辨。一日,其長公子以所書置于案頭,欲查其父之辨否。青主見而熟視之,以為己所書也,則嘆曰:“中氣已絕,吾其不久于人世矣!”太息不已。其長公子私嗤之。后月余,其長公子果以疾卒。
邱振中曾專門在其著作中引用這兩個故事,他試圖揭示的是:“現代學術中的證明是極為困難的環(huán)節(jié),省略這一環(huán)節(jié),為個人體驗進入闡釋系統(tǒng)、意義系統(tǒng)敞開了門戶?!敝袊糯鷷摯_實經常存在論證環(huán)節(jié)相對不足的情況,它往往經常以各種比喻和故事給讀者提供暗示,直接賦予書法藝術以各種意義,導致書法藝術的意義在輕松而隨意的闡釋中不斷增值,如邱振中所說的那樣在“含義進入意義系統(tǒng)時對邏輯證明幾乎沒有任何要求”[12]。對其看法,本文認為:首先,需要說明一點,這兩個故事給人的啟發(fā)和暗示是多重的,所以可以獲得多樣化的解讀。一種解讀是強調書法作品作者方的:人的身體健康狀況會在書法創(chuàng)作中體現出來,無法隱瞞,書法作品中凝聚著作者的健康信息;另一種解讀是強調書法欣賞活動中的讀者方的:那些具備驚人才能的人物可以透過別人的書法準確地預卜他人的命運或健康。從這兩個故事的細節(jié)來推斷,董其昌和傅山兩人的觀察和預測能力是存在重大區(qū)別的,董其昌只是判斷出了作者的大概氣質,而傅山則看出了作品中蘊含的書寫者明確、具體的健康狀態(tài)并作出了肯定、確切的診斷。傅山不僅是書法家,也是當時知名的醫(yī)學家。傳統(tǒng)中醫(yī)的主要診療手段中第一條就是“望”,“望”不僅是指使運用視覺能力的直觀,而是集聚全部知識、感覺、經驗的綜合判斷和整體推斷,需要一種遠遠超出常人的抽象直覺。榮格在一場講座中說,人的心理意識的外部領域包括感覺、思維、情感等,“思維告訴我們那個事物是什么,情感則告訴這個事物對于我們的價值”;在此之上,還有“直覺”,直覺是最高級最神秘的一種意識能力,它“使你看見實際上還看不見的東西,這是你自己在事實上做不到的。但直覺能為你做到,你也信任它。直覺是一種在正常情況下不會用到的功能,假如你在斗室之內過著有規(guī)律的生活并做著刻板的日常工作,那你是不會用到它的。但是,如果你是在股票交易所或非洲中部,你就會像使用別的功能那樣使用你的預感……其生活向自然狀態(tài)敞開的人大量運用直覺,在未知領域冒險的開拓者也運用直覺。創(chuàng)造者與法官都運用直覺。在你必須處理陌生情況而又無既定的價值標準或現成的觀念可遵循的時候,你就會依賴直覺這種功能。”[13]傅山在這里所使用的就是榮格定義的“直覺”。由于具備書法和醫(yī)學雙重素養(yǎng),傅山的直覺超乎尋常,因而立即通過其人字跡對其人健康立即做出確切的判斷。
其次是關于古代書論的意義賦予問題。應該看到,現代學術不應該等同于現代科學。人文學科無疑是現代學術大家庭的成員,但是它仍然被稱為“學科”而非“科學”,乃是因為它不能完全與科學作同等要求。在屬于人文學科的藝術學中,關于藝術的美感和藝術的價值等問題,是無法使用數學式推理來證明的。美感無法相互說服,價值也無法強制性給定,它只能依靠闡釋者富有條理的說明和富有魅力的闡釋與接受者主動、熱情的接納傾向之間的完美遇合來求得最佳效果,這并不是中國傳統(tǒng)書法理論的丑聞,而是藝術學科的共同特點。闡釋需要調動各種資源和方法,接受者也需要投入各種準備和勞動,兩者依靠相似的藝術體驗作為中介。章祖安說:“傳統(tǒng)書論是歷代書法家實踐經驗之結晶,其中有許多精辟之見,非常深刻,有很高的理論價值,但對于沒有書寫經驗,或雖有經驗而終不得其門而入者,則幾近天書?!盵14]這里的體驗是闡釋者和接受者交流對話活動的必備前提。體驗需要對書法藝術的共同參與,缺少這一層,則交流無法達到真正的深入。在這種交流活動中,闡釋者和交流者不僅極有可能遇合到重疊和相似的體驗,達到最大程度的情感共鳴和思想契合,而且會共同接受相似的藝術信念。
書法能夠增進人的健康,不僅僅是一兩個經典故事傳播和暗示的結果。人們之所以相信并傳播這樣的故事,是因為他們需要這樣的故事,他們事先已經通過自身的體驗,體會到了書法益壽的價值,他們早已在自己的心中植入了這樣的感覺和信念。
所以,當陸游看到北宋著名隱士林逋的書法時,喜不自勝地說:“君復(林逋)書法又自高勝絕人,予每見之,方病,不藥而愈;方饑,不食而飽。”[15]他說出這種感覺時,根本沒有考慮證明的問題。曾國藩說:“寫字時心稍定,便覺安恬些,可知平日不能耐,不能靜,所以致病也。寫字可以驗精力之注否,以后即以此養(yǎng)心?!盵16]曾國藩同樣沒有考慮證明,因為完全不必。在他們的意識中,書法肯定是、完全是、必然是可以替代藥物和食物的佳什,是不言而喻的。
那么,如果連食物和藥物都可以替代,書法藝術益壽功能還需要懷疑么?如果對書法益壽的信念已堅如磐石且深入人心,那么書法藝術的益壽功能還需要證明么?
書法促進健康、延長壽命的功能,在以下幾個方面可以明顯找到支持:
第一,適當的運動。書法首先是一種需要動手操作的實踐活動,它可以帶動身體持續(xù)的、舒緩的、柔韌的運動。在書寫小字時,只需要手部運動即可;書寫中字時,需要再加上肩部、胸部、腰部的配合;在書寫大字的時候,需要站立式書寫,這時,包括下肢在內的全身,都需要一起配合作協(xié)調的動作。書法的書寫動作一般并不強烈、夸張、突兀,在接受基本指導并適當練習后,書寫者一般會達到自然、協(xié)調、放松、連貫的內在要求。當一個人成為一位真正的書法愛好者后,這種書寫活動會得到持續(xù)的、舒緩的、柔韌的重復進行。這無疑有助于人的健康。
第二,深長的呼吸。學習書法的人,在入門階段之后需要不斷提高對筆法和結構的控制,為了實現良好的控制,需要集中注意力,達到心與手的交融。集中注意力必然要求調整和控制呼吸,就像在攝影活動按動快門前后和射擊運動在發(fā)射前后需要控制呼吸一樣。①在進入創(chuàng)作階段之后,對書寫時刻的呼吸控制還會有更高的要求,書寫者最好在完成一件作品的整個過程中凝神靜氣,保持身心的全神貫注、毫不松懈。古人的創(chuàng)作階段和臨摹階段常常是密合無間、難以區(qū)分的。創(chuàng)作階段的要求同樣是平時練習中的著力點。傳為漢末蔡邕所作的《筆論》道:“夫書,先默坐靜思,隨意所適,言不出口,氣不盈息,沉密神彩,如對至尊,則無不善矣?!盵10]5-6清代周星蓮說:“作書能養(yǎng)氣,亦能助氣。靜坐作楷法數十字或數百字,便覺矜躁俱平。若行草,任意揮灑,至痛快淋漓之候,又覺靈心煥發(fā)。下筆作詩、作文,自有頭頭是道,汩汩其來之勢?!盵17]這些說法,對于經常揮運書法的人來說,都是經常會感受到的。一個訓練有素的優(yōu)秀書法家,應該習慣于做到深沉而綿長的呼吸。這樣的呼吸方式不僅有利于書法藝術,也非常有益于健康。
第三,精神的寄托。一方面,書法藝術中有很多程式化的技法內容;但是另一方面,它的程式化并不是僵硬不變的,它留出了足夠的彈性讓書寫者自由發(fā)揮。這就是書法技法的程式化和變異性的共存。這種特點既可以讓人找到重復的親切感,又不斷獲得隨時可遇的各種意外所帶來的欣悅,使身入其境的人產生一種無窮無盡的游戲感。歐陽修、蘇軾、陸游都曾因此而沉浸在書法的快樂之中樂而忘我,嗜書成癮。與蘇軾、陸游這樣高水平的書法家不同,歐陽修只是書法愛好者,他在晚年才開始投入書法。當他體會到書法的快樂后,多次通過筆記將自己的體驗記錄下來:
蘇子美嘗言:明窗凈幾,筆硯紙墨皆極精良,亦自是人生一樂。然能得此樂者甚稀,其不為外物移其好者,又特稀也。 余晚知此趣,恨字體不工,不能到古人佳處,若以為樂,則自是有余。[18]
自少所喜事多矣。中年以來,或厭而不為,或好之未厭,力有不能而止者。其愈久益深而尤不厭者,書也。至于學字,為于不倦時,往往可以消日。乃知昔賢留意于此,不為無意也。[18]308
自此已后,只日學草書,雙日學真書。真書兼行,草書兼楷,十年不倦當得名。然虛名已得,而真氣耗矣,萬事莫不皆然。有以寓其意,不知身之為勞也;有以樂其心,不知物之為累也。然則自古無不累心之物,而有為物所樂之心。[18]308-309
注釋:
① 本人在一次收看電視節(jié)目時,看到江蘇省體育局的一位曾經培養(yǎng)過世界冠軍的射擊教練說:在隊員休息的時候,他讓隊員練習書法,將書法作為一種訓練手段,來提高射擊運動員的心理能力。他認為書法對培養(yǎng)人的注意力和穩(wěn)定性都有幫助。
書法不僅可以打發(fā)漫長的時光,聚集和激發(fā)如歐陽修體會到的正面情感,也同樣可以排遣負面情緒?!妒勒f新語》中記錄了一件著名的故事:“殷中軍(殷浩)被廢,在信安,終日恒書空作字。揚州吏民尋義逐之,竊視,唯作‘咄咄怪事”四字而已?!盵19]在這個例子中,殷浩被廢后,其強烈的憂愁憤懣之情通過無數次的書寫獲得了排遣和平衡,進而維持了心靈的平衡?!皶铡背蔀楸缓蟠娜瞬粩嗵崞鸬牡涔剩麄兺ㄟ^這個故事想象和理解殷浩,也通過這個故事意識到書寫活動在人生低谷時刻無可替代的平衡和治療功能。
第四,思維的綜合。書法藝術極端強調筆法、字法、墨法和章法等各種構成元素的抽象組合,一個人長期玩味之后,會逐步形成對抽象元素和各種圖形敏銳的感受力、辨別力、記憶力。這對保持人的思維的新鮮和敏感都非常有好處。
對于古代傳統(tǒng)士人來說,書法還具有簡捷性的特點。從工具材料來看,書法只需要紙、墨、筆、硯即可,這都是古代文房中的尋常之物,可以隨時取用;從創(chuàng)作的時間來看,書法創(chuàng)作用時相對較短,通??梢栽趲追昼娀蛘邘仔r之內即興完成;從表達的便捷性來看,書法可以將書寫瞬間的整體狀態(tài)表達在紙面之上,這正如張懷瓘所說的“文則數言乃成其意,書則一字已見其心,可謂得簡易之道”[20];從書法的技巧難度來看,入門門檻極低,它以文字為題材,在起步階段對技法幾乎沒有任何特別的要求。幾乎所有傳統(tǒng)士人在書法面前都不會心存畏懼,而是抱有一種與生俱來的親切感,他們自信地拿起筆來就開始書寫,不需要什么特別的指導和教誨以及各種繁瑣的準備程序。對書法的深度研討,那是進入到書法縱深之后的事。這些,都讓古代傳統(tǒng)士人不自覺地喜歡上書法并在其中流連忘返,樂莫大焉。
許偉東 湖北美術學院美術學系副教授 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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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2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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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9-4016(2017)01-0004-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