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西方近代思想對田中正造“真文明”思想的影響

張 晉

(吉林大學 東北亞研究院，吉林 長春 130012)

田中正造(1841-1913年)是日本近代政治家、思想家，生于日本栃木縣佐野市小中村，因反對足尾礦毒事件深受日本民眾愛戴，被日本國民奉為“反公害義士”。田中正造青少年受下野地區(qū)的民風、富士講信仰等日本傳統(tǒng)思想和儒家教育的影響，性格勤勉。此后，他在江刺縣獄中閱讀了大量西方政治、經(jīng)濟著作，迫切希望改變不平等的社會現(xiàn)狀，他的平等思想不再是傳統(tǒng)的、流于表面的平等，而是帶有鮮明的西方特色，脫離了富士講信仰在其早年時期所形成的平等思想，轉(zhuǎn)而宣傳西方的平等思想。晚年田中正造入住谷中村，在與村民共同進行反谷中村廢村運動的過程中深化了對基督教思想的理解，汲取了基督教的“愛敵”教義、福音主義等方面營養(yǎng)。可以說，田中正造正是在西方近代思想的影響下，才能提出和形成他自己的“真文明”思想。因此，本文將在對“真文明”內(nèi)容進行闡述的基礎上，從西方近代思想著作、基督教好友兩個方面對田中正造“真文明”思想中受西方文明的影響部分進行論述，并在此基礎上試圖對其在當代文明中的位置和影響進行考量。

一、田中正造其人

田中正造生于幕末，青少年時期曾擔任名主職務，因“六角家事件”而入獄，在江刺縣任職期間因被誤認殺害上司而入獄，獄中接觸到《西國勵志編》等西方啟蒙思想著作，而立志“從政”。他從擔任區(qū)議員開始進入政界，先后任職區(qū)議員、栃木縣會議員和大日本帝國議會議員等職務。他從大日本帝國第二屆議會開始致力于解決足尾礦毒問題，并辭去了議員職務。1900年，因渡良瀨川洪水，足尾礦毒問題再次復發(fā)，大批民眾涌入東京，引發(fā)著名的“川俁事件”。在該事件中，明治政府甚至出動警察鎮(zhèn)壓民眾，田中正造因憤慨明治政府此舉動和公判情況，在第十五次公判中打哈欠以表不滿，后因“哈欠事件”被判處侮辱官吏罪而入獄。在獄中，他首次閱讀了《新約圣書》。1901年，田中正造冒死向剛從議會歸來的天皇直訴足尾礦毒問題而被捕入獄，出獄后入居谷中村，帶領村民發(fā)動反對政府因為足尾礦毒問題而廢除谷中村的運動。田中正造其晚年在日記中提出的思想“真正的文明，不令山荒蕪，不令川干涸，不破壞村莊，不殺戮人”[1](P260)，被后人譽為“真文明”思想，影響至今。

二、田中正造“真文明”思想主要內(nèi)容

田中正造的“真文明”思想主要指環(huán)境保護思想、民主思想及和平思想等三部分內(nèi)容。

“不令山荒蕪，不令川干涸”表現(xiàn)了田中正造的環(huán)境保護思想。坐落于日本栃木縣的足尾銅礦是日本近代歷史上具有代表性的大銅礦。1877年古河市兵衛(wèi)接管后采取“生產(chǎn)第一”的經(jīng)營理念，完全忽視了當?shù)氐纳鷳B(tài)保護。銅礦冶煉需要大量燃料，為獲取燃料，足尾銅礦廠濫伐當?shù)厣搅?，這種行為造成足尾銅山植被荒蕪，洪水頻發(fā)，而足尾銅礦廠排放的礦毒對渡良瀨川流域的土壤、水質(zhì)和大氣等都造成污染，并進一步污染了渡良瀨川兩岸農(nóng)地和農(nóng)作物。田中正造所主張的“不令山荒蕪，不令川干涸”正是以足尾礦毒問題為焦點而提出的，這其中包含人與自然和諧發(fā)展的環(huán)境保護思想。

“不破壞村莊”則表現(xiàn)出田中正造的自治思想及民主思想，其具體表現(xiàn)為田中正造針對明治政府為“轉(zhuǎn)嫁”足尾礦毒問題而要廢除谷中村這一行徑所進行的一系列反抗活動。通過這一系列活動可以看出，田中正造的“不破壞村莊”不僅包含他一直堅持的“自治思想”，還包括尊重民眾利益等思想。

田中正造所主張的“不殺戮人”，象征著他的和平思想。田中正造在辭去議員職務后，在日俄戰(zhàn)爭爆發(fā)的前年即1903年2月，在靜岡縣掛川就非戰(zhàn)論進行首次演說，表達了反對日本對俄開戰(zhàn)的觀點。并在戰(zhàn)爭結(jié)束后，提出“廢除世界海陸軍備”的和平思想*日語原文為“軍備全廃の思想”，本文筆者使用“‘廢除世界海陸軍備’的和平思想”這一譯法。。

三、西方民主思想的影響

田中正造所受的西方影響主要來源于西方近代書籍以及他的基督教朋友們。

明治四年，田中正造因被懷疑殺害上司而入獄，在獄中，他閱讀了介紹西方近代思想文化的書籍，了解了西方的自由民主思想以及西方國家政治制度、經(jīng)濟組織及法律知識，并汲取了小國主義、經(jīng)濟獨立和自立等思想，進一步拓寬了思想視野，為“真文明”思想的形成奠定思想基礎。

根據(jù)《田中正造昔話》記載，田中正造在江刺縣獄中反復朗讀《西國勵志編》來矯正口吃。此外，據(jù)日本學者考證，田中正造還接觸了福澤諭吉的《賬合立法》和《英國議事院談》[2]及盧梭的《社會契約論》等書籍。其中，對田中正造“真文明”思想影響最大的是《西國勵志編》，具體表現(xiàn)在以下三個方面：

其一，田中正造從《西國勵志編》中吸取了自立、獨立的思想，為其日后經(jīng)濟自治思想奠定基礎。受此影響，在自由民權(quán)運動時期，田中正造主張地方經(jīng)濟自治，地方依靠自己的力量發(fā)展經(jīng)濟。

其二，田中正造從《西國勵志編》吸取了獻身于公共事業(yè)的思想。田中正造以書中亞當·斯密創(chuàng)作出版《國富論》的事例為榜樣[3](P24)，堅定了為公共事業(yè)奉獻的精神。例如，田中正造在江刺縣獄中受審判拷問經(jīng)歷，讓他覺得：“就這樣我自己的生命好像都被掌握在這些人的手中，這其中的危害程度一言難盡。”[4](P79)這也讓他意識到憲法的重要性，迫切希望用新接觸的西方新思想改變社會現(xiàn)狀，全心全意投入為民眾謀福祉的事業(yè)中。通過閱讀上述西方近代思想著作，他樹立了從政的決心，向父親遞交了立志文，文章寫道：“一、從今起不再為謀取私利的事情勞心費神。二、為了公共事業(yè)，每年花費一百二十日元(每月僅10日元)，持續(xù)35年(其預算自明治二十三年以來因為競選的緣故有所超支)。三、將養(yǎng)男養(yǎng)女二人送與他人去接受一定的教育?！盵4](P91)田中正造原以為不會輕易得到父親的許可，但出乎意料，父親滿臉喜悅，同意他的想法：“能說出此言，表明你胸有大志，必須要實現(xiàn)你的理想……即使死后不能成佛，活著的時候，做一個好人?！盵4](P91)田中正造為父親的話所感動，齋戒三日，向神明起誓后，開始投身于政治活動[4](P222)。

其三，開始關注政治和議會，并從中意識到憲法的重要性。例如，通過《英國議事院談》的閱讀，田中正造汲取了西方的自由民主等思想，他認識到開設國會的重要性，遂在自由民權(quán)運動時期極力主張開設國會，并意識到憲法在國家管理中的地位至關重要。又如《社會契約論》中的小國思想，影響了田中正造的國家觀。在日俄戰(zhàn)爭時期，他立足小國主義，反對日本軍備擴張。

四、基督教和平思想的影響

早在前橋教會在栃木縣宣傳基督教時期，田中正造就已經(jīng)接觸到基督教。從《上毛教界月報》的刊載內(nèi)容可推斷，當時他作為栃木縣會議員積極支持基督教的傳教活動，并將自己的住宅設為基督教講義所*《上毛教界月報》為安中教會牧師柏木義元到任后開始發(fā)行的具有基督教性質(zhì)的報刊，詳細記錄安中教會派生下的各教會的傳教情況以及時事評論等內(nèi)容。該報刊行于1898年11月，1936年?？?，每月一期，共計發(fā)行38年。。在大日本帝國議會開設后，田中正造因為在川俁事件審判中打哈欠而觸犯侮辱官吏罪，被判入獄四十日，獄中的田中正造閱讀了木下尚江送來的《新約圣書》[5](P443)。雖然田中正造未曾進行過基督教的洗禮儀式，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基督教徒，但他不僅參加基督教徒在小中村的傳教活動，還曾通過非正統(tǒng)方式合理解讀了基督教著作，并用基督教思想指導晚年的實踐活動，這導致田中正造的“真文明”思想中有濃郁的西方基督理念。

田中正造在擔任栃木縣會議員的時候，積極支持基督教的傳教活動，結(jié)識了柏木圓義等基督教好友。據(jù)田中正造回憶，在接觸《圣經(jīng)》前，木下尚江、新井奧邃、內(nèi)村鑒三等基督教好友對其思想有著深刻影響。

其一，田中正造在基督教好友如新井奧邃、內(nèi)村鑒三“非戰(zhàn)論”的潛移默化影響下，最終從甲午戰(zhàn)爭的“義戰(zhàn)論”者轉(zhuǎn)為“非戰(zhàn)論”者。田中正造曾一度對“愛你們的仇敵”這一基督教教義產(chǎn)生困惑：“基督教有許多教義，讓我普愛眾生。但其中讓我愛殺我的人這點使我不可理解。”[5](P198-199)為此，這期間他不僅支持日本軍備擴張、發(fā)動甲午中日戰(zhàn)爭，還主張用暴力手段進行武力反對政府(如川俁事件)。而在去了新井奧邃的講義所，學習基督教義后，田中正造才理解了“愛你們的仇敵”中所體現(xiàn)出的和平主義思想，于是他不僅反對日本對外擴張、發(fā)動日俄戰(zhàn)爭，提出“廢除海陸軍備”的思想，還主張用非暴力手段進行反對廢除谷中村運動。

其二，受新井奧邃、柏木義圓、木下尚江等人愛國心、福音主義和平思想影響，田中正造形成具有濃郁基督味道的和平主義思想。如新井奧邃與田中正造相識與1901年，他不僅幫助田中正造加深了對基督教義的理解，還在足尾礦毒事件中給予田中正造很大幫助。在直訴事件后，新井奧邃介紹律師中村秋三郎為田中正造提供了及時的法律援助，并向《日本人》投稿《觀其過知其仁》，給予田中正造以輿論的幫助?？梢哉f，新井奧邃對田中正造產(chǎn)生“革命性”的影響，是田中正造思想的靈魂師匠[6](P1)。

其三，在接觸基督教圣經(jīng)后，田中正造將基督教評價為講真理付諸實踐的宗教，并對基督教給予高度評價，他認為基督教重視將真理付諸實踐[7](P86)。在谷中村期間，田中正造不僅將基督教作為精神支柱，還深化理解基督教義，用以指導反對谷中廢村的活動。此外，在反足尾礦毒運動陷入低谷時期，田中正造為喚起輿論的深層關注而四處奔走，渴望基督教不僅能救贖其心靈，還希望可以借助基督教讓更多的民眾關注足尾礦毒問題。這些都體現(xiàn)出基督教圣經(jīng)教義對田中正造民主思想的影響。

五、結(jié)語：田中正造“真文明”思想的當代考量

歷史是過去的回響，更是現(xiàn)代的指路者。田中正造作為“衷心為解放下層人民奉獻自己一身的稀有思想家、實踐者”[7](P2)，其在西方近代思想影響下形成的“真文明”思想早在20世紀60年代日本民眾學興起時就引起學者的熱切關注，至今仍為學者所津津樂道。

在“真文明”思想中，田中正造的“非戰(zhàn)論”思想提出“廢除海陸軍備”的思想，這和二戰(zhàn)之后日本憲法第九條的精神非常契合。從這點來看，田中正造堪稱是“日本和平憲法”的先驅(qū)。

田中正造非常重視憲法和民權(quán)，有自己的“國家觀”考量，并積極把民主思想實踐于反足尾礦毒事件等民權(quán)運動中。日本學者家永三郎和鹿野政直評價田中正造為“正確使用明治憲法的民主主義思想家”[8](P26)“田中正造想建立的理想國家是具有人權(quán)和自治的人民主權(quán)國家”[9](P212)?？梢钥吹?，田中正造的民主思想始終以民眾為主，以“人類為中心”，且其領導的反足尾礦毒事件民權(quán)運動限定在法律的內(nèi)核中，例如田中正造發(fā)表演講，向人們講解礦毒的危害、注意事項[10](P453-464)，1899年，田中正造為礦毒事務所頒布“施行條例”[10](P518-523)，并對明治政府的司法條例進行重新解釋，認為官員應為民眾服務等。這些都說明了田中正造作為日本傳統(tǒng)人士與西方現(xiàn)代思想家之間的銜接人而具有的現(xiàn)代法制以及民主意識。

當然，最值得注意的是田中正造“真文明”思想中的環(huán)境保護思想，仍然在當代發(fā)揮著重要的作用。2011年3月11日，日本發(fā)生大地震引發(fā)了日本福島核電站泄露和足尾銅礦的堆積礦渣表層崩壞事件，這引發(fā)學者對田中正造當時反公害運動的再次思考。當時，田中正造入住谷中村之后提出“素面”“否定欲望”等思想。實際上，在人與自然關系日趨緊張的今天，田中正造的這些思想仍然有其可取之處和一定的價值。從這點來看，正如佐江眾一所說，“田中正造堪稱是地球環(huán)境問題的先驅(qū)”[11]。

[1]田中正造全集編纂會.田中正造全集：第13卷[M].東京:巖波書店，1977.

[2][日]前沢敏.田中正造読書経歴[N].田中正造全集月報2號,1977．

[3][英]塞繆爾·斯邁爾斯.自己拯救自己[M].賈明銳，譯.北京：經(jīng)濟科學出版社，2013.

[4]田中正造全集編纂會.田中正造全集：第1卷[M].東京:巖波書店，1977.

[5]田中正造全集編纂會.田中正造全集:第15卷[M].東京:巖波書店,1978.

[6][日]林竹二.田中正造と新井奧邃.田中正造全集月報[M].東京：巖波書店,1978.

[7]田中正造全集編纂會.田中正造全集:第11卷 [M].東京:巖波書店,1979.

[8][日]小松裕.田中正造的近代[M].東京：東京現(xiàn)代企劃室，2001.

[9][日]有井正臣.田中正造[M].東京：巖波書店,1984.

[10]田中正造全集編纂會.田中正造全集:第2卷[M].東京:巖波書店,1978.

[11][日]佐江眾一.田中正造[M].東京:巖波書店,19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