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空空

1

那天，馬云丟了新買的飛鴿自行車，喪著一張臉，走進莊浪東路的漫畫屋。店老板戴金絲眼鏡，在門口收銀臺坐定，笑迎天下客，桌上一壺茉莉，下有暖瓶，不時添水。店內(nèi)人頭攢動，紅領(lǐng)巾如云。架上漫畫琳瑯滿目，日系居多，間雜國產(chǎn)。最打眼位置，鳥山明作品，42卷珍藏版《七龍珠》，每本的書脊上，都繪有人物，書脊向外，一字排開，就是一幅浩瀚畫卷。萌態(tài)可掬的青龍打頭陣，揮手告別的孫悟天收尾。中段人物龐雜：孫悟空，樂平，龜仙人，布爾瑪，短笛，彌次郎兵衛(wèi)，貓仙人，蘭琪，孫悟飯，弗利薩，貝吉塔，界王，沙魯，人造人……這些人物表情各異，但都朝同一方向行進，或奔跑，或飛行，或架筋斗云，或騎摩托車。15年后，馬云在淘寶花 2500元淘到這套龍珠老漫畫，時移世易，再將舊物羅列，賞玩，才發(fā)現(xiàn)書脊上定格的漫畫人物，是一串時光，朝著虛空前行。

只是當時并不覺得。

當時，云彩低垂，大雨將至。櫥窗前張貼《幽游白書》巨幅海報，浦飯幽助以手做槍，靈氣集中指尖，眼神凌厲，蓄勢待發(fā)，少頃，一滴雨砸在店前青石板上，外面有人喊，下雨了，下雨了，一屋子人魚貫而出。馬云趁亂將一套港漫《少林正宗》揣入懷里，拉滿上衣拉鏈，另擇一本《大雄在魔境》，來收銀臺結(jié)賬，老板笑笑說，這套哆啦 a夢賣的很好。馬云含糊應了聲，心跳加速，摸出五元紙鈔，一枚硬幣，銀貨兩訖，向門外走去。老板招呼道，要常來啊，你們這個年紀，就該看漫畫。

馬云走出漫畫屋，沿莊浪東路向前，七拐八拐，途經(jīng)佳寶布藝，順盛五金，活雞活魚市場，夏紅美發(fā)店，抵達 302路公交站，取出懷中漫畫，細細打量。待他搭上公車，依舊是零星幾個雨點，始終沒下起來。

302朝西南方向開，行到天鵝湖附近，正是下班點，福利西路交叉口車流滾滾，綠燈閃，自行車長龍跟 302打個照面，像開闊河床上，河水遇見巨石。馬云的父親，職業(yè)軍人，肩膀兩杠兩星，曾教馬云騎車秘訣，腰桿挺直，高瞻遠矚，兩手握緊車把，掌控方向，把握前途，不隨波逐流，不左顧右盼。此刻，鐵皮車廂內(nèi)，馬云臨窗而坐，手翻漫畫，隨車搖晃，不辨東西。待熟悉的口琴曲飄進，公交抵達終站，石化職工俱樂部，此處距馬云所在空軍部隊家屬院，尚有十四五公里。

2

馬云的城，在中國西北。遠古時代，地質(zhì)運動，印度板塊碰撞歐亞板塊，此起彼伏，世界新格局誕生：崛起的部分，扶搖直上，被加冕為“世界屋脊”，下沉的部分，靜水流深，成為孕育文明的盆地。這座城，就建在盆地上，四面環(huán)山，黃河穿城而過，城市燈火深陷其中，每天熙來攘往的人們，沒時間去想，在幾億年前，這里曾是深海。在士兵打完靶后，馬云一幫孩子去部隊后山撿子彈殼，常有意外收獲，拾到帶著咸腥味的古貝殼化石。

馬云所在部隊，隱于城南山腳下，鬧市近郊，平時上學有班車接送。一輛可乘數(shù)十人的大轎車，每早七點鐘發(fā)車，滿滿當當一車孩子，司機是唯一成年人，車開久了，司機也變得孩子氣。在部隊開了三年車，未能提干，最后轉(zhuǎn)業(yè)回家，馬云記得，他開車時喜歡把袖子擼起來，露出筋肉發(fā)達的前臂。在開動前五分鐘，摁喇叭，長鳴三聲，以示催促。喇叭洪亮，蓋過旁邊操場上晨練新兵的口號。此時，馬云幻想自己置身碼頭，眼前是一望無際大海，汽笛長鳴，巨輪起航，胸中豪氣頓生，直到大轎車在拐彎時顛簸，才回過神，書包里躺著未完成的數(shù)學作業(yè)，心里一陣黯然。

在頻繁光顧漫畫店前，馬云喜歡流連街頭游戲廳，此處多為學生消費，價格實惠，一塊錢五個幣，跟老板熟了，還能賒幣。游戲幣分銅質(zhì)和鐵質(zhì)，鐵幣上有“日龍”字樣，銅幣為“文樂”或“中西”，紋理凹凸，手感不壞。玩家稱游戲幣為“板兒”，在街頭游戲廳最風行時，橫行校內(nèi)外的小混混分兩派，一派劫錢，一派劫板兒。

馬云被劫那天，是一個周末，天空陰沉，墨云遮住半邊太陽，在喝了一罐“健力寶”后，馬云莫名焦躁，就像一個犯煙癮的人。他攤開左手，想象自己握著游戲機搖桿，右手攥拳，把胸前空氣當作游戲機的指令鍵，嘴里念念有詞：前，前，拳；下，上，腳。這是“恐龍快打”熱門角色“黃帽”的兩大絕招——跑步飛踹和翻身腿。沒多久，他厭倦了虛擬演練，想去游戲廳實戰(zhàn)一把。這或許是喝了健力寶的緣故，平時，馬云喝“軟包裝”，兩毛一袋的廉價飲料，五顏六色，外觀浮夸，成分無外乎色素加水，只有味蕾稚嫩的兒童，才以為瓊漿玉液。在馬云看來，健力寶一塊八一罐，洛杉磯奧運會指定飲品，有型有款還帶汽，非“軟包裝”可望其項背。

這個周末，馬云喝罷健力寶，從家里的鱷魚牌皮夾里，取出五元紙鈔，一個人沿部隊后山向北行，頭上烏云厚厚一層，腳底輕快，個把鐘頭，抵達宏利游戲廳。他在門口跺跺腳，抖抖被土坷垃染黃的褲腿，甩開厚實門簾，一頭鉆進嘈雜的所在。馬云之所以走山路，是為了掩人耳目，走大路要經(jīng)過部隊大門口，車來車往，人多眼雜。天色向晚，馬云出現(xiàn)在部隊大門口，臉上青一塊紫一塊，鱷魚皮夾里的五元紙鈔，兩小時前已進了別人腰包。門口站崗士兵，荷槍實彈，標準軍姿，像一座雕塑。馬云剛跨進部隊大門，就看見不遠處，他爹抱著胳膊，守株待兔般立于泡桐樹下，臉比天空陰沉。

自這天起，馬云告別游戲廳，興趣轉(zhuǎn)移到漫畫書上。

像松鼠搜集松果，馬云不遺余力地積攢漫畫，仿佛前面有無止境冬天。日積月累，集齊三種：哆啦 a夢短篇，45卷，吉林美術(shù)出版社；幽游白書，19卷，華僑出版社；七龍珠，42卷，內(nèi)蒙古少年兒童出版社。其他未集齊漫畫，如《亂馬》，《小忍者》，《圣斗士星矢》，《城市獵人》，《地獄老師》等，不一而足。馬云的漫畫有兩個來源，大部分花錢購買，真金白銀，小部分順手牽羊，不曾被抓，心里也無負擔，人教版語文課本第六冊《孔乙己》指出，讀書人的事兒，不能算偷。

順手牽羊容易，花錢買的那部分倒頗費周折。馬云零花有限，最初省出早餐錢，一塊兩塊，集腋成裘，后來嫌速度慢，改變策略，早餐照吃不誤，每逢周一、周五，從家里錢包取不定額鈔票，投資漫畫收藏。經(jīng)過一段時間實踐，馬云摸索出門路，所謂盜亦有道。馬云母親的棉質(zhì)帆布錢包，小巧精致，兩側(cè)有人字呢鋸齒圖案，中間繡一朵墨色荷花，拉開錢包拉鏈，不分層，數(shù)額較平均，多為五元、十元、二十元紙鈔，鮮有五十和一百，馬云選數(shù)量多的，擇出一兩張，不傷筋動骨。父親的卡帝樂鱷魚錢包，上世紀流行款式，鱷魚匍匐右下角，壓花工藝，凹凸有致。拉開外層金屬拉鏈，內(nèi)里層次分明，兩大鈔位，一相片位，十一卡位。百元十元大鈔，銀行卡，身份證，紛紛各就各位，另有毛票一沓，疊羅漢，撐起半邊天，顯厚重，錢包左側(cè)是一家三口合影，人民公園門口，馬云站在父母中間，手握蛋卷冰激凌，目光清澈。馬云最大膽那次，從鱷魚錢包里取出五十元大鈔，在馬云看來，一百元鈔票，相當于天文數(shù)字，不在考慮范圍。在拉上拉鏈的瞬間，與照片中的自己四目相對，不由愣了幾秒。最后，拉鏈拉死，百元十元，毛票鋼镚，連同那張照片，全被封在黑暗里。

3

當馬云開始收集《灌籃高手》時，他所在的部隊解散了。

一天早上，他如往常那般，來到老地點等班車，那輛大轎子車遲遲未出現(xiàn)，他踢著地上石子，瞄準幾米外的皂莢樹，踢了十幾顆，都未命中。這時，班車來了，停在他面前，不是“大轎子”，是一輛金杯面包車，體積小了很多，拉開車門，里面一張張臉，全是陌生面孔，這些孩子，馬云一個都不認識。

之前的大轎子車，飽經(jīng)滄桑，常出狀況，車開到半路突然熄火，掀開機油蓋，冒出淡藍色煙霧，發(fā)動機不靈了。車上的孩子歡呼雀躍，大喊大叫：餃子開鍋啦，餃子開鍋啦。

馬云坐在金杯車上，窗外云彩很低，鼻子微微發(fā)酸。不久后，他在汽車連專門擱置廢品的車庫里，見到了大轎子，它已然報廢，渾身鐵銹，車前燈碎了一地，發(fā)動機被拆走，車門大敞，車廂內(nèi)一片狼藉。盡管如此，馬云還是覺得它隨時會發(fā)動，仿佛逝去的日子能回來，他看著眼前報廢的大轎子車，想到語文課本里一句詩：老驥伏櫪，志在千里。

在這之前，馬云已聽到風聲，部隊將解散，另一支部隊會來入駐，只是從未當真。隨著陸續(xù)有人搬離，他跟著一些大孩子，在人去樓空的房屋里淘氣，踢天弄井，撒尿拉屎，作為對新入駐家庭的“歡迎”。有一次，開小賣部的李排長家屬回家探親，他們誤以為人家轉(zhuǎn)業(yè)走了，砸開鎖頭，看見滿屋子吃食百貨，桌上一口亞克力玻璃魚缸，幾條魚在水草里游，有一只已翻了肚皮。帶頭砸鎖的大孩子傻眼，讓馬云他們挨個發(fā)誓，不許透露今日行蹤，發(fā)過誓后，每人拿了一把蝦糖，幾袋甘草杏，躡手躡腳，原路遁走。

經(jīng)過此番變故，馬云舊朋友大多散去，新朋友尚未熟識，初嘗孤獨滋味。處在這友情的“空窗期”，他積攢的“松果”派上了用場，清早上學的班車，上課鈴響前的教室角落，中午的飯桌，夜晚的單人床，都是他享受漫畫時光的所在。他廢寢忘食，像古代寒窗苦讀的秀才，頭懸梁，錐刺股，把每一本漫畫看了又看，熟諳每一個場景的微言大義，對每一位漫畫人物都有自己獨到而犀利的見解。有一天晚上，他正重溫七龍珠第一卷，樂平與小悟空對決，突然停電了，屋里漆黑一片，他愣了幾秒，將漫畫袖在寬松的校服里，走出家門，左轉(zhuǎn)，深一腳淺一腳，行到路燈下，取出袖中漫畫，接著往下看。

蒼茫黑夜中，路燈昏黃如螢，少年立其下，攤開一本漫畫，翻頁有聲，幾米之外，軍用卡車呼嘯而過，濺起一片水花。

沒過多久，馬云父親轉(zhuǎn)入另一部隊，位于一百多公里外，群山掩映，道路崎嶇，老式軍用吉普，北京越野 212，車身慘綠，四輪驅(qū)動，時速 130公里，抵達目的地，需 3個半小時。馬云沒有隨父親搬到新部隊，而是跟母親留在老部隊家屬院，父親每兩周回來一次，繁忙時，一連數(shù)月不著家。有一次，父親回家，親自下廚，做了一鍋臊子面，馬云小心翼翼接過面碗，說了聲謝謝，禮貌中帶生疏，像在別人家做客。

馬云的母親，在市里一家服裝廠做工，使一臺腳踏式蝴蝶牌縫紉機，按潮流所趨，在布面上秀杜鵑，報春花，著 T恤戴墨鏡女郎等各種花式。服裝廠離部隊不近，有時中午不回家，就讓馬云來廠里吃飯。馬云看母親操作縫紉機，像看魔術(shù)，先腳踩踏板，右手轉(zhuǎn)輪，待線理順了，右手停止轉(zhuǎn)輪，雙腳繼續(xù)踏板，一會兒工夫，一對蜻蜓出現(xiàn)在堇色混紡布面上。馬云看過幾回，沒了新鮮勁，覺得還是漫畫有趣，恍爾惚之，竟興起莊周夢蝶之感?，F(xiàn)實世界里，寫作業(yè)，背單詞，解方程，上課下課，大考小考，吃吃睡睡，庸俗透頂；漫畫世界里，夢幻王國，魔界冒險，天空之城，平行宇宙。二者應顛倒一下，浪漫的冒險不該是白日夢，應該是每天身體力行的真實體驗，而現(xiàn)實生活中那些繁瑣無聊的細節(jié)，只配存在于書里，高興時讀兩句，讀的煩了，隨手一翻，略過大段大段的煩悶，整頁整頁的昏沉，直抵生命中某個閃光的片刻。

4

在這個片刻，陽光刺眼。學校旁三賢閣牛肉面館，一到中午飯點，生意火爆，人滿為患，店堂內(nèi)設(shè)取面口，食客進門先購票，憑票取面。馬云來的早，端一碗“蕎麥棱”（狀如棱形的面），尋靠窗位置坐定，吃到一半，店里人聲鼎沸，占座的，賣票的，點面的，加肉的，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馬云喝一口湯，看眼前忙亂人群，像看戲。隔桌有兩高年級學生，一胖一瘦，胖的穿尤文圖斯球服，瘦的穿小一號的尤文圖斯球服，胖子的面先到，吃得大汗淋漓，待瘦子的面端上來，胖子向碗里掃一眼，拍拍他肩膀，你呀，這輩子就是“二細”的命，男子漢當然要吃“大寬”，瘦子說，你厲害，你厲害，我服了行吧。

吃完面，馬云頂著大太陽，往部隊方向跋涉，他吃的不是“大寬”，卻也生出一股男子漢氣概。老部隊解散，新部隊入駐，新舊兩撥孩子起了沖突，他跟幾個尚未搬離的孩子約定，寧可走回家，也不坐新班車。

走到距部隊大門口不遠處，道路狹窄，路旁一棟二層民宅，遍貼瓷磚，光可鑒人，四周圍灰色矮墻，圈起滿滿一院子陽光。房前有棗樹，郁郁蔥蔥，果實累累，高出圍墻的部分，煞是誘人。馬云吞一吞口水，想起徐克電影，黃飛鴻之獅王爭霸，李連杰輕功了得，登云御風，羅襪生塵，只數(shù)秒功夫，摘得最高處至尊繡球。眼前區(qū)區(qū)矮墻，三尺之上，棗子紅透，卻無徑可攀，不由黯然神傷。路另一邊，荒草泥濘中，臥一頭豬，膘肥體壯，眼睛瞇起，哼唧有聲，嘴角上斜，似在嘲笑。馬云心頭火起，隨手拾起一塊石頭，砸向路旁，石頭在空中劃一個弧線，正中豬首。豬嗷一聲，四足用力，瞬間暴起，奔向投石者。馬云唬一大跳，拔腿就跑，耳邊風聲獵獵，不敢回頭，直跑到部隊大門口，站崗哨兵在側(cè)，才定下神，回頭看，豬已杳然。

馬云驚魂甫定，走到家門前，掏鑰匙，開鎖，進門，接一大杯水，咕嘟咕嘟灌下去，長舒一口氣。中午無人在家，廚房壁櫥有華龍三鮮面，火腿三明治切片，上海福牌麥乳精，想到這些吃食，他又餓了，走進廚房，尋爽口之物。推開廚房門，赫然看到一男孩站在立柜上，手握窗戶封條，陽光透進來，灰塵如浮游，將男孩一頭板寸染成金黃。眼前景象，仿佛夢里見過，馬云愣在那里，不知所措。

陽光里，男孩的臉像個橙子，等他從立柜下來，相對的黑暗將橙子皮撥開，馬云才看清他的五官。眸子深邃，鼻梁挺直。前額寬廣得讓人想在他腦門上做廣播操。表情略有尷尬，但無畏懼。在男孩欲言又止之際，馬云開口：你是吳波？

馬云讀一年級時，跟吳波同班。剛?cè)雽W，班主任姚老師站在講臺上，手執(zhí)花名冊，挨個點名，被點到的人，不僅要答“到”，還要介紹父母的工作和職稱。點完一圈，花名冊上薄批細抹，名頭不少，誰爹是局長，誰爸是主任，一目了然。姚老師將科級以上的人名，另入一冊，以備不時之需。吳波在介紹爸媽工作時，說他爸是做工的，他媽在家沒工作。姚老師說知道了，你坐下吧。一周后，吳波的座位被安排到了最后一排。到了下半學期，吳波轉(zhuǎn)學了。

吳波回答馬云，對，我是吳波。

馬云說，這是我家，你怎么進來的？吳波指指身后的窗戶，馬云抬頭看，午后的陽光有點晃眼，窗戶上的封條似有松動，他嚇唬吳波，你跑我家來干啥？來偷東西？這是部隊家屬院，我喊一聲，馬上有兵來抓你。吳波說，別喊，我沒偷東西，不信你搜，這房子中午沒人，我常來看漫畫，不知道這是你家，也沒想到今天撞上你。馬云撓撓頭，這樣啊，來客廳吧，咱們坐著說……對了，你喝汽水嗎？

二人于沙發(fā)對坐，茶幾上兩瓶 504橙味汽水。馬云喝一口汽水，說，你最喜歡《幽游白書》里哪個人物？浦飯？藏馬？還是飛影？吳波說，都不是，我最喜歡仙水。馬云問為啥。吳波喝一口汽水，說，若論武技，仙水不是最強，但有個性。體內(nèi)七種人格，三種負責戰(zhàn)斗：忍，一也，實。一也殘暴，胳膊里裝硬氣槍，殺人不眨眼，嬰兒都不放過；實，性格高傲，愛說教；忍，主人格，洞察世事，心地純潔。馬云說，你很有研究，那另外四種非戰(zhàn)斗人格是誰？吳波說，我沒啥研究，就是讀的細。另外四個人格是：喬治，奈留，誠，等。喬治是武器專家，誠處理雜事，等負責娛樂，種花種草。奈留是唯一的女性人格，只會在他的搭檔樹面前出現(xiàn)。馬云笑，還有女性人格？難道仙水是“二椅子”？吳波喝一口汽水，怎么會是“二椅子”，最多有點自戀，仙水，倒過來就是“水仙”，古希臘神話讀過吧？納西索斯的故事。馬云說，讀過讀過，聊點別的。

風吹進來，客廳懸掛梅蘭竹菊四幅水墨裝飾畫，梅蘭被輕輕吹起，竹菊紋絲不動，茶幾上的兩瓶汽水見底。馬云拍拍吳波肩膀，下回別翻窗戶，想看啥漫畫，我借你。吳波說，好的，改天你來我家玩，離你們部隊不遠，寺兒溝 273號，大鐵門，小二樓，門前有棵棗樹，隔著墻就能瞅見。馬云說，門前有棗樹？吳波說，對，有棗樹。

5

周末，大霧，馬云站在棗樹下，少年的手指劃過灰褐色樹皮，抬頭，時間像葉子一樣繁茂。

吳波從屋里走出來，遞給馬云一只伊利火炬，自己舔著苦咖啡脆皮。馬云轉(zhuǎn)身，從近處看，房屋更顯氣派，二樓陽臺，豎一尊巨型盆栽，是耐寒松柏，從低處望去，霧氣隱隱，像扎根于空中樓閣。樓下一輛八成新雅馬哈摩托，斜立墻角，骨骼清奇，不同凡響。

吳波走過來說，我家屋子背后靠山，門前有水，風水絕佳。馬云笑笑說，你還懂風水，山看見了，水在哪里？吳波轉(zhuǎn)身，解開褲子拉鏈，一條水柱噴薄而出，砸在院子里鵝卵石鋪就的小徑上，尿液兵分三路，在石子罅隙中流淌，經(jīng)過鵝卵石小徑后，重新會師，漸行漸遠，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馬云說，牛。吳波說，我爸是包工頭，信風水，花高價買下這座靠山小樓，家里供一尊小佛，每次有大工程，沐浴更衣，拜上幾拜，工程順暢，利潤可觀。有回，一位風水先生造訪，屋前屋后繞一圈，說屋后有山，很好，可惜門前無水，若有河，前途不可限量。從那以后，我爸有了想法，一心要攢錢搬家，在攢夠錢之前，讓我多在院子里撒尿，說尿也是水，沒準能帶來好運，這年月，主要看運氣。

二人踏過濕漉漉的地面，登上院中小丘，丘頂植一排翠竹，竹旁設(shè)一長椅，油漆斑駁，飽經(jīng)風霜。馬云站在丘頂，看對面，屋頂上一只黑貓，在霧里半隱半現(xiàn)。吳波說，到了冬天，我天天爬上來，站在“山”頂，朝下滋尿。馬云驚訝，為啥？也是為了風水？吳波說，不是為風水，是為了玩。冬天氣溫低，每天撒一泡，很快會結(jié)冰，待冰堅固，找個厚紙殼子，坐在上面，嗖一聲，從“山”頂滑下去，灌一嘴冷風，爽透了，比學校的滑梯好玩，我稱它為“滑山”。馬云說，厚紙殼子哪里找？吳波說，用我家長虹

彩電的包裝盒，不過我發(fā)現(xiàn)，坐在鐵簸萁上更好，速度更快，更刺激。馬云說，鐵簸箕是盛垃圾的，會臟吧？吳波說，可以用水先沖干凈，好玩就行，臟點怕啥？

馬云說，有個游戲叫“跳山”，比“滑山”好玩。吳波眼睛放光，真的假的？你說說？啥叫“跳山”？馬云說，我們部隊的衛(wèi)生所，后面有座山，南坡寸草不生，大雨之后，土質(zhì)濕潤松軟，赤腳踩在上面，像踩席夢思床墊。我們先爬到坡頂，然后往下跳，比誰最快到山下，跳的時候，起起落落，像電影里的俠客。那個山的南玻，比你家這個“山”高十倍，你可以想象一下。吳波說，厲害，咱們哪天去玩？馬云說，玩“跳山”，必須等到夏天，不然太冷，腳丫子給你凍掉。

馬云和吳波回到樹下，一陣風吹來，落下幾片葉子。

吳波的父親面孔黝黑，左手持摩托羅拉“大哥大”，右耳架一只香煙。他瞅了眼桌上七零八落的麻將，笑著說，你們這個年紀，麻將不該這么玩，要寓教于樂，懂不懂？波兒，去把麻將盒子拿過來，我考考你們。吳波從五斗柜里取出手提式麻將盒，放在桌上，吳波的父親祭出右手，一把抓起五張麻將，歸置到盒子里，沒抓幾把，桌面已空。他將碼好的一盒麻將攤在兩個少年面前，你們比一比，誰能用最快時間，數(shù)出盒子里有多少張麻將？

吳波先來，他面對眼前密密麻麻一片，如臨大敵，深吸一口氣，伸出右手食指，從左上方開始，挨個點，嘴里連珠炮般蹦出一串阿拉伯數(shù)字：一，二，三，四，五……點完最后一張，氣喘吁吁，用時一分四十秒。輪到馬云，他祭出兩只手指，食指和中指，依舊從左上方開始，兩個兩個地點：二，四，六，八，十……手指扣在麻將上，咔咔作響。點完最后兩張，用時二分三十秒，多出一倍時間。吳波說，我贏了。

吳波的父親搖搖頭，說：方法都不對。應該這樣，先數(shù)橫排，再數(shù)豎排，然后二者相乘，即可得出總數(shù)……你們的書白念了。馬

云和吳波面有愧色，九九乘法口訣表，一年級就學過，關(guān)鍵時刻，全部忘光。吳波父親伸出三根手指，娃娃們，三個忠告：第一，算術(shù)要好，不好，賺不到人民幣；第二，不要打麻將，打麻將，守不住人民幣；第三，找到你唯一的那個女人，找不到，多少人民幣都沒意義。先貫徹前兩個，第三個不懂沒關(guān)系，等你們長大，就懂了。

門外，一只麻雀落在棗樹枝椏，蒼茫天地中，一?；尹c。

6

半年后，馬云長高了 8厘米。正對家門口，有一堵矮墻，混凝土砂礫質(zhì)地，墻上三道刻痕，歪歪斜斜，記錄光陰的高度。一片雪花飄過粉墻，旋進半敞的門窗，停在馬云眉梢，融化于春天。

福利東路拐角，有老太叫賣麻辣洋芋片，面前立一自行車，車后座捆一笸籮，內(nèi)有隔層，最上面覆一條白厚毛巾，掀開表層，麻辣鮮香，勾人味蕾。老太賣洋芋，這座城市特有風物，被學生編為歌謠，于體育課跑圈時吆喝：一二一，一二一，老婆子炒洋芋，炒的洋芋生著尼（尼，語氣詞）。此刻，馬云和吳波正光顧老太生意，吃的嘴皮發(fā)麻。吳波說，你說漫畫書全被你媽燒了？馬云辣得說不出話，點點頭。吳波說，《七龍珠》《幽游白書》《機器貓》《亂馬》都燒了？一本不剩？馬云辣得流眼淚，說，《幽游白書》還剩一本，第 16卷，浦飯變身為魔王后裔，與仙水對決，拼全力發(fā)射靈丸，一擊斃命。臨死前，仙水提出最后愿望，想去魔界看看。吳波說，為啥要燒？馬云說，期末考試考砸了，請家長，班主任拿出成績表，對我媽說，不到半年時間，成了班級倒數(shù)，再這樣下去，很危險?；氐郊?，我媽就把漫畫書全燒了。吳波唏噓，可惜了。

吃完麻辣洋芋片，吳波抹抹嘴，你聽過“奧”語歌嗎？馬云說，沒聽過。吳波說，你

應該聽聽，好聽得不行不行的。馬云說，我家就一張好聽的磁帶，都是當下流行曲，A面九月九的酒，大中國，年輪，牽掛你的人是我，愛情鳥，心會跟愛一起走；B面中華民謠，夢里水鄉(xiāng)，我的眼里只有你，祝你平安，笑臉，濤聲依舊。AB面反復聽，聽到卡帶，纏來纏去，剪不斷理還亂，最后只好扔掉。吳波說，普通話歌曲，太普通，“奧”語歌，奧妙無窮，你聽過就懂了。旁邊老太插嘴，甭管聽啥，都要吃飽了，吃飽了聽，才有味道，娃娃，再來十串？吃十串，送兩串。吳波跟馬云對視一眼，吳波說，那就再來十串。馬云小聲對吳波說，聽說麻辣洋芋片里放了大煙殼，所以越吃越上癮。吳波看看老太，老太沒反應，吳波小聲回答，你記錯了，放大煙殼的是牛肉面，放了大煙殼，一天吃三頓都不膩。

寶麗金音像店，位于武威路西側(cè)拐角，此處樓盤林立，車水馬龍，被稱作“旺角”。旺角對面是蘭油一中，跟馬云所在的蘭油一校只一墻之隔，暑假的時候，馬云攀在墻上，向隔壁張望，操場大一倍，人高出半頭，主教學樓前，郁郁蔥蔥一片樺樹林，想起同學說，一中的男生，都是染發(fā)帥哥，一中的女生，都是燙發(fā)帥姐，忍不住心生向往。旺角向西，穿兩條街，緊鄰天鵝湖街心公園，是蘭煤二中，這里的學生斗毆成風，課桌里放鏈子鎖，短棍。旺角向東，行三里地，坐落著本市最高建筑亞歐大廈，大廈西側(cè)是私立中學哈橋英才，學費昂貴。寶麗金音像店，位于旺角，幾所學校環(huán)繞，門庭若市，人潮洶涌，可謂“旺中之旺”。

“來啦，隨便看，你們這個年紀，就應該聽歌?！边@是馬云走進音像店，聽到的第一句話。

走進音像店，馬云如置身琉璃世界。日當中午，陽光照在磁帶封面上，一張張明星臉灼灼生輝，帥氣的，漂亮的，憂郁的，叛逆的，迎合不同需求，扭捏作態(tài)，千嬌百媚，都為一個目的：求帶走。陽光觸及不到的部分，是歐美磁帶區(qū)，黑暗而神秘，穿過浮華過道，往深走，磁帶封面更藝術(shù)更抽象。有三張，給馬云留下深刻印象：四個長發(fā)青年排成一排，穿過斑馬線；嬰兒在泳池深處，伸手抓鈔票；小男孩頭戴鋼盔，目光憂郁。

店老板見馬云在歐美區(qū)徘徊，覺得他品味不俗，問：你想找哪類音樂？馬云說，有奧語歌的磁帶嗎？

店老板愣了，奧語歌？澳大利亞語嗎？馬云不置可否。店老板說，你是說粵語歌吧？靠窗戶的那列，都是。馬云紅了臉，含糊應一聲，走過去。

馬云走馬觀花，欣賞眼前磁帶封面，有兩張熟悉面孔，一張是成龍，看過他演的電影《紅番區(qū)》，另一張是劉德華，央視春節(jié)晚會，聽過他唱的“忘情水”。思來想去，馬云買了劉德華那張磁帶，專輯名叫“情未鳥”。回到家，馬云將磁帶塞進錄音機，摁下播放鍵，不一會兒，音樂響起，一個男聲飄出來，嗓音醇厚，略沙啞，唱的不是普通話。馬云找出歌詞，對照著聽，有句歌詞是：“前路就算是障礙賽，歷盡艱辛總把頭抬，背起笑聲，收起我感慨，活出真我的風采。浮沉聚散變化又再，但是總可卷土重來，哪管世間給冰雪掩蓋，孤身繼續(xù)再找愛?！瘪R云聽到這里，瞬間觸電，從此愛上粵語歌。

臨近暑假，馬云收集磁帶無數(shù)，正版盜版間雜，國語粵語都有。馬云覺得粵語歌，詞更雋永，有時一句歌詞，一段旋律，就能讓他浮想聯(lián)翩，聽《一起走過的日子》，當唱到“從來無人明白我，唯一你給我好日子。”想起部隊解散，舊日玩伴，各自飄零，不由得悵然。

這天語文課，班上 57人，38人未完成語文作業(yè)，語文老師大發(fā)光火，拍桌子吼，數(shù)學作業(yè)為啥都寫了？看人下菜碟是吧？學好數(shù)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是吧？算術(shù)分西方算術(shù)和東方算術(shù)，西方算術(shù)，一一得一，一二得二，小兒科；東方算術(shù)，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夠你們學一輩子。不懂東方算術(shù)，早晚吃大虧。馬云想起吳波父親的忠告——要學好算術(shù)，當時，因自己算術(shù)不好，心情忐忑，現(xiàn)在聽到語文老師的話，方知還有“東方算術(shù)”。

語文老師發(fā)了通火，意稍平，點名讀課文，要求必須帶感情。第一個被點到的是個胖子，聲音尖細：大娘，停住您送別的腳步吧！為了幫我們洗補衣服，您已經(jīng)幾夜沒合眼了。您這么大年紀，能支持得住嗎？快回家休息吧！為什么搖頭呢？難道您擔心我們會把您這位朝鮮阿媽妮忘懷？不，永遠不會……

語文老師說，讀得好，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人才。

胖子讀畢，坐下。老師接著點名，馬云，讀《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第二段。馬云低咳一聲，清清嗓子，抑揚頓挫地讀道：不必說碧綠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欄，高大的皂莢樹，紫紅的桑葚；也不必說鳴蟬在樹葉里長吟，肥胖的黃蜂伏在菜花上，輕捷的叫天子 （云雀 ）忽然從草間直竄向云霄里去了……

語文老師說，好，我又發(fā)現(xiàn)了一個人才。

第三個朗讀者，是位女生，讀的是《丑小鴨》：于是她飛到水里，向這些美麗的天鵝游去。這些動物看到她，馬上就豎起羽毛向他游來?！罢埬銈兣牢野?！”這只可憐的小鴨說。她把頭低低地垂到水上，只等著一死。但是她在這清亮的水上看到了什么呢 ？她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但那不再是一只粗笨的、深灰色的、又丑又令人討厭的鴨子，而是一只天鵝?。?/p>

語文老師還沒開口，女生先哭了，哽咽不能語。語文老師說，沈楠同學，你怎么了？你沒事吧？

沈楠著淺黃 T恤，坐在馬云前面，扎馬尾，圓圓臉，眸子亮，功課好。她坐下后，馬云偷偷給她遞紙條，問她怎么了，她拆開看了一眼，沒有回。過了一會兒，馬云又傳一張：是不是因為你今天穿黃衣服，覺得自己像丑小鴨？沈楠看完，突然回頭，緊盯馬云，兩眼含怒。四目相接，馬云措不及防，眼神閃爍，心跳加速。沈楠轉(zhuǎn)過頭去。

下課鈴響起，須臾，一個清脆女聲，從教室門上方的喇叭里飄出來：“為革命保護視力，預防近視，眼保健操現(xiàn)在開始，閉眼……”馬云閉上眼，沈楠那張發(fā)怒的小臉浮現(xiàn)出來，他睜開眼，看見的是她瘦瘦的背影，他再次將眼閉上，太陽光從教室側(cè)窗射入，一片粉紅色虛無。第一節(jié)，揉天應穴，馬云將兩個大拇指按在上眼眶角，用其余四指支住前額，像在懺悔；第二節(jié)，擠按睛明穴，馬云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捏住鼻根，先向下按，再向上擠，幾個回合后，眉頭皺起來；第三節(jié)，揉按四白穴，馬云并攏兩手的食指和中指，貼在鼻翼兩側(cè)，然后放下中指，在面頰中央按揉，馬云手指打滑，毫無節(jié)奏；第四節(jié)，按太陽穴、輪刮眼眶，馬云兩大拇指按住太陽穴，拳起其余四指，輪刮上下眼眶，刮掉兩根眉毛。

眼保健操結(jié)束，課間自由活動時間，馬云睜開眼，看見桌上有“肉籠”，這是做眼操時，校工擱在每個學生桌上的“課間加餐”。眼前沈楠的背影，瘦瘦小小，馬云突然立起身，抓起肉籠，輕放在沈楠桌上，一溜煙跑出教室。

操場走了兩圈，眼前冷冷清清，只有沙坑旁圍了一圈人，是某個班體育課考跳遠，學生們正緊鑼密鼓地練習。天空中一團厚云，太陽鉆進鉆出，操場暗下去，又亮起來。馬云轉(zhuǎn)頭，望向西邊，操場后是圍墻，圍墻后仍是操場，只不過是中學操場，蘭油一中的操場，面積更大，跑道更寬，人多的時候更熱鬧，人少的時候，更冷清。

上課鈴響了。

7

那時，每個學生都有一個筆記本，專門記歌詞。馬云的歌詞本，藍底布面精裝，封面上有一個 Q版小孩，戴瓜皮帽，著墨鏡，背著一根巨大的彩色鉛筆，作出表示勝利的“V”字手勢，旁邊印刷一行宋體字：好朋友是一輩子無法忘記的，認識你是我最美的感受，也是一次永不悔的知遇。

沈楠翻了翻馬云的歌詞本，忍不住問，怎么都是粵語歌？馬云說，粵語歌更有味道。沈楠說，怎么個有味道？甜的還是咸的？馬云說，我也說不清，可能是一種氛圍吧，比如，我以前最討厭陰雨天，聽了張學友的《藍雨》，竟然開始

喜歡，里面有句詞：曾很喜歡陰陰天，因我愛看雨點。沈楠若有所思，點了點頭，問他，下一句呢？馬云紅了臉，說記不清了。沈楠說，關(guān)于下雨的歌，我喜歡羅大佑那首《我所不能了解的事》。馬云問，是粵語的嗎？沈楠白了他一眼，難道好聽的歌都是粵語歌？對不起，這首是國語。沈楠一邊說著，一邊輕輕哼唱：無聊的日子，總是會寫點無聊的歌曲，無聊的天氣，總是會下起一點點毛毛雨?；\中的青鳥，天天在唱著悲傷的歌曲……

周末，毛毛雨，馬云約了沈楠和吳波，一起去部隊衛(wèi)生院的后山，玩“跳山”。吳波家離部隊不遠，沈楠家在玉門街，從玉門街到部隊，要先步行至天鵝湖站，再乘 50路，坐到寺兒溝橋站，到寺兒溝橋站，離部隊尚有五六公里，此處無公車可乘，只有西南方向一條鳥道，坡度大，道路窄，路兩旁房屋密集，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偶有放羊老漢，執(zhí)鞭趕一群羊，拉一路圓滾滾羊屎蛋。因此，馬云和吳波商量好，先去寺兒溝橋站，跟沈楠碰頭，然后結(jié)伴而行，一起走到部隊。

馬云和吳波起了個大早，提前到達寺兒溝橋車站，有個大媽在站臺附近賣釀皮，吳波提議，路程有點遠，不如買三份釀皮，餓了可以墊墊饑。馬云走近釀皮攤，砧板上涼皮晶瑩黃亮，透明如玉，旁邊的青花大碗里堆滿面筋。馬云對大媽說，來三份釀皮，打包。說話間，一輛 50路公車靠站，沈楠飄然而至。馬云眼前一字碼開的瓷盤中，盛著香醋，蒜汁，辣椒油。這些顏色，沈楠身上都有，扎頭發(fā)的紅皮筋，烏黑馬尾，白凈的臉。這天的天氣，雖是毛毛細雨，陽光卻足，陽光灑在雨點上，就如雨點灑在馬路和行人的肩上，潤物細無聲，沈楠笑著說，今天是太陽雨，比晴天還好。馬云看著沈楠，腦中閃出羅大佑歌詞：“黃色的藍色的白色的無色的你，陽光里閃耀的色彩真美麗?！弊陨蜷f起羅大佑，馬云當天就買了他的磁帶，初聽，覺得不可思議，這破鑼嗓子也唱歌，還總愛唱情歌，后來聽得多了，才聽出味道。馬云正要回話，吳波伸出手，橫在他跟沈楠之間，說：沈楠你好，初次見面，我是吳波。

三人碰頭后，結(jié)伴往部隊方向行進，一路說說笑笑，走了約半個時辰，車水馬龍已被甩在身后，眼前道路變窄，一派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景象，左手邊一片民宅，磚瓦房屋和茅舍疏離，參差錯落，右手邊一條大溝，河床尚未完全干涸，清淺小溪如練。馬云說，這條大溝曲曲折折，能通到我們部隊，有時去市里游戲廳玩得晚了，回來時走部隊大門口怕被爸媽逮住，我們就從大溝里走，神不知鬼不覺，還能“打老賴”。吳波說，“打老外”？什么意思？馬云說，不是“打老外”，是“打老賴”，就是打癩蛤蟆。大溝里有溪水，有水的地方就有癩蛤蟆。沈楠說，怎么個打法？馬云猶豫了一下，說道，就是隨手撿起石頭砸，比誰能砸中。沈楠哼了一聲，這有什么好玩？真無聊。馬云紅了臉，說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兒了，早就不打了。沈楠不說話。三個人沉默地走了一會兒，沈楠突然說，真是不理解你們，萬一被砸中，好好的一條生命，就沒了。馬云正要說話，看到沈楠眼中似有淚光，一時語塞，不知所措。吳波說，小時候就是這樣啊，我們那時更過分，把扁擔溝（蚱蜢）的小細腿，一條條拔掉，隨手丟在草叢里，讓它們自生自滅。沈楠聽了，臉色難看，馬云連忙說，吳波，你們太過分了。吳波說，難道你小時候沒做過這樣的事？馬云猶豫一秒，說沒有，只是打過老賴，而且我從來沒打中過。吳波看沈楠一眼，笑了笑，不說話。

走了半晌兒，沈楠眼睛放光，手指著大溝里的潺潺小溪說，你們看，溪水旁有一片紫色的花，真漂亮！馬云和吳波向下望去，岸邊露紅煙紫，像用水彩畫上去的。吳波說，這是紫苜蓿，河岸田邊、路旁曠野，到處都有，大溝里長這么多，倒不多見。馬云提議下去看看，三人互相攙扶著，沿小徑走入大溝，來到淙淙溪水旁，看紫花怒放。

沈楠說，安徒生童話里講，紫色象征高貴神秘。馬云說，可不是，戲說乾隆里，皇帝住的地方就叫紫禁城，一般人不讓進，住的都是皇親國戚，太子公主，再就是后宮的三千佳麗。吳波說，什么叫三千佳麗？馬云說，就是皇帝的大小老婆，加起來一共有三千位。吳波伸舌頭，天，三千位，這么多，這個數(shù)字準嗎？馬云說，當然準了，三千佳麗是成語，新華字典里查得到，古代皇宮樣樣有講究，說三千佳麗，肯定就是三千佳麗，一個不多，一個不少。吳波說，皇帝厲害，比我爸強，上星期我媽檢查我爸“大哥大”，發(fā)現(xiàn)可疑電話七八條，倆人打得不可開交，抓的我爸臉上青一道紫一道，還說男人靠不住，有點錢就變壞。沈楠說，你爸活該，我討厭皇帝，皇帝太壞，見一個喜歡一個，我奶奶講，后宮里的女人，有的一輩子都見不到皇帝的影兒。馬云說，戲說乾隆主題曲，問情，第一句山川載不動太多悲哀，肯定是傷心的后宮佳麗太多。吳波說，是的，山川載不動，就會發(fā)生地震，房毀人亡，社會課本講，1976年唐山大地震，死了幾十萬人。沈楠說，你們想過人為什么會死嗎？人死后會怎么樣？馬云說，以前跟部隊里的朋友，拿塑料手槍玩“槍戰(zhàn)”，拍畫片，滑旱冰，看電影，打小霸王游戲機，蕩吊床，有一次，周六晚上玩的晚，都不想回家，取了各自的吊床，系在路旁小樹林里，躺在上面，看天，夜空很藍，星星很亮，我們一起唱歌，唱星星點燈，唱真心英雄，在唱歌間隙，有人就問了跟你一樣的問題，說人死后會怎么樣？還問知不知道自己是誰？我們一下都懵了，沒人能回答得上來。我心里正犯糊涂，看到天上有顆星閃了一下，想起暑假看的《小龍人》，于是說，我們都是天上的星星。我說完這句，就有人提議一起唱小龍人的片尾曲……沈楠打斷他，啊，那首歌是我喜歡的，說著輕輕哼了起來：天上有無數(shù)顆星星，那顆最小的就是我，我不知道我從哪里來，也不知道我在哪里生。馬云說，嗯，我也特別喜歡這首，不過當時唱完，想起這些問題，我還是糊涂，回家問我媽，我媽說小孩子家家的，別整天瞎捉摸，有空多背幾個英語單詞，多做幾道數(shù)學題，多看幾篇優(yōu)秀作文，不然等上了初中，學習跟不上，你就傻眼了。吳波說，這種話我聽得太多，不是聽我媽說，是聽我哥說，他高我一年級，我上二年級時，覺得功課簡單，天天玩，沒啥壓力，他對我說，等你上了三年級，就知道苦了。等我上了三年級，并不覺得苦，他又說，等你到了四年級，就知道了。我上四年級時，每天去游戲廳玩三國志吞食天地，開心的不得了，他又言之鑿鑿地說，等你到了五年級，就會真正知道。馬云說，那現(xiàn)在你知道了嗎？吳波嘆了口氣，現(xiàn)在我語文數(shù)學都不及格，啥都不知道了。

溪流拐彎處傳來一聲蛙鳴，馬云打個激靈，手心發(fā)癢，忍不住想撿塊石頭，他轉(zhuǎn)頭看沈楠，沈楠也看他。馬云垂下的手，暗暗張合，攥了幾把空氣，作罷。此時，斜風細雨，陽光灑在溪水上，碎金閃耀。馬云提議，我們索性在大溝里走，沿溪流向上，再走個把鐘頭，爬上去，就到衛(wèi)生隊。眼前流水淙淙，極目遠眺，似無有盡頭，沈楠說，真想就這么一直走下去。馬云說，我也想。吳波說，一直走下去，走到日落西山，黑漆漆一片，嚇死你們。馬云說，沒啥可怕的，到時有螢火照明，跟著螢火，可以一直走到溪水的源頭。吳波笑了笑，沒有說話。

三人沿溪而上，邊走邊聊，腳步輕快。馬云見前方溪水左岸有塊大石，石旁有一物，似包裹。馬云說，你們看石頭下是什么？沈楠視力好，叫了一聲，是裹嬰兒的襁褓呀，估計里面裹著小嬰兒，我們過去看看吧。吳波忙攔她，這種東西沒啥意思，還是別看了。沈楠愣了一下，停住腳。馬云說，我要去看看。馬云不顧吳波阻攔，跨了幾大步，興沖沖來到石前，貓著腰看，只幾秒，馬云“啊”的一聲，三步并作兩步，驚懼而返。沈楠問他看到了什么，馬云驚魂甫定，說看到一個死嬰，半邊臉都腐爛了。吳波說，叫你別過去你不聽，傻了吧？馬云說，太嚇人。對了，我們要不要報警？吳波說，這種事太多，你知道這為啥叫寺兒溝？寺兒溝，其實就是“死兒溝”，死小孩兒的溝！附近村里的人，有的家里

生了女孩兒，不想要，就偷偷丟在溝里。馬云說，真殘忍。

8

這天的雨終究是太小，小到他們都沒察覺雨已停。部隊的衛(wèi)生所依山而建，像個大一號的開放式四合院，馬云，沈楠，吳波從大溝爬上來，渾身是土，坐在院子中間的大花壇沿兒上休息，吃著釀皮。周圍一片蝴蝶花。馬云說，蝴蝶花，又叫鬼臉兒，仔細看像骷髏。以前來打針，路過這里，都不敢細看。吳波說，膽子小。馬云說，不是膽子小，是年紀小。那時四五歲，每次感冒來打青霉素，都是我媽連哄帶騙，說打完針給我買這買那，最開始是買504奶油雪糕，結(jié)果打完針，疼的嘗不出甜味，后來就改成變形金剛了。沈楠說，那數(shù)數(shù)你家里有幾個變形金剛，就知道你從小到大一共挨了幾針。馬云笑著說，是的。

晌午時分，三人從衛(wèi)生隊藥房后門出來，一排松樹映入眼簾，綠化帶旁邊的水泥地上，并排立兩張石頭做的乒乒球案子，沈楠深吸一口氣，說，松樹味和雨后的石頭味混在一起，真好聞。馬云說，是的，還有藍天的味道。吳波說，瞎扯，藍天怎么會有氣味。馬云說，平常沒有，但今天的天特別藍，陽光格外好，就有了。

本地的山，草木稀少，被稱作“和尚山”。衛(wèi)生所后面的山，是西部的西部，山的南坡，受雨水不斷沖擊的結(jié)果，更是寸草不生。此刻，正逢雨后，馬云三人脫了鞋，拎在手里，光腳踩在上面，頓覺心胸舒暢?！疤健边@個游戲，馬云玩過多次，要“跳山”，先得“上山”，雨后土質(zhì)松軟，一踩一個坑，上山毫不費力，即便踩空落下來，也不會傷到自己。馬云是老手，上山輕車熟路，吳波雖是初次，學著馬云的樣子，也不甚費力，唯獨沈楠，小姑娘家家，難免力氣不足，漸漸被落在后面。沒多久，馬云到了半山腰，轉(zhuǎn)頭向下看，趁這個當口，緊跟在后面的吳波奮力一躍，超了他。馬云正要轉(zhuǎn)身追，見沈楠還在山下，于是提前開始了“跳山”，從半山腰向下輕跳，起起落落，跳跳停停，臉上隱隱有“俠氣”，這“俠氣”帶著七分懵懂，三分認真，略顯做作，看不出是來自《雪山飛狐》還是《蓮花爭霸》。

馬云蹦跶到沈楠身旁，向她伸出手：我拉你。沈楠說，我自己可以上去，不用你幫。馬云的手停在半空不動，傻傻笑，幾秒后，沈楠抓住馬云的手，倆人步履蹣跚地向山上行進，腳板沾滿了濕土。

三人攀上高處，并排坐下，微風吹來，周邊景色盡收眼底，雨后初晴，世界格外澄明。坐了一會兒，吳波長吸一口氣，站起來說，那么，我們開始跳吧，看誰先到山下。馬云也站起來，衛(wèi)生隊后門的水泥地，一只黃色折耳犬，跑在臨山小徑上，向前一躍，變成飄忽的黃點。馬云俯瞰山腳，忽遠忽近，感到一陣暈眩。沈楠說，我看著有點害怕，不跳了，我就坐在這里等你們吧。吳波說，那我開始跳了，話音未落，已在三四米開外，馬云緊緊跟上，恍惚中又看見山下那個黃點。吳波腳下像安了彈簧，略一著地，就彈起來，酷似飛檐走壁俠客。馬云莫名不在狀態(tài)，像丟了魂，又想著沈楠在后面看，動作僵硬，扭扭捏捏，全無平日的瀟灑。待馬云到山腳下，吳波已恭候多時，笑著說，我運動細胞還不錯吧，第一次跳就比你快。馬云說，那是我讓著你。

馬云突然覺得晃眼，光芒來自右腳邊的一塊土塊兒，他拾起來細看，土塊兒里鑲滿了閃光的石子，每一顆都凹凸有致，晶瑩剔透，似乎未受到雨水的沖擊，依舊保持著干燥。哇塞，這是鉆石?。遣ㄗ呱锨?，拍了拍馬云肩膀。馬云正出神，肩膀突然挨了一記，手一抖，土塊掉落在地，待到兩人低頭探尋，已不見蹤影。吳波與馬云爬上山后，將這樁怪事向沈楠描述，沈楠不信。

馬云說，別管它了，我?guī)銈兺嬉粋€比跳山更好玩的游戲。三人往更高處行，那里土質(zhì)干燥，有點硌腳，他們穿上各自的鞋。須臾，來到一個所在，四周散落巨大土塊，在馬云指點下，三人手拉手，坐在一個大土塊后面，六只腳一起用力，往下蹬。大土塊滾下山去，像一顆滾石，邊滾邊瓦解，粉碎的部分化作土氣，氤氳而上，待它跌得粉碎，一朵黃云升騰在半空，似身處蓬萊。馬云說，這個游戲，叫做“制造仙境”。沈楠看著眼前景象，似有所觸動，說道，我信你們之前的話了。吳波問什么話，沈楠說，鑲滿鉆石的土塊，一落地就消失，我信了。

三人合力，將周遭的大土塊都踢下山去，剎那間霧涌云蒸，眼前混沌一片，似天地初開時候。沈楠說，明明是中午，卻覺得像破曉。吳波說，我倒覺得像黃昏。馬云說，很奇怪，我夢到過這個場景，咱們?nèi)?，在這座山上。沈楠說，也是在“制造仙境”？馬云搖搖頭，不是，那時，漫畫都被燒了，不開心，夢見漫畫冒出的黑煙，一直順著家屬院往上飄，飄到衛(wèi)生隊后山，咱們?nèi)齻€就站在現(xiàn)在的位置，看著黑煙飄過來，然后開始“跳山”，似乎有個聲音在告訴我，只要跳到山下，就能回到漫畫被燒之前的日子。吳波笑著說，真像哆啦 a夢的時光機。沈楠說，過去的事，不用難過。

人造的云霧還未散，馬云打了個哆嗦，隱約看見云霧中有張臉，是溪邊遇見的那個女嬰，半張臉似天使，半張臉已經(jīng)腐爛，像天使的半邊在對他笑，腐爛的那半邊猙獰可怖。他終于想到，之前跟吳波跳山時，為何心不在焉，感到暈眩，原來都是因為這張臉。馬云半跪在地上，開始嘔吐，把之前吃的釀皮都吐了出來。沈楠撫著馬云的背，問他要不要緊，是不是被土嗆的。吳波說，大中午的，你這是在給我們準備午餐呀，釀皮有了，再吐點健力寶就完美了。沈楠白了吳波一眼，他都這樣了，你還開玩笑。馬云吐完，感覺舒服很多，但為了讓沈楠多撫一會兒，他又裝模作樣地嘔了片刻。

“仙境”消散后，三人下山。雨后的涼爽倏忽不見，代之以六月下午的酷熱，天上的云像化了的棉花糖，絲絲縷縷，柔若無物，瀝青馬路被烤的凹凸不平，一輛軍用吉普駛過，壓出輪胎紋路。三人走到部隊大門口，馬云止步，揮揮手，看兩人背影，漸行漸遠，終于忍不住，叫住他們，跑過去說，我還是送你們到車站吧。

回到家，已是晚上，馬云累得顧不上洗手洗臉，敷衍了幾句爸媽的詢問，歪倒在床上，摁下床邊錄音機的播放鍵，張信哲婉轉(zhuǎn)清澈的聲音飄出來：“花開的美，美不過你笑容的嫵媚；午夜夢回，怕景物憔悴?！迸戮拔镢俱?，景物不是人，如何憔悴？真像語文試卷里的改病句啊。馬云面前的白粉墻，貼著張學友海報的左下角有一處裂痕，零星的白色粉末，斑駁如淚，似乎解答了他的疑問。而睡意如燈繩，咯噔一聲，眼皮落下帷幕，周遭景物消失，窗外夜雨，從黑暗的天空落下，在路燈昏黃中，顯現(xiàn)出剎那姿容，轉(zhuǎn)瞬又進入另一個黑暗。

9

《蓮花爭霸》，1993年新加坡武俠劇，主題曲“江湖路”，由羅文演唱，豪氣干云，氣吞山河，給馬云留下深刻印象。馬云自己編織劇情，脫了鞋踩在席夢思上演續(xù)集，一人分飾多角。三等人物使木制龍泉寶劍，劍柄系一條紅纓，披淺藍薄毛毯作披風；二等人物使八孔豎笛，黑質(zhì)白章，眼神凌厲，一曲斷人腸；一等人物，兩手空空，拈花摘葉皆可傷人，待人接物彬彬有禮，深藏不露。一個人的時候，馬云沉浸在這些劇情里，樂此不疲，一玩就是一下午，太投入太逼真，盡管龍泉寶劍是路邊玩具攤上花兩塊錢買的，八孔豎笛是學校發(fā)的。

在席夢思的方寸之地，馬云演完了蓮花爭霸續(xù)集、神雕俠侶續(xù)集、雪山飛狐續(xù)集、七龍珠續(xù)集、幽游白書續(xù)集、圣斗士續(xù)集……這一幕幕獨角戲，大多是在周日下午進行，房子里只他一人，窗簾拉緊，外面晴天有時，雨天有時。

比起一個人“演戲”，馬云更喜歡一群人看戲。經(jīng)過一段時間磨合，新老部隊家屬院的孩子逐漸熟悉起來，他們打破隔閡，每天一起坐班車上學，一起回家，到了周六晚上，就一起去部隊電影院看電影。那時經(jīng)常放武俠片，《六指琴魔》《笑傲江湖》《倚天屠龍記之魔教教主》《黃飛鴻》《醉拳》《紅番區(qū)》《A計劃》……大飽眼福的同時，這些孩子有樣學樣，舉手投足之間，帶一股江湖氣。有個叫田川的小胖子，每次見到馬云，都拱一拱手，幸會幸會，知道今天電影院放啥電影嗎？

馬云與吳波、沈楠看的第一場電影是譯制片。傍晚七點一刻，云彩在有如巨大熒幕的天空中燃燒，部隊電影院門口點兵場上，士兵們排成方隊，橫平豎直，大氣不敢出，馬云、吳波、沈楠三人，在不遠處看著。指導員表情嚴肅，站在隊列前面訓話，剛才我轉(zhuǎn)過去時，哪個吹的哨子？無人應答。指導員臉色難看，不管誰吹的哨子，下次給我夾住，不然有你好看。這頁算是揭過，指導員咳嗽一聲，氣沖丹田，喊口號整隊。馬云趁著喧嘩，又吹了聲口哨，這次沒人聽見。

部隊電影院紅磚白瓦，正中間有顆紅五角星，掉了些漆，懷舊的感覺。電影開演前十分鐘，士兵先進場，腳步聲產(chǎn)生共振，咚咚作響，馬云三人和部隊其他孩子緊隨其后，喳喳喳。影院內(nèi)座位充足，每次都空出半壁江山，小孩喜歡坐第一排，以為坐的越前看的越真。馬云三人第一排坐定，天花板大功率照明燈熄滅，眼前突然漆黑，像與伙伴走散，被拋到宇宙盡頭，須臾，一道光從后方射過來，大屏幕亮起，開啟另一個世界。

以往電影片頭，馬云早已熟稔：嘉禾，四個矩形色塊首尾相接；邵氏兄弟，英文字母 SB搶眼；中國星，屏幕中央，一個周正無比的“國”字。而這次，不同以往，熒幕上，電影膠片串成一枚“金牌”，金牌里一頭雄獅，作獅子吼狀，威風凜凜，有王者風范。片頭過后，柔媚鋼琴聲響起，畫面跳轉(zhuǎn)到一個復古的拜占庭式建筑，隱約傳來男女呻吟，鏡頭由外及里，步步推進，乳白色房門，門上有丘比特浮雕，呻吟聲漸大，入門左手邊，豎一尊仿制的斷臂維納斯，右邊是大衣架，掛一件褐色風衣，房子中央，一座大水床，水床上躺一對男女，金發(fā)碧眼，袒胸露乳，白色床被遮住下半身，春光半泄。

此時，電影院的觀眾，在一片黑暗里，看不見彼此的面紅，卻仿佛聽見旁邊人的心跳。馬云身后隱隱傳來嬉笑和咳嗽，像得到意外福利，幾分驚喜幾分尷尬。坐在第一排的孩子，不知道哪個低聲喊了一句：“這是黃色電影，咱們別看了，回去吧?！逼渌⒆蛹娂婍憫?，折疊座位逐一彈起，十幾個人影從黑魆魆的過道掠過，半分鐘后，第一排幾乎空了，只剩下三個人。

馬云低聲說，咱們走不走？吳波說，我們不是部隊里的，難得來一次，還是看完再走吧。馬云說，好，那就帶著批判的眼光看看。讓馬云失望的是，接下來的情節(jié)，并沒有什么可供批判的，像蛋卷冰淇淋，開頭很甜，后面干巴巴，馬云和吳波打起哈欠，只有沈楠全神貫注，看得津津有味。片尾曲響起，士兵們像聽到集結(jié)號，潮水般緩慢而堅定地朝出口涌去。腳步的共振喚醒了馬云，他睜開朦朧睡眼，燈光已亮起，一排排字幕像接受檢閱的方隊，從他眼前閃過，很快消失，馬云低頭，看見 T恤領(lǐng)口處有灘水漬，是他打瞌睡的印跡，三天后，在小天鵝洗衣機里，這條 T恤和的確良秋褲、平口棉紗襪一起旋轉(zhuǎn)，一圈又一圈，漩渦中抱成一團，約莫半個多鐘頭，領(lǐng)口的那攤水漬才逐漸消失，眼前這個夜晚，在未來的二十年里，不時在馬云記憶的漩渦里翻滾、打轉(zhuǎn)、變形，從未消失過。

回去的路上，星星很亮，勺子一樣的北斗，薄紗般的銀河，在三人頭頂上方，很遠。馬云說，想起兩年前的一天，星星像現(xiàn)在一樣，當時我正看漫畫，突然停電，于是跑到馬路上借星光看書。吳波說，你這比鑿壁借光更難得，純天然環(huán)保。馬云笑了笑，表情變得凝重，似若有所思，不對，是我記錯了，當時是在路燈底下。說這話時，他們?nèi)苏米咴诼窡粝拢@些光的制造者，立在馬路兩旁，彼此相隔不遠，互為呼應，延伸向遠方。兩只路燈光與光的邊界，有鞭長莫及的暗角，像電影里戀人的手，在分別時的火車上伸向?qū)Ψ?，剛握緊就分離。走到第七盞路燈，沈楠突然開始復述剛剛看過的電影劇情，原來這是一部懸疑片，影片中，每到午夜十二點，就死一個人，相當驚悚。馬云聽著沈楠惟妙惟肖地敘述，夜風吹過，后脊背發(fā)涼，驚訝自己看電影時居然會睡著。

走到汽車連，提前撤退的孩子三五成群，路燈下嬉戲。只一眼，馬云就看出他們在玩“猜猜誰走過去了”。游戲規(guī)則簡單，一人用手蒙住另一人眼睛，其他人依次從其面前走過，做各種表情動作，極盡夸張搞笑之能事，蒙眼者需描述每個人的行為舉止，并像店小二般吆喝出來。比如，有人抬頭，做仰望星空狀，就說：看星星的人過去了！有時為了好玩，動作多荒誕不經(jīng)，蒙眼者也自由發(fā)揮，奇奇怪怪的話沖口而出，營造出詭異“笑果”。有一次，有人伸出雙手，扮色狼狀，佯抓被蒙眼者的胸部，蒙眼者說：使“抓奶龍爪手”調(diào)戲你的人過去了！此話有典故，是電影《倚天屠龍記之魔教教主》中華山派弟子的臺詞，大家聽了心領(lǐng)神會，笑作一團。

馬云等三人走過，不在游戲之列，算不速之客，蒙眼的孩子看見，突然說：看黃色電影的三個人走過去了！話音甫落，路燈亮處，幾個孩子笑聲響亮，路燈暗處，吳波和沈楠臉色尷尬。馬云辯解：根本不是黃色電影，是一部非常非常好看的恐怖片，每到午夜十二點，就死一個人……

馬云把電影情節(jié)添油加醋地復述一遍，聽得他們兩眼發(fā)直，后悔不迭，都埋怨那個說要提前走的人。一陣嬉笑吵鬧，孩子們作鳥獸散。馬云與吳波、沈楠在部隊大門口作別，路燈下的柏油路，黑暗世界里一小方螢火舞臺，長鏡頭鎖定對焦，未來一小時，三個人影走過，四輛軍卡開過，兩只蝙蝠飛過，再沒有什么，除了風。

10

1997年 2月 19日，偉人去世，小學生馬云懵然無知，天依然是藍。上午兩節(jié)課后，眼保健操音樂未如期響起，響起的是一段不知名旋律，莊嚴肅穆，班主任走進教室，通報偉人逝世消息，全體同學起立，默哀三分鐘。

離別時刻，默哀無淚，有點說不過去，馬云想電影里生離死別橋段，想到腦仁發(fā)疼，終于醞釀出一滴眼淚。馬云右前方位置，一個學生正抽自己右臉頰，邊抽邊說，哭啊，為什么不哭。中午回家，馬云見父親呆坐電視機前，無聲哭泣，眼淚滾滾而下，腦子里閃過剛學的詩：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在馬云記憶中，這是第一次親眼看到父親哭，之前只是傳聞，說父親讀書勤奮，是村里最用功的學生，有回數(shù)學考試得了 85分，回到家不吃飯，蒙著被子嗚嗚哭，終于，在恢復高考后的第二年，考上了軍校。

吳波說，偉人去世，股市瘋魔，2月 17日，滬深兩市雙雙跌停，2月 18日，雙雙漲停，2月19日，噩耗傳來，以跌停開盤，收盤時卻又大漲。馬云聽得云里霧里，問他，啥叫跌停？啥叫漲停？吳波撓撓頭，我也不太懂，我爸跟人聊天時，我聽到的，反正就是很厲害，我爸說這兩天股市像坐過山車，大起大落，大落大起，即便如此，很少有人關(guān)心真金白銀的得失，都在討論偉人去世。

這年夏天，市里舉辦奧數(shù)比賽，學校開出誘人條件，獲得名次，為校爭光者，可由老師和家長帶領(lǐng)，參加海南島三日游，由學校負擔全部開銷。報名者多如過江之鯽，馬云初賽即被淘汰，沈楠一路過關(guān)斬將，取得季軍。頒獎大會，沈楠第三個上臺，馬云臺下望她，她看前方，眼里閃爍淚光，臺下人群中有人嘟囔，有啥了不起，激動個屁，才第三名。接下來沈楠坐汽車，坐火車，坐輪船，乘三種交通工具抵達海南。海風，海浪，天涯海角，流連三天，帶回兩份禮物，都是石頭。一份是袖珍雨花石，經(jīng)加工打磨，珠圓玉潤，共 9塊，橫三排豎三排，陳列在方盒中；一份是晶瑩剔透的黃石，雞蛋大小，心臟的形狀，沒有外包裝，天然雕飾。當沈楠將這兩份石頭擺在馬云和吳波面前讓他們選擇時，馬云毫不猶豫，拿起了黃石，吳波笑他傻，明顯那盒袖珍雨花石價格更貴一些，沈楠沒說什么，看了馬云一眼，低頭微笑。

去沈楠家那天，馬云明顯緊張，眼前一棟灰灰的筒子樓，每戶窗口附近都有焦黑色，東一塊西一塊，廚房設(shè)在陽臺，長年做飯煙熏火燎導致。沈楠家在六樓，爬到腿軟，剛進門就覺局促，茶幾、木凳、桌椅、電視機、暖壺、衣柜、冰箱等什物像被笤帚掃成一堆、歸攏在簸箕里的灰塵，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唯獨側(cè)臥的書架遺世獨立，書架上玲瑯滿目，都是文學類圖書，只有兩本漫畫，一本是圣斗士星矢黃金十二宮，另一本是七龍珠魔人布歐篇。這兩本漫畫，是馬云大批漫畫被燒掉后，唯一劫后余生保存下來的，于幾日前送給沈楠。沈楠從書架上抽出三本書：《三個火槍手》上下卷，《牛虻》，《呼嘯山莊》。她將這三本書交到馬云手里，馬云掂了掂，分量十足，打開內(nèi)頁，沒有一張插圖，全是字，心里有點抵觸。沈楠說，漫畫看太多會傻，還是看小說有意思，這三本我最喜歡，今天送給你。馬云點點頭，我會好好讀。中午，在沈楠家吃飯，一個黑褐色小砂鍋，在灶上文火熬著，馬云以為是熬中藥，待香氣四溢，才知道里面盛的是白菜、粉條、排骨。席間，沈楠母親面色可親，眉宇間卻凝結(jié)幾分愁苦。幾天后，馬云從吳波口中得知，沈楠父母廠里不景氣，雙雙下崗，每月只有四百元下崗工資，她父親脾氣不好，經(jīng)常喝酒，喝醉了就抱怨，說要是沈楠是個男孩就好了，可以早點幫家里做事。馬云想起那天，沈楠朗誦《丑小鴨》：于是她飛到水里，向這些美麗的天鵝游去。這些動物看到她，馬上就豎起羽毛向他游來?！罢埬銈兣牢野?！”這只可憐的小鴨說。她把頭低低地垂到水上，只等著一死。但是她在這清亮的水上看到了什么呢 ？她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但那不再是一只粗笨的、深灰色的、又丑又令人討厭的鴨子，而是一只天鵝！？

責任編輯 張慶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