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秀敏, 姜丹丹
(懷化學院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湖南 懷化 418008)
【藝文尋珠】
清代湖南土家族竹枝詞中的生態(tài)觀論析
朱秀敏, 姜丹丹
(懷化學院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湖南 懷化 418008)
現存清代湖南的土家族竹枝詞有200余首,它們或隱或顯地表達了土家人民的生態(tài)觀念和環(huán)境意識。土家兒女熱愛家鄉(xiāng)、贊美家鄉(xiāng),在尊重、善待自然的基礎上,合理利用自然,并有著濃重的自然崇拜情結,在土家語和漢語之間也形成了“和而不同”的生態(tài)美。這些生態(tài)觀念雖然不成系統(tǒng),卻用竹枝體的形式生動地記錄了土家人民協調人與自然關系的生態(tài)智慧和環(huán)境意識,至今仍有開掘并發(fā)揚光大的生態(tài)學價值。
生態(tài)觀;竹枝詞;土家族;湖南;清代
土家族是一個歷史悠久的民族,世居毗連湘、鄂、渝、黔的武陵山地區(qū)。湖南的土家族主要集中在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以下簡稱湘西州)和張家界市。改土歸流后,民族聚居區(qū)涌現了大量本土文人,他們用漢語以竹枝詞的形式,記錄了他們的社會生活。現存清代湖南的土家族竹枝詞有200余首。這些作品描寫了豐富的民俗事象,承載了深厚的歷史文化和民族智慧,是當時的人們表達情感、寄托愿望的方式之一,在創(chuàng)作上體現出沒有文字的少數民族文人記錄其民族文化、風土人情的本體論特征。土家族人民在長期的生產、生活實踐中,早就意識到了人和自然界關系的重要性,這些作品或隱或顯地表達了他們的生態(tài)觀念和意識,其中大量的民俗事象和傳統(tǒng)禁忌正是他們在日常生活中自覺或不自覺地奉行人與自然和諧相處原則的體現。
德國存在主義美學家海德格爾早在20世紀中葉就提出了“詩意地棲居”的審美理想。所謂“詩意地棲居”,不僅僅是指物質空間的占有,“不僅僅要認識世界和改造世界,更重要的是要在同世界的和諧平等的對話中獲得審美的生存”[1]。清代湖南土家族的竹枝詞中,飽含著土家兒女對當地山川草木、花鳥蟲魚的無限熱愛,寄寓著他們世代以來的祈求、祝福和期望,傳達出愛護自然、贊美家鄉(xiāng)、詩意棲居的生態(tài)倫理觀念。
清代湖南的土家族文人大多將描繪家鄉(xiāng)民俗風情的竹枝詞命名為《溪州竹枝詞》,如永順縣的彭勇為、彭勇行、彭勇功、唐仁匯、彭施鐸、向曉甫、周植齋等人皆有同題《溪州竹枝詞》,共計百余首*本文所引竹枝詞如無特殊標注,均見彭南均編著《溪州土家族文人竹枝詞注解》(光明日報出版社2008年版)。,其中彭勇行、彭勇功兄弟皆有數十首傳世。溪州是古代土司管轄的土家族聚居區(qū)之一,以“溪州”為題,可見當地文人對自己家鄉(xiāng)的無限熱愛,對世代生活的地方,他們充滿了自豪感:“上溪州接下溪州,又到黔安古寨頭”“溪州曾記古州名,福石猶留舊郡城”“土家自古住溪州”[2]750(彭勇行《溪州竹枝詞》)。這里群山環(huán)繞,溪流縱橫,自然景色秀麗壯觀。因此,土家族的竹枝詞中蘊含著當地文人生命意識中獨特的山水情結,出現了大量的山水意象,體現出民族聚居地的地域特色:
青峰頂上夕陽低,北嶺岡頭鳥又稀。何處詩翁貪晚景,擊壺吟眺竹橋西。(彭勇功《溪州竹枝詞》)
鳳灘波急鳳如飛,龍洞雨停龍乍歸。洞口芙蓉花艷艷,灘頭楊柳葉依依。(彭支夏《溪州竹枝詞》)
小西門外碧波澄,點點漁舟夜火明。春雨如油落不住,山光水色映山城。(向曉甫《溪州竹枝詞》)
白巖洞畔住儂家,茅舍竹籬三個杈。早上愛聽雀鳥噪,春來喜看杜鵑花。(佚名《溪州竹枝詞》)
這些作品融情于景,充滿詩情畫意,體現了人與自然的和諧關系,反映了土家兒女熱愛自然、贊美自然、感恩自然的生態(tài)情感。土家地區(qū)山青水秀、鳥語花香,縱橫交錯的山水是土家人賴以生存的天然屏障,自然山水是土家兒女最親近的自然基礎。他們筆下的山水不僅是自然景觀,更是與生命熔鑄在一起的人文關懷與心理蘊藉。他們將生活的幸福與自然的和諧之美相融合,為我們描繪了一幅幅人與自然和諧共贏的生態(tài)畫卷。土家兒女對自然山水的熱愛、尊重、敬畏乃至崇拜,是在漫長的歷史發(fā)展過程中形成的,并已深深地植根于他們的生命意識當中。這種獨特的山水情結是土家族生態(tài)觀的重要組成部分。
自然崇拜指人們對自然物與自然現象的崇拜。土家族聚居區(qū)地形復雜多樣,山水縱橫交錯,土家先民將對高山大川的敬畏和膜拜擴展到大自然萬物之上,這種萬物有靈的自然觀正是形成自然崇拜的基礎。他們在處理人與自然的關系時,有著較為獨特的認識,渴望人與自然的平等、和諧發(fā)展,甚至將自然界的一切人格化、神圣化,將人與自然的關系提升到人與神的關系,賦予自然萬物以各種神靈的形象,并加以膜拜、敬奉。
山水滋養(yǎng)下的土家人,世代居住在這種云煙變幻的自然環(huán)境中,為了表達對高山流水的深厚情感,他們自古以來就有濃厚的山水崇拜觀念和莊重的山川祭祀行為。比如捕魚時要祭祀江神:“丹崖齒齒石粼粼,結構漁梁據水津??慈〕圜[剛六六,先教頭尾祭江神?!盵2]677(向兆麟《酉江竹枝詞》)“剛六六”為土家語,意為肥胖。捕撈結束后,漁民要選取一條最重、最肥的魚,砍下它的頭和尾來祭祀江神。狩獵時要祭祀獵祖梅山神:“沿山狩獵風雪天,隨狗奔趨屢轉彎。獵獲歸來真得意,燒香默默敬梅山?!?佚名《溪州竹枝詞》)他們對獵祖梅山神特別敬重,不僅捕獲了獵物要祭謝梅山神,狩獵之前也要敬奉梅山神,以求捕到獵物。土家人對江神和獵祖的祭謝和崇拜,反映了土家族與自身生存環(huán)境的關系,既要合理利用自然資源,同時也要對其加以保護,以維持生態(tài)平衡。這種樸素的生態(tài)意識是通過人與神鬼的交流完成的,通過這種原始宗教的祭祀形式,土家先民表達了能夠溝通天人、實現天人合一與之和諧相處的美好愿望。
除了對山川的崇拜,清代湖南的土家族竹枝詞中還有其他形式的自然崇拜,如“粟姓春官入戶庭,全憑一紙送牛形。山翁愛問收成事,盤問今年《地母經》?!?彭勇行《溪州竹枝詞》)土家俗有“天公”“地母”的說法,認為農作物的生長歸土地神,即地母神掌管,不僅逢年過節(jié)要虔誠敬奉,春耕秋收時節(jié)更要大祭。劉啟培亦云:“報道縣官去迎春,先農壇畔禮田神。群兒播種爭相戲,笑擲香泥滿一身?!盵2]668(《竹枝詞》)描繪的正是仲春時節(jié),當地縣官在先農壇舉行耕藉典禮,祭祀天地諸神的場面。此外,牛在農耕社會與土家族的生產生活有著密切的關系,因此每到春天,土家地區(qū)都要送春牛圖,圖上印著全年的農歷節(jié)氣。送春牛圖和盤問《地母經》的春播習俗,正是土家人民世代以來追求人與自然和諧、有序關系的體現,這些祈福消災的儀式和行為,反映了農耕社會土家人對當年收成的關注和美好憧憬。
在清代湖南的土家族聚居區(qū)還廣泛流傳著關于竹王的傳說,彭勇行說“郎官星罩竹王祠”“野藤花漫竹王祠”,土家人為竹王修建祠廟,供后人祭祀。竹王的傳說在《華陽國志·南中志》和《后漢書·南蠻西南夷列傳》中皆有記載,講述了一個生于竹、養(yǎng)于竹、興于竹的民族傳說,富有浪漫色彩和神秘氣息。土家人的竹王崇拜當與民族聚居區(qū)竹林遍地的生存環(huán)境有關。土家人以竹筍為食,伐竹建房,并劈之為器。竹王的神話傳說,雖然富有神秘色彩,卻將人與自然融為一體,表現了古老而樸素的天人合一的觀念,人離不開自然,天、地、人是一個有機聯系的整體,三者之間必須保持協調、均衡、和諧的狀態(tài),人類社會才能向前發(fā)展。土家族對竹王的緬懷和祭奠,正是樸素的天人合一思想的表達,反映了天、地、人相生相依的生態(tài)倫理意識。
土家先民渴望在尊重、善待、敬畏自然的基礎上,認識自然,探索自然。他們在長期的生產生活實踐中,根據當地自然生態(tài)條件和天地運行的規(guī)律,總結生產經驗和生存智慧,與賴以生存的自然環(huán)境和諧相處,維護生態(tài)平衡,努力建立起人與自然的友善關系。
作為世代居住在高山峽谷的民族,他們需要“山頂開田田自耕,山腰開路路同行”(向曉甫《溪州竹枝詞》),不僅要自己開梯田修路,在灌溉方式上也必須適應地形:“山腰放出水泉肥,木枧通流擱石磯??v使炎炎天不雨,陂田如鏡鷺鷥飛。”[3](羅光典《永定竹枝詞》)他們采用木枧灌溉的方式,從蓄水、引水到灌溉,體系完備,可見土家人合理利用自然和征服自然的智慧。
在運輸方式上,因為山路崎嶇,通常需要背負運輸:“足長鬢短最辛勤,各背背籠結伴紛。恰好草鞋輕便好,挑蔥飛上嶺頭云?!?彭勇功《溪州竹枝詞》)為適應山路行走,土家兒女沒有纏足的舊習,他們穿著草鞋,背著背籠,翻山越嶺,如履平地,健步如飛。正如乾隆《永順縣志》所載:“履險陟嶺,捷足如飛。運載食物以背駝之,約繩于膊,傴僂而行?!盵4]高山峽谷之中,開梯田并不容易,土家人必須充分利用土地,提高產量,因此,他們有間種的習慣和經驗:“桑麻地隙種黃柑,三寸霜紅勝海南。地窖積藏似初橘,新春相饋滿筠籃?!?饒瓚《溪州竹枝詞》)在桑樹和苧麻的空隙間栽種黃柑,成熟后,采摘下來收藏在地窖,等新春佳節(jié)時作為饋贈親友的禮品。這些生產生活經驗,體現了土家人在充分認識和適應當地生態(tài)環(huán)境的基礎上,勇于征服自然、改造自然的精神和氣概,也反映了他們在追求自身發(fā)展和維護生態(tài)平衡之間所做的積極努力。
生態(tài)語言學既是語言學的一個分支,又與生態(tài)美學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生態(tài)語言學將語言作為生態(tài)系統(tǒng)中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考察其與內部及外部生態(tài)環(huán)境的種種關系?!叭伺c自然、人與人之間的‘和’,這是中國古代哲學的重要范疇,這也是最具生態(tài)學性質的觀念?!汀乃枷朐谥袊蓙硪丫?,它非但不意味著要求事物的趨同,恰恰是要求事物要各具特性,而按著一定的規(guī)則,協調好矛盾,形成一種‘和而不同’的關系。”[5]一般認為土家族人民在長期的歷史發(fā)展過程中有自己的民族語言而無文字,他們長期與漢族雜居在一起,其語言必然受到漢語的影響,在發(fā)展過程中吸收了大量的漢語詞。在民族聚居區(qū),土家人民主要以土家語為交際工具,與外民族交流時則使用漢語?!俺贁灯У貐^(qū)的少數老年人和兒童缺乏操用漢語的能力外,土家族地區(qū)的絕大多數土家族不僅懂漢語,而且以漢語為日常生活的主要交際工具。”[6]千百年來,土家語和漢語在民族聚居區(qū)和諧共生,改土歸流以后,隨著中原文化,主要是漢文化的傳入,土家語和漢語之間形成了“和而不同”的生態(tài)美。
清代湖南土家族竹枝詞的作者大多生活在“改土歸流”百年之后的同治、光緒年間。土家語與漢語、土家文化與漢文化之間的關系更為密切,這在他們的竹枝詞中即有多處體現。為了更準確地表情達意,土家族竹枝詞中嵌入了不少漢語音譯土家語,如“最是關心‘疵帕八’,蟠桃寺里許燈油”(彭勇行《溪州竹枝詞》),“阿把阿捏壽幾何,彼此今年七十多”(彭勇功《溪州竹枝詞》),“老土財東真享福,熱呼常煮臘豬頭”(彭勇功《溪州竹枝詞》),這些涉及特定稱謂和日常生活的土家語詞匯使土家族竹枝詞更具民族民間特色。在音韻方面,有些竹枝詞也是遵循土家語的韻律,如:
艷歌一曲賀新年,贏得兒童喜又狂。爭說人家多熱鬧,仙姑請下九重天。(彭勇行《溪州竹枝詞》)
新春擺手鬧年華,盡是當年老土家。問到村人為何事,大家報賽土王爺。(彭勇功《溪州竹枝詞》)
第一首中“年”“狂”“天”三字在漢語中并不押韻,但是土家語中-an、-ang不分,用土家語來讀,又是押韻的。第二首也是如此,“華”“家”“爺”三字在漢語中亦并不押韻,但在土家語中,“爺”讀yā,讀來亦是押韻的。這種用韻方式保存了土家文化的特色,體現了竹枝詞這種詩體形式和土家語言生態(tài)之間共生共存的美感。
還有一些竹枝詞則反映了中原文化對當地的影響,如“爭說人家多熱鬧,仙姑請下九重天”(彭勇行《溪州竹枝詞》),“封神夜看到三更,打馬過橋認不清”(彭勇功《溪州竹枝詞》),“新詞最愛‘孟姜女’,不識‘紅牙’與‘綠幺’”(唐仁匯《溪州竹枝詞》),“講了桃園三結義,又出謎兒爭著猜”(佚名《溪州竹枝詞》),“上回唱過《楊家將》,這次又聽《子母河》”(佚名《溪州竹枝詞》),七仙女下凡配董郎、封神、孟姜女、桃園三結義、楊家將和子母河等民間傳說和故事在土家族聚居區(qū)廣為流傳,儼然已經成為他們在勞動生產和歲時節(jié)令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改土歸流后,當地教育和書院逐漸興起、發(fā)展,民族聚居區(qū)和中原文化的交流日益頻繁,土家族文人皆用包容、欣賞的姿態(tài)審視著外來文化,他們的創(chuàng)作表現出一種宏闊兼容的氣象。
清代湖南土家族竹枝詞中所反映的生態(tài)觀雖然不成系統(tǒng),卻用“志土風而詳習尚”的竹枝體形式生動地記錄了土家人民協調人與自然關系的生態(tài)智慧和環(huán)境意識。這些樸素的生態(tài)觀和自然觀延續(xù)了千百年,現在還有深遠的影響?!鞍l(fā)掘和利用一種地方性知識,去維護所處地區(qū)的生態(tài)環(huán)境,是所有維護辦法中成本最低廉的手段?!盵7]這些內容真實、感情真摯的竹枝詞作品,作為詩意化的民族地方志,具有史學、民俗學、社會學、民族學等多方面的價值。努力開掘并發(fā)揚光大這些作品中蘊含的生態(tài)倫理觀念和智慧,對于重塑當地百姓對自然的敬畏意識,保護當地多樣性的自然資源,開發(fā)生態(tài)旅游,促進當地經濟的可持續(xù)發(fā)展,有著十分重要的意義。
[1]曾繁任.生態(tài)存在論美學論稿[M].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9:30.
[2]丘良任,潘超,孫總銓,等編.中華竹枝詞全編:第5冊[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7.
[3]江蘇古籍出版社,編選.中國地方志集成·湖南府縣志輯71·同治續(xù)修永定縣志[Z].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 2002:560.
[4][清]黃德基,關天申,修纂.永順縣志[M].長沙:岳麓書社,2012:130.
[5]張晶.中國古代生態(tài)美學思想論綱[G]/ / 美學前言:第3輯.北京:中國傳媒大學出版社,2006:89.
[6]彭官章.土家族文化[M].長春:吉林教育出版社,1991:31.
[7]楊庭碩.論地方性知識的生態(tài)價值[J].吉首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4(3):23-29.
EcologicalViewonHunanZhuZhiCiaboutTujiaintheQingDynasty
ZHU Xiu-min, JIANG Dan-dan
(SchoolofLiteratureandJournalism,HuaihuaUniversity,Huaihua418008,China)
The existing Hunan Zhu Zhi Ci about Tujia in the Qing dynasty is more than two hundreds. They are implicitly or explicitly expressed the Tujia’s ecological view. The Tujia people love home and praise home. On the basis of respecting nature, they use nature rationally. They have a strong sense of worship of nature. Between Tujia language and Chinese language, there has also formed the ecological beauty of “harmony without uniformity”. Although these ecological ideas are not a system, they use the Zhu Zhi to record Tujia people’s ecological wisdom and environmental awareness to coordinate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man and nature. These works still have the ecology value to dig and carry forward.
ecological view; Zhu Zhi Ci; Tujia; Hunan; the Qing dynasty
10.15926/j.cnki.hkdsk.2017.06.009
I207.22
A
1672-3910(2017)06-0058-04
2016-12-22
湖南省大學生研究性學習和創(chuàng)新性實驗計劃項目
朱秀敏(1982— ),女,山東冠縣人,副教授,博士,主要從事中國古代詩文研究;姜丹丹(2000— ),女,浙江溫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