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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債

      2017-03-01 15:51:06黃躍華
      雨花 2017年2期
      關(guān)鍵詞:馬蘭村主任趙國

      黃躍華

      離開趙莊三十年,有個愿望像種子一樣深埋在趙國祥的心里,它伴著趙國祥走南闖北,風(fēng)餐露宿,慢慢地,終于生根發(fā)了芽。這個愿望就是回家。

      趙國祥是在一個秋高氣爽的日子回來的。一馬平川的蘇中平原,白的棉花,紅的楓葉,黃的稻穗,綠的柳樹,這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出租車停在村口,趙國祥下了車,沿著水泥路往村里走,邊走邊拿眼尋找自己的家。找了半天,才在一排灰墻紅瓦的樓房間找到兩間草屋。草屋已破落不堪,屋頂掀翻了,連大門也不知被什么人卸走了。

      趙國祥站在空蕩蕩的屋中,默默地抽著煙。太陽已經(jīng)西沉,晚霞映紅了半邊天,趙國祥這才扔掉燙手的煙頭,走到路西邊的人家敲門。記憶中這是瘸子趙來扣的家。篤篤篤敲了半天,鐵皮門后才終于探出一個花白的頭來,幾綹白發(fā)像秋天的茅草耷拉著。趙國祥大聲喊,來扣兒,我是國祥。趙來扣拿手揉了揉眼,臉上的肉像被柳條抽了似的,你是,你是國祥?趙國祥抓住他的手使勁晃,直晃得趙來扣不住地踉蹌,我是國祥呀來扣兒!趙來扣核桃似的臉上終于綻開一點笑容,慢慢地往上漾,一直漾到額頭。

      趙來扣骨碌一聲咽下一口口水,問道,你小子怎么回來了?趙國祥一屁股坐到木椅上,結(jié)實的身子壓得椅子吱吱直叫。他仰頭喝掉手中的礦泉水,沒有答話,只是拿眼四處張望。屋檐下的繩子上晾著一條短褲、一條背心,三只雞在柿樹下“咕咕”地找食。趙來扣告訴趙國祥,老婆幾年前去世了,女兒在省城成了家。

      趙國祥掏出支煙遞給趙來扣,點著了,望著兩股青煙慢慢升起,然后久違了的朋友似的攪在一起,才嘆了口氣問,村里人這些年頭可要把我罵死了?趙來扣點了點頭。趙來扣忘不了,三十年前,趙國祥是從趙莊逃走的。趙國祥本來跟在一個浙江老板后面做工程,沒想到老板的資金鏈斷了,不但自己墊的十萬元材料款要不上,三十幾個人的工資也泡了湯。適逢年關(guān)將至,要債的擠滿了一院子,又哭又鬧,又打又砸。趙國祥急得熱鍋上的螞蟻似的,最后實在沒辦法,三十六計走為上計,一個風(fēng)高月黑的夜里,帶著老婆孩子一起逃走了。

      趙國祥爬起身,三十年前還麻桿似的身子發(fā)福了,肚子鼓鼓的幾乎撐開褲扣。他拍拍隨身帶來的包對趙來扣說,今天我是回來還錢的。

      趙來扣抬起頭,盯著那只鼓鼓的黑皮包。漸漸地,他臉上的皺紋開始活躍起來,互相擠著,擠得巴掌大的臉像一只剛出爐的燒餅。他撐起身子,一瘸一拐地在屋子里踱著步,像是跟趙國祥又像是自言自語,我沒說錯吧,我不知說了多少次,國祥這錢總歸是要還大家的,畢竟大家都沾親帶故,熟人熟氣。

      趙國祥聲音高了起來,腰桿子也挺得筆直,拍著包對趙來扣說,這次他把欠下的五萬多塊工錢全帶回來了,明天一早便還給大家,一分都不差。

      趙來扣咧開嘴,捅了趙國祥胸脯一拳。然后高高興興去忙飯,炒花生米,扁豆燒肉,韭菜炒雞蛋,拿出一瓶洋河酒,一人一半。兩個人都喝醉了,稀里糊涂地說了半夜胡話。

      第二天,趙來扣特意煎了六只雞蛋,攤了兩鍋蕎面餅。他記得趙國祥最愛吃蕎面餅。趙國祥回來還錢的消息像秋風(fēng)一樣刮過全村,太陽還沒升到屋頂,趙來扣的院子里便擠滿了人。三十年過去了,當(dāng)初的伙伴早已白發(fā)滿頭。來得最早的是南邊垛上的馬三,馬三小時候頭有點歪,眼珠往外凸,像煮熟的魚,人們都喊他三邪頭。當(dāng)年他在趙國祥手下做水電工。三邪頭一進(jìn)門便嚷,狗日的趙國祥發(fā)大財回來了!

      趙國祥趕緊一圈一圈發(fā)煙。三邪頭嘴里叼著,接過煙夾到耳朵上,對趙國祥說,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當(dāng)年你小子穿了條短褲溜了,有人說你逃到廣東,有人說你逃到廣西,像當(dāng)年的“二王”一樣,馬大嘴說你尸體都漂到了邵伯閘。三邪頭口才好,說話連珠炮似的。說著他還拿手卡腰,晃著麻桿似的身子,學(xué)著電影里胡漢三那樣拖長聲音,沒想到胡漢三又回來了。小時候他們都愛看電影《閃閃的紅星》。

      有人咂嘴,國祥這次回來肯定在外面發(fā)了大財。趙國祥連忙擺手,發(fā)什么大財,夾著尾巴東躲西藏混日子呀。對不起大伙們了,這錢不還我國祥還有臉見大家?

      三邪頭咧開大嘴,露出兩顆被煙熏黑的門牙說,不發(fā)大財你怎么可能回來還我們這些爛賬?發(fā)財就發(fā)財,當(dāng)老板有什么不好?

      嘈嘈雜雜的,又有人來了,遠(yuǎn)遠(yuǎn)地扯著大嗓門嚷的正是三邪頭剛才說的馬大嘴,她是趙國祥的表嫂馬蘭英,比國祥大三歲。馬蘭英拍著手,朝著一院子人說,我們家終于有人成老板了。她臉瘦長似刀把子,一笑起來眼角的皺紋就成了兩朵菊花,一直連到耳朵根。馬蘭英問大兄弟你在外面發(fā)的什么財?趙國祥說干過不少營生,但現(xiàn)在這年頭賺錢如吃屎,難呀,折騰了幾年終于在河北包了幾百畝荒地種蘋果。趙國祥說下次回來裝幾卡車蘋果讓大家嘗嘗,又甜又脆又沒污染。三邪頭說種蘋果怎么不能發(fā)財,美國生產(chǎn)蘋果手機(jī)的家伙不是全球首富么?趙國祥伸出雙手,讓人看他掌心一層厚厚的老繭,首富會天天去摸釘耙鐵鍬?

      趙國祥有個賬本,紙已發(fā)黃,字成絳紫色,有的洇了發(fā)了毛,一共三十六個人的名字。趙國祥不到兩支煙工夫便還完了五萬多塊,就連過世的光棍王大牙,沒子女,錢也給了他侄子。

      村主任不知怎么聽到風(fēng)聲,騎著電動車趕來了。村主任是個大學(xué)生村官,二十多歲,眉清目秀戴著眼鏡,后面跟著縣電臺的一個記者。村主任說趙老板回來還錢的事讓縣臺記者聽到了,說是好新聞。記者開了采訪機(jī),又拿出個本子邊記邊感慨,現(xiàn)在這個社會越發(fā)達(dá),道德信用越缺乏,像趙老板這樣誠實守信的人比大熊貓還少。趙國祥一聽連忙擺手,頭搖得像撥浪鼓,不成不成,我算什么?我有愧于大家,千萬別把我放火上烤。

      村主任帶著趙國祥去村部,趙國祥本想和趙來扣一起去父母墳上敬香磕頭的。主任領(lǐng)著趙國祥看了大棚蔬菜,看了流轉(zhuǎn)的土地,看了村里幾家小工廠。秋天的陽光像水晶般透明清澈,水亮水亮地在天空流淌。拿眼望去,稻田里,一片黃澄澄的稻谷隨著秋風(fēng)翻起金波。菜地里,滿眼肥嫩的菜葉綠油油的青翠欲滴。蟹塘里,一兜兜肥碩烏青的螃蟹被捕撈上岸。趙國祥記得,家鄉(xiāng)的螃蟹叫籪蟹,跟江南的陽澄湖大閘蟹齊名,都上過中央電視臺。村主任望著一臉輕松的趙國祥說,你當(dāng)老板發(fā)財了什么時候回家鄉(xiāng)投點資,現(xiàn)在基層干部最頭疼的事就是招商引資。趙國祥點著頭說,全國都一樣,我們那邊連火葬場的人都有任務(wù)。主任“撲嗤”一聲笑出來,拍拍趙國祥的肩,想不到趙老板說話真幽默。跟在后面的趙來扣也咧開缺了門牙的嘴顛顛地笑。趙國祥說,等我腰桿子硬了一定回來投資。

      踏上家鄉(xiāng)的土地,趙國祥的心里踏實多了,他跟趙來扣拉話,說當(dāng)年我們最喜歡在這渠道上掏螃蟹,拿到食堂跟燒飯的換咸菜豆腐湯;夜里常鳧過河去偷對過王六地里的水瓜,他種的水瓜又脆又甜;夏天了還在這河里摸河蚌、打水仗,三邪頭喜歡偷看女人洗澡,有次被人家發(fā)現(xiàn)了,揪著頭發(fā)一頓死打,至今頭上還有銅錢大的一個疤。趙國祥滔滔不絕地說著,趙來扣跟在后面笑。趙來扣雖然瘦,但笑起來中氣足,渾身上下直抖,特別是那條短了一截的腿,不住地在空中蕩著。

      中午,村主任執(zhí)意要請客,記者說要趕回去發(fā)稿,趕上下午六點整的新聞播出。村主任拉著趙國祥進(jìn)了一家小飯店。剛落座,三邪頭叼著煙來了,主任說添把筷子。三邪頭在村里開了家小超市,賣日用百貨、農(nóng)藥、化肥,同時負(fù)責(zé)給全村三百多畝土地打水。他三天兩頭漲水價,你不同意也得同意。

      三邪頭喝了一杯酒,伸出大拇指說,國祥你在外面發(fā)了財,當(dāng)了老板,賬算得比誰都精。趙國祥覺得他話中有話,擱下筷子,試探著問,你的意思是?

      三邪頭乜著眼,扳著手指頭說,你這次回來還了大伙們的錢不錯,你差我兩千塊,可這兩千塊是三十年前的兩千塊呀!

      趙來扣不明就里,嘴里費力地嚼著一塊牛肉,一會兒鼓到左腮邊,一會兒鼓到右腮邊,像擠著個球。他含糊不清地問,三十年前的兩千又咋的?

      三邪頭拿手指從牙縫里摳出一塊雞肉,彈到地上,對趙來扣說,你說,我這兩千塊放在銀行里利息多少?趙來扣翻翻兩眼,搔著頭,搔得稀稀白發(fā)東倒西歪。見趙來扣算不了,三邪頭譏笑一聲,你算個屁,我告訴你,就按年息五厘算,第一年兩千,第二年兩千一,第三年兩千二百零五,三十年算下來,應(yīng)該八千六百四十塊。村主任驚訝得抬起屁股,撐了撐眼鏡不相信地問,這賬誰幫你算的?三邪頭得意地晃了晃腦袋說,我用死方法一年一年算出來的。

      趙來扣張大嘴,感覺下巴掉下來了,趕緊拿手托住,什么?八千六百多?天啦!他連連擺手,哪能算這賬呢,國祥在外面不容易,能還已經(jīng)不簡單了。

      三邪頭鼻子里哼了一聲,重重地把酒杯蹾到桌上,趙來扣,古人說吃不窮穿不窮,不會算賬一世窮。你個榆木腦袋,跟頭都跌在錢上,忘了當(dāng)年的三千塊么?

      趙來扣再也不說話,呆呆地,幾次把筷子伸進(jìn)菜碗,但什么也沒搛上。他在揣摩三邪頭說的話。趙來扣因為腿瘸,十幾歲父母便央媒婆幫他介紹,但前前后后介紹了十多個一個都沒成,最接近成功的一次恰恰就因為三千塊彩禮錢卡了殼。三千塊趙來扣是算好的,一年的工錢,但趙國祥逃跑了,婚事便泡了湯。三邪頭嘲笑他,國祥要是當(dāng)年不欠你錢你會打那么多年光棍,會看見老母豬都想往上爬?

      突然,三邪頭仰頭大笑起來,那笑像從地底下發(fā)出來似的,肆無忌憚地撞擊著所有人的耳膜,嚇得門口的那只貓也逃到了樹上。三邪頭拍著桌子晃著頭感慨,一年的血汗錢呀,不但誤了趙來扣,還誤了其他多少人?想砌房子的沒砌成,想買豬的沒買成,想訂船的沒訂成,要談?chuàng)p失呀,三天兩夜也說不完……

      村主任趕緊岔開話題,喝酒喝酒,酒桌上不談錢的事,談錢傷和氣。

      三邪頭這么一攪,攪壞了所有喝酒人的興致,主任再怎么勸也勸不下去,只得草草收場。

      趙國祥趕緊去父母墳上燒紙磕頭。父母在他逃離趙莊前便已病重,受不了債主們上門逼債,一氣之下先后離開人世。趙國祥怕記不清位置,拉著趙來扣一起去。昨晚喝酒時趙來扣告訴他,每年清明他都給他父母墳上添幾鍬土,挖一個墳頂壘上去。趙來扣是個重情義的人。趙來扣一瘸一拐地跟在趙國祥后面,一路上一句話也沒有說。

      父母的墳塌下去了,只成了一個小土堆,在一大排花崗石墓碑旁顯得十分寒磣。趙國祥當(dāng)年逃離時特地搬了塊石頭放在父母墳前,怕日后回來找不著。那石頭還在,但上面用紅漆歪歪斜斜地寫了一行字:

      趙國祥欠債不還畜生不如。

      趙國祥跪下去,給父母磕了頭,燒了紙。幾只烏鴉騰空而起,“呀呀”地叫得人汗毛倒立。趙國祥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人頓即小了一圈。他伸出手去擦石頭上的字,但擦不了,油漆涂的。他找到一塊有棱角的石塊,去磨那字,邊磨邊說,現(xiàn)在我不差任何人的錢了,該還的都還了,父母在九泉之下也可放心了。可石塊凹凸不平,盡管磨得有些模糊,但仍然依稀可見。他感到眼眶里有熱淚在往外涌。這是恥辱的紅漆,這紅漆讓他丟盡了臉,也讓地底下的父母蒙了羞,它帶給他們無盡的不安,無盡的恥辱。這紅漆見證了三十年的歷史,這是一段讓人流淚的歷史。

      石頭上的字終于磨平了,枝頭上的烏鴉也飛走了。趙國祥這才如釋負(fù)重地爬起身,捶著酸疼的雙腿,揉著發(fā)花的雙眼。太陽開始西斜,頭頂上的白云像彈好的羊毛,慢慢漂浮著,一會兒變成一群羊,一會兒變成一群馬,一會兒又變成一張網(wǎng),撒下滿天的珍珠。

      趙國祥又圍著墳?zāi)棺吡艘蝗?,這才喊趙來扣一起回去,但趙來扣早沒了影子。路過一處蔬菜大棚,表嫂馬蘭英拎著水桶走過來,遠(yuǎn)遠(yuǎn)地便跟他打招呼。馬蘭英個子高,像菜莛,一陣風(fēng)能刮得倒。她一見趙國祥便紅了眼,不住地拿衣袖抹著眼角。趙國祥問她出了什么事,馬蘭英說都怪你那該殺的混賬侄子。原來馬蘭英的兒子借了人家高利貸,被債主四處追殺,債主放話,再不還錢就叫家人收尸。馬蘭英說眼下只有兄弟你能救我們一把,債主說了,二十萬,少一個子兒也不行。

      馬蘭英眼紅紅的,拿手卷著衣角。邊卷邊說,你也曉得嫂子的為人,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會開口,你表哥氣得一個月也沒下床,能借的都借遍了,碰巧你回來,這說不定是天意吶。

      趙國祥面露難色,苦笑著搖著頭,嫂子,我雖然在外包了山種蘋果,但說實話身子還沒有直起來,真的拿不出二十萬,況且你弟媳身子不好,一年要住半年醫(yī)院。

      馬蘭英抹了一把鼻涕,甩到地上,拿手不住地在樹上擦,擦完了才抬起頭問,你不直起身還會回來還大家的錢?趙國祥不敢看她張著的嘴,那嘴黑洞似的,能塞下一個雞蛋。他嘆了口氣,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不然死了真要被人家罵畜生不如。

      馬蘭英不再吭聲了,默默地跟在趙國祥后面往回走,邊走邊踢著路上的小石子,有幾顆小石子甚至都被踢到二十米外的河里,驚起一群覓食的翠鳥。走到一塊韭菜地,她又想起什么似的停下來,對趙國祥說,當(dāng)年你落難時我們可沒少幫你吧?她這么一說,趙國祥也想起來,是的,表哥跟在后面做木工,也一年沒拿到工錢,但他始終沒說一句難過話。平時表哥家有什么好吃的,好喝的,總少不了他一口。當(dāng)年他結(jié)婚時想買輛鳳凰自行車,湊來湊去差五十塊,表哥二話沒說,賣了一頭架子豬幫他湊齊了。馬蘭英嗚咽起來,嘟噥道,人哪能不講良心呢?

      趙國祥再也說不出話,他的心里亂極了,他又想起表哥那蠟黃的臉。表哥有肝炎,不能干重活。他想問問表哥現(xiàn)在身體怎么樣,但動了動嘴又沒敢問出來。他只得拿手搓著臉,他感覺臉紅得像燙山芋。

      趙國祥低著頭往趙來扣家走。去趙來扣家必經(jīng)村部,村部前聚了不少人。趙國祥心生一種不祥,本想繞道走的,但繞不開。許多人在對趙來扣指手畫腳,趙來扣倚著村委會牌子,一條腿支撐著身子,一條腿掛在凳子上,花白的頭隨著人們的指點不停地晃。看見趙國祥了,人們丟下趙來扣,圍過來,幾個嗓門大的七嘴八舌問道,趙老板,你說,三邪頭算的那賬有沒有道理?你不能拿當(dāng)年的那點錢打發(fā)我們吧?趙國祥怎么也沒有想到,回來還錢會遇上這個問題。這大大出乎他的預(yù)料,就連做事一向心細(xì)的老婆也沒有想到,她估摸了這個情況那個情況,甚至估摸了會有人朝他吐唾沫砸泥巴擲磚頭,但都沒想到有人會這么算賬。

      三邪頭不知從什么地方冒出來,斜著頭,皮笑肉不笑地對趙國祥說,趙老板,也難怪大伙們提出這個問題,現(xiàn)在市場經(jīng)濟(jì),跟過去不一樣了,幼兒園的崽子也會算賬。

      有人在背后推了趙來扣一把,意思是要趙來扣跟趙國祥說。趙來扣張了張嘴,但喉結(jié)骨碌了幾下又沒發(fā)出聲。三邪頭不依,趙來扣你是不是得了人家什么好處,要不然回來其他人不找偏偏找你呢?

      趙來扣一聽慌了,脖子上的青筋蚯蚓似的向外凸著。他指天發(fā)誓,如果得了趙國祥好處出門就讓汽車撞死。三邪頭冷笑,為什么其他人家不住偏偏住你家?還招待他喝酒?趙來扣臉漲得通紅,攤著雙手說,他找我的我哪曉得。

      人們開始變得煩躁起來,有人開始數(shù)落趙國祥,你想把三十年前的錢還給我們,表面上看好像再也不欠誰的債,但你曉得三十年前的錢和現(xiàn)在的怎能比?三十年前一只燒餅才三分錢,現(xiàn)在三塊,你說漲了多少倍?有人立即附和,三十年前的豬肉才七角四一斤,現(xiàn)在十五、六塊;三十年前磚頭四分錢一塊,現(xiàn)在要三塊半;三十年前萬兒八千就能娶上媳婦,現(xiàn)在要多少?一個破鑼似的嗓子尖叫著,現(xiàn)在一個指頭也不止萬兒八千!

      人群越聚越多,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要錢的看熱鬧的,把村部擠得水泄不通。趙國祥急得滿頭大汗,攤開雙手說,我真的不是什么老板,這五萬多塊還是東挪西借湊起來的,騙你們是孫子!然而,任憑趙國祥怎么解釋都沒人聽。氣氛變得越來越緊張,三十年前被逼債的影子再次浮現(xiàn)在趙國祥的腦海里,他的腿開始發(fā)抖,他的眼開始發(fā)花,他的頭開始發(fā)轟……正在這時,村主任騎著電動車從鄉(xiāng)里回來,他勸住眾人,趙老板回來還錢是好事,不能讓人家寒了心。你們說的這個理那個理,以后再說吧,趙老板心里有數(shù),不會虧待大家的,我們村里說不定還要請趙老板幫忙呢。

      趙國祥終于擠出人群,逃也似的離開了村部,一口氣跑出四五節(jié)田,這才停下來,連連拿手拍著胸脯。他聽見心臟在里面怦怦亂跳。他的心中驟然升起一種不安,事不宜遲,此地不可久留。他趕緊去趙來扣家拿包。趙來扣先他一步到家,正蹲在門檻上抽悶煙。趙國祥估摸著趙來扣心里生氣,試探著問,三邪頭他們的話能聽?趙來扣拿腳使勁碾著地上的煙頭,碾出黃黃的煙絲,碾爛白白的海綿嘴,低著頭嘟噥道,他們說的也不是沒理兒。他的聲音悶悶的,像是從鼻子里發(fā)出的。

      趙國祥心里一驚,趕緊對趙來扣解釋,他真的沒有發(fā)財,三十年來他就沒當(dāng)過一天老板,他回來就是為了還清大家的錢,不還了這錢他一輩子都不會安心。趙來扣爬起來,拿一只腿支著,身子懸在半空,像吊在藤上的歪瓜。他說,大伙們都說你不發(fā)財怎么會回來還錢?鬼都不信有這好事。趙國祥著急地跺著腳問,這話你也信?趙來扣不再吭聲,又抽煙。煙霧彌漫開來,把他裹得像繭里的蛹。

      趙國祥正準(zhǔn)備走,表嫂馬蘭英又來了。她手里拎著一籃子雞蛋,送給趙國祥。趙國祥怎么也不肯收。馬蘭英生氣了,當(dāng)年趙國祥一家可沒少吃她們家的雞蛋,特別是老婆懷孕期間,天天都要吃三四只煮雞蛋。馬蘭英低了聲,幾乎乞求道,大兄弟,你就幫咱想想法子,你就這么一個侄子呀,他再不爭氣也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你總不能見死不救吧?馬蘭英又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抹開了。

      馬蘭英繼續(xù)把雞蛋籃子往趙國祥手上推,趙國祥連連后退,仿佛那籃子里不是裝的雞蛋,而是一團(tuán)火。馬蘭英生氣了,臉一下子黑下來,她說你表哥有病躺在床上,本來他要來找你的,我們不說當(dāng)年的錢放到現(xiàn)在翻多少倍,就說這么多年我們跟你計較過嗎?我們跟在別人后面起哄過嗎?我們到你父母墳上放過火戳過天罵你嗎?

      馬蘭英四濺的唾沫噴到趙國祥的臉上,趙國祥的眼前又浮現(xiàn)出表哥那消瘦而蠟黃的臉,表哥是個厚道老實人,從不跟人爭長爭短,表哥結(jié)婚晚,三十大幾才得子,自然慣得過頭,但再過頭你也不能讓兒子去借高利貸呀,這年頭誰借上了誰不家破人亡?

      趙國祥急得連連拿手擂頭,正擂著,門外又有人吆五喝六地來了,三邪頭帶的頭。三邪頭滿嘴酒氣,一來便拉著趙國祥就走,趙國祥不明就里,被拖得踉踉蹌蹌。三邪頭把趙國祥拖到屋后的草堆旁,扯開褲子撒了一泡尿,壓低嗓子神秘地說,國祥兄弟,你只要給我一個人說法,其他人的工作我負(fù)責(zé)幫著做,在趙莊,沒人敢不聽我的。

      趙國祥觸電一般蹦開去,瞪大雙眼望著三邪頭,像望著一個外星人,給你一個人說法?什么說法?

      三邪頭嘿嘿直笑,把手搭到趙國祥肩上,你說什么說法?做老板的還在乎點小錢?該我的給我,幾萬不嫌多,再少也不能少于存銀行。

      趙國祥連連擺著手,這怎么成?這怎么成?

      三邪頭豬腰子似的臉漲成豬肝色,兩只三角眼開始蠻橫起來,他捋起袖子,一字一頓地,也就是說,最少你也得再補(bǔ)我六千四!

      趙國祥傻眼了,他想不到三邪頭提出這個要求。他根本無法滿足他這個要求。想到這里,他索性反倒不怕了,挺了挺腰桿說,我拿不出這錢。

      三邪頭愣在那兒,場面一下子僵持起來。

      陽光照在三邪頭頭上,銅錢大的疤突突地跳,黑紅黑紅,瘋牛的眼睛似的。趙國祥只覺得眼前發(fā)花,連草垛也不停地晃動起來。正在這時,村頭的喇叭響了,一首《好日子》過后便開始播新聞。果不然,記者上午說的新聞放在頭條,題目就是趙國祥萬里回家還債。播音員詳細(xì)介紹了趙國祥在外三十年,如何惦記著欠債,如何千方百計湊齊錢還債,債主們也一個個原諒了他的過去。結(jié)尾還配發(fā)了評論,誠信是金。

      播音員清脆甜潤的聲音響徹趙莊上空,引來眾多人停下手里的活兒一字一句地聽,聽著聽著便三三兩兩涌到趙來扣家。三邪頭立即像打了雞血似的,跳上門前的三輪車手舞足蹈,大家聽,他趙國祥過去差大家錢,幾十年不還,現(xiàn)在回來用五萬塊打發(fā)我們,反倒成了先進(jìn)典型,成了模范人物,這不是炒作是什么?

      一石激起千層浪,馬蘭英第一個站出來響應(yīng),她尖著嗓子嚷,這是個圈套,那記者肯定是趙國祥帶來的,花了錢給電臺廣告費,來演雙簧,他趙國祥誠實什么?又拿手指著趙國祥,電臺幫你一宣傳,你名聲好了,出名了,再多的蘋果也不愁賣,你是不是就這個目的?

      有人附和,趙國祥不但像個顯擺專睡男人的女演員,吸引人的眼球,更像個大導(dǎo)演,比張藝謀還厲害,把他自己導(dǎo)演成英雄,把我們都導(dǎo)演成傻蛋,被他耍,被他玩弄。

      有人跺腳,廣播里說債主們一個個原諒他了,誰原諒了?這放的什么狗屁,你舉一兩個我們聽聽!

      有人擂胸,做老板的哪個不黑心?我敢斷定,當(dāng)年浙江老板說不定就沒差他的錢,昧著良心,做這沒屁眼的事!

      有人罵娘,他媽的,我們都上了鬼的當(dāng),混賬呀,你賺到金山銀山,麻木了手軟了才想到回來把我們的債還了。

      我們的債還了?誰說的?他還的是三十年前的債,是舊債,這三十年的新債呢?眾人立即炸開了鍋,對啊,這賬不算清了不好走,逃到天南海北也要把他抓回來。

      趙國祥望著越來越激動的人群,嚇得連氣也不敢出了。他無力辯解,蹲下身去拿手箍住頭。頭在往外裂,腦漿在里面不停地蕩。他突然感到身上壓了一座山,一座越來越沉越來越重的山,壓得全身的骨頭都在咔擦咔擦往外裂。他從空氣中嗅到了危險,似乎預(yù)感到接下來將會發(fā)生什么。事不宜遲,他瞅準(zhǔn)時機(jī),悄悄地擠出人群。

      憤怒的人們反應(yīng)過來,出門追。趙國祥回頭一望,黑壓壓的一大片,趙來扣沖在最前面,他伸著頭,兩手不停地往后劃著,像翅膀,呼呼地飛過來。

      趙國祥趕緊加速,腳不沾地一口氣奔上公路。一輛出租車飛馳而來,趙國祥跑過去連忙招手大喊。出租車剎不住,“轟”的一聲頂飛他,重重地摔到石坡上。

      趙國祥命大,搶救了一天一夜才睜開眼。一出醫(yī)院重癥病房,家人便把他轉(zhuǎn)走了。半年后,當(dāng)趙國祥一瘸一拐扶著墻回到家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又多了一屁股的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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