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子
2016年7月,編輯部收到熱心讀者杜生喜先生來信。在信中,他表達了自己對現(xiàn)代詩的看法,并對我刊刊發(fā)在2016年第6期的“中海的詩”提出了批評。2016年11月,我們將此信刊發(fā)在當月雜志上,引起讀者的廣泛關注與熱烈討論?,F(xiàn)開辟“七月來信”專欄,不定期推出就此話題展開的具有一定代表性的討論文章,熱烈期待更多讀者朋友參與討論。
愛爾蘭傳說中的醉漢杰克,因為喜歡惡作劇,和魔鬼簽約,死后天堂不收,地獄也不留,落得無處可歸。地獄守門者對他心生憐憫,夾了一塊火炭給他,杰克把炭火放進一盞蘿卜挖制的燈里,帶著四處流浪。這個故事讓我想到了中國的新詩,一個在西方文明思潮沖擊下誕生的叛逆兒,注定進入不了那座想象中的現(xiàn)代文明的天堂,也絕無可能再返回被它視為地獄般而決絕逃離的傳統(tǒng),于是只能用舶來的時鮮蘿卜裝著乞得的古老火種,漫無目標、不知所之地游蕩于泱泱邦國的百年長途,忽而被挾裹進華麗殿堂舉火送圣的陣列,忽而闖入江湖效屈子悲吟,也有偶逢圍觀、喝彩時的志得意滿,更多時候只是孤燈只火形影相吊中的自矜自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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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詩,是創(chuàng)新還是顛覆
詩評家把新詩讀不懂的原因歸為現(xiàn)代社會帶來的詩歌寫作的多元化,“每個詩人都是一個小宇宙,甚至連‘詩意都有千百種并列的解釋?!边@令人費解。人類生命個體的萬千小宇宙并非今日方有,從來存在著,千差萬別而又息息相關,共同聯(lián)系著人類族群的生存和文明的繁衍,怎么到了現(xiàn)代詩歌領域,多元的小宇宙就成了不可相通的碎片了呢??
事實上,現(xiàn)代性和小宇宙的多元化并非當今詩歌帶給人們的困惑,困惑來自當今詩歌界的宇宙?zhèn)儗τ谏鐣宋亩嘣嬖谒钟械挠^念態(tài)度和不當?shù)某尸F(xiàn)、傳遞方式(包括觀念的和技巧的),并由此導致傳播與抵達的障礙與阻斷。多元的現(xiàn)代性,本身為詩歌創(chuàng)新提供了無限空間,但詩人,你要誠實地呈現(xiàn)。你要用誠實的思考、語言和傳遞方式將多元的、變態(tài)的、足夠陌生的現(xiàn)代性呈獻給讀者,而不是用詩的名義,率性地將一堆自己都沒有消化的現(xiàn)代性用陌生的、變態(tài)的、不可理喻的方式隨地拋售。
有人將新詩的難讀難懂歸結為創(chuàng)新帶來的必然。
一個創(chuàng)新詞語,可以包容、也可以遮蔽掉所有的問題。
社會在發(fā)展,人文在改變,文學和詩歌的創(chuàng)新是必然。即如當今詩壇所流行的“陌生化”理論,其實不過是對文學創(chuàng)新意識的“陌生化”表達罷了。但我以為所有的創(chuàng)新,都應是在本體功能基礎上的關聯(lián)性更新,而不是全然阻斷、另起爐灶的顛覆。也就是說,詩歌創(chuàng)作的唯一性,不在于作者發(fā)明并創(chuàng)造了一套讓公眾難以進入的獨家表達系統(tǒng),而在于你能應用眾人皆可進入的系統(tǒng)抵達眾人所不可企及的獨一境界——這里包含著所有的內(nèi)容形式一體化所呈現(xiàn)的新度、高度與深度,這應當是創(chuàng)新的意義和價值所在——除非你不承認詩歌之為文學而非私書是需要有公眾識別與認可的。
這就好比驢馬雜交生出的騾子絕對屬于創(chuàng)新,產(chǎn)生的騾相對于前兩者可謂陌生化,但人們基于馬和驢的已有識別經(jīng)驗可以讀懂它;蘋果、梨子嫁接的蘋果梨相對于前者也是陌生化,但人們可從新品中嗅出梨子和蘋果的味道;并由此分享這種陌生化而帶來的新鮮快感和審美經(jīng)驗。
所以說,文學的陌生化,是一個與人們通常理解的屬于自然科學范疇的陌生化全然不同的概念,人們在追求知識的陌生化時,是徹底的,決絕的,越是全新的知識,越能激發(fā)滿足人的興趣和欲望。而文學則不同。人們在參與文學的審美活動時,既有對于陌生化即新鮮感的強烈期許,更有一種從陌生化中發(fā)現(xiàn)與獲得自己所熟悉的東西,在感同身受中獲得審美愉悅的期許。而且后者才是人們對于詩歌、對于文學的終端需求。如果你把創(chuàng)新弄成了好萊塢大片中那些顛覆了人類全部日常經(jīng)驗的雜交怪物,人們見了就只能落荒而逃,而拋下詩人與詩評家聯(lián)盟虛構出的那個“不足與外人道”的陌生的“囈義”世界,供他們自身躲入其間取暖找樂。
在現(xiàn)代新詩最“驕人”的創(chuàng)新成果中,對于漢語的恣意妄為更是已臻無底線。無視語言自身的語法規(guī)則和美學特性,隨心所欲地割裂、顛倒、拼合、再造,仿佛不如此便不足以稱創(chuàng)新,不足以成風格,不足以體現(xiàn)荒誕粗暴的現(xiàn)代性。
炎黃祖先發(fā)明的漢語言文字,是公認的世界上最具文學表達力的語言,在長達幾千年的應用中,它既充分承載了孔孟儒家包羅萬象微言大義的現(xiàn)實之道,又完滿演繹了老莊易釋虛無縹緲的形而上的奇思妙想,更宏觀地抒發(fā)傳遞千古詩人情感世界的曼妙心曲。如果說,這樣的話語體系在今天竟然不能在已有成就和經(jīng)驗的基礎上承載現(xiàn)代化的多元性了,那只能是當今人們對于母語的掌握和應用出了問題。你沒有為此付出足夠的努力,而是任性地選擇了一條最簡單易行且粗暴的路:顛覆。沒有什么比顛覆更容易的事了,因為顛覆可以不用負責,無所顧忌,一意孤行。
新詩,你如何驕傲得起來?
“很多人為新詩的處境擔憂,認為它脫離群眾,曲高和寡。但詩歌是驕傲的,詩人不會為了贏得更多的讀者而在寫作上妥協(xié)?!边@是當前一位詩評家的原話。
中國當代新詩在現(xiàn)代性的蠱惑下,逃避了文學的社會責任、喪失了大眾讀者、縮進了自我小宇宙的閫域,因而發(fā)生了意義危機和價值危機,并已無可逃遁地陷入了最終的存在危機。然而它仍在不妥協(xié)地“驕傲”著。
如果新詩真能如詩評家所宣稱的那么自在自足、遺世獨立、高蹈遠舉地驕傲著,倒也罷了,而實際上我們看到的卻是當代新詩并不安于或甘于我行我素獨來獨往,也從未放棄過在公民大眾中博取存在感的狂熱欲望和積極行動。只要瀏覽一下當今網(wǎng)絡上、微信圈里無所不在的詩人的自我推介,看看南北東西此起彼伏輪番上演的大大小小的詩會、形形色色的詩朗誦、熱熱鬧鬧的詩歌節(jié),就會發(fā)現(xiàn),沒有比詩人群體的社會交流意愿及行為更活躍更強烈更頻繁的了。觸目皆是拉幫結派互相捧場的詩人圈,口吐蓮花曲意奉承的評論界,不懂裝懂追星借光的讀者群,借文化光環(huán)以包裝營生的社會場……詩成了謀取功名利祿的手段和趨附金錢權勢的附庸,在一條粗大而隱形的利益鏈的綁縛膠著下,人們心照不宣、各取所需、互相包庇縱容地共同營造著一道詩歌繁榮興旺的虛幻風景,一幕全民愛詩的荒誕劇。只要留心關注就會發(fā)現(xiàn),所有被媒體炒得沸沸揚揚的詩歌活動中,出席并唱主角的,永遠是那些熟面孔。
誠然,當代新詩里也有不少值得贊嘆的好作品。
而當前新詩的問題,原本就是一場沉重的社會精神文化的危機。在幾乎切斷、喪盡了與傳統(tǒng)母體有機銜接的巨大的文化虛空中,在令人生厭的主流政治文化和活色生香的商品經(jīng)濟文化的夾誘下,你不能指望一個沒有主體獨立性的詩歌文學能夠堅持應有的使命感并因此獲得自尊和尊嚴。你也不能指望一個喪失了真正意義上的文學批評而代之以唯吹捧是舉的詩壇能夠有健康的發(fā)展。
今日新詩的危機,也是在荒漠與濁浪交襲的時代環(huán)境中成長出來的全代人的本體危機,詩人尤不例外——?一種由于汲取母體營養(yǎng)渠道的阻斷而產(chǎn)生思想、心性、學識、修養(yǎng)的先天不足。人們面對只能遠遠仰視眺望的祖先的高峰,已經(jīng)找不到攀援的路,更莫說超越。于是饑不擇食、東拼西湊地拾起所謂現(xiàn)代性武器,上梁山稱好漢去也。
網(wǎng)絡信息時代的泛文字化,人人行文,個個寫詩,這情形,讓詩人產(chǎn)生了唯恐沒于蒿萊的危機感。因為這種危機迫使他們越發(fā)要以常人不可企及的所謂高端創(chuàng)新來拉開與大眾寫詩的距離。當代詩壇由此呈現(xiàn)出奇怪的兩極:自娛自樂的大眾,立異標新的精英。前者因對于詩歌的熱愛而充作后者的載舟之水,后者因壟斷著話語權和評判標準而成為前者追逐效法的榜樣。
而這,想必便是詩評家所說的“詩人不會為了贏得更多的讀者而在寫作上妥協(xié)”的驕傲的資本。
毋庸諱言,在當前新詩寫作中,除了社會的、詩人創(chuàng)作觀念起著主導作用外,也存在著詩人個體創(chuàng)作力的問題。我將其歸納為四種境況:噴、流、擠、擰。
當一個詩人思活躍才情充沛創(chuàng)作力旺盛時,他的詩是噴出來的,這類詩往往以一種大眾審美經(jīng)驗所能感知并解悟的能量直擊人心,獲得強烈的共鳴。
一個冷靜而成熟的詩人,他的詩從詩人的心靈流出,再流進讀者的心里。那是一種授受之間的吸引和默契,一種經(jīng)久回環(huán)的浸淫與交流。
當詩人的詩思、詩才開始枯竭,寫出來的詩就有了擠的痕跡,一滴一滴、精致機巧,或許還珠圓玉潤,但已失去了活色生香的韻味。
最后,也是最糟糕的情況,那就是為技巧而寫詩。將好端端的素材的面,曲盡拿捏,擰成一個看上去花哨、吃起來咯牙的麻花。
當你的詩是噴泉、是溪流,詩人不必“妥協(xié)”自可“贏得更多的讀者”??僧斣姵闪丝鄶D出的牙膏、強擰成的麻花,你的“驕傲”將何以體現(xiàn)?
在寫出以上這些積郁已久的常識性的粗糙而感性的文字之后,我的真誠而唯一的希望就是:當代新詩必須重拾對于文學乃至文字的敬意。因為文學是人類心性的診所,人們在這里相互袒露疾病,醫(yī)治疾病,彼此溫暖,獲得希望,實現(xiàn)救贖與自我救贖。文字是靈魂的語言,人們用它彼此傳遞著靈魂的密語,構建生存的意義世界。所以,我們對待文學的態(tài)度,就是對待人生幸福的態(tài)度。我們對待文字的態(tài)度,就是對待靈魂的態(tài)度。
詩是什么?詩是“筆在絕望中開花,是花反抗著必然的旅程,是愛的光線醒來,照亮零度以上的風景。”(席慕蓉語)?正如艾默生所說的:“唯有那凈我靈魂鼓我勇氣的才叫詩?!?/p>
杰克火種從未熄滅,它引導著迷途的流浪漢一直前行,并最終迎來了萬圣節(jié)光華絢爛的萬家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