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曄整理
“吳山先生治學之道”研討會紀要
陸曄整理
2016年6月13日下午,“吳山先生治學之道”研討會在南京藝術學院圖書館舉行。來自北京、天津、上海、蘇州、南京等地藝術院校的學者,工藝美術界和出版界的代表30余人,共同追述、探討吳山先生的治學特點和學術成就,表達對先生的緬懷之情。研討會由南京藝術學院李立新教授主持,南京藝術學院院長劉偉冬教授致辭。吳山先生之子陸曄在會上將父親著作16種24冊和其本人與陸原合編的《中國紋樣圖典》3卷,捐贈南京藝術學院圖書館,圖書館館長沈義貞教授主持了捐贈儀式。以下為研討會發(fā)言摘要,
很高興今天在這里舉行吳山先生的學術研討會,也是表達大家對先生的懷緬之情。30年前,我在南藝師從劉汝醴先生攻讀外國美術史時,吳山老師還在教學的第一線,當時我的一個不同專業(yè)的同學高豐,就是吳老師的研究生。那時經常在黃瓜園的校園里看見吳老師的身影,衣著非常的樸素。后來吳老師退休了,近些年來我和其他領導有時在春節(jié)前去看望他,每一次去,都是看到高齡的吳老師在那兒伏案撰稿做學問,看到我們去了才停下筆來,真讓大家感慨。而讓我們感動的是,吳老師生活的簡樸,簡直到了令人難以置信的程度,家里除了書,還是書,幾乎沒有任何現(xiàn)代生活的奢侈品。吳老師把他所有的工資收入,除了生活的必需品,都用到了購買做學問所需的資料上。吳老師就像是一個鐘擺,有規(guī)律的在學術園地里周而復始地耕耘著。隨著歲月的逝去,一點一滴的積累,終于變成了一部部宏偉巨著。今天南藝的成就,是離不開當年像劉汝醴先生、吳山先生這樣的前輩的學術貢獻。所以我們今天在這里舉行吳山老師的治學研討,就是要讓這種學術精神不斷地在南藝發(fā)揚下去。
我最近在上海松江參加了雷圭元先生的研討會。今天又看到了吳山先生這么多的著作,多達20種,非常了不起。我覺得像雷先生、吳先生他們這些老一輩的師長,在藝術研究上都作出過杰出的貢獻,影響了幾代人,他們的學術精神要好好繼承下來。我認識吳先生比較晚,大概是在10年前。那時我在研究中國古代的四輪車問題,在《中國工藝美術大辭典》中看到有一個四輪車的線描插圖,為此事去請教過吳先生。當時先生曾告訴我,《工藝美術大辭典》的增補工作一直在做,現(xiàn)在已整理、撰寫了1000多新的詞條,待將來再版時,可增加進去。當時我覺得先生這么大年紀了,還在埋頭做學問,甘愿坐“冷板凳”,令人感動。我曾看到,1960年前后,陳之佛先生寫給吳先生的一封信,將圖案的規(guī)律,總結歸納為16字,就此寫信給吳先生,談自己的這些看法。我感到像陳先生、吳先生那一代的老先生,對待學問的嚴謹?shù)膽B(tài)度,值得后人學習。
老一輩學者做學問,與今天有什么不同,我和吳山老師很熟悉,這方面吳老師是很有特色的,他的一些治學精髓,有許多值得借鑒和發(fā)揚的地方,主要有這么幾點:首先是他提倡的“冷板凳”精神——吳老師一坐就是幾十年,很不容易。他一向踏踏實實,就是專心做學問,不計較其他事情,我常到吳老師家去,每次去,就是談專業(yè)。其次是他對歷代紋樣的研究——很多圖放在一起作排比,在比較中找出規(guī)律和特點。而這些圖,當年都是他描繪出來的,要花費大量的時間,他是畫國畫出身,所以還創(chuàng)造了一種枯筆描摹法,效果很有古文物的味道。第三是他重視調查和收集資料——一個是收集歷史資料,一點一滴的都不放過;還有就是不恥下問,收集民間的資料,對一些老藝人,非常尊重,收集他們的口頭資料,以至于到后來,他對所有的那么多的工藝門類,都能了然于胸,非常熟悉。第四是他說的要“日有所得”——吳老師不是一個夸夸其談的人,但他的一些講話,一些學術觀點,卻是非常的精要出彩,來自哪里,來自他的“日有所得”,即平常的一點一滴的積累。他的《中國歷代裝飾紋樣》和《中國紋樣全集》,浩瀚的紋樣圖集,幾十萬字歷史的闡述,就是多少年的積累而成的,是他的代表作之一。最后是他的學術貢獻——他對中國工藝美術文化的貢獻,集中在《中國工藝美術大辭典》里,我當年也參加撰稿的,這1000多頁,是他發(fā)揚了滴水穿石的精神,從上世紀50年代開始,到80年代末,花費了巨大心血才完成的。
1970年代末,我在南藝上學時,吳山老師教我們中國工藝美術史,他的教學方法很有特點,帶我們到南京博物院去,面對著古代實物,給我們講述工藝美術史;還帶我們到南京大學歷史系,請蔣贊初老師給我們講六朝瓷器,也是對照出土實物。吳老師就是通過這種方式,讓我們加深對古代工藝美術的了解。1990年代初,南藝有一個宣傳片,其中講到吳老師積多年心血編撰的《中國工藝美術大辭典》,影響很大?,F(xiàn)在看到的吳老師出了這么多的著作,可是卻沒有一部書是有科研立項的,或者是得到課題經費的,甚至也沒有助手,這么多的成果,完全是自己一個人,在那兒默默無聞地、用原始的方法在做,對我們觸動很大。像吳老師這樣踏踏實實做事情的精神,值得今天的人們好好學習。
吳山先生是我學習中國工藝美術史的啟蒙老師。1979年的上半年,先生的“中國工藝美術史”開課,還記得先生上課時發(fā)給我們的教材是一本厚厚的油印本講義,至今已成為我珍藏的重要書籍。先生講課時總是慢條斯理,一個章節(jié)要講上許多課時,僅先秦器物紋樣就講了一個半月。先生將自制的圖片張掛在教室四周,讓大家課間觀摩。后來先生出版的四卷本《中國歷代裝飾紋樣》和《工藝美術大辭典》,我對照過課堂筆記,基本脈絡是一致的??梢?,先生早就將教學與治學著述融為一體,是我輩學習的楷模。先生這門課講得很深入,大約持續(xù)有兩年半時間。所以,我對中國工藝美術史學習印象特別深刻,這是引領我后來從事這門課程教學與研究的關鍵。也是在先生的課上,我聽到南藝設計史學派開創(chuàng)人陳之佛先生和羅尗子先生的許多治學業(yè)績,知道幾位先生都是老中大和國立藝專藝術史論的嫡傳人,其豐厚的學養(yǎng)值得發(fā)揚光大,值得好好整理和紀念。今天的座談會我以為只是開始,愿對先生的設計史學思想研究有更新和更加深入的推進。
1977年在北京,由田自秉先生的介紹,我認識了吳山先生。當時吳先生在中央工藝美院參加《中國工藝美術簡史》的編撰,他撰稿兼臨時住所的墻上,滿是手繪的、準備作為書中插圖的陶瓷紋樣圖稿,豐富多樣,先生的治學精神深深感染了我。1979年春,我們一行去南京藝術學院學習,看到吳山先生家里的墻上,又是張貼了更多的精致的手繪圖樣,是先生編《中國歷代裝飾紋樣》的圖稿。那時還沒有復印,由人美出版的這四卷本中的大部分圖紋,都是先生一筆一鉤摹繪出來的,這種一絲不茍的做學問的精神,徹底讓我折服。這之后,我便經常寫信向先生請教,吳先生給我的信中,字里行間都洋溢著一種執(zhí)著的學術激情。記得他在編著《中國工藝美術大辭典》時,還找我要天津民間工藝美術的資料,其間多次書信來往,受益匪淺。2004年,吳山先生在北京參加一個工藝美術的活動后,專程與夫人一起來到天津。我請先生給天津師大的學生們作了一場講座。他還不顧一路勞頓,堅持要看天津的楊柳青年畫作坊和泥人張彩塑工作室。先生70多歲高齡,認真觀摩民間藝人的制作,與他們親切交談,又一次使我感到,只有對事業(yè)有發(fā)自肺腑的愛,才能夠這樣,才能夠成功。認識吳山先生39年,他在學術領域不懈耕耘的精神,使我終生難忘。先生雖然已西去,但他的學術精神永存。
吳山先生是我格外尊敬的一位師長,1977年,他曾到中央工藝美術學院參加《中國工藝美術簡史》的編寫,和學校的許多老先生都熟悉。1982年,我考上中央工藝美術學院史論系研究生后,就聽說吳先生。學習期間我到南京,去拜訪了先生,他還請我吃了兩次飯,并帶我去一些地方參觀。他平易近人,非常關心晚輩,讓我特別感動,吳先生的人格魅力,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當時我就覺得自己以后要像吳先生那樣,去廣泛收集材料,勤勤懇懇地做學問,不受外界影響,堅持做好自己的事情。
吳山老師最打動我的,有這樣幾點:
一、一生做人真誠平實。吳山老師做人絕無虛偽,絕無夸飾。書如其人,他的書如《中國新石器時代陶器裝飾藝術》、《中國歷代裝飾紋樣》、《中國八千年器皿造型》等,也眉目清楚,要言不煩,資料翔實,文風平實,絕無夸飾。這樣的做人風格,成為吳山老師的家風,師母、公子、孫女,莫不如此。我每次登門探望老師和師母,老師現(xiàn)身說法,直言不諱地指導我做學問,師母則對我玩命落下的慢性病噓寒問暖,兩家結下了幾代人的情誼。
二、脫盡功利舍命治學。吳山老師經常對我說,寫書最要文火慢功,千萬別去接什么“課題”,失火似地,盯在屁股后面催!書寫得好,自然有人要;暫時沒人要,擱幾年也沒關系。每從吳山老師家出來我就陷入沉思:出書太急,必然釀成遺憾,更別說那胡扯瞎編的“課題成果”早已經鋪天蓋地,金錢斷送了學術!與金錢脫鉤而不是金錢趨動,中華學術才有望復興。我真正的學術成果集中在退休之后,足可見治學必須與功利脫鉤,文火慢煨,功到自然成。
三、甘守寂寞淡泊處世。如果說世風浮躁,吳山老師是煺盡火氣第一人。外部世界的金錢、名利、蠅營狗茍都與他毫無關系,他只知道寫他的辭典,寫完一部又一部,寫到大病一場還在寫,寫到懶得搬出他老掉了牙的房子,懶得把與他同齡的住房裝修裝修,只管每天靜坐書齋,與傳統(tǒng)對話,與歷史談心,在學術領地里窮追深挖,孜孜矻矻,年復一年,還把全家卷入其中。以至二十年前《中國工藝美術大辭典》告成,他夫婦像大病一場。為寫《中國紫砂辭典》,吳山老師無數(shù)次前往宜興考察講學,足跡深入到每一個紫砂作坊、每一個藝人家庭,幾乎每一個紫砂藝人都是他的朋友。他從藝人那里得到了寫作資料;他的講學又提高了藝人修養(yǎng),推進了宜興紫砂陶的藝術創(chuàng)作。我常為吳山老師不與人爭、甘守寂寞、老而彌堅、老而彌淡的人格精神感動。吳山老師以他的治學和為人深刻地影響了我一生。他警示著今人:只有讓教育、研究、出版……回到平實的常態(tài),而不單單是讓某些中國人腰包鼓起來,中國的文化才能夠恢復傳統(tǒng)的光榮,中國人也才能夠在全世界昂首做人。吳山老師是當代浮躁氛圍下的貴金屬,吳山老師精神永存。
1990年代初,我和吳山老師在南藝工藝美術系史論組共事數(shù)年。知道吳老師是陳之佛先生在中央大學藝術系時的學生,是陳之佛先生圖案學的入室弟子,兩人合作出過《中國圖案參考資料》等幾部圖書;我的導師黃純堯先生也是陳之佛先生的“中大”學生,兩人都是在陳之佛先生關心和引薦下進入高校工作。陳之佛先生從南師大美術系調南京藝術學院后,吳山老師也回到他的老師身邊,調南京藝術學院從事圖案教學。上世紀60年代初,中央主管部門請陳之佛、羅尗子兩位先生著述《中國工藝美術史》,陳之佛先生從北京領銜受命回到南京,最先與他面談此事的就是吳山老師。
陳之佛先生逝世后不久,“文革”開始,但吳老師的圖案研究并未停止。從“文革”后大學復課到退休,吳山老師其實一直處于某一種境遇,這其中除了其他因素外,就是吳山老師的不爭寵、不張揚的“個性”所致?!拔母铩焙蟠髮W科研體制變?yōu)閲覍m椊涃M的申報、審核、批準、撥款、驗收、結題的模式,我也曾參與過幾屆此類“審核”工作,知道吳山老師的研究,從1975年《文物》上的陶器裝飾藝術的論文,到出版社的一部部大部頭著作,沒有一個是得到課題立項和資金資助的,但吳老師的每一篇論文、每一部著作都被公認為是沒有“水份”的“干貨”。雖然這些研究成果沒有給吳老師個人帶來什么,但他還是默默地“一以貫之”地做下去……,為什么能夠這樣?我想這就是原中大教學道統(tǒng)中“嚼得菜根,做得大事”的結果吧。
我很早以前就聽說了吳山先生,非常欽佩他的學識,自己在做工藝美術研究和教學時,也會默默地跟著他學。我很羨慕江蘇的工藝美術界,有像吳老師這樣的學者,曾經那么關心行業(yè)的發(fā)展,關心作品的創(chuàng)作設計。而當前的中國工藝美術領域,就缺少像當年吳先生那樣,將做學問、將教學與工藝美術生產結合起來的氛圍,缺少那樣緊密的聯(lián)系。我常想,像吳先生這樣的學者,深入工藝美術各行業(yè),如云錦、刺繡、紫砂等等,到各個地方、各個門類去調查,收集資料,研究,不恥下問,這樣的治學精神,非常值得現(xiàn)在的人們去學習。
去年7月,我受《中國工藝美術全集》工作中心的委托,和先生商量,在《新編中國工藝美術大辭典》列入《全集》時,刪除原來《辭典》中關于工業(yè)設計方面的詞條。我很擔心,這么德高望重的老先生,能否接受我的建議。沒想到見面后,先生的態(tài)度非常謙和,全部接受,令我很感動。當時看到先生的家里,非常的簡樸,陳舊的屋內,到處都是書籍和資料,書架上滿滿的,已放不下了,有很多一堆堆的卷宗,就只好放在地上。當時我還和先生討論了“傘”、“舟”、“車”等看起來很枯燥的詞條,先生說,這些詞條的內容是非常有趣的,這也許就是常說的“書中自有黃金屋”吧??梢妳窍壬褪窃谧鰧W問中,找到了他的樂趣,并堅持了一輩子。
上世紀70年代中期,我在南京云錦研究所任設計室主任,朱楓先生請吳山先生來云錦所講授圖案,從此認識了先生,他那淵博的學識和一絲不茍的治學精神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后我到蘇州工作,回南京時常去和吳先生住在一個院子里的張云和先生家,并遇見吳先生,有時也會去先生家請教一些問題。先生和藹可親,對我們年輕人提出的問題總是有問必答。還專門叮囑我可以結合有蘇州特色的工藝美術做些研究,比如蘇州的戲劇服裝、姜思序堂的傳統(tǒng)國畫顏料等。
記得當時先生正在編撰《中國工藝美術大辭典》,書桌上堆放著許多文稿和資料,讓我肅然起敬,以后出版了,還送了我一本。這本書受到專業(yè)和業(yè)余愛好者歡迎的程度,在此舉兩個小例子便知:蘇州有條十全街,當年來這條街的老外很多,馬路兩邊多為工藝品店和畫廊,生意非常紅火。后來我發(fā)現(xiàn),這些店里幾乎都放著《中國工藝美術大辭典》,經詢問店主,原來是老外購物時喜歡問一些工藝品知識,而他們聽說這本書中的工藝品內容非常豐富,為了解答老外問題,便都買了這本辭典,學習相關知識。時隔十多年后的2008年,我去美國馬里蘭大學參加短期培訓。一天下午校方組織我們參觀學校圖書館,該館藏書頗豐,也有不少中文書籍,但在藝術類書架上只放著一本中國圖書,就是《中國工藝美術大辭典》,讓我很驚奇,真有“他鄉(xiāng)遇故知”的感覺。我隨即向大家介紹起這本書和它的編撰者吳山先生,心中充滿著對先生的敬意。今天,大師已逝,但風范永存,吳山先生的學識和人品,將成為激勵后學上進的典范。
我大學的專業(yè)是絲綢美術設計,與圖案紋樣接觸得比較多,但真正把中國傳統(tǒng)紋樣讀懂、理解,還是在讀到了吳山先生的一系列著述之后。中國的傳統(tǒng)紋樣,有近8000年的歷史,在如此浩瀚的歷史文獻中,很少有學者像吳山先生這樣如此執(zhí)著,耗盡畢生的精力去系統(tǒng)整理、研究它。1989年,我有幸得到了一部先生主編的《中國工藝美術大辭典》,它立即成為我案頭最重要的工具書之一,因為在這部辭典中可以查閱到有關中國傳統(tǒng)紋樣的詳細資料。這本辭典圖文并茂,敘述詳盡,特別是對每一詞條的系統(tǒng)性考證,具有學術上的權威地位,它實際是一部中國工藝美術的百科全書。近幾年,我又有幸得到吳山先生饋贈的一些著述,特別是四卷本的《中國紋樣全集》,內容浩瀚,文獻價值和學術價值極高。這部巨著歷經50余年編撰,耗費了先生大半輩子的精力,可以堪稱是對當今社會重大的文化貢獻,是對中國傳統(tǒng)紋樣的系統(tǒng)挖掘、收集、整理、研究的一個全新的里程碑。
吳山先生的學術研究,最為可貴的地方,是他的許多研究從“田野調查”開始,他深入中國工藝美術的“田間地頭”與工匠交朋友,甚至親自參加勞作,扶持工藝美術的發(fā)展,他的學術是從地里生長出來的。我就想,是什么東西在支撐吳山先生能夠數(shù)十年心無旁騖,靜心學問,那一定是先生的強烈的文化自覺性,并升華為堅定的文化自信力,能夠看到自己付出的價值與意義。
吳山先生一生勤勉、淡泊名利、矢志不移、甘于寂寞,懷著赤子之心,一心一意做了一輩子的學問。先生的這種治學態(tài)度和學術精神值得我們晚輩學習、敬仰!先生給我們留下的如此豐富的學術遺產,我們要好好地保護、傳承下去。 “弘揚民族精神”,在吳山先生的學術貢獻中隨處可以見到,先生的一生所做的工作,本質上都是在收集、傳承民族的正能量,其意義已經超越了工藝美術的學科范疇。
我是1989年考入南京藝術學院工藝系,跟隨吳山老師攻讀工藝美術史論碩士研究生。第一課在丁家橋勸業(yè)村吳老師家中開始,講的是“立志”。當時我疑惑,藝術研究跟立志有必然聯(lián)系嗎?吳老師卻耐心地用一些藝術大家的例子來教育我:陳之佛、雷圭元先生等,都是一輩子專注于某一領域、甚至是某一專題的研究,才填補了學科的空白。吳老師還常說,做學問要能坐得住“冷板凳“,涉世未深的我,當時也不理解這話的涵義。時隔20多年,吳老師一生的治學態(tài)度和我的親身體會,才感受到“冷板凳”意味著什么:寂寞,不理解,沒有課題立項、經費和榮譽,更不可能有經濟上的收益,還會堅持研究嗎?吳老師做到了,他用自己的一生,闡釋了“冷板凳”意義和價值。
去年的一天,我去吳老師家,老師拿出早就題寫好我名字的《中國歷代器皿造型》一書送給我,并緩緩告訴我,他的研究計劃,說還有太多的事沒有做完,當時我覺得他特別憔悴蒼老,便勸他要多休息??墒菦]過多久,就接到吳老師仙逝的消息。上次去老師家里,應該是吳老師給我上的最后一課。從第一課到最后一課,我深刻領會了立志和坐“冷板凳“的含義?!按盒Q到死絲方盡”,是吳老師做學問的真實寫照,也是最值得我學習的治學態(tài)度和品格。
吳山先生是當代中國工藝美術界一位影響力非常大的學者,受到我們全省工藝美術行業(yè)的尊重。我于1978年調到省工藝美術工業(yè)公司后,就常常聽到輕工廳老廳長陸蔭同志和公司的老領導張堯、王綾云、尤其是后來任副廳長的顧信同志,提起吳山先生,講先生如何關心江蘇的工藝美術行業(yè),指導工藝美術的創(chuàng)作設計,非常崇敬先生知識的淵博和治學的嚴謹,當時全省工藝美術行業(yè)很多活動都請吳先生參加,做我們的參謀和顧問。吳先生還經常為各地的工藝美術廠和研究所上課,并且都是盡義務。1992年,我進入省工藝美術領導班子后,直接與先生的聯(lián)系就更多了,包括工藝美術的一些培訓、資料的查找、相關的技藝評審、企業(yè)的設計和研究等,都時常請教先生或請他參與。切身體會到老先生是一個平易近人的長者,當時還送了我一冊《中國工藝美術大辭典》,是一部很實用的工具書,我還讓公司又買了一批書,中層以上干部人手一冊,在日常的工作中幫助很大。近幾年,我們又在進行《中國工藝美術全集》的編纂工程,李鐵映副委員長委托中國工藝美術協(xié)會的王山同志,數(shù)次專程到南京,都是我陪同去吳先生家,希望將先生正在進行的新編的《中國工藝美術大辭典》,作為《中國工藝美術全集》中的重要分卷,先生欣然接受,并和陸曄先生加快編撰進程,很遺憾的是這部巨著尚未完成,先生就離世了,是我們工藝美術界一個很大的損失。吳先生的人品和學術風范,將成為高校學子和我們行業(yè)學習的典范。
我是一個紫砂人,在認識吳山老師的幾十年中,感覺他雖是一個學者,但平易近人,沒有一點架子,尤其喜歡和工藝人交朋友,和我更有著師生般的情義。他生前多次來宜興,每次都和我見面,談關于紫砂藝術的話題。有幾次還住在我家里,甚至為我三個女兒開小灶上課,講紫砂造型設計中的藝術性,也為紫砂廠上過好幾次課。那些年我擔任廠里的總工藝師,曾負責廠里年輕人的技藝培訓,有一次請吳山老師來宜興,大概有半個月時間,為年輕的紫砂人上課,記得當時他把紫砂歸納為幾個特點:材質、技藝、造型、功能和文化,非常全面。他當時就住在我家里,有時間時就和我聊紫砂,也找過徐秀棠、汪寅仙等好幾個人,都是談紫砂,了解各種情況。吳老師做學問,不是高高地在上,而是喜歡到下面的行業(yè)來。
吳山老師編《中國紫砂辭典》,在上世紀90年代初,多次到宜興,查閱舊縣志,走訪紫砂人,了解歷史、行業(yè)術語、專用工具名稱等等。有時為了一個條目,幾次找人核對,精神讓我們感動。吳老師常和我說,紫砂傳統(tǒng)要堅持,也需要創(chuàng)新,但創(chuàng)新必須堅持傳統(tǒng)的文化理念。我覺得文人介入紫砂,不僅僅是在壺上畫畫或寫書法,而是要像吳老師這樣踏踏實實地深入我們的行業(yè),幫助歸納、總結紫砂的藝術和技藝特點,幫助我們提高創(chuàng)作水平。
我是1961在南京工藝雕刻廠時認識吳山老師的,那時他常到廠里來,指導我們工藝雕刻的創(chuàng)作設計。南京工藝三寶,云錦、剪紙和仿古雕,都得到吳老師很多的關心。50年代末,南京著名的百花剪紙,就是吳老師和南京剪紙藝人張吉根創(chuàng)作完成的。他也常到云錦所去,講課,指導創(chuàng)作,花費了不少的心血。1980年前后,南京工藝雕刻廠創(chuàng)作了好幾件大型作品,我設計的仿古牙雕《端午龍舟》和參加設計的牙雕《文成公主入藏》等,吳老師都來看過,作過點評,傾注了很多的精力。記得當時他幾乎沒有一個禮拜不到廠里來,我們經常見面,創(chuàng)作的很多作品都請他指導過,他對我們每一個人的經驗,都非常感興趣,幫助大家總結提高。吳老師是既為工藝美術行業(yè)的發(fā)展作出了很大貢獻,同時他自己也從中了解了工藝美術很多的實踐知識。這就是吳老師治學的一個突出的特點,就是他做學問特別接“地氣”,接觸實踐。從書本開始,扎進去學習,然后出來接觸工藝美術實踐,反反復復,不斷提高認識,不斷積累知識。他做學問,是建立在完全吃透專業(yè)的基礎上,這樣做是最扎實的。
最早認識吳山教授是1998年。我要為即將建成的省工藝美術藝術館編寫講解詞。面對繁多的門類和各具特色的展品,對于一個回國入職不到兩年的我,很難很難。陳國歡總經理向我推薦了他當年的老師吳山先生。見到先生,感到是一位溫和又睿智的老者,當我向他求教的時候,他很爽快的就答應了下來,那段時間,老先生和我在藝術館里面一遍一遍地看,告訴我應該怎樣調整展品的安排;怎樣歸納展品的門類;怎樣梳理展品的順序;怎樣組織展品的表述。哪些作品可以作為重點;哪件作品是傳世珍品;哪些手藝近乎失傳;哪些作品可以忽略……。通過這個過程,我向吳先生學習了整理和歸納的方法,受益匪淺。為了讓我能夠方便的查到所需要的資料,吳山教授親筆題贈了我一本他編寫的《工藝美術大辭典》。之后的這些年,逢年過節(jié)我們都會通過電話和短信相互祝賀,我也時常會去看望先生,也時常會得到先生新著作的饋贈。老先生對于學術的孜孜以求,對后輩的誨人不倦,每每讓我深受感動。
今天講我親身經歷的一件小事, 20年前,江蘇抽紗界的前輩陶鳳英老師在省美術館舉辦個人作品展,期間陶老師帶我到吳先生家,先生非常仔細地詢問了展品和布展的情況,前言也是先生擬的稿,并說要親自為陶老師書寫前言,要我準備一張鉛畫紙,用紅色打上格子。我對此不是很理解,后來便改用咖啡色打的格子,他也沒有說我什么。開幕式那天,我看到前言是先生是用黑墨汁寫得非常工整的隸書體,他還拉著我退后兩米,要我看一看,想一想,如果用紅色打格子,效果是不是會更好些。這件小事,至今印象深刻,映射出先生待人的謙和與做事的嚴謹。
我與吳山老師相識于1992年,中國宜興陶瓷博物館開館,適逢中國陶瓷藝術創(chuàng)新設計評比在我館舉辦,吳老師是評委之一。在評比中,吳老師和評委們都對參評作品一一審視,幾經推敲,特別是吳老師把初評上一等獎、二等獎作品都作了理論上的分析。后來,吳老師又幾次到宜興了解關于紫砂歷史和原料、工藝,包括工具等等方面的資料,說是準備寫一部關于紫砂方面的著作,以便后人的了解。我記得,他曾向我了解關于我館藏品“楊氏風卷葵”及曾獲國際博覽會金質獎且在“文革”中被損壞的紫砂一棒鷹的情況,也了解紫砂歷史名人和當代紫砂人的傳承關系等,并一一詳細做好筆記。后來才知道,他是在為《中國紫砂辭典》一書作準備。吳老師以一己之力編著這部紫砂史上具有里程碑式的工具書,真了不起!
我手頭有吳老師生前編著的三部著作:《中國工藝美術大辭典》、《中國歷代裝飾紋樣》、《中國紫砂辭典》。1995年,吳山老師贈我《中國歷代裝飾紋樣》時,給我三冊,說是另一冊印壞了。2006年,我到吳老師府上,他拿出一本第三冊,說10年前少了一冊,現(xiàn)在補上,真沒想到,這件小事吳老師還一直記著,讓我欽佩和難忘。
吳老師尊重工藝美術界的藝人,每次到宜興來,都會到一些紫砂人工作室去造訪、交流,如顧景舟、蔣蓉以及顧紹培、李昌鴻、汪寅仙等,他曾對我說,紫砂藝人是國寶。他在宜興作過好幾次關于紫砂藝術的講座,對我們宜興紫砂藝術水準的提高產生了很大的影響。
吳山先生《中國工藝美術大辭典》、《中國紫砂辭典》、《中國歷代服裝、染織、刺繡辭典》、《中國歷代器皿造型》四種圖書由我們江蘇鳳凰美術出版社出版,在業(yè)界獲得了很高的榮譽?!吨袊に嚸佬g大辭典》得過國家圖書獎等六項大獎,版權還輸出臺灣。《中國歷代服裝染織刺繡辭典》獲得全國優(yōu)秀美術圖書金牛杯銀獎。2015年出版的《中國歷代器皿造型》獲中國編輯學會頒發(fā)的第二十四屆全國優(yōu)秀美術圖書金牛杯銀獎, 2015年度鳳凰好書和2015年度蘇版好書。我經手責編《中國歷代服裝染織刺繡辭典》以及《中國歷代器皿造型》兩種圖書,數(shù)次拜訪過吳先生,他為人謙和、低調,治學嚴謹、勤勉,值得后生晚輩敬仰、學習。老先生交稿的形式,是手寫的信箋,還有復印的資料,厚厚一摞一摞,用報紙包好,尼龍繩捆好,體現(xiàn)出老一輩學者的治學風范?!吨袊鴼v代器皿造型》這本書,是先生對我國工藝美術中的傳統(tǒng)器皿專題修史,集畢生之力,堪稱傳統(tǒng)器皿之圖像譜系,為我國器皿專題史研究從歷代斷代角度提供了一個相對的時間坐標。吳山先生主編的圖書,或有著填補空白的學術價值和意義,或為工藝美術某專項中的權威工具書,或為傳統(tǒng)器皿造型的圖像譜系。這些圖書如此豐富,在某種程度上,他堪稱是中國工藝美術界的“百科全書派”學者。
我和吳山先生的結緣,始自于《中國歷代美容?美發(fā)?美飾辭典》的編輯出版。市場媚俗的現(xiàn)代美容理念推廣類圖書很多,但又有多少人會想到通過古代這條偏僻的路徑去發(fā)掘尋繹美容文化的真正內涵及價值呢?由此自然而生一種親切的信任感。此后,又有《中國歷代玩具辭典》的出版合作。在和吳山先生接觸之后,我對他的治學為人亦有了更多更深的認識,部部著作都成為該領域的補白之作及不可或缺的參考工具書;他雖年過八旬,依然以集撰著書為人生志業(yè),孜孜于其他未開領域的傳統(tǒng)工藝文化之整理。他的每部書,都是他花上七年、十年甚至幾十年浸淫其中,積淀而成。六十多年來,吳先生優(yōu)游于浩瀚的文史典籍中,旁搜左求、爬梳排比,將沉積于歷史長河中的所有相關史料搜羅殆盡。聚沙成塔,集腋成裘,才成就了這樣一部又一部沉甸甸的文化百科著作。
而給我印象深刻的,還是他的書稿。一部書稿,有數(shù)千頁之多,除圖稿外,幾乎全部系由吳先生筆錄手寫,且字跡修整,落筆大方,大處細節(jié),處處透出嚴謹、從容的品格。在這樣的時代,還有人堅持使用這種傳統(tǒng)的寫作方式,這使我相信,其中一定有一種精神,是滲透到先生之為人和為書中去了的。
這種精神,就是對中國傳統(tǒng)工藝文化的執(zhí)著堅守,摒除外在功利,只是一心去做。吳山先生所做的這些整理工作,就是對今天提倡的傳統(tǒng)工匠文化的最好繼承與弘揚。那些曾被記錄在古文獻中的傳統(tǒng)工藝技法、制作流程等,都被吳山先生等搜檢整理在他的多部著作中,成為對中國傳統(tǒng)工匠文化最真實全面的記載與再現(xiàn)。吳山先生就是當代傳統(tǒng)工藝文化一個忠實的收集者、記錄者與繼承者。
我覺得父親做學問,主要體現(xiàn)在這么幾個方面:一是他對工藝美術的整體研究,以《中國工藝美術大辭典》和現(xiàn)在的已完成大半的《新編中國工藝美術大辭典》兩部書為代表;二是對圖案學和歷代裝飾紋樣的研究,以《中國紋樣全集》一書為代表;三是對器皿造型的研究,以《中國歷代器皿造型》一書為代表;四是對工藝美術各種專題以及民間工藝的研究,著作比較多;另外,父親對歷代的工藝色彩,也深有研究,在《中國紋樣全集》的各卷,對每一時代、各種工藝的色彩,都作了比較透徹的闡述,發(fā)表過“宋元明清的工藝配色”等論文。
父親的治學特色,我覺得要點就是古代典籍、文物考證與現(xiàn)代工藝實踐三者并重。歸納起來有七個方面:一是注重資料的積累,只要是有關工藝美術的一點一滴的資料,他都會非常用心地去收集和整理;二是立足于文物考證,擅長運用排比分析法,歸納出事物的特點。家里的墻上,曾經掛滿了歷代紋樣和器皿的圖片,既方便比較,又比較直觀。由此而萌發(fā)很多新觀念,提出很多新創(chuàng)見;三是作為一個學者,他喜歡到民間去,到工藝制作實踐中去,了解各種情況,然后再把這些第一手資料,歸納和上升為理論。為此他跑遍了江蘇各地的大部分工藝企業(yè)、和外省的一部分工藝企業(yè),結交了很多朋友;四是做學問為工藝行業(yè)服務,70年代到90年代,他到各地工藝廠作過無數(shù)次的講課和藝術指導,并且都是不要報酬,很多工藝大師都和我說過,他們喜歡聽父親的講課,緊密結合生產制作;喜歡他的點評,畫龍點睛,講到要點,給人以啟發(fā);五是一旦確立了治學的目標,就不受外界影響,不中途改變方向;六是堅持日有所得,不管是寫一段文字,還是畫一幅插圖,或者是歸納理論上的一句話,每天都要做,持之以恒;七是為人低調,不計較名利,把時間和精力都用在做學問上。
父親平時在家,話語不多,但是只要一提到工藝美術,說上半天也不覺得累。就在父親生命中的最后時日,每天仍帶病堅持伏案撰稿,一直到最后住院的前一天,也就是逝世前7天才停筆。如此的執(zhí)著,源于他對我國工藝美術事業(yè)的深深的愛。
(責任編輯:梁 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