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貝
1
飛機又晚點。你逗留在貢嘎機場。一個人清冷冷地坐在甜茶館里。桌上躺著一本翻開幾頁的旅行書。你點了一壺酥油茶。其實你并不喜歡酥油的味道,但你每次都會點一壺。在缺氧的高原,它可以增強你的免疫力,有抗“高反”的效果。
寺廟,喇嘛,圣徒,藏式居所和風(fēng)中飄揚的經(jīng)幡,它們在你的嗅覺世界里,差不多都以同一種氣味存在。這里的一切似乎都離不開酥油味。這種氣息彌散在四周,滲透進你身居西藏的每一個日子里,揮之不去。
甜茶館離你的登機口最近。登機口在3號。無數(shù)次你乘坐川航的飛機回杭州,都會在3號登機。過完安檢,你閉著眼睛都能找到這里。
說是甜茶館,其實是靠賣西藏土特產(chǎn)為主,幾乎沒有人會坐在那里去靜下心來喝茶,空間過于逼仄。
大多數(shù)的游客都會覺得來一趟西藏不容易,在這個世界最高海拔的機場逗留,就感覺自己還是停留在“遠(yuǎn)方”。他們?nèi)匀话崔嗖蛔〖樱v而興奮,胸前捂著相機,相機里存滿他們在西藏攝下的照片。那是他們回去后回憶和炫耀的證據(jù)。利用最后的這一小段候機時間,他們還是想再和機場合張影。就憑“貢嘎機場”四個字,旁邊還有一行他們看不懂的藏文,也是他們到過西藏的有力證據(jù)。
貨架上總有不斷來回游蕩的身影。他們的目光停留在牦牛肉干、藏紅花、魯朗瑪卡和那曲的冬蟲夏草上。
據(jù)說從那曲來的蟲草是全世界品質(zhì)最高的,這可能跟海拔高度有關(guān),它們一般都在4500~6000米以上的羌塘草原生長。
你曾多次到過那曲,經(jīng)過羌塘大草原。從牧民手中買,比在機場買要便宜好多倍,也不用擔(dān)心會買到假貨。但你一次都沒買。雖然你知道它們功效不錯,但你更害怕它們蟲子一樣的形狀。每次看見,你都會有想作嘔的心理反應(yīng)。
你看著那一條條被排列在包裝盒里的昂貴的蟲草,忽然便想起了她。一個叫許美晴或者白瑪旺姆的女人。你叫她晴姐。和你一樣,都有西藏情結(jié)。對西藏有一種與生俱來的信仰般的依賴和迷戀。
四年前的夏天,你和她在拉薩的某個聚會上認(rèn)識。當(dāng)朋友把她介紹給你的時候,你由衷地驚嘆:“你真美啊,我想用風(fēng)姿綽約來形容你。”
她看上去熱情、陽光又明媚,大笑著過來擁抱你,咬著你的耳朵根子說:“親愛的,是你驚艷到我了,我喜歡你!”
瞬間你被一股暖流擊中。如此爽快、直接、美麗又得體的女人,上哪兒去找?你當(dāng)時想,如果你是男人,說不定你會對她一見鐘情。
你也相信,女人與女人之間,也是會有一見鐘情的。
你和她就是。
那個時候的她,已經(jīng)在拉薩經(jīng)過一番摸爬滾打之后,成功創(chuàng)立了一家文化傳播公司。她把自己變成了一棵樹,從最香艷繁華的故土大上海連根拔起,移栽到了拉薩圣城。一邊經(jīng)營她的文化公司,一邊漫游于藏地的各個角落。
你知道,當(dāng)然也只有你知道,當(dāng)時的你對她有多么羨慕和向往?。∧菚r候你覺得只要能夠在拉薩扎下根來,就好像能夠把西藏的天空、云彩、雪山、湖泊,以及生命中最為磅礴的美與自由緊緊攥在手心里,你隨時可以享用它,把傳奇變?yōu)槿粘!?/p>
你恨不得把她的生活方式也占為己有,或者直接把自己變成她。你有一種微妙的感覺,很多時候的你們是一體的。你就是她,她就是你。
她擁有世上最為爽朗的笑容,猶如西藏的太陽那般明媚、熱烈,白晃晃地刺著眼。你總是這么想,擁有如此笑容的女人,在她的內(nèi)心里也應(yīng)該容不得一丁點藏污納垢的陰霾。陰郁、憂傷、悲苦、愁緒、焦慮、奸詐……都跟她搭不上邊兒。她是陽光的,通體發(fā)亮。
與上海的精致相比,拉薩這座城市毫無疑問是粗糙的。然而晴姐硬是把她在上海的那套生活習(xí)慣帶到了拉薩。她每天堅持晨跑,閑時為自己泡茶,定時練瑜伽,有時也會把跑步改成轉(zhuǎn)八廓街或轉(zhuǎn)布達拉宮。她始終堅持鍛煉。
——這一點尤為可貴。她極力保持著一個女人的最佳精神狀態(tài)和魔鬼般的身材??梢赃@么說,那是你見過的最完美的身體。
有一次她帶你練完瑜伽,去泡溫泉。你被她裸露的身體搞得有點眩暈。你驚愕于一個年過四十、結(jié)過婚又離異的女人,怎么可以這么美!她的臀部緊實上翹,腰肢輕柔若柳,雙乳飽滿圓潤,猶如熟透的果子散發(fā)著誘人的芬芳。這樣的身體,別說異性見了會瘋狂,連同性見了都會怦然心動。
都說“女為悅己者容”,不知道晴姐為了誰?而晴姐卻說她下定決心離開前夫,離開上海,移居拉薩,就是因為她已不再想取悅于任何人,她不希望自己再次被愛。她只想在這座空氣稀薄的城市獨善其身。就像一朵花和任何一種植物那樣,存在于這個世界,自美自足,自生自滅。
而你,總感覺晴姐有心事,她一定向你隱瞞了一些秘密,一些美麗的或者哀傷的卻永遠(yuǎn)不可示人的秘密。
她找出一本《人生中不可不想的事》,是克里希那穆提的教誨。翻到某一頁,她為你讀了這一段:
你希望被愛,是因為心中沒有愛。你的心中一旦有了愛,你希望被愛的渴望就停止了,你就不再需要別人來愛你。只要你還需要別人來愛你,你的心中就是沒有愛的;如果你的心中沒有愛,你就是丑陋的、殘忍的,那么你又為什么應(yīng)該被愛呢?沒有了愛,你就是行尸走肉。當(dāng)一個行尸走肉的人要求被愛的時候,他還是僵死的。反之,如果你的心中充滿了愛,你永遠(yuǎn)也不會要求被愛,你永遠(yuǎn)不會拿著乞丐的缽,去請求別人填滿。只有空虛的人,才要求別人來填滿自己。而一顆空虛的心,是永遠(yuǎn)無法以追隨上師,或是其他上百種尋求愛的方式來填滿的。
你從她身上反復(fù)對照你自己。你是不是就是這種人,或者,你是不是也可以成為這種人?
你有時候會想不起來,晴姐到底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不許你再叫她晴姐的。她說那個俗名代表她的過去,她要與它劃清界限,再不想聽人提起這個名字。
她有了一個新的名字,叫“白瑪旺姆”。漢語翻譯過來,是“自在蓮花”的意思。那時候的晴姐已經(jīng)選擇了皈依佛門,做起居士。名字是她上師給她起的。
那個夏天的正午,你和她到大昭寺邊上的素餐館去吃午餐。你們坐在二樓轉(zhuǎn)角處。從明亮的大玻璃窗往外遠(yuǎn)眺,是光禿禿深褐色的山脈??v然在夏天,山脈頂峰依然殘留著長年不化的積雪,連綿不絕地向左右兩端無限延伸,就像一條永遠(yuǎn)也扯不斷的白色飄帶。俯瞰,即是著名的八廓街廣場。來自世界各地的游客都會經(jīng)過這里。好多信徒在朝著大昭寺方向磕長頭,五體投地、此起彼伏。
你的目光從雪山上收回來,停留在磕長頭的信徒身上。其實只不過是你走了一會兒神。晴姐以為你是為信仰所感動。問你想不想和她的上師見個面。如果想,她可以幫你約。
你內(nèi)心掙扎了一下,有些誠惶誠恐,支吾著說:下次吧,下次再說。
她立馬讀懂了你:你的緣分還未到,到了自然渠成。
你當(dāng)然知道,她說的“到”,指的是什么意思。
你有點餓了。催藏族小妹妹快點上菜。你總是早上起不來,把中午當(dāng)成你一天的開始。而你的早餐和午餐,自然就合并在了一起。
很快便端上來一盤炒松茸,一盤炭烤蘑菇,還有一盤酥油炒人參果。主食是兩碗“納木錯”原味酸奶。是晴姐推薦的。說這里的酸奶是布達拉宮旁邊的一家小酸奶店制作出來的,由一個藏民天天送過來。
你在酸奶里加了兩勺糖和一點蜂蜜。你怕酸。你還沒吃習(xí)慣。你問晴姐要不要來點蜂蜜或糖。她拒絕了。說喜歡原味的。
其實你以前就聽她說過的,她從來都不喜歡在酸奶里加糖,或者加蜂蜜。但你總是忘記。你不僅健忘,還是個粗枝大葉、不太會關(guān)心細(xì)節(jié)的人。
吃到一半,素餐館的老板吳總從外面趕回來,給晴姐帶來了一大包冬蟲夏草。你這才驀然想起,你是陪晴姐來素餐館等吳總要那包冬蟲夏草的,中午飯只是順帶。
就在那天,你認(rèn)識了吳總。
你對吳總的第一印象是,一個人竟然可以瘦成這個樣子,還可以如此健康有力。用“皮包骨頭”“瘦骨嶙峋”等成語,都不足以形容吳總的那種瘦。你甚至有種錯覺,他隨時都會從你眼前飄走或突然消遁。
他的清瘦,是虛無本身。
吳總是個徹底的素食主義者,一個虔誠的佛教徒。過午不食。然而,你卻奇怪地從他身上感受到了一種隱匿的殺氣。是的,一種殺氣騰騰的感覺。
你仿佛看見坐在你面前的中年男人,其實是個武功高超的江湖劍客。他身輕如燕,走路會飛,殺人不眨眼。這種人往往平時都隱藏得很深。比如他開這家素餐館,也許就是他用來遮掩真相和身份的障眼法……你迅速回過神來,那段日子的你老是產(chǎn)生幻覺。尤其到了西藏之后,你常常陷于各種奇異的幻覺,終日浮想聯(lián)翩,想入非非。
你看見吳總已經(jīng)把兩腿收攏,盤起,坐成蓮花狀。他的兩只腳掌交叉分別緊貼在大腿根部。那是僧侶打坐時的坐法。你在練瑜伽時老師也教過你用這種方法打坐和調(diào)整呼吸,但你斷斷續(xù)續(xù)練了幾年,也只是練出個“半蓮花”。
坐成蓮花狀的吳總眼眉下垂。他漫不經(jīng)心地說給你聽,他的上師在那曲寺廟里修行,他去看上師,正好替晴姐帶回來一些當(dāng)?shù)氐南x草。他說那曲蟲草是最神奇的補品,相當(dāng)于“神丹妙藥”,有著起死回生的功效。末了,他問你,你是不是也想要一點?你趕緊說不要。
你別過頭去,你害怕見到從袋子里露出來的密密麻麻的蟲草。你怕會引起腸胃不適。而坐在你身邊的晴姐,卻不斷地發(fā)出驚嘆之聲,仿佛看見了生命之源。
你一直都不知道,晴姐為什么吃那么多昂貴的蟲草,難道她需要“起生回生”,或者靠蟲草保持容顏不老?
2
飛機還沒有來。你有點焦躁。你只想盡快返回。從此與西藏切斷。
最近你每次都這樣想,這次離開,再也不來西藏了。但過不了多久,你又惶然而倉促地飛過來,帶著長路漫漫兮何時方能到頭的悲壯。
機票呢?
你總是擔(dān)心它會突然消失。你四處翻找。機票就夾在書本里。那是你自己寫的一本旅行記《去西藏,聲聲慢》。你打開它,仿佛打開一個寓言。
書中所描述的是你在西藏的所見所聞,那是你十年來的西藏履歷。但你有時候會恍惚,你文字里所敘述的那些,雖然是你親眼所見、親耳所聞……然而它們,都是真的嗎?
真是這樣的嗎?
這本旅行記,從開始寫,直到出版,中間經(jīng)歷了好多年。時光在流逝,所有的一切都在發(fā)生變化。它們變來變?nèi)?、反?fù)無常,而你卻在某個時刻自以為是地把這些履歷變成你的文字。寫下即永恒。你在書中的所有言說,都被印成鉛字定格,再也收不回來。
你把這本書帶在身邊,是因為那天出門時剛好見出版社把樣書寄來。紫色的書封。封面上那張照片并非攝于西藏,而是攝于江南某地。你經(jīng)常開車從江南過。江南的土地總是開滿鮮花、滿眼的柔軟與溫情。身著花裙子的你站在江南的土地上,看上去很搭調(diào)。而與你行走西藏的文字,卻很不搭調(diào)。但你偏就固執(zhí)地將兩者混搭在一起。
就如你的書名,《去西藏,聲聲慢》?!叭ノ鞑亍笔乾F(xiàn)在進行時的,帶著決絕而勇敢的意味;而“聲聲慢”是宋詞的,柔軟而悲情。你要是說這上下句沒關(guān)系,它便沒什么關(guān)系;但你說它們有關(guān)系,就肯定會找出一種關(guān)系來。就如你自己,也是硬朗與柔軟、勇敢與脆弱并存的融合體。時而統(tǒng)一,又時而矛盾。
照片在哪兒拍的,拍的時候誰在你身邊,你所描述的人與場景,哪部分是真實的,哪部分又是你經(jīng)過想象或者是你虛構(gòu)的,只有你自己明白。
事實上很多時候,就連你自己都搞不明白的。你在用文字描述它的時候,以為你已經(jīng)明白了,然而事實并非如此。多年之后,有些事情的真相在發(fā)生變化,有的質(zhì)地變了,有的連內(nèi)容也變了。因此,當(dāng)你重讀自己當(dāng)初寫下的文字,那些你在當(dāng)時覺得真切可信,又千真萬確都是你親身經(jīng)歷過的事情,在現(xiàn)在的你看來,卻如此荒誕不經(jīng),可笑至極。
你不時發(fā)出苦笑。覺得那些文字像極了謊言。仿佛那時的你,正在對現(xiàn)在的你撒謊。你看見那時的你在書中滔滔不絕、說個沒完……而此刻,你就坐在貢嘎機場的甜茶館里,默默糾正著那時的你所扯下的每一個謊言。
為什么會這樣?為什么不是這樣?可它不是那樣的!它明明就是那樣的!你和你自己在沉默中對質(zhì),直至聲嘶力竭,疲憊不堪。你真是幼稚,一個幻想狂,被自己所編造出來的所謂的理想和夢想騙得團團轉(zhuǎn),還以為那就是意義!
意義是什么?你從來就沒弄明白過。真是愚蠢到家了!
——你罵完你自己,頹然地合上書本。你又苦笑了一下。其實你也是明白的,書中所描述的一切,對現(xiàn)在的你來說是謊言,而對那時的你來說卻是夢想,或者幻想。
人有夢想無罪,有幻想也無罪。
但人們又說,幻想即謊言。你卻從來不這么認(rèn)為。你總是固執(zhí)而堅定地進行反駁。神話和宗教說到底,也都是巨大的幻想,它們的敘事也都是不現(xiàn)實的、不科學(xué)和不理性的,但誰又能去否定它存在的意義和精神性呢?
3
“夢想是用來實現(xiàn)的,也是用來破滅的?!?/p>
——這句話不是你說的。是晴姐說的。事實上也不是晴姐說的,是白瑪旺姆說的。那時的晴姐早已把許美晴這個名字和以前的自己劃清界限了。對她來說,以前那個叫許美晴的女人,是另外一個人。她不是她。她是她的她者。
通常,一個旅行者走在路上的時候,也會把自己當(dāng)成別人。他不是他。他是他的他者。直至旅行結(jié)束,他才重新返回原地,返回自己。
旅行也是一場言說,身體的、精神的。而你,試圖通過文字的表述,讓言說成為一種更具精神性和更有意義的行為。
在你還未涉足西藏之前,你看別人寫的關(guān)于西藏的旅行記,看過好多本。你被一層又一層的言說帶往言說所指涉指的那個西藏。
“我一定要去西藏看看……”
你被別人言說的西藏深深吸引,并被緊緊繞纏。你被言說之墻封閉,又被言說之路打開。西藏成為你的絕對。它的高度成為你想要去抵達的絕對的遠(yuǎn)方。仿佛去過西藏,就等同于你的人生擁有了一個絕對的遠(yuǎn)方。只有擁有著一個絕對的遠(yuǎn)方,你才能相對安心地枯坐于木屋茶室的一盞枯燈下,悠然地品嘗一杯香濃的老茶,或者翻開一本舊書,看著時光走遠(yuǎn)、慢慢老去,而你,終于安然若素。
那時的你,只是喜歡漫游,還不是個旅行者。你也沒打算成為一個旅行者。而你已被言說中的路標(biāo)所誘惑、所牽引。你開始默默做攻略。
你將進入西藏,并且,將從西藏歸來。你也將準(zhǔn)備言說些什么。你沒忘記,你還是個寫作者。喜歡坐在夜晚的書桌前,一夜夜地咬破燈光,寫下一些虛空的文字再擲向虛空。
你不想第一次進藏就坐飛機。你認(rèn)為第一次應(yīng)該腳踏實地的從陸路進入。你查到了幾條常規(guī)線路:青藏線、川藏線、滇藏線和新藏線。你甚至設(shè)想,先買張機票從上?;蛘弑本┏霭l(fā)飛到加德滿都,然后再從加德滿都走中尼公路到拉薩。但這樣的安排似乎有點荒誕,平白無故多出一道去大使館簽證的手續(xù),徒增麻煩。
到底選哪一條線路好呢?
“一生至少要去一趟西藏?!蹦阋埠蛣e人一樣,覺得“那個地方”,一生至少要去一趟。但一生也就去那么一趟就夠了。你不會老跑過去。這太不現(xiàn)實。因此,選哪條線路進藏便變得格外隆重。
你又怎會想到,多年以后的你,無數(shù)次進出于西藏,把所有線路都走了一遍。
那時的你,首先選擇了川藏線,雖然那條線路路況不好,但它又美又危險。
你的心意已定,一種激動人心又神秘莫測的感受突然到來。仿佛擁有了“芝麻開門”的咒語般,只要你踏出家門,一個叫“遠(yuǎn)方”的世界就會立即呈現(xiàn)在你面前。
“你要去西藏?真的決定去西藏?你的身體吃得消嗎?”家里人不無擔(dān)心,最后無可奈何地問:“為什么你要去西藏?”
去西藏的理由并不單一,不太好回答。你有點詞不達意,語無倫次地說了好多,聽上去似乎都是理由,但又不是。你一定也說起過原在、靈魂如風(fēng)、永恒和一種美的特殊形式……
總之,西藏吸引著你。你已非去不可。
4
你終于到達西藏。
邁出第一步的感覺那么好,因為遠(yuǎn)方依然遙遠(yuǎn)。有點像做夢的感覺。你在夢里,卻抵達不了夢。就如你明明身在西藏,卻仍然感覺還沒“到”西藏。
你懵懵懂懂地在西藏游歷了一個多月,它不僅為你的視覺世界和精神世界打開了全新的一頁,更讓你有一種獲得重生的感覺。你從此和西藏結(jié)下了難解之緣,仿佛宿命。
你自己都不會想到,在你的生命中,“一生至少得去一次西藏”這件事情,變成了頻繁密集來回往返無數(shù)趟,西藏仿如你的另一個故鄉(xiāng)。
西藏的雪山、藍(lán)天、白云、喇嘛廟和無數(shù)的信徒們,此刻就發(fā)生在你眼前,而你卻感覺與它們遠(yuǎn)隔萬水千山。但是,你感受到的這份遙遠(yuǎn),它是現(xiàn)在時的,它就在你眼前,在現(xiàn)場,在一次又一次的抵達中不斷被你體驗,被你覺悟。
這是一種奇怪的感覺:你在,你卻又不在。
你經(jīng)常在不同的場合聽到有人說起西藏,臉上布滿神秘和吊詭的表情,似乎被一種來自天外的迷霧般的光芒所照耀,他們故意閃爍其詞,又神秘又亢奮——
“我在西藏的時候……”
“我在無人區(qū)的時候……”
“我看見藏人此起彼伏磕著長頭的時候……”
你安靜地聽著。
那些人,從西藏去了又回來的人,把自己的到此一游和浮光掠影,硬是說成九死一生的經(jīng)歷。仿佛只有到過西藏,才會變得與眾不同。那些沒有到過西藏的,也會當(dāng)眾宣布:“今生今世一定要去一趟西藏……”仿佛,到過西藏和宣布要去西藏,是對自我存在的一種證明。
到底想證明什么?一縷苦笑又從你嘴邊浮上來。那些真正“在”西藏的人,是永遠(yuǎn)都不會向別人去“證明”的。他們生活在西藏,并非神話,而是一種存在,一種生活方式。
你想起你第一次走向八廓街的情景,幾乎驚愕到失語。這是你第一次看見藏人磕長頭。無數(shù)的信徒潮涌般搖著轉(zhuǎn)經(jīng)筒進入八廓街,你不由自主地跟上他們,朝同一個方向流動。你初來乍到,大惑不解,又激動又亢奮,還以為那邊正在發(fā)生著某件盛事。不然這么多密密麻麻的人朝同一個方向涌去的現(xiàn)象,幾乎是難以解釋的。
你問了好幾個人,都說那邊根本沒有什么盛事,也不是什么節(jié)日,只是一個平常至極的日子。他們只是在轉(zhuǎn)八廓街,以大昭寺為中心。就如同轉(zhuǎn)神山圣湖一樣。所有的藏族人和信徒,只要進入八廓街,就都會順著轉(zhuǎn)。必須順著轉(zhuǎn)。白天黑夜都是如此。偶爾有人逆行,一旦知覺,會驚出一身冷汗,立即返身。
2012年夏天,你再次抵達拉薩。你已記不清這是第幾次回到拉薩。那時的你已經(jīng)習(xí)慣于把“到”拉薩,說成是“回”拉薩,仿佛拉薩已變成了你的又一個故鄉(xiāng)。那一次的你,已不再以一個旅行者的身份到達拉薩,而是以一個“合作者”的身份。
對,你去跟人談一個項目。你和那位朋友的接頭地點就在大昭寺右邊的“拉讓寧巴”大院。從大昭寺往右走,只要兩三分鐘就能夠走到,但這樣的方向是逆向行走。要是逆著走,像河流一樣迎面涌來的人潮會將你吞沒掉。而順著走就得繞八廓街一整圈,大概需要半個多小時,你沒有去省這個時間,老老實實地沿八廓街順著繞了一大圈。等你終于見到那位朋友,向他解釋遲到的原因,他哈哈一笑,說:
“在拉薩遲到不是問題,但對神必須有虔誠和敬畏心。不過,你們這些從城里來的人沒事,可以逆行,反正你們都是些沒有信仰的人?!?/p>
你聽了頗覺刺耳,但也并沒有對這句話去進行反復(fù)咀嚼,只當(dāng)他一句隨口而出的言說。你的注意力不在那兒。
——那個人便是索朗頓珠,一個康巴藏族。他的名字譯成漢語的意思是,有福德,事業(yè)有成。正如他名字的含義,他在拉薩是個有頭有臉的企業(yè)家,還是個著名的唐卡大師。
你在2011年的一次唐卡品簽會上認(rèn)識他,他是東道主,以主人的身份接待了300多位來自全國各地的文化名人,詩人、作家以及各大電視臺的媒體人。你也在其中。你們被邀請參加這個會議的目的,是為索朗頓珠的唐卡做宣傳。
搭建這座橋梁的人是牛魔王,你們認(rèn)識很多年,一直知道他是一位裕固族的昔日王爺?!芭D酢笔撬麑ψ约旱膭e稱。他擁有一長串少數(shù)民族名字,因為太長太難記,那時的你沒有記下來。幾乎全國的詩人都認(rèn)識他,都愿意和他做朋友。他不僅幽默好玩,還個性分明。不僅個性分明,臉部特征還尤其分明。他的兩條濃眉和八字胡須就像牛魔王的兩只彎曲上揚的牛角,有氣沖斗牛之勢。有點像阿凡提,也有點像古裝戲里張牙舞爪到處捉鬼的鐘馗。只是,他不捉鬼,他捉人,專捉朋友。
參加完那個唐卡會議,你們?nèi)寄玫搅艘环萃ǜ?。通稿是牛魔王寫的。上面有對索朗頓珠的身份和背景以及事跡的介紹,只要稍加潤筆就是一篇不錯的人物報道。你也寫了。在全國好幾個紙媒都發(fā)表了出來。
對你表示感謝的不僅是索朗頓珠,當(dāng)然還有牽線搭橋的牛魔王。牛魔王反復(fù)告訴你索朗頓珠在拉薩輝煌的創(chuàng)業(yè)史和即將要實現(xiàn)的宏偉目標(biāo),比如在西藏林芝即將拿下一座山,開發(fā)打造夢幻般的“中國名人名家度假勝地”,意在吸引一批文化名人前來投資居??;比如在拉薩西郊即將拿下1000畝地建造“西藏文化博物館”;又比如要把八廓街的56幢藏式大院全都拿下重新改造,然后面向全國招商引資……這些都是跟政府的合作項目,沒一個會是假的。怎么會是假的呢?山在那兒,地在那兒,藏式大院一座座都在那兒,你隨時都可以去現(xiàn)場看。只要你感興趣,并想與他合作,一切都好說。
別的你不感興趣,你只對藏式院子有意向。你一直都想在拉薩有座屬于自己的院子,做個小會所,平時可以去度假,也可以去經(jīng)營?!@是你的夢想。
你把你的夢想告訴牛魔王。牛魔王立即傳遞給索朗頓珠。索朗頓珠二話不說,立即把你召到拉薩,為你從56幢院子里選出來一座,那座院子,就是“拉讓寧巴”。
“拉讓寧巴”從藏語翻譯成漢語,即“舊皇宮”的意思。一座建于唐朝的藏式大院。五世達賴的寢宮曾設(shè)在這座院子里。在五世達賴之前,是藏文字和古藏香的發(fā)明者吞米桑布扎的府邸。是一座充滿靈性的四合大院,上下3層,緊挨著大昭寺,爬上樓頂能看見布達拉宮。大院門外,有一棵千年柳樹守護,據(jù)說還是當(dāng)年文成公主進藏時所帶來的樹種所栽。
這樣的古院子,你沒有理由不喜歡。索朗頓珠表示,他想和你聯(lián)手把它打造成藏式王宮酒店或漢藏結(jié)合的文化大院。他想利用你在內(nèi)地的人脈關(guān)系,而你利用他在西藏的資源。你倆一拍即合。
對于這個合作,牛魔王拍著胸脯向你擔(dān)保:“這是好事,你盡可以放一萬個心,不會有任何意外,萬一有什么問題,你盡管來找我。要是幫不了你,我在拉薩不是白混了嗎?”
2012年7月,你們簽了協(xié)議。協(xié)議是你起草的,索朗頓珠不太懂漢字,你讀給他聽,他聽完說好,你們便各自簽字摁了手印。儀式簡單而隆重。你的第一筆合作資金500萬元直接匯給了索朗頓珠。
當(dāng)時你的憂慮不是別的,而是,你可能沒有時間去經(jīng)營,你還不想放棄你的旅行和寫作。
索朗頓珠說:“院子可以請人管理,你隨時可以去旅行,想來拉薩你就來,在這座院子里,你想寫作你就寫,寫累了,你就去八廓街上逛逛,逛累了玩累了,再回到院子里。那時的院子一定開滿了格桑花,你可以剪些鮮花去裝扮你的房間,總之,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聽起來,完全像夢境。你驚訝于一個對漢語并不十分嫻熟的康巴漢子,居然能夠說出這番話來,似乎并不太合邏輯,但那些不合邏輯卻仍可以理解的情節(jié)還是頗令人玩味。或許在他的內(nèi)心世界里有一種暗藏的、隱蔽的秩序,建立在這些秩序之上的正是他所描繪的神話般的夢境。
總之,對你來說,在拉薩有這么一座老王宮大院可以讓你去寫作,去經(jīng)營,或者玩,心里只是覺得好。仿佛上帝突然賜予了你一個意想不到的禮物,無端地讓你涌起些感動。雖然,它對你來說仍然只是未完成的夢,就如一部還未寫完的小說。
在你的生活中,哪部分是現(xiàn)實,哪部分是夢境,哪部分又是小說,幾乎混淆不明。你自己也說不清楚,你所經(jīng)歷的夢境般的生活是否太像小說,而你的小說,是否是你通過轉(zhuǎn)換虛構(gòu)的脫離現(xiàn)實生活的另一種夢境?沒有人能夠說得清楚。
5
簽完協(xié)議之后,索朗頓珠便展開了他的行動,一邊和政府去簽訂租賃合同,一邊去工商所注冊“拉讓寧巴文化大院公司”。
而你,只需要靜靜等待。反正等的時間也不是太久。索朗頓珠保證會在一周內(nèi)搞定。
你即將成為拉讓寧巴這座舊王宮大院的主人,你簡直有點陶醉,有點飄飄欲仙。有那么幾天,你的心膨脹起來,就像一只快要爆炸的氣球。你設(shè)想過太多的遠(yuǎn)景,但都有點不著邊際,你畢竟沒有經(jīng)驗。
你又想起晴姐。你很想找她商量一下,向她取取經(jīng)。但你想起索朗頓珠反復(fù)叮囑你:在還沒拿到政府的正式合同之前,最好不要對外泄露。原因是拉讓寧巴大院像塊大肥肉,搶著想要的人實在太多。他怕節(jié)外生枝。
于是,你一直保持緘默。你甚至有個自私的念頭一閃而過,晴姐在拉薩也有文化公司,如果讓她知道有拉讓寧巴這么好的院子,說不定也會去動用關(guān)系搶著要。如果她想要,并愿意投資,應(yīng)該比你更有條件和經(jīng)驗。
你和晴姐保持著聯(lián)系,也會偶爾見個面,但對拉讓寧巴一事絕口不提。
你等啊等。那些日子的你,像個等著糖吃的小孩,憂傷又敏感。你分明感覺到哪兒出了問題,你越來越覺得不對勁。但你不說。你不能說,也不敢說。
一周過去了。
一個月過去了。
一年過去了……
你一趟趟地往返于拉薩,只身一人去找索朗頓珠,去找牛魔王。得到的消息無非是讓你再等,再等,再等……
直至2014夏天,你決定放棄合作,不再等。你又飛到拉薩,這次的目的是想撤回你的投資款。
索朗頓珠再次遁形,說是在北京辦事,會在雪頓節(jié)飛回拉薩。并答應(yīng)你在雪頓節(jié)期間一定會把你們的事情落實下來,要是再簽不下來,他答應(yīng)把你的投資款全部歸還于你。
6
雪頓節(jié)發(fā)生在8月。這是一個吉祥殊勝、法喜充滿的節(jié)日。因不殺生而緣起。也可以說成是“愛的供養(yǎng)”。
你到達拉薩的那個晚上,索朗頓珠正在忙于布置他的唐卡展廳,沒空接見你。你把自己安頓下來。給晴姐打了個電話,告訴她,你已經(jīng)安抵拉薩。
由于長期的焦慮和奔波,你微微有點高反。你離開酒店,坐在大昭寺旁邊的咖啡館里,吃了點簡餐,點了杯咖啡,一個人坐在角落里翻看新出版的小說《觀我生》,明明是你自己寫的一冊小說,你卻像在翻看別人寫的旅行記。
與此同時,在拉薩某個寓所的臺燈下,另一個女子也在翻看著這本書。她是你的變身嗎?一個風(fēng)姿綽約曾被夢想二字風(fēng)一樣灌滿心房的美麗女子。她連夜讀完了你的小說,或許是因為一個對照,或者一種觸動,到了深夜時分,她迫不及待地致電你。她猜測你可能還沒有入睡。
而你,居然也真是沒睡著。你喝下太多濃咖啡,又在缺氧的賓館房間里,遲遲沒有睡去。
晴姐的公司正在和北京一家電影公司合作,接拍一部西藏題材的電影,她看完你的小說,覺得你寫的這個故事更加吸引她,她已把你的小說轉(zhuǎn)換成一卷電影劇本。她甚至想好了從西藏到不丹的路線,不按小說中寫的那樣經(jīng)過尼泊爾繞行,而是讓主人公直接從喜馬拉雅山穿越過去,從此走出西藏。她認(rèn)為這樣的路線安排,更能突顯出人物的悲壯感。一路上的雪山、湖泊和飄揚著五彩經(jīng)幡的喇嘛廟,拍出來一定氣勢浩蕩又激動人心。
仿佛得到神啟一般,晴姐突然在電話里驚喜地說:“這部電影的片名就叫《出西藏記》,你看好不好?”
那個晚上的晴姐像是在對你轉(zhuǎn)述或者傳遞一個秘密,它輕輕地迎了上來,如合蓋般咔嗒一聲恰巧與你的意愿吻合。如此自然而又必然的選擇。仿佛人生在世,必須要經(jīng)歷一次西藏,然后,走出西藏,回到自己,回到最初。
夜更深了,你的酒店就在八廓街邊上,凌晨三四點的時候,仍然會有信徒在五體投地磕長頭,偶爾也會有死去的信徒在天亮之前被家人馱在背上,繞著八廓街轉(zhuǎn)圈,最后送死者的靈魂上天堂。而你就在酒店的房間里,想象著外面的世界,聽著磕長頭的信徒雙手上的護板和身體滑向石板地的聲音。
你和晴姐聊起信仰。對于信仰,你總是處于懵懂無知狀態(tài),難以得到證明。晴姐對你說了好多,她的大意是,信仰就是接受,無須去推理和證明。
晴姐嘆息著說:“其實人沒有必要來到世上,但卻有必要離開這個世界。就如我們倆,從根本意義上來說,我們完全沒必要來西藏,但卻有必要讓自己走出西藏。”
——為此,就要去寫一部《出西藏記》?在這兩者之間有必然的聯(lián)系嗎?而你的書寫,真的可以此作為理由嗎?
夜已深得發(fā)紫。你疲憊至極。心卻活躍著??Х纫蛱嶂?,也擾亂著你的心智。
晴姐跟你談完劇本的構(gòu)想,又談到信仰,談到靈魂,也談到了生與死……而她卻并不想就此結(jié)束話題,而是擺好了繼續(xù)長時間深談的架勢。你甚至感覺到她所有的言說,都不過是在做一種鋪墊,或者序幕,正事還在后頭,她應(yīng)該還有更重要、更深層次的事情要告知于你。
果然,話題又引回到那個劇本,晴姐說原小說中的人物過于簡單,改成劇本后應(yīng)該再加進幾個人物。她問你:“你認(rèn)為索朗頓珠這個人怎樣,我想把他寫進劇本里去,電影拍出來一定會很有意思?!?/p>
你吃不準(zhǔn)晴姐想表達什么,便支吾著說,你得想想。
晴姐的話匣子再次打開。這一次的她的言說,仿佛經(jīng)過劇烈晃蕩之后突然被拔掉塞子的香檳酒,汩汩地向外噴涌。她說,索朗頓珠是個身份非常復(fù)雜又吊詭的人物,而且他所履歷過的人生也是復(fù)雜而吊詭的。他做過喇嘛,還俗后與人結(jié)婚,生子,離開牧區(qū)到拉薩創(chuàng)業(yè),和妻子離異,他賺過錢,也虧過錢,救過人,也坑過人,當(dāng)過董事長,也做過騙子,被抓進去蹲過牢,又突然就被放了出來,現(xiàn)在繼續(xù)當(dāng)他的董事長,繼續(xù)挖坑,繼續(xù)騙人錢財……
你從床上一躍而起,高反癥狀也突然間消遁。你驚愕索朗頓珠怎么會是個騙子,更驚愕晴姐對他的經(jīng)歷竟然如數(shù)家珍。
仿佛夜半聽了個鬼故事,你被一種恐懼緊緊攫住。
晴姐隨即就把謎底像炸彈一樣朝你扔過來:“我和你一樣,也差點成為拉讓寧巴大院的主人。只不過在時間上我比你更早,投進去的錢也更多。索朗頓珠根本不是什么企業(yè)家,也不是什么唐卡大師,他從沒畫過一幅唐卡,一切都是騙人的幌子。”
你被炸得四分五裂,腦袋轟轟轟地響過一陣,突然便安靜了下來。其實你早就有所感知,只是心存僥幸,不敢太往壞處想。
晴姐偏就告訴你,盡量往最壞處去想吧。想追回這筆錢,幾乎沒可能性。再說在西藏這么個山高皇帝遠(yuǎn)的地方,想要搜集證據(jù)去打贏這場官司的概率幾乎為零。
但是,晴姐仍在做著“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的努力,她的一位閨蜜莉姐曾在索朗頓珠公司做過部門經(jīng)理,也以集資款的方式被騙進去幾百萬元。通過莉姐,她們搜集到了20多個被騙上當(dāng)者的名單。多則幾千萬元,少則幾十萬元,被騙進去的途徑五花八門。索朗頓珠的高明在于他能夠?qū)iT為你的夢想量身定制,制造出一個最適合你夢想的陷阱,然后,只等你縱身一躍……
晴姐試圖把被騙的那些人都召集起來,人多力量大,看看能否想出一個解決的方案來。晴姐請求你也加入到這個隊伍中去。
晴姐是在黎明之前跟你道晚安的。你聽得出來她有一種如釋重負(fù)的感覺。而對于剛剛獲知真相的你來說,卻整個兒被一塊大石頭重重壓住。你有點胸悶、頭暈,喘不過氣來。當(dāng)然,也有可能是高反引起的。黎明之前是一天當(dāng)中氧氣最稀薄的時分。
你需要反省。你需要反省。你一動不動地仰躺在床上,內(nèi)心卻翻江倒海、洶涌澎湃。你的眼睛盯著天花板,那些濃艷的藏式雕花,你看不懂,但你知道各種形狀的雕刻都象征著吉祥和祝福。你靜不下來,你靜不下來。
晴姐在上海,莉姐在成都,而你在杭州,更多被騙的人,他們來自各座不同的物質(zhì)發(fā)達的城市。是什么時候開始的,生活在發(fā)達城市的你們把目光鎖定在西藏,然后把一個個不同的夢想投向了西藏?
俗話說,有夢想、有欲望的人才會被他人利用。要是你心如止水,連想法都沒有,人家拿什么來騙你?那么,所有的被騙,是不是都可以看作是因為你的夢想和欲望而導(dǎo)致的結(jié)果?
如果說拉薩是座精神之城,那么,上海、成都、杭州算不算物質(zhì)之都?當(dāng)你身處上海、成都、杭州想象著遙遠(yuǎn)的西藏。它作為一片精神高原,涉及一些象征的元素:據(jù)說在億萬年前,西藏曾經(jīng)是一片汪洋大海,由于地殼運動,那片高原從海中升起,只要你留心那些雪山、雪域、湖泊、高山草原,其地貌特征幾乎可類比怒海翻騰的姿態(tài)。還有那光,在它和你的眼睛之間,究竟被大氣層的哪種物質(zhì)所間隔、阻礙著?而對你這種把夢想投向西藏的人,重重的間隔和阻礙仿佛并不能起到柵欄的作用,而是更加吸引你。來自高原的精神性,成為你奔赴西藏去筑夢的一個當(dāng)然的理由。
你終于心事重重地睡了過去,也好像并沒有睡著,可能一直處于半昏迷狀態(tài),仍然是缺氧。等你徹底醒來,已是正午。
7
正午時分的拉薩,太陽光照得大地到處都白晃晃的,你習(xí)慣性地戴上墨鏡,遮擋住了一些刺目的強光,你不用再瞇起眼睛走路。
街道上全是人,你想起來這是個充滿大愛與法喜的節(jié)日啊。
你終于見到索朗頓珠。他已布置好他的唐卡展會。進門最醒目的那個位置上掛著一幅“綠度母”,下面簽著他自己的藏文名字。那天是藏歷八月初八,是綠度母菩薩的誕生日。
有人過來想請走這幅唐卡。你站在背影的那個角落里,你不想打攪人家做生意。你聽見索朗頓珠在那里口若懸河,他的右手五指并攏,朝向那幅綠度母,一臉虔誠地向來者介紹:
“綠度母是一位救世大菩薩,是觀音菩薩因慈悲天下眾生掉下來的眼淚的化身,所以是最慈悲的。相信把綠度母請回家去供養(yǎng)的人,都能夠得到佛母的加持和庇佑,所愿皆成!”
他的漢語表述并不十分流暢,但他略顯生澀的抑揚頓挫,聽上去尤為誠懇敦厚。
這是一張多么謙遜又充滿虔誠信仰的臉!五官端莊又正氣凜然。你相信“相由心生”,對長著這副模樣的人,若是還要去對他心存懷疑或揣測,想想都天理難容??墒?,你忘了古人還有一句話,叫“人不可貌相”。你被這張充滿虔誠信仰的臉給騙了。
那幅綠度母唐卡最終以萬元高價被請走。付款之前那人再三追問:“這幅唐卡真是大師您親手畫就的吧?”
你看見那人反復(fù)追問的時候,眼睛一直盯著索朗頓珠的臉。那目光仿佛在咬一枚金幣,看看到底是不是真金。但答案顯然是成竹在胸的。
索朗頓珠拍著胸脯向他保證:“當(dāng)然,這個你絕對放心,就是我親手畫出來的。”
他還順便教會了那個人念誦綠度母的心咒:“嗡達咧嘟達咧嘟咧梭哈……”他念一句,那人便跟一句。念的人和跟的人,都一臉虔誠,被一種信仰的光芒所籠罩。
有好幾個瞬間,你想沖上前去告訴那個人,索朗頓珠從來沒畫過一筆唐卡,他根本不是什么唐卡大師。
——可是你忍住了。
你什么也沒說。你看著那人背對著你邁著滿意的碎步走過去,站在展廳中央的一塊廣告牌前面,上面印著索朗頓珠的巨幅照片,照片正下方寫著:
“索朗頓珠:西藏著名索朗派唐卡大師、西藏拉姆唐卡畫院院長、拉薩崗地文化集團公司董事長?!?/p>
想想也是,一個著名的藝術(shù)家、又是成功的企業(yè)家,怎么可能騙人一幅唐卡?!
那人和索朗頓珠握手道別。道別之際突然轉(zhuǎn)過身來向你招了招手,讓你過去幫他們拍一張合照。
你拿過他遞過來的手機,幫他們拍了兩張。他對你拍的照片表示非常滿意,就像跟一個崇拜已久的大明星拍上了合影那樣,心滿意足地抱著他的手機和唐卡走了。
你從頭到尾目睹了這場交易。你沒有上前去阻止,是因為你知道,那人抱走的不只是唐卡,更是信仰。
展廳不時有人來,不方便說話,索朗頓珠邀你去他家。他家在拉薩西郊一個叫堆隆的村子里。
你第一次走進他的家。一個偌大的院子,草坪大得像草原。上下3層樓房。一層除了餐廳和廚房,全都做了客廳,差不多可容下上百人參加會議。二層6個大房間,每一間都帶獨立衛(wèi)生間。三樓是唐卡工作室,請了畫師在那兒畫唐卡,還有幾個學(xué)徒工。整座房子里沒有一點煙火味,有點像簡易的賓館,也有點像工作室,但唯獨不像一個住人的家。
你被邀請至二樓會客室,為你們泡茶的是索朗頓珠最貼心的司機。他有好幾個司機,但只有這個看上去更像一個仆人或者隨從。
那司機端坐于茶幾前燒水備茶,自顧自念起經(jīng)文。你好奇地問他在念什么。他說是“蓮花生大士”。原來他曾經(jīng)到過不丹虎穴寺,虎穴寺是蓮花生大士的修行地。他在不丹住過好長一段日子。他自我介紹說他叫貢布。
貢布?!你再問一次。
他又說一遍:貢布。
你剎那間怔住,有點魂飛魄散的感覺。你恍惚了好一會兒,定睛看著眼前這位準(zhǔn)備泡茶的司機,確信他并非你小說里寫的那個陰魂不散的貢布。
《觀我生》那本小說里的主人公就叫貢布,故事是你在不丹的旅途中聽來的。主人公的名字是你虛構(gòu)的,你在小說的最后,安排主人公貢布從不丹的虎穴寺跳崖身亡……
就在昨晚,你還和晴姐聊了一些書中的細(xì)節(jié)。想起那些細(xì)節(jié),你仍會深陷于一種虛無卻又真切的悲傷。
在短促而漫不經(jīng)心的閑聊中,你得知這個叫貢布的藏族司機,年輕的時候也和索朗頓珠一樣,做過喇嘛,從寺院里還俗出來,偷渡去過印度和不丹,后來被抓進去蹲過幾年監(jiān)獄……天知道,這些經(jīng)歷和諸多細(xì)節(jié)都是在你小說里出現(xiàn)過的。明明是你虛構(gòu)的,卻奇跡般地在現(xiàn)實生活中得到了印證。
你驚愕于發(fā)生在你身邊的這些人和事遠(yuǎn)在你的想象之外?;恼Q之程度連想象都難以抵達。相比之下,你在小說里所提供和想象的細(xì)節(jié),是如此的匱乏和荒涼。
你也感覺到你所經(jīng)歷的生活,遠(yuǎn)比你寫的小說更具復(fù)雜性、更具冒險精神,這一點毋庸置疑。生活如海洋廣闊無垠、無邊無際,小說只是海面上偶爾漂起的那一朵浪花。而每一朵浪花如幻夢,它從哪里來,到哪里去,從何時開始,又會在何地終止,都是不確定的。浪花存在于大海,至于大海,是永遠(yuǎn)沒有邊界,也永遠(yuǎn)不會有終結(jié)的。
會客室的墻上,掛著一幅差不多跟真人一般大小的照片,是活佛索達吉堪布和索朗頓珠的合影。你抬頭看著墻上那兩個人,目光里都含著笑意?;罘鹦Φ煤艽缺骼暑D珠笑得很謙卑,他們微微低頭,雙手合十,仿佛隨時都會從墻上走下來。
索朗頓珠向你介紹,索達吉堪布是他最崇拜的活佛?;罘鹪鴮戇^一部書,其中一段是這么寫的:
我們來到人間,每個人都有天神保護,只不過自己不知道而已。中陰法門等密法中也講到過,人身上有許多與生俱來的神,如肩神、護神、白護神、黑護神……
茶已涼了下去。你坐在那里,聽索朗頓珠說著話,想起晴姐,想起晴姐和你相同又有所不同的遭遇,你的眼角紅了一下,覺得自己有所頓悟,似乎進入某種覺醒。然而,你仍然難以解釋,此刻你為何身在遙遠(yuǎn)的拉薩,在這氧氣稀缺的高原,忽然之間擁有了一種亢奮頑強的力量。
經(jīng)過了昨夜的那場深談,你仿佛經(jīng)過了一道鬼門關(guān)。你奇怪自己居然還能睡著覺、沉得住氣,沒有讓自己瀕臨崩潰。
你終于鼓起勇氣,直截了當(dāng)?shù)貙λ骼暑D珠說,你不想聽他說什么活佛說什么神,你只想知道那筆下落不明的錢,到底什么時候還給你。
索朗頓珠仍沉浸在他的“佛心”里,仿佛很難一下子從佛世界抽離到現(xiàn)實中來。他再次回避了錢的事,低下頭若有所思。當(dāng)他抬起頭來看你的時候,似乎面有愧色。思考了一小會兒,他突然呻吟般向你控訴,坦言這一切都是牛魔王的策劃,把他一步步推到今天,從一個不會畫唐卡的人通過媒體炒作,變成了全國著名的唐卡大師。為了獲取這個“著名”,他付出的卻是真金白銀。如今的他已騎虎難下,不知道如何收場……
他那么無辜地說著話,目光坦誠地看著你,帶著點“坦白從寬”的意味,好像他犯下的錯都不是他自己的錯,而是別人強加于他的。至于牛魔王,空手套白狼,一次次地從中謀取報酬。在表面上看,他幫人策劃活動、牽線搭橋,一切自然而然,不露聲色。他隨時可以置身事外,永遠(yuǎn)都不會背負(fù)起騙子這個臭名的。
既然知道牛魔王這么做不對,為什么還要被他牽著鼻子走呢?你看見索朗頓珠若有所思,仿佛陷入一種無可奈何又欲言難盡的境地。就如陷入一場相愛相殺的孽戀,眼看著自己正往絕境走去,卻又欲罷不能。
索朗頓珠和牛魔王是多年的鐵哥兒們,在拉薩他們都算得上是名人。而索朗頓珠的名聲只局限于拉薩很小的一個范圍。牛魔王卻因喜歡游走,廣交朋友,在江湖上尤其詩歌界聲名遠(yuǎn)播。索朗頓珠天真地以為能夠通過牛魔王這座橋梁帶動他的唐卡事業(yè)和引進內(nèi)地的投資商。牛魔王幫他策劃了一場又一場活動,請來了一批又一批內(nèi)地的各類人物。在每一場轟轟烈烈的活動結(jié)束之后,都需要耗費一大筆資金,而收獲的不過是發(fā)表在各大報刊和雜志上的一些不痛不癢的宣傳文章。資金鏈仍然是斷的。沒有什么人會看到幾篇報道,就真的撲上來砸錢投資。
那些參加活動的人受到牛魔王的邀請,白吃白喝白玩一陣子,哪兒來還回哪兒去,繼續(xù)交集的人也還是牛魔王,不會跟索朗頓珠發(fā)生一毛錢關(guān)系。
縱然這片土地黃金遍地,可以淘得一桶又一桶金子回去,但它的高度和風(fēng)險系數(shù)擺在那兒。真正有錢的人都不會輕易上鉤。或者誘餌下得還不夠重。都說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索朗頓珠扔出了太多的“孩子”,但就是套不來一頭真正的“狼”。至于所收獲的那些文章和電視媒體的鏡頭,都不過是浮云,飄過即散。
索朗頓珠聊到動情處,終于按捺不住,對你拋出另一個真相,他說:“走到今天這一步,實在是迫不得已。我不是騙子,真的不是,牛魔王才是?!?/p>
你瞬間愣住。原來兩個合伙的同謀,早就開始在背后互掐。就在雪頓節(jié)前幾天,你在杭州的家里致電牛魔王,你認(rèn)為牛魔王是個口頭擔(dān)保人,在這件事情上應(yīng)該站出來說句公道話。沒想到牛魔王突然就不耐煩:“人家不肯還你錢關(guān)我屁事,我又不是他爹,建議你直接去法院起訴他,以后再不要給我打這種電話了,煩人!”
想到這里,你心一橫,說出牛魔王的建議。而索朗頓珠并沒為此感到奇怪,他說:“我早知道,此人自私自利,極不靠譜?!?/p>
他又說:“你們都認(rèn)為牛魔王長得很可愛,很像少數(shù)民族對吧?我告訴你,他那兩條奇怪的眉毛和胡須都是假的,是他自己貼上去的。他在喝醉酒后跟人打架的時候,有一條眉毛被人撕下來過。他其實跟你們一樣,也是一個漢族人,只是為了區(qū)別于你們漢族人的長相,故意把自己搞成那副模樣。好玩吧?”
——索朗頓珠頗為嘲諷地嬉笑著,仿佛在對你說著隔壁老王的故事,萬分熟知,卻與己無關(guān),只為茶余飯后拿來逗樂而已。
而你,剎那間目瞪口呆!難道牛魔王不是一個裕固族的舊王爺嗎?他的父親是堯固爾克列氏人,母親好像是安多地區(qū)的藏族,他自己的真名叫克列薩爾西諾夫吉……天哪,你好不容易把他長長的一串名字背下來,居然是他編造的。他連自己的臉與民族都造假!這是為了什么?又想圖謀什么?
你認(rèn)識牛魔王的第五任妻子,每次說起牛魔王的時候,雙眸里全是崇拜和愛慕。你想起來,這么一個美麗單純的藏族女子,每天和一個貼著假眉毛、假胡子又滿口謊言的男人睡在一起,會不會總有午夜驚魂的一刻?好在牛魔王待在家里的時間不多,他幾乎把所有的時間和精力都獻給了酒和無窮無盡的聚會。
你寫小說多年,你虛構(gòu)過如此荒誕的人物嗎?你虛構(gòu)得出來嗎?你發(fā)現(xiàn)自己的背部發(fā)涼,額上正微微冒汗……
8
另一個黃昏,你坐在一個叫“岡拉梅朵”的酒吧里。夕陽從你頭頂?shù)拇安Aб淮斡忠淮谓档椭乃骄€,直至降到你的眼眉處。你暈眩于一時的熾烈炫耀,幾乎睜不開眼睛。
你到拉薩好幾天了,但只有在這個時間才能約見牛魔王。白天他關(guān)機睡覺,天黑前醒來。晝伏夜出是他在拉薩的生活方式。你受人之托給他從杭州捎來禮物。你終于見到他。在那個黃昏眩暈的夕陽下,他彎腰從低矮的門楣一腳跨進來。他走路很重,帶起一些風(fēng)塵。
他朝你豪邁地大笑。直呼你“寶貝兒”“美人兒”,不要驚怪,他對誰都這么稱呼,只要你是個女的。
你把那個錦盒轉(zhuǎn)交給他。你并不知道里面裝了什么。你有一點好奇。它跟著你從杭州輾轉(zhuǎn)兩趟飛機才飛到拉薩,又在拉薩躺在你的旅行箱里好幾天,現(xiàn)在你終于把它交了出去,卻始終不知道盒子里是什么東西。你希望牛魔王能夠當(dāng)著你的面打開來看看。
可是,牛魔王對那盒子并不十分感興趣,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了句謝謝,也不知道他是謝那個送他禮物的朋友,還是謝你幫他從杭州把禮物帶過來。他隨手把它往座位上一扔。你們開始交談起來。
你們的語言系統(tǒng)顯然不在同一平面上,但你認(rèn)識他好多年,也在一起聊過天,知道他一些底細(xì),且掌握了他的那套語言系統(tǒng)和說話方式。因此,你和他的交談基本還算通暢愉悅。
他塊頭很大,已上了點年紀(jì)。但他從不說出自己的真實年齡,在這方面和上了年紀(jì)的女人一樣忌諱。長期熬夜和完全沒有規(guī)律的生活以及過度的酒色,讓他的臉容看上去有點憔悴和破碎。他有強悍的思考力和一種超越了意識形態(tài)的感悟力。他言辭狂妄,帶著魔般的氣息。有一種深邃的絕望感統(tǒng)治了他,絕望感也決定了他的生活觀念和處世方式。他的兩鬢已有白發(fā)。在他大聲說話或哈哈大笑的時候,鬢發(fā)會不住抖動。兩條濃眉和兩邊的八字胡須往上飛揚,既頑皮又具諷刺意味。他那富有穿透力的尖銳的目光,總是處于一種得意揚揚的狀態(tài)之中。
他大口喝進一口拉薩啤酒,又以兇猛之勢叉起一塊水煮羊肉往嘴里一扔,故意吃得眉飛色舞、搖頭晃腦,一股羊膻味隨著他兩腮的起伏撲鼻而來。他說:“這個世界上再沒有比牛羊肉更好吃的東西了,問題在于,它永遠(yuǎn)都好吃?!?/p>
他用手指捻了捻了兩邊的胡子,讓它們上揚得更高一點。忽然,他盯著窗外走過的一個少婦:“嗯哼,這個美人兒不錯,還可以拿來搞一搞?!?/p>
你當(dāng)然不能介意,這是他的說話方式,你認(rèn)為他是幽默也好、調(diào)侃也罷,反正你只能做沉默狀。但你的沉默,他也會偶爾當(dāng)你是在略微地鄙視他,他會自嘲地反問你:“雖然我們生活在陰溝里,但我們總還有仰望星空的權(quán)利,是不是呢,小美人兒?”
他坦言他跟4任前妻離婚的原因,就是因為她們一個個地變老變丑了,老到他都看不下去了,便要求對方跟他離,好讓他再去娶個年輕的。
好像他自己永遠(yuǎn)都不會變老似的。這句話你都不用問出口,他自己立馬就會回答你:“在我看來女人是不能變老的,我無法忍受老去的女人,男人則不一樣,男人越老越有勁兒。”
他也會跟你談?wù)撈鹑诵?,在他看來,所謂的人類進步,某種程度上只是制度的進步。人性沒有進步。人性永恒。
當(dāng)然,身居拉薩圣城的他,也會不可避免地跟人談?wù)撈痍P(guān)于宗教、信仰、救贖、烏托邦、香巴拉、思想殺手、獨裁和極權(quán)、知識分子的背叛,以及秘密警察和恐怖主義等話題……說到激動處,時不時就會掀起他的語言風(fēng)暴。你要是指出他的有些觀念,是因為他自身的極限體驗和經(jīng)歷而過于偏頗,他就認(rèn)為你根本不懂這個世界,不懂這個世界的悖謬和荒誕,也不懂人性。
在20世紀(jì)60年代后期,他的家族也遭遇了那場革命浪潮的洗劫:抄家,隔離,批斗,挨餓,游街,進監(jiān)獄,恐懼,死亡……正常生活被逆轉(zhuǎn)、傾斜,整個家族被毀。他的父親和爺爺都慘死在獄中,母親和哥哥在逃亡途中去向不明,從此杳無音信?!般V嚒保撬偨Y(jié)出來的時代精神。
身邊的人經(jīng)常這么問他:為什么在那個時代,你身邊的親人都死了,而你卻活了下來。他顯然無法回答。也并不打算去推斷各種偶然的因素,或者運氣等。有時候他會悲憤地說:“是的,我活了下來,這沒什么好說的,這不是我的錯?!庇袝r候,他會怪笑著說:“這個世界一直在發(fā)著瘋,這是一個由瘋子組成的奇怪的世界,你必須去回答為什么他們沒有殺死一個孩子,為什么你還要活著,還不去死,等等諸如此類的問題,難道還有比這更荒誕可笑的事嗎!”
——這是不是他從故鄉(xiāng)逃離出來進入西藏的理由?只有西藏才是絕對的遠(yuǎn)方。無論是精神的和物理的,都是最遠(yuǎn)的遠(yuǎn)方。它被稱為世界屋脊,它讓無數(shù)俗人望塵莫及,它山高皇帝遠(yuǎn),它可以讓人自然地避開許多世俗的斗爭和駁雜。
西藏如此浩瀚,西藏讓他變得卓異非凡。他在經(jīng)歷了刻骨的絕望之后,又從中汲取了某種神秘的精神警示,在與苦難和意識形態(tài)糾葛纏斗的時候,他始終未能忘掉自己的傷痛和恥辱。同時,他也時時提醒自己是個幸存者。作為一個幸存者的極限經(jīng)驗,讓他獲得了一種極限的智慧和獨特的世界觀。
他和他的妻子們相互坦誠地交談彼此出軌的感受,然后相安無事。當(dāng)然他把這一切都?xì)w結(jié)為這個悖謬而瘋狂的時代。雖然他自己也覺得有失厚道,但他依然如此認(rèn)為。他認(rèn)為,人生在世,就得學(xué)會及時行樂。如果一個人在自己身上找不到自由,那么,他在世界上也找不到自由。
他深居圣城。但他不相信任何宗教。當(dāng)他和人們談?wù)撈鹱诮痰臅r候,會突然這么問一句:“你倒是說說,宗教是個什么玩意兒?”或者:“你知道死后等待你的是什么嗎,你看見過靈魂為何物嗎?”
9
有時候你也會受到牛魔王的蠱惑,比如他所說的“悖謬”。你細(xì)細(xì)想來,這個世界的確如此,處處存在著無法言說的“悖謬”。
索朗頓珠已為你換了藏茶,重新泡上的是藏紅花茶。藏紅花產(chǎn)自伊朗,在伊朗它叫番紅花,只因第一次從西藏進口到中國,便約定俗成被稱為藏紅花。藏紅花按克賣,非常名貴。索朗頓珠的話題自然而然地從牛魔王身上轉(zhuǎn)移開去,他向你介紹藏紅花的產(chǎn)地、功效。他說,除了伊朗,希臘和西班牙也產(chǎn)這種花。女人喝了最好,有活血,治療憂思郁結(jié)、驚怖恍惚和提高缺氧耐受力的功效。那些功效,好像都是為你而生,都是你所需要的。
索朗頓珠已為你準(zhǔn)備了一小包,讓你臨走時帶上。你千恩萬謝地推卻,覺得這個太昂貴,不能隨便要。你又突然想起來,他還賴著你500萬元,要是全都拿回來,能買多少藏紅花啊。可是,索朗頓珠絕口不再提錢的事。
你聽見索朗頓珠在那兒感慨萬千:“你知道嗎?我很想去伊朗,伊朗有我一個親人在那里啊,這些藏紅花就是他給我寄過來的,可是我不能去。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羨慕你啊,你可以隨時出國,去世界各地游走。而我沒有出過一次國,除了在想象中,今后我也不能出去。是永遠(yuǎn)不能出去……”
不用問,你也知道他為何出不去。雖然這跟你沒有任何關(guān)系,但你突然便滋生出一些愧疚和不安來,仿佛他出不了國門,多少跟你有點瓜葛。就像一個有良知的富人,遇見一個連飯也吃不飽的窮人的時候,也會覺得不安和愧疚,仿佛自己做了什么虧心事。雖然對方的窮并不是你的錯。
索朗頓珠邀請你明天去參加他的唐卡拍賣會。拍賣會的精心策劃者仍然是牛魔王。如果你認(rèn)為索朗頓珠和牛魔王之間已經(jīng)開始在背后互掐,就不會再有任何合作,那你就大錯特錯了。就像兩個相愛又相殺的人,只要還有共同的利益,他們是離不開的。
所謂的拍賣會,當(dāng)然又是假的。出高價拍走唐卡的人,都是預(yù)先說好的朋友,他們假裝以幾百萬元一幅的高價收藏索朗頓珠的唐卡,由牛魔王請來全國的媒體進行現(xiàn)場報道。整個過程都不過是一場戲。
索朗頓珠說,如果你愿意參與更好,那就又多了一個人。你可以挑一幅自己最滿意的唐卡,就說是花500萬元拍走收藏,反正只是裝裝樣子。別人裝完樣子拍完照片就把唐卡歸還于他了。而你,他可以真的送你一幅,只要你喜歡。
你還不至于傻到這種程度。你從心里冷笑一聲。此時此刻,索朗頓珠哪怕他是真的想以這種方式送你唐卡,你也當(dāng)他是另一個更可怕的騙局和陷阱。你要是當(dāng)著全國媒體宣布以500萬元拍走他的唐卡,你還想拿回你的錢,還說得清楚嗎?而他那一幅破唐卡,撐死了也就幾百塊錢。
10
雪頓節(jié)最隆重的儀式是曬佛。曬佛日那天,你和晴姐起了個大早,趕往哲蚌寺。你是個喜歡睡懶覺的人,尤其在拉薩這座缺氧又散漫的城市,你更加喜歡睡覺。你原本不打算去哲蚌寺的,你最怕去人多熱鬧的地方。但晴姐硬是說服了你。她說,去看看吧,你去看看就會知道什么是信仰的力量。
哲蚌寺里果真擠滿了人,密不透風(fēng),有令人窒息的感覺??諝庵猩l(fā)出一種渾濁的酥油味和汗酸味,你真有想逃回去的念頭。但你的這一念頭又被晴姐的一句話摁了回去:
“就當(dāng)是最后一次陪我?!?/p>
直至兩年后的今天,你才明白過來晴姐說這句話的真正含義。每次回想起來,你都會忍不住罵自己一句,你真是個沒心沒肺的人。你跟“靈性”二字實在差得太遠(yuǎn)。
你們到達的時刻,哲蚌寺的僧人們已燃起桑煙,在清晨第一縷曙光的輝映下,所有的人都匯聚在哲蚌寺背后的半山腰上。凝重又莊嚴(yán)的法號響徹山岡,上百位僧人和信徒們齊心合力地請出唐卡畫卷。在儀仗僧隊和寺內(nèi)大喇嘛的引領(lǐng)下,一幅長40多米、寬30多米的巨幅緞制釋迦牟尼佛像唐卡被安放于展佛臺上,徐徐展露出釋迦牟尼佛祥和清肅的容顏。
那個時刻真是令人震撼,所有的人揮舞著手中的哈達,或捻動著念珠,或轉(zhuǎn)著手中的轉(zhuǎn)經(jīng)筒,一個個熱淚盈眶。僧人們開始不停地念起六字真經(jīng):
“唵嘛呢叭咪吽——”
據(jù)說此咒含有諸佛無盡的加持與慈悲,是諸佛慈悲和智慧的聲音顯現(xiàn),亦是觀世音菩薩的微妙本心,蘊藏著宇宙中的智慧與慈悲,常常吟誦此咒,具有不可思議的功德和利益。
你聽見晴姐也在反復(fù)誦念:“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
你也嘗試著哼哼幾句,但總覺得哼出來的聲音有點像牙疼,口齒不清,又老是出錯。你索性閉嘴。你看見信眾轉(zhuǎn)動起來,紛紛涌向唐卡,敬獻出他們準(zhǔn)備好的潔白的哈達和酥油,以及他們隨身佩戴的油亮潤滑的佛珠。幾萬名信徒和深受感染的游客無不雙手合十,頂禮膜拜。
晴姐當(dāng)然已算得上是一位虔誠的信徒,而你,不過只是一個游客。你確實感受到了信仰的力量,但你仍然很難遭遇和領(lǐng)悟宗教精神,你始終難以與佛結(jié)緣,融不進充滿靈性的佛世界。
參加完曬佛儀式的你和晴姐,都自覺地要戒葷。你們又到了吳總的素餐館。仍然是二樓那個靠窗的位置,從大玻璃窗望出去,就是大昭寺和八廓街廣場。吳總就端坐在那里,盤腿,坐成蓮花狀。他的上師仁波切也意外地坐在他對面。估計也是參加完曬佛儀式剛回來。
吳總向你和晴姐招手,仿佛你們預(yù)先就約好了似的。你和晴姐坐在他們身邊的空位置上。
一坐下來,你就發(fā)現(xiàn),他們3個立即形成了一個場。那個場看不見,但它存在著。他們在講一些人學(xué)和佛學(xué)上的道理,你貌似聽懂了,但懂得的那部分只是浮于語言表層上的那點意思,更深層次的部分你不完全懂。你也不打算完全聽懂。你只是聽見了,并參與言說。而你說的每一句話都只能在場外游走,難以真正滲入、交融。這種感覺很虛幻,有點超現(xiàn)實。
但在言說的過程中,大致的意思你還是搞明白了。那位仁波切,是吳總的上師,也是索朗頓珠以前的上師。仁波切很為索朗頓珠擔(dān)憂。他曾在多年之前就測算出索朗頓珠的一生會遭遇兩次劫難,上次的牢獄之災(zāi)沒有摧毀他,這次的病魔卻不一定能躲得過去。
仁波切說,當(dāng)一個人懷著征服的欲望面對這個世界,又過于自信滿滿的時候,是很難遭遇和領(lǐng)悟宗教精神的。只有當(dāng)一個人經(jīng)歷了大風(fēng)大浪,最終領(lǐng)悟到自己能力的局限性,懂得敬畏和謙卑,他才能夠看得見宿命,窺得見宗教和佛學(xué)的內(nèi)涵和道理。而索朗頓珠,雖然一生向佛,但他實際上并沒有真正契入宗教,而是利用了信仰。他現(xiàn)在仍然是個執(zhí)迷不悟的“不可知論”者。按此下去,很難逃過眼前這一劫。
你很想問一句,到底是什么劫?逃不過去的,難不成是生命劫?但你沒有多嘴,你看晴姐和吳總神色凝重,都好像從仁波切的言說中一下子便領(lǐng)悟了事物最深處的含義。
你緘口不語。心里想到“報應(yīng)”二字。
吳總說:“索朗頓珠應(yīng)該立即停止他的惡行,現(xiàn)在應(yīng)該多去做些積德行善之事,盡快想辦法消除孽障。如果再這樣執(zhí)迷不悟下去,誰也幫不到他?!?/p>
一聽到“積德行善”,你的頭皮就開始發(fā)緊。在西藏,“積德行善”中最為廣泛被實施的一件事,便是“放生”。每到放生時節(jié),大量的魚被人從河里或池塘撈起,信眾和圣徒們爭相花錢買魚,再把一筐又一筐的魚倒進拉薩河里。剛被倒進拉薩河里的魚又被人撈起,再賣給下一批需要放生的人。好好活在水里的魚,被人撈起又放回,放回又撈起……只是為了滿足那些“積德行善”的人表達善良和慈悲的意愿。
放生日過后的某個黃昏,你走過拉薩河邊。好久未下雨,河水淺了下去,你看見河面上漂浮著大量死去的魚,白花花的魚肚皮翻過來,刺痛你的眼睛。有些擱淺了,在被大太陽曬熱的石頭上變成了魚干。你聞到了一陣又一陣的惡臭,仿佛看見了那些潛伏著的駭人又可恥的東西,某種屬于黑暗的又試圖被形而上的東西。你想起你讀過的一本書,是以色列人阿摩司·奧茲寫的《愛與黑暗的故事》。你曾經(jīng)帶著這本書,走進以色列,走進傳說中的圣地耶路撒冷。在這里,不妨剪貼一段奧茲寫進書里的言說:
……他認(rèn)為任何傳播宗教信仰的人都是頗為可疑、愚昧的人,他們助長了自古以來的仇恨,加劇了恐懼,發(fā)明了虛假的教條,流幾滴鱷魚的眼淚,以偽造的圣物,虛假的遺跡以及各種各樣的無價值的信仰和偏見作為交易。他懷疑所有靠宗教為生的人,均系某種討人喜歡的江湖騙子。
你捧著書本,仿佛連呼吸也停頓了好一會兒,有一種被蒙騙的感覺。讀到這段文字的時候,你正好風(fēng)塵仆仆穿過約旦進入以色列,下一站就是耶路撒冷。
你一度認(rèn)為,中國的宗教圣地在西藏,而世界的宗教圣地,毫無疑問在耶路撒冷。有一句話是這么說的:
“世界有十分的美,九分給了耶路撒冷?!?/p>
當(dāng)你終于站在耶穌曾經(jīng)修行過的橄欖山上俯瞰耶路撒冷的時候,你苦笑不已。那座幾乎從戈壁荒漠拔地而起、又連年遭遇戰(zhàn)火襲擊的城,實際上千瘡百孔,黃沙彌漫,你仿佛看見苦難不斷地從地面噴涌而出,促你在筆記本上記下這些句子:
“一座荒漠中長出來的城,連駱駝草都難以生長,而人類卻在這里世代繁衍,生生不息。沒有人愿意去回憶戰(zhàn)爭與殺戮。如今的城里一半住著活人,一半住著死人。據(jù)說死去和活著的人,相信墓地里的每一具尸體都將在未來的某一時刻復(fù)活,并重歸世界。我看見靈魂無拘無束,也看見無數(shù)的生命正在千倍認(rèn)真又深情地活著。我看見他們穿過城市,又穿過墓地,在生與死的隱形邊界,我仿佛看見生變成了死,而死,一直擁有著生……”
11
雪頓節(jié)第四天,明亮的午后,大昭寺廣場的經(jīng)幡柱下來了五六個人,他們風(fēng)塵仆仆,背著行囊,分別從各座城市飛抵拉薩,都曾被“遠(yuǎn)方、夢想、此生一定要去西藏看看”等言說所蠱惑、所引誘。然后終于在某一天冒險而至,然后來了就不想走,然后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不覺已陷入騙局……
他們受到晴姐的召集,放下身邊的事務(wù)飛抵拉薩。那天你也如約而至。而晴姐卻遲遲未到場。
夕陽又一次照在大昭寺金頂上。用純金打造的金頂散發(fā)出華光萬道,耀目逼人。你不敢抬起頭直視,怕會被刺瞎了眼。
有信仰的人活在來世,活在自己的意義和精神世界里,他們把今生獲得的物質(zhì)大多數(shù)貢獻出去。據(jù)說西藏80%的財產(chǎn)都在寺廟里,20%才分散在民間。
你和這幾個人面朝大昭寺,在經(jīng)幡柱下席地而坐。你們素昧平生,卻像相互取暖的老朋友那樣聚在一起,各自介紹起第一次進入西藏的經(jīng)歷,以及如何一步步被人引入騙局的過程。
殊途同歸,你們的結(jié)局是一樣的,都被人騙了,就像做了一場夢。你們輪流言說,搶著發(fā)言,越說越激動,不斷論證這個結(jié)局是如此荒誕。怎么會這樣呢?是啊,怎么就變成這樣了呢?但它就是這樣了!你們哭笑不得,你們仰天長嘯,你們哄然大笑,仿佛天底下再也沒有比這更荒誕更好笑的事了……
故事講完一個又一個,晴姐還沒有露面。不知她姍姍來遲的原因是什么。
你的身體靠著經(jīng)幡柱,陽光斜斜打在你臉上,讓你幾乎睜不開眼睛,你有點暈眩。你聽著他們各種離奇的故事,忽然覺得,絕對的遠(yuǎn)方指的是理想中的香巴拉,香巴拉實際上地處真實和夢幻世界的邊境。
而此刻的你,所要奔赴和想逃離的地方,是西藏。你已然被喚醒般深知西藏?zé)o非是你杜撰出來的遠(yuǎn)方,就像香巴拉是被人們杜撰出來的精神遠(yuǎn)方。那個午后的你,聽完一輪又一輪的言說,事實上也知道了,你們的此種杜撰就是信仰,或者說是采取了典型的一種信仰方式。
當(dāng)所有人的故事陳述完畢之后,下一步的你們,是如何共同去想出辦法解決問題。是通過媒體施以對方壓力,還是直接聯(lián)名上告到法院……你們的言說漸漸轉(zhuǎn)換成了另一場討論。
你們討論到最激烈的時候,晴姐出現(xiàn)了。她一路小跑著跑向你們,額上滲出細(xì)細(xì)的汗珠。你奇怪地聞到晴姐身上有一股藥香。
晴姐為她的遲到表示抱歉,并解釋說,在雪頓節(jié)期間辦事尤其緩慢,不僅道路擁堵,連去銀行取錢也慢,她排了一個多小時的隊,才把錢取出來。她取錢竟然是給大伙發(fā)放路費,就當(dāng)請他們到拉薩再來玩一趟,順便感受一下雪頓節(jié)濃郁的節(jié)日氛圍。她挨個給人發(fā)信封,信封里塞滿了錢。小伙伴們都驚呆了。你也傻了眼。不知道晴姐葫蘆里裝著什么藥。
那天的晴姐穿了一身麻白色的連衣裙,披著淺紫色披肩,頭發(fā)挽在腦后,難道她立地成佛,做起了白度母?
晴姐坐下來,說索朗頓珠到了肝癌晚期,已不久于人世。從佛教上說,一個健康的人好端端突然得這種病,必定是身有罪孽,老天爺已經(jīng)在懲罰他了。她勸你們調(diào)整好心態(tài),放棄對他的追究。
經(jīng)過一番激烈的辯證和爭論之后,大家漸漸平靜下來。沒有人拿走晴姐的信封。不管里面包著多少錢,那點錢對你們來說都已經(jīng)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如何去處理后續(xù)事情。是去爭取,還是放棄?如果放棄,那么又該如何去說服自己的內(nèi)心?
你竟然開始安慰起自己,無論如何,你曾到過西藏,就如你曾經(jīng)愛上過愛情。西藏為你提供了一個可以動用豐沛情感的書寫情境。這才是最重要的。如果能夠憑自己的文字寫出意義,那就更好。盡管你其實只能書寫出語言。至少你的書寫仍在得以繼續(xù)——下一個遠(yuǎn)方仍在被創(chuàng)造,為了你活在自己的近況里,為了你活在其中的精神或者意義里,為了由此而構(gòu)成的屬于你的語言。你已決定動筆寫《出西藏記》,縱然用盡才華。不僅僅是為了晴姐的建議,更是為了你自己,為了一種精神,一種意義。你似乎已經(jīng)把某種無法言說的希望,依附于可以救贖或可以重振活力的藝術(shù)力量中去。
12
晴姐沒再提過錢的事。她一直堅信“頭頂三尺有神靈,人在做,天在看”,相信“善惡終有報”,相信“所有的安排都是最好的安排”,也相信“花錢能夠消災(zāi)”的說法。
過完雪頓節(jié),索朗頓珠再次從拉薩消失,打他電話關(guān)機。身處拉薩的你進退兩難,不知先回杭州去呢,還是仍然留在拉薩。
晴姐卻邀你與她結(jié)伴去轉(zhuǎn)山。
那座神山叫岡仁波齊,海拔將近7000米。幾個世紀(jì)以來,岡仁波齊不僅是朝圣者們的信仰終極之地,也是探險家們心中的神往之地。
2014年是馬年,正好是釋迦牟尼佛祖的本命年。據(jù)說在往年轉(zhuǎn)神山一圈,即可洗盡一生的罪孽,而在馬年轉(zhuǎn)神山一圈,相當(dāng)于往年轉(zhuǎn)13圈的功德……
晴姐想去轉(zhuǎn)山是為了去洗清她一生的罪孽嗎?還是她認(rèn)為自己有孽障?而你,只是有點猝不及防,想著轉(zhuǎn)山一事非同小可,神山不是誰都能夠上去的,更何況你毫無準(zhǔn)備。
“去吧,”晴姐說,“這個世界上的蕓蕓眾生,能夠去瞻仰岡仁波齊神山的人少之又少,而能夠具備一切轉(zhuǎn)山因緣的更是寥寥無幾,今年又是釋迦牟尼的本命年,12年一輪回啊……”
雖然你不是佛教徒,也并不知道轉(zhuǎn)完神山之后,是否真能將一生的罪孽從此消除干凈。你還是被一種巨大的愿望促使,就如受了蠱惑一般。你答應(yīng)晴姐一起去。
你們租了一輛越野車,由一位藏族司機開車。從拉薩出發(fā),第五天才到了塔欽。塔欽是岡仁波齊神山腳下的一座小村莊,是朝圣者們進出神山的必經(jīng)之地,也是轉(zhuǎn)山的起點和終點。
記得10年前你走進阿里,也曾經(jīng)到過這里,在牧民的帳篷里住過幾天。要是早上醒得早,推開帳篷,白霧籠罩、水氣如煙的草原上會出現(xiàn)一兩頭狼。它們看上去并不兇狠,也不對人虎視眈眈,可能它們并不真的想吃人。你只要不去攻擊它們,它們會拖著尾巴悄然離去。
塔欽緊挨著神山,也緊挨著圣湖瑪旁雍錯。記憶里從前的塔欽,有一條溪流繞過村子,流向不遠(yuǎn)處的圣湖。曾經(jīng)在這里,沒有商店,也沒有旅館和像樣點的茶館,連日用品也買不到。
然而,如今的塔欽不同了。記憶中的小村落,早已失去昔日的寧靜。你住過的人家和帳篷也不知去向,到處都是鋼筋混凝土的建筑物。有商鋪、藥店、水果攤、旅館、飯店,還有各種娛樂場。儼然一座熱鬧的小城鎮(zhèn)。至少在這個適宜轉(zhuǎn)山的季節(jié)里,它是熱鬧的,甚至是沸騰的。
9月仍是轉(zhuǎn)山旺季,到了10月就會大雪封山。神山復(fù)歸寧靜,只與風(fēng)雪相伴。你和晴姐在神山腳下的小旅館里住下來。
傍晚吃飯的時候,遇見一位來自山西的中年男子,他對佛對神的虔誠一眼就能看得出來。然而他看上去有點凄惶,像是病了。你們像聽故事那樣聽他講述為了這次能夠來轉(zhuǎn)山,他整整用了兩年時間鍛煉身體,堅持吃素,并戒色、戒酒、戒煙,總之戒去他自認(rèn)為不良的所有嗜好。就在臨行前幾天,佛教界的朋友們紛紛為他設(shè)宴送行,所有人都羨慕他能夠到神山來朝圣,都說這種地方只要能夠去一次就人生圓滿了。他帶著滿滿的祝福,又驕傲又勇敢地進入西藏。也在拉薩租了輛車。然而車子一離開拉薩,他便高反了。一路上嘔吐、頭暈、胸悶、心跳加劇,受盡折磨。每到一個兵站,司機便帶他去掛點滴,才勉強堅持到神山腳下。他擔(dān)心自己上不了神山,無法圓轉(zhuǎn)山之夢。更讓他惶然不安的是,他知道這是一座神靈之山,轉(zhuǎn)不轉(zhuǎn)得了神山,完全看你在今生今世所造的因果罪孽。據(jù)說,一個造孽過于深重的人,神會拒絕你進山。
那晚的你和晴姐經(jīng)過幾天來的奔波,也是疲憊不堪,簡單地洗漱完畢,說好早點休息,天一亮就出發(fā)??墒乔缃銋s盤腿坐在床上,念了一夜的大悲咒。半夜你從夢中醒來,看見晴姐的臉上掛滿淚珠。你和晴姐說了幾句,知道她沒事,便又昏睡了過去。
直至天蒙蒙亮,晴姐把你叫醒,告訴你那個中年男子沒熬過夜,連夜叫了救護車回去了。
你說:“他是高反引起的,返回就沒事了。要是到了山上再發(fā)病,說不定就連命都沒了。”
晴姐說:“要是他能死在神山上,那他的靈魂即刻就可以升天,問題是這個人罪孽太重,神不會輕易讓他進山?!?/p>
13
你們整裝出發(fā),進入山口,抬頭便看見被白雪覆蓋的岡仁波齊主峰,就像一頂壯觀的大銀冠,凌空而起,直指云霄。峰頂旗云縹緲飛揚,有著唯我獨尊的氣派,更似被冥冥間的氣息所籠罩,神圣如大佛從天外橫空飛來。
開始時,走的是一段沙石路,路況倒也平坦。大概走到10千米左右,明顯感覺頭暈?zāi)垦?,胸悶乏力,開始上氣不接下氣。海拔在逐漸升高。望著前面盤旋無際不知通往何處的沙石路,你在心里直打戰(zhàn)。想起“蜀道難,難于上青天”,你覺得眼前的這條轉(zhuǎn)山路,比上青天還難。由于體力逐漸跟不上,又缺氧,整個人變得焦躁不安。高原的日照猛烈地射在你們身上,仿佛在抽干你們的水分,同時也狠狠地抽走你們身上的所有力氣,讓人失去力量,失去信念,失去所有。
又堅持走了一個多小時,出現(xiàn)一個帳篷。酥油濃郁的味道從帳篷里飄蕩而出。帳篷里只有酥油茶和康師傅面條,除此之外,再無任何食物。將物品運上山的成本太高。有這兩樣食物可容果腹,已是神賜。
帳篷里有人在絕望地哭泣,一邊哭一邊說,實在走不動了,她要回去。全程58千米,至少要走整整兩天,還沒走到10千米,便已崩潰。
轉(zhuǎn)山之前不止一次聽人說,轉(zhuǎn)神山是要有因緣的,緣分未到的人,體力和耐力再好也是沒用的。你是個無神論者,平時幾乎不信這些。但在西藏,尤其在神山上,你不由得不信。
風(fēng)呼啦啦吹著,把帳篷吹得不停搖晃,你的雙腿沉重酸痛,猶如灌滿了鉛,只想坐下去,躺下來,從此不動。
一個藏族女人五體投地磕拜著經(jīng)過,她的額頭磕爛了,腫起來一個包,血肉模糊。藏袍上全是灰。晴姐遞給她幾塊巧克力,她接過去,雙手合十,彎腰道謝,然后把巧克力藏于袖管內(nèi),繼續(xù)將身體匍匐于大地,雙手向前,舉過頭頂,然后,慢慢立起身,再次跪倒……
你和晴姐盯住那個藏族女人看,看著她的身體緊貼著沙礫地,此起彼伏,由近及遠(yuǎn)。那一刻的你們,突然哽咽出聲,直至熱淚盈眶。
接下來的狀態(tài)竟然出奇的好。雖然置身神山,卻有很長一段路根本看不見神山主峰的真面目,它被其他山脈擋住了。再次看到它的時候,又是一個完全不同的角度,仿佛一種意外的收獲和饋贈。
晴姐說,能夠看到神山真面目的人,是有福的。
大概又走了4個多小時,看到一座橫跨溪流的石板橋,橋兩旁的欄桿上飄滿絢爛耀眼的經(jīng)幡,經(jīng)幡上豎著一塊木牌,上面寫著“止熱寺,由此進——”
你們終于走到止熱寺入口,全身累癱,意志力已撐不下去。當(dāng)意志力開始崩塌,身體一下子便失去了支撐,你們倒在山坡上,面朝神山,讓自己沐浴在夕陽的光輝里。照在你們身上的光,仿佛是從神山上直接潑灑下來的。
蔚藍(lán)的蒼穹已置換成朦朧的金紅色。夕陽的余暉照射在神山主峰上,如一頂冉冉升起的金碧輝煌的皇冠,又如一尊開光的大佛騰空而立。佛光普照,你只聽見自己急促的喘息。身體直挺挺倒在地上,像一具只有呼吸的尸體。你盡力地調(diào)整著自己失衡的心肺。
夕陽把天空變成絳紅色的海洋,眼前的神山變得模糊起來,有一種很不真實的感覺。仿佛置身在天上,又似乎在遙遠(yuǎn)的汪洋深處。你感覺自己變成了一小?;覊m。一切都是微不足道的。像看見海市蜃樓。神山就如一座肅穆莊嚴(yán)的廟宇,里面住著神。它就在天堂。在茫茫汪洋。在你眼前。
你是在這個時候,才突然想起那頭豹子來的,它在另一座神山上。是海明威寫的小說《乞力馬扎羅的雪》。你沒到過乞力馬扎羅山。它被稱為“非洲屋脊”,海拔也在5000多米高。那座山的西高峰和岡仁波齊一樣,終年積雪不化,被非洲人稱為“上帝的廟宇”。海明威在他的小說開頭這樣寫那頭豹子:
在西高峰的近旁,有一具已經(jīng)風(fēng)干的豹子的尸體,豹子到這么高的地方來尋找什么,沒有人作過解釋……
以前每次讀到這里,你從來就沒想明白,那頭豹子,為什么會跑到這么高寒的地方去送死?它當(dāng)然不可能是為了去覓食。在這么高寒的山巔,沒有任何食物,連空氣都是稀薄的,豹子不會那么笨。
那它為什么要跑到這么高的雪山上去?
此刻的你,躺在5000多米高的神山上,忽然便想明白了。這種內(nèi)在的被召喚的精神力量,或許只有到了一定的“境”,你才能夠豁然領(lǐng)悟,才能夠去真正懂得。
你也仿佛明白了,晴姐為什么會堅持要拼了命地來轉(zhuǎn)此神山。
那晚,你們投宿于止熱寺。房間很小,簡陋到了無以復(fù)加的地步。除了兩張小床,一無所有。寺廟還在修建中,依傍著山坡一排排往上建,每一座屋子都正對著神山主峰。
晴姐說,在這里修行一天的功德,相當(dāng)于在別處修行一年。
雖然這個說法多少有些虛無和玄幻,但你完全同意。神絕不是虛無的,它就在此地,在你身邊。只要你抵達這里,就會強烈地感受到神的存在。眼前這座如廟宇般巍然而立的神山之王,是奇跡,也是神跡。神跡是人無法揭秘的。唯有膜拜。
天色漸漸暗下來,呈現(xiàn)在眼前的岡仁波齊峰,已是一個模糊而龐大的輪廓。
晴姐在床上盤腿靜坐,而你站在窗前,猛抬頭,看見滿天繁星,密集如白色灰塵。你忍不住驚呼出聲。居然那么多星星,就像滿天雪花在空中飛揚,感覺就要落下來,下一場漫天大雪。
你想喚晴姐一起過來看,卻見星光下晴姐正在用雙手揉摸她的乳房,臉上的表情非常痛苦。她看上去憔悴消瘦,就像一朵綻放的梨花,充滿了絕望的令人嘆息的美。你輕聲問她怎么了?晴姐雙手掩面,說沒什么,過一會兒就好了。你知道晴姐一定有事瞞著你,但她不說,你也不好問什么。
在這靜謐的星空下,你忽然想到“空花道場”四個字。缺氧令人窒息。星空神跡般的美,是另一種窒息。這種神跡般的美麗星空,在都市里住上一百年都不會遇到一次。而在這里,你卻一覽無余地看到了。感覺心里再無遺憾。
屋里沒有燈。由于寒冷和缺氧,你們都沒有睡著。神志和身體都處于迷糊和渙散狀態(tài)。沒有力氣說話,也不想動。就這么各自靜伏在床上。偶爾一個轉(zhuǎn)身,或一聲嘆息,便都知道對方還醒著。
天亮之前就要出發(fā)。想起來就會有深深的恐懼。只能緊閉雙眼,拒絕去想。夜越深,氧氣越稀薄,呼吸困難,頭痛胸悶到窒息。對于那一夜的你來說,每一分鐘都是折磨,每一分鐘都是煎熬。對晴姐也是。
你一直都能清晰地回憶起那天晚上的晴姐,她始終被一種隱隱的悲痛籠罩著,但她總是盡量保持平和愉悅的一面,你記得她突然對你說:
“任何事情既然已經(jīng)發(fā)生了,就千萬別著急,一切都會好的,我們會戰(zhàn)勝一切,把一切置之度外。不管發(fā)生什么都沒關(guān)系,反正我們又沒作惡,也沒做虧心事,一切都會好起來的。這個世界雖然沒那么好,但也沒那么差,總還有些好玩的事情等著我們?nèi)プ?,比如等你把《出西藏記》改寫完,我們就可以共同去做一件既好玩又有意義的事情了……”
此刻的你,又開啟了對于那個晚上的回憶之門,你記得那晚的晴姐摘去帽子,一頭長發(fā)隨意地披散在肩上,沖鋒衣披著,暗紅色的薄毛衣緊貼著她的身體,她沒穿胸罩,美好挺立的乳形在星光下若隱若現(xiàn)。這是個忍不住讓人想去痛飲、想去擁有,想用生命去呵護的女人。而晴姐卻選擇了退隱高原,屏棄一切與世俗有關(guān)的情與愛與性,重新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
你還記得晴姐轉(zhuǎn)山時也帶著一小盒蟲草,每晚在保溫杯里用開水泡進一根。那條蟲草沉浮在晴姐的杯子里,雖然你看不見,但你閉上眼睛也能想得到,一條經(jīng)過滾燙的開水反復(fù)浸泡之后從而膨脹粗大變了形的丑陋至極的蟲草。你有點微微的惡心。你暗地里覺得,蟲草再補,如晴姐那般優(yōu)雅嫵媚的女人真不應(yīng)該去天天泡一根丑陋的蟲草來喝,你有點接受不了。
可是,去注重這些細(xì)枝末節(jié)又有什么意義呢?你翻江倒海地回憶這么多,是因為你萬萬沒想到,那竟是你和晴姐的最后一次見面。
14
你永遠(yuǎn)都不會忘記止熱寺的那個凌晨,5000多米高的寺內(nèi),沒有電,沒有網(wǎng)絡(luò),后來下了場雨,星星都躲了起來,連僅剩的光都沒有了。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凌晨,由于嚴(yán)重缺氧,人會突然出現(xiàn)幻覺。突然崩潰。突然沒有了方向。突然想哭。突然會問自己,為什么來這里,為什么?到底為了什么?就在你瀕臨崩潰的時候,你聽見晴姐在哭。你雖然看不見她,但你能聽得出來她的哭聲里充滿疼痛和絕望。你從床上爬起來,摸著黑移到晴姐的床邊。晴姐拉著你的手,氣喘得很厲害,她說:
“寶貝兒,我堅持不下去了,無論如何,你都要圓滿轉(zhuǎn)完神山,為我,也為你自己。”
“我怎么可能丟下你不管?”你緊緊握住晴姐的手,著急地說。
“求你,替我去轉(zhuǎn)完神山,才是不把我丟掉。”晴姐把一塊絲巾放在你手心里,說,“絲巾里有我貼身戴的項鏈。你一定要登上卓瑪拉山埡口,在那里有個經(jīng)幡群,你把它們掛在經(jīng)幡上,拜托你了!最后我求你一件事,我沒有圓滿轉(zhuǎn)完神山這件事,請千萬別告訴任何人。”
你答應(yīng)了晴姐,你當(dāng)然愿意保密。但你并不覺得這是一件多么丟人或者可恥到不可告人的秘密,頂多由于體力不支半途而廢,下次再來轉(zhuǎn)過不就可以了。
凌晨5點,天蒙蒙亮,已經(jīng)有喇嘛在門外走動,你跑出去要了一瓶氧氣,讓晴姐吸上。她的臉色白得嚇人,看上去虛弱得像一片落葉。她再三囑咐你一定得圓滿轉(zhuǎn)完神山,她自己會想辦法原路返回,在塔欽的小旅館里等你。
喇嘛告訴你,離開止熱寺,是又陡又險的亂石坡,被稱為“地獄坡”。大約有10千米這樣的路,要盡量堅持一口氣往上爬,直沖頂?shù)?700米的卓瑪拉山的埡口,就往下坡走了。要是一口氣沖不上卓瑪拉山埡口便崩潰,可能就會永遠(yuǎn)過不去。因為那段被稱為“地獄坡”的路,事實上并沒有路,全都是亂石。
你收拾好東西,告別晴姐,一個人走出止熱寺,冷風(fēng)呼嘯著往身體里灌,莫名地有點悲壯的感覺。天仍然沒有亮透,下過雨的天空一片混沌。地上積了一層薄冰。你的額頭上戴著一盞頭燈,一路閃爍晃動,照不清前方,也照不見來路。只覺得一路打滑,如履薄冰。
走上亂石坡,差不多70°的陡坡,要在巨大的亂石之間繞行,好多時候,都無法直立行走,不得不彎下腰去,或趴下身體攀著巖石往上爬。手摸在結(jié)冰的巖石上,冷氣隔著厚厚的手套往里鉆,寒冷刺骨。
在這種情形下,你不能允許自己出現(xiàn)半點差錯,要是一不小心腳下打滑,完全有可能會人仰馬翻滾下山去。只能靠著自身力量,一點一點往前挪移。不敢扭頭朝身后看。若是滾下去,誰都不會知道你滾向何處。
好在接下去是個大晴天。除了從雪山上刮過來的一陣又一陣凄冷的風(fēng),沒有下雨,也沒有下雪。曙光慢慢照亮了神山。
終于迎來了白天。在有光的山路上,走著走著,會突然想哭。
身體漸漸熱起來,手腳也靈活了。只是喘不過氣來,渾身冒著煙。也不知休息了多少回,但都只是稍作停留,不敢坐,你怕一坐下去,真的就起不來。
走過一段陡峭的坡路,前面出現(xiàn)了一條彎彎繞繞的羊腸小道,拐過幾個彎,忽然便撞見日出。日出時的神山,光芒四射,令人目眩神馳。
海拔越來越高。卓瑪拉山埡口一抬頭就可看見。它就在你眼前,但就是走不到,永遠(yuǎn)走不到,永遠(yuǎn)就差那么一截。坡道又開始變得窄小陡峭起來。心跳一直在加速,血液涌上來,頭暈,胸悶得像綁著塊石頭。要是身邊有塊空地,可以讓你躺下去,你永遠(yuǎn)都不想再起來。但你咬咬牙,還是要堅持爬上去,死也要爬到卓瑪拉埡山口去。
很多個瞬間,有個念頭突然就會蹦出來:不走了,坐下來,或躺下去,真的走不動了。每當(dāng)出現(xiàn)這個念頭,身體就開始搖晃,就只想倒下去,但晴姐的聲音一直在對你說:堅持,再堅持,你一定可以的!
終于,抵達一大片舞動的經(jīng)幡,意識到這里已經(jīng)是傳說中的卓瑪拉山口的時候,你的心都快跳出來了。你強忍住沒有哭。哭是需要力氣的。
在5700米高的山口,你從登山包里掏出晴姐交給你的絲巾,是一塊粉紫色的繡花絲巾,里面包著一條項鏈,綠松石愛心形狀的墜子。在西藏,綠松石象征愛情。它應(yīng)該被晴姐戴了好多年,一直懸于她的心窩處。仿佛還帶著一個女人的體溫。你按晴姐的吩咐把項鏈和絲巾纏在那片五彩的經(jīng)幡上。你面向神山,雙腿跪地,希望晴姐能夠有所感應(yīng),受到加持。
抵達這座山口,于你真是奇跡。在這以前,你從未想到過自己會走到這里。滿山的經(jīng)幡呼啦啦飄揚著。經(jīng)幡的盡頭是一個天葬臺。一些靈魂從這里去向天堂。
你恍惚覺得這里已經(jīng)不是人間。
翻過卓瑪拉山口,一直都是下山路。你只知道,下山的路要比上山路更長,沒想到居然會更難走,也許是體力透支了的緣故,每往下邁出一步,雙腿沉重如鉛,總是找不到著力點,仿佛一不小心,人就會向前滾落下去。原來這段路,才是真正的“地獄坡”。
你所有的力氣和意念,全都用在走路上。你再次望向廟宇般的神山之巔,那里白雪皚皚、威嚴(yán)肅穆,它是永恒本身。世人只能繞著它轉(zhuǎn)啊轉(zhuǎn)啊,至今從未有人攀登過它的頂峰。那么多人歷盡千難萬阻抵達此地,只為轉(zhuǎn)山祈愿,洗滌業(yè)障。而有些人,卻只愿在轉(zhuǎn)山途中,升入天堂,從此超脫重生。
來這里的人們,在他們心里裝著信仰、天堂和永恒。死亡因此變得意味無窮,甚至豐富多彩,而不再世俗地理解為單調(diào)乏味,或者是痛苦,是災(zāi)難,是不可面對的一件事。
如果說,陡峭的“地獄坡”,是對體力的一種挑戰(zhàn),讓人走到幾乎絕望崩潰,但咬咬牙,你還是硬拼著走下來了。然而,從陡坡下來的那段繞山路,卻漫長得令人絕望又絕望,人稱“絕情彎”,直接就是對精神和意志力的一種摧毀。
原來走貌似平坦無險的“絕情彎”,要比走“地獄坡”更考驗人的意志力。戰(zhàn)勝遙遠(yuǎn)和漫長,從來都比戰(zhàn)勝兇險更艱難。每次你都以為,走過這道彎,就會看到塔欽了,就可以走回塔欽去休息了,就可以看到晴姐了??墒牵@過一道彎,還有一道彎,再有一道彎,無數(shù)道彎,走不完的盤山路,繞過一彎又一彎,讓人崩潰無望到想哭。你實在沒有力氣哭。只能命令自己走。一直走。不想死在路上。就只能走。直走到雙腿打戰(zhàn),走到身心俱疲,走到渾身冒煙,走到眼冒金星,走到昏天黑地、天旋地轉(zhuǎn),直走到生不如死。
對你來說,這一路,漫長如人生。
走過這一路,你才知道什么叫挑戰(zhàn),什么叫克服,什么叫極限。
這一天,你整整走了14個小時。加上第一天走的時間,總共走了23個小時。終于走完全程,圓滿下山。
當(dāng)你站在塔欽,回首神山之巔,再也沒能忍住,轉(zhuǎn)身之際已淚流滿面。這刻骨銘心的轉(zhuǎn)山路,生命中再也忘不掉抹不去的兩天一夜。
那天晚上,你又一次看見神山上出現(xiàn)令人震撼的夜空,繁星似雪,背景是一塵不染的蔚藍(lán)蒼穹。大美無言。任何詞語都難以表達那晚的夜空之美。你唯有帶著感恩和敬畏之心,久久仰望著這份大自然饋贈的神跡。
分明是滿天星星璀璨,你卻無端端地想起雪花紛紛:“漫天干雨紛紛暗,到地空花片片明。”猶如仙境。猶如夢幻。又如“空花佛事,水月道場”。
一路走來,所有的勇氣、墮落、痛苦、追求、情愛、希望、怨恨、抗?fàn)?,與種種放不下的情結(jié),皆在剎那間破滅消散。一切所執(zhí)的事物,都不過“唯是夢幻”的力量。與你相遇的,竟是一場幻化般的“緣覺”。所有的轉(zhuǎn)山轉(zhuǎn)水,最終抵達的皆是幻覺般的“菩薩地”。
在幻境般的神跡面前,你仿佛又看見了那頭死去的豹子。你也似乎頓悟了晴姐為什么明知身體有可能吃不消,卻還是拼了命要來試一試。
而令你欣慰的是,你終于幫晴姐圓滿實現(xiàn)了轉(zhuǎn)山的愿望。
15
當(dāng)你急匆匆回到你們約定的旅館,晴姐已經(jīng)走了。司機給了你一張紙條,上面是晴姐寫的留言:
“寶貝兒:相信你此刻已經(jīng)圓滿下山,祝賀你,你是好人,神會眷顧你。也感謝你幫我實現(xiàn)了今生最大的愿望,此生已無憾了。如果有可能,我會去找你。 ——白瑪旺姆?!?/p>
“如果有可能”,你反復(fù)念著這句,它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如果有可能”?難道也有“如果不可能”的意思嗎?
你帶著一種不祥的預(yù)感回到拉薩。下車時把后車廂的行李搬下來時掉出一個白色紙袋,類同文件夾。好心的司機提醒你掉東西了。你彎腰撿起來,那不是你的。司機說,不是你的,那就是另外那個女人的,反正就你們倆。他說他在出發(fā)那天洗過車子,車?yán)镘囃舛记逑催^,不會有別人落下的東西。
你一個人站在馬路邊,9月拉薩的風(fēng)有點清涼孤寒。你摘下墨鏡,打開那個文件袋,拉出來一張上海腫瘤醫(yī)院拍的透視片子,從透視圖中可以看出是一個人的上半身胸透,你看見右邊的那只乳房像一只爛掉了的黑色的石榴。
2016年9月于西溪吻梅堂
責(zé)任編輯 谷 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