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不會開車的警察(中篇小說)

      2017-03-01 17:15范慧鵬
      啄木鳥 2017年3期
      關(guān)鍵詞:劉芳小男孩

      范慧鵬

      作為警察的每一天,吳奇都是痛苦的。

      而諷刺的是,周圍人卻以他這個身份為榮,作為吳奇的女朋友,周莉尤甚。

      正由此,吳奇百分之百地確定,如果他失掉這層身份,那么他和周莉之間所謂的愛情將墜入萬劫不復(fù)的深淵。

      此刻,吳奇盯著周莉,隆冬初晨的陽光透過車窗灑在周莉白凈的臉上,她一臉溫柔,微微上翹的嘴角是溫柔的,淡淡的眉梢是溫柔的,長長的睫毛是溫柔的,就連耳廓上的茸毛都是溫柔的。她專注地盯著前方,雙手抱緊方向盤,駕車行駛在顛簸的泥路上。而吳奇的視線一刻都不愿意從周莉的身上移開,生怕一個不留神周莉便會消失了似的。

      “路不好走,慢點兒開,我不著急?!?/p>

      “不要緊,我有保護神。”周莉語氣篤定。

      吳奇的視線移到駕駛臺上,正中的凹槽上擺放著一個卡通警察的人偶擺件。人偶仿照吳奇相貌制作,穿著藍色的制式襯衫,左手戒備,右手摁在腰間的槍上,腳底板上裝了一根彈簧,隨著汽車的顛簸,小人兒左右搖擺著。這就是周莉的保護神,吳奇完全能夠感覺到,周莉?qū)λ膼凼腔钤谙胂罄锏?,至少自己并沒有如這保護神般英氣逼人。

      “吳奇,我是你的‘腦殘粉。”

      又是這句話!周莉每次說這句話都會令吳奇內(nèi)心一顫,這種信誓旦旦的語氣里有種飛蛾撲火般的決絕,吳奇把目光收回來,埋得很低,他怕被窺到自己的心虛。他明白,就他目前的外在形象和實際表現(xiàn)來說,還不值得周莉不顧一切去愛他。

      “你跟我的夢中情人就一點差別,一丁點兒?!敝芾蜓a充道。

      吳奇知道周莉說的是哪點差別,而這點差別偏偏是自己無法改善的。

      “你要會開車就完美了!”

      吳奇盯著人偶擺件,嘴角牽動,勉強笑著。

      “其實學(xué)開車很容易的,只要慢點兒就行,你要不要試試?”周莉的聲音也如三月的春風(fēng)。

      “汽車就是個工具,不一定人人都要學(xué)會操縱它?!眳瞧嫜鹧b不屑道。

      “可警察不應(yīng)該都會開的嗎?你們負責(zé)審辦別人的駕照,負責(zé)開著警車追捕犯罪分子,不會開車怎么行?警校里不是還有駕駛課……”周莉并不死心。

      吳奇打斷了周莉的話,稍稍不耐煩地說:“我們能換個話題嗎?你每次都能迂回到這件事上來?!?/p>

      “那是因為我覺得不正常,你居然……”周莉欲言又止。

      吳奇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有什么不正常?警察就一定要是全能的嗎?這就是一份工作,沒必要人人都得十項全能吧?”

      “親愛的,你只是把它當(dāng)一份工作嗎?”

      吳奇一怔,連忙解釋:“當(dāng)然不全是……而且就算我把它當(dāng)工作,別人也不會這么想。在他們眼里,警察不是一份工作,而是懲惡揚善。你也一樣,護士也不是一份工作,而是救死扶傷?!?/p>

      “所以呢?”周莉等著吳奇的結(jié)論,吳奇沒有答話。周莉又重復(fù)一遍,“所以你要練車嗎?”

      吳奇艱難地搖搖頭。他不敢直視周莉的眼睛,那深邃的目光里滿含柔情,那縷柔情不斷地撥弄著他的心弦。幾乎忍不住要敞開心扉,潛藏在內(nèi)心深處的秘密隨時可能暴露出來,這讓他感到恐慌。

      絕對不可以讓周莉知道,他不是不會開車,而是不能開車!每當(dāng)他坐上主駕駛的位子,他就會從右后視鏡里看到一張孩子的臉,臟兮兮的臉,黑黑的鼻頭,帶著壞笑的右臉頰上浮著一個淺淺的酒窩,輕蔑的眼神冷冷地與吳奇對視著。轉(zhuǎn)瞬間,那張臉又變得血肉模糊,猙獰可怖,男孩喉結(jié)滾動,發(fā)出咯咯的聲音。

      一想到這里,吳奇不自覺地就會看向右后視鏡,雖然副駕駛的位置上并不能從倒車鏡里看到什么,但他還是內(nèi)心戰(zhàn)栗,臉色都變了。過往的那些慘禍一幕幕涌進腦海,讓他心神難寧。

      吳奇不知道,這個秘密,還能藏多久。

      右后視鏡里那張孩子的臉,仿佛具有魔力一般,直接導(dǎo)致吳奇駕車連發(fā)三起事故。

      第一起事故時,他開車去消防大隊送一份文件,行駛在單向五車道的金水路上。他下意識地看向右后視鏡,居然看到了一張孩子的臉,就在他驚慌失措間,右側(cè)車道突然逼過來一輛車,他下意識地往左打方向,一下子撞在左側(cè)車道正常行駛的一輛黑色的帕薩特轎車上,車子撞上去之后被迅速彈了回來。那一瞬間,他忽然有一種靈魂脫殼的感覺。

      之后交警來處理事故,帕薩特前保險杠被剮蹭,車主要五百塊錢。他當(dāng)時只是一名協(xié)警,一個月才六百五十塊錢的工資。交警要他給個處理意見,他只好跟分管的副所長聯(lián)系,副所長過來賠罪,好說歹說賠了人家二百塊錢。

      驚魂未定的他回到所里,副所長對他冷嘲熱諷:“不會開車,不會騎自行車去送文件?”

      第二起是在第二天的上午,吳奇開車到青年路的一個小營業(yè)點充話費,他靠邊停車的時候打了右轉(zhuǎn)向燈,還特意看了一下右后視鏡。當(dāng)然,那個小男孩依舊在鏡子里。吳奇不以為意,沖鏡子里的男孩眨巴眨巴眼睛,之后拉住左側(cè)車門的內(nèi)拉手一把推開車門。

      只聽得一陣急剎,一輛電動自行車歪歪斜斜開到了馬路中間,摔倒在地,后座上的女孩號啕大哭,騎車的女人抱起孩子就沖了過來。吳奇一陣頭皮發(fā)麻,不敢給副所長說,偷偷給同事打電話讓來救場。幸好女人沒有直接撞到門上,而是在緊急避讓中摔倒。到醫(yī)院給孩子拍X光做CT,處理了擦傷,最后又買了點兒營養(yǎng)品,前一天沒有賠的那五百塊錢終究是沒跑,全部搭了進去。

      吳奇不自覺地想到右后視鏡里那個小男孩,內(nèi)心居然有了恐懼之感。冥冥之中,真的有一種神奇的力量在控制著自己的意志嗎?吳奇有了一些懷疑。

      第三起事故發(fā)生在第二起事故的當(dāng)晚,這起事故給他留下了難以磨滅的記憶和額頭上永久的傷疤。從此小男孩的形象深種在他的腦海里,始終揮之不去。

      那是一個月朗星稀的夜晚,他開著一輛警用面包車和同事一起去巡邏。副所長下了死任務(wù),摸不到盜竊案件的線索不能回家,白天休息也要在所里駐勤。為了摸線索,他專門挑一些老舊小區(qū)附近的小道走,那些小道連個路燈都沒有,他調(diào)的遠光燈,照得整個巷子里透亮。

      遠處一輛面包車突然啟動,同事提醒他追,他一腳油門把車速飆了起來,追到巷子口,斜刺里竄出一輛自行車,黑色的二八大杠自行車,一人騎車還載著另外一個人。眼前巨大的障礙像一張網(wǎng)把吳奇包裹,眼看要撞上,他打死方向盤向左轉(zhuǎn)出去,右腳一腳剎車跟著踩上,車子來了一個華麗的漂移,單側(cè)的輪子直接立了起來,頓時天旋地轉(zhuǎn),吳奇的腹部重重擠壓在方向盤上,頭部栽在車前窗上。面包車左側(cè)車身著地,擦著地面滑出去,撞在加油站門口的一根柱子上,又翻滾了一下,底朝天再次側(cè)滑出去老遠。

      吳奇不知道昏迷了多久,恍惚間全是小男孩的影子,無數(shù)張掛著壞笑的孩童的臉,無數(shù)可憐兮兮的眼神正盯著他。他抗拒著掙扎著醒過來,艱難地從前窗爬出去,繞到車后頭將同事從后窗拽了出來,他拿出電話給副所長報告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手上頭上全是血。

      吳奇從醫(yī)院出來后,在修理廠看到那輛幾乎已經(jīng)揉成廢鐵的警車,四面的玻璃全部碎掉了,車頂車身大面積凹陷,左側(cè)的條梁反倒往前凸著。車上唯一完好無損的,居然是那面右后視鏡。

      吳奇并不相信靈異之事,但他確定他的內(nèi)心已經(jīng)形成了一種強烈的心理暗示,這種暗示會不停干擾他,如果他還要堅持開車,必然會釀成更大的事故。當(dāng)然,他也想過去看看心理醫(yī)生,可一旦吐露真相,他還配做個警察嗎?他沒有勇氣面對醫(yī)生,更沒有勇氣面對那張男孩的臉。

      于是,他選擇了逃避。

      到派出所門口,周莉調(diào)了頭,讓吳奇下了車,然后戀戀不舍地離開了。吳奇則目送著汽車消失在視線里,才走進單位。他正式參加工作已經(jīng)有兩年時間,一入警就分到了這個偏遠的農(nóng)村派出所,平時壓根兒沒機會接觸合適的女孩子。在縣直單位的青年聯(lián)誼會上,吳奇結(jié)識了周莉,兩人就立刻開始演繹起他們的愛情故事。

      一開始,周莉就對吳奇表現(xiàn)出一種超乎尋常的癡迷,一句“腦殘粉”的表白使心虛的吳奇不得不積極回應(yīng)她。這種如膠似漆的戀人關(guān)系來得太快太猛烈,常常會令吳奇感到恍惚甚至焦慮。萬一周莉發(fā)現(xiàn)我不是她想象中那樣的呢?吳奇暗自發(fā)誓要做一個周莉心目中那樣的警察來回報她的迷戀,可偏偏他連車都不能碰!

      當(dāng)然,最不能忍受一個警察還不會開車的,并不是周莉,而是所長張禹。吳奇一走進派出所的值班室,張禹就從自己的腰間摸出車鑰匙丟給他。

      “白天的警我替你接,你跟小耿趕緊練車去。”

      張禹又拍拍正坐在椅子上看電視的協(xié)警耿新,安排道:“去!你把吳奇帶白河灘上,看著點兒,別讓他往河里頭開。”

      “所長……我不能開車?!眳瞧嫘奶摰卣f。

      張禹絲毫沒有考慮吳奇的話,拍拍吳奇的肩膀道:“兄弟,當(dāng)哥的教你一句話,作為一名警察,沒有不能,只有不敢。去吧!”

      耿新把車停在河灘上,吳奇下了車,映入他眼簾的是一大片光潔的沙土地,沙子泛著金光,平整如鏡。河灘一邊是滾滾東流的白河,一邊是一望無際的灘涂,白鷗在豐茂的草叢里頭驚起,飛掠過他們的頭頂。

      “你在這地方練車,閉著眼開都不用怕?!?/p>

      “這地方真美!”吳奇壓根兒沒接耿新的話。

      “前些年那才叫美!這白河上還有漁船,常年有船民打魚,那時候的沙灘上比現(xiàn)在要大幾倍,河邊上也沒有現(xiàn)在這么深的河沿,沙灘邊上還有貝殼、螃蟹,爬樹掏鳥蛋能掏一堆。在這沙地里頭挖個坑,紅薯、花生、土豆、鳥蛋都往里頭扔,上頭用樹枝生上火,一會兒就都熟了?!?/p>

      “現(xiàn)在不行了嗎?這不是還有船嗎?”

      “那不是捕魚的,是抽沙的。你看看西邊,他們抽沙船把沙灘都抽沒了,現(xiàn)在都抽著莊稼地呢!咱這不是海灘,純沙子,咱這是沙土地,說白了,就是土地含沙量大些。他們把沙土抽進去,河水一洗,沙子留下了,土到河里頭去了。你看看現(xiàn)在這河水渾濁的。”

      “誰家的莊稼地?沒人管管嗎?”

      “管啥,種莊稼又不值錢。政府倒是也管,你看現(xiàn)在環(huán)境好點兒了,鳥不又飛回來了?但政府也沒有管死,開發(fā)商建房得用沙,誰不知道掙錢?。 ?/p>

      吳奇有點兒失落,又問耿新:“這地方還有什么好玩的嗎?”

      “你不學(xué)車???”

      “你傻啊,我要學(xué)會了,還用得著你啥?。俊?/p>

      “這是所長給我的任務(wù)?。 惫⑿律裆嵵?。

      “你一個協(xié)警,還輪不到你操我的心,有啥問題所長也批評不到你頭上?!?/p>

      “成!那咱們就躺車上聽歌吧,隔著車窗,太陽曬身上暖和著呢!”

      “行!你把車頭調(diào)過去,對著那邊有飛鳥的地兒,不到飯點別叫醒我。”

      吳奇很快就閉上眼睛,假裝睡著了。對于耿新的話,他并沒當(dāng)回事。拿著雞毛當(dāng)令箭,幼稚!

      車?yán)锊サ氖桥牧餍懈枨?,柔美的嗓音悠揚地在車廂里飄蕩,像清風(fēng)拂過吳奇的耳膜,他心潮澎湃,嘴角泛起一絲苦澀。想當(dāng)初自己在警校駕駛科目考試時,百米加減擋、直角拐彎、單邊橋行駛、雙邊橋行駛、S彎道、圓餅路,哪一項不是滿分過關(guān)?大學(xué)沒畢業(yè)就已經(jīng)拿到了駕照,干協(xié)警那會兒就已經(jīng)飛車追人了,這會兒做了警察,反倒被領(lǐng)導(dǎo)指派個協(xié)警來教自己開車,這心里頭是什么滋味?

      吳奇又一次走進了夢里。

      這一次,他在室內(nèi)。其實夢最開始的時候,他并不知道自己是在室內(nèi)。他感受到一種無形的壓力把他逼進眼前的環(huán)境里,他的四周一片黝黑,空間如同是虛無的,周圍靜寂到他能夠聽到自己的呼吸。他的腳下不是堅實的土地,而是盤旋的木樓梯,每踏一級,便會發(fā)出一聲巨響,顫巍巍的木板傳遞給腳尖的作用力,令他擔(dān)心身后的樓梯隨時會碎成木渣。

      吳奇繼續(xù)上行,黝黑逐漸被幽暗所替代,他已經(jīng)隱隱約約能看到樓梯的樣子了。盤旋的樓梯圍著一根通天的鐵柱,他在柱身看到一個阿拉伯?dāng)?shù)字“3”,在數(shù)字“3”正對著的方向,他望向右側(cè),居然看到一個小平臺,小平臺上有兩扇門相對而立。他對著門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決定繼續(xù)往上走。

      隨著不斷上行,吳奇發(fā)現(xiàn)了更多的線索:鐵柱上的阿拉伯?dāng)?shù)字是樓層數(shù),每一層都會有一個類似于聲控裝置的控制器,控制著頭頂?shù)墓庠?,每上來一層,腳下一層的光就會消失。每一層都有個平臺,對著兩扇門。每一層左手邊的門辨識度很高,有的貼著倒著的福字,有的貼著對聯(lián),有的貼滿了小廣告,而右手邊的門似乎一直都是同一個樣子,門上干干凈凈,開著一條小縫,露出一道白光,不斷引誘著吳奇進去看看。

      吳奇克制著一探究竟的欲望,不斷往上走,五層、六層、七層,沒有到樓頂!八樓、九樓,這已經(jīng)違反了七層以上要安裝電梯的建筑規(guī)定了,頂樓居然還沒有出現(xiàn)。往上或往下,都是無盡的黑暗。吳奇一口氣跑過幾個樓層,十三、十四、十五層,他有些絕望,無盡頭的樓梯,上上不到頭,下下不到頭?他想給夢中這個環(huán)境設(shè)定出一個樓頂,但似乎失敗了。

      最終,無奈的吳奇拉開了右手邊那扇虛掩的房門,屋里是漆黑的又是昏暗的,看不清又好像看得清。他看到一張老舊笨重的木桌,木桌上蹲著一只黑貓,黑貓的眼睛發(fā)著綠色的幽光,接著他又看到了一只不銹鋼的匣子,匣子就放在地上,泛著冷光。匣子上方?jīng)]有蓋子,表面覆了一張白布,白布上顯出人形的輪廓。

      他凝視著那個輪廓,已經(jīng)意識到為什么會有這樣的夢。他想要確定白布下面的秘密,但他并不敢去翻開白布,于是便有了一陣風(fēng),那是一陣涼風(fēng),提醒他這是在夏夜。涼風(fēng)拂過,他的脊背發(fā)涼,白布一角被風(fēng)掀開,底下是一雙年幼的孩童的腳。他知道這雙腳屬于誰!他顧不得轉(zhuǎn)身,倒著退出房門,黑貓“喵”的一聲,打破了所有的寧靜,他驚懼地沿著樓梯往上跑,腳下的臺階不斷跌入深淵。

      十六、十七、十八,當(dāng)他沖到這個敏感的樓層時,突然頭頂天光大亮,那是一個兩尺見方的小窗口,白色的強光直射下來,他松了一口氣。

      等等!那小窗口探出個小腦袋,是那張臉!小孩的臉!帶著輕蔑的微笑的小孩的臉!他下意識后退一步,但腳下的木板嘩啦下墜,他迅速收回腳不顧一切往上沖。

      這時,小窗口探出另一個腦袋,那是周莉的。周莉的胳膊搭在小男孩的肩上,冷冷地盯著吳奇,滿臉失望之色。

      萬念俱灰的吳奇,瞬間跌入無盡的黑暗,然后終于醒來了。而醒來的時候,卻猶如還在夢里一般。夜幕已經(jīng)降臨,還好不遠處有火光,耿新哼著歌,烤土豆的香味混著泥土的芬芳飄了過來。

      吳奇吃力地坐起來,猶如被鬼上身一般無精打采。他掙扎著甩脫夢魘對大腦的干擾,兩手輕揉著隱隱作痛的太陽穴,舌頭不停抿著干澀的口唇,直到徹底適應(yīng)了現(xiàn)實的環(huán)境后,他才推開車門,搖搖晃晃走向了火光。

      值班的夜晚,吳奇幾乎一夜未眠。

      他斜倚在值班室的床頭上,盯著掛在墻上的藏藍色制服,心里起伏不定。

      曾經(jīng)他迫切渴望警察這種身份,在警校穿上這套制服開始就盼著能夠到退休才脫下。直到他真正成為一名警察,他才明白,這一身藏藍賜予他的,不僅僅是個身份。如果沒有這身制服,他便不需要背負這份職業(yè)道德和正義感,也就不會有負罪感,更加不會為自己的某些行為感到愧疚,終日夢魘纏身。墻上那套光鮮的制服,熨燙得四平八整,銀色的肩章領(lǐng)花銘牌泛著冷光,威嚴(yán)肅穆莊重,卻像是裹在自己身上的枷鎖,教自己將責(zé)任一肩挑起,甩脫不得。

      挨到窗口的獵戶座移到了天中的位置,吳奇終于有了點兒昏昏欲睡的感覺,但沒等他睡熟,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將他驚醒,他惺忪著睡眼,摸索著抓起了電話。

      “灘頭所,我‘110啊,有人在榆樹李村發(fā)現(xiàn)一個流浪女,精神好像有點兒不正常?!?/p>

      吳奇猶如屁股上被扎了大號針頭,立刻從床上彈了起來,利索地摘下墻上的衣服套上,叫上耿新出門。

      張禹晨練回來,正在準(zhǔn)備民警們的早餐。他圍著圍裙,站在廚房的油鍋前頭,一股腦兒地將案板上軋好的面坯扔進油鍋,面坯入鍋發(fā)出嗞嗞啦啦的響聲,跟著油花四濺。他拿起鍋蓋擋在胸前,右手操起一尺來長的筷子,連三趕四地翻著油鍋里的油條,他旁邊的篦子里頭的油條已經(jīng)堆成了小山。他用圍裙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叫住正要出門的吳奇,問明了情況。

      “精神不正常?咱又不是醫(yī)生,讓咱們?nèi)讉€意思?指揮中心就是瞎指揮,是警情不是警情都扔給咱們?!睆堄韸A了根控好油的油條遞給吳奇,又說,“先吃飯,馬上該交接班了,這個警讓下個班去出。別慌,人又不會跑了?!?/p>

      張禹話語里的漠視和推脫,令吳奇的心緊緊揪在了一起。聽起來是溫言軟語,卻像軟刀子一般,戳著他敏感的神經(jīng)。這些年來,他一直努力改變和全力躲避的,不正是這種不負責(zé)任的處事態(tài)度嗎?在你,是無所謂,對他人來說,卻是十萬火急。急他人之所急,和職責(zé)無關(guān),那是他在心里對后視鏡里那個男孩的承諾。他堅持道:“還不到八點,是我的警,我先去看看吧。”

      “也成,去看看情況,沒啥事通知民政所去。注意工作方法,跟群眾打交道客氣點兒,別跟人發(fā)生沖突?!睆堄矶诘?,“帶幾根油條路上吃,等你回來,指不定什么時候了?!?/p>

      警車一開到村口,早就有知情的群眾湊了上來,村里頭有頭臉的人上前提供著信息,其他人或端著碗或抱著臂站后頭圍觀著。那名流浪女就住在李滿倉家里,提到李滿倉的時候,他們的臉上都帶著幸災(zāi)樂禍的表情。

      李滿倉又捅婁子了!

      吳奇和耿新一對視,心照不宣地點了點頭。他們不止和李滿倉打過一次交道了,這個榆樹李村唯一的五保戶,這些年來可謂是把榆樹李村攪和得四鄰不安、民怨沸騰。李滿倉當(dāng)過兵,上過前線,負過傷,算是個英雄,但退伍后就不一樣了,年輕的時候扒火車皮,被抓去判了十多年的刑,又因為販賣兒童“二進宮”住了多年。幾個耽擱,等李滿倉回歸社會的時候,他的老娘都去世了,沒著沒落的他只有退伍時蓋的幾間破房,連個媳婦都沒有混上。

      終日無所事事的李滿倉從村東頭轉(zhuǎn)到村西頭,偷聽著家長里短的閑話,惦記著哪家鉆在麥秸垛里下蛋的老母雞,操心著哪家攤曬在小學(xué)操場上的玉米,成了處處招人嫌的人。

      大多數(shù)村民并不跟他計較這種偷雞摸狗的事,就算整急眼扭送到派出所,礙于年齡和被盜物品的價值,所里頂多也就是批評教育一下了事。

      吳奇就常常做李滿倉的教育工作,批評時聲色俱厲,說話極為難聽,但李滿倉站一邊干笑著,一點兒也不覺得害臊,反倒把吳奇氣得半死。

      警車停在李滿倉家門口,吳奇在院里見到了那名流浪女。她五十歲上下,一頭雜亂的頭發(fā),黑色的高領(lǐng)毛衣外頭套著灰色的西裝上衣。西裝的款式是上個世紀(jì)流行的那種,領(lǐng)口很大,雙排扣。褲子則是軍綠色的,老式軍裝那種,有些發(fā)白破舊。她的半個身子躲在李滿倉身后,像被扯住了尾巴的倉鼠,一臉驚懼,渾身哆嗦著。

      吳奇緊緊盯住流浪女,盤問道:“叫什么名字?”

      流浪女露出半個腦袋搖了搖。

      “家在哪兒?”

      流浪女依舊搖搖頭。

      “和他什么關(guān)系?”吳奇指著李滿倉問,李滿倉依舊令人憎惡地干笑著。

      流浪女也跟著傻笑不說話。

      看熱鬧的人把李滿倉家的院子圍了個里三層外三層,對著流浪女和李滿倉指指點點的,說著不著邊際的閑話。

      吳奇環(huán)顧四周,高聲問:“誰是報警人?”

      “我!”人群中一個瘦小個頭兒穿著黑色皮夾克的男子越眾而出,正是報警人李長順。

      “怎么回事?”

      “警官,是這樣的,今天早上我到我叔家串門,發(fā)現(xiàn)這女的賴我叔家里不走,我看她精神有問題,就報警了。”李長順一副義憤填膺的樣子,仿佛受了偌大的委屈一樣。

      “精神有問題,派出所又不是精神病院,你想讓派出所給你解決啥問題?”吳奇話一脫口,立刻引起人群的一陣哄笑,李長順的臉青一塊白一塊的,答不上話來。

      不對!細想李長順的話,這里頭意有所指??!賴著不走的,趕走不就是了?吳奇盯著李滿倉的反應(yīng),從來不害臊的人,此刻居然臉頰緋紅。李長順這是捉奸在床,人贓并獲?怪不得這警報得蹊蹺。吳奇突然意識到了什么,扯起流浪女的胳膊拉到門外,單刀直入:“你和他睡過沒?”

      女人臉一紅,頭低了下去。

      欺負精神不大正常的流浪女,這已經(jīng)不是偷雞摸狗占點兒小便宜那么簡單了!吳奇怒火攻心,拳頭緊攥,沖進院子里頭咆哮:“李滿倉,你老不要臉!”

      李滿倉依舊干笑著,目光卻不動聲色地轉(zhuǎn)向門口的女人,女人立刻怯懦地低下了頭。

      在吳奇的眼皮底下玩這種把戲,是對他最直接的挑釁。

      “耿新,把他們帶回所里!”吳奇不想在大庭廣眾之下把事情鬧大。

      耿新二話不說,上跨一步扭住李滿倉的胳膊,李長順忙不迭上前攔住,拽住李滿倉不讓走?!鞍グ?,讓你們把這女的帶走,憑啥抓我叔?”

      “憑他犯了強奸罪!我看誰敢阻攔!”吳奇鉚足了勁兒準(zhǔn)備開戰(zhàn)。

      “咦,你厲害個啥子?。∥铱凑l敢把我叔弄走。這是國家的功臣,打過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英雄!看看他,都七十多了,高血壓、冠心病,他要有個三長兩短,你們一個派出所也賠不起!”李長順也來了勁兒,他常年在城里頭干雜活,入冬才回來,還沒有領(lǐng)教過吳奇和耿新的厲害。

      “李長順,你蹦跶啥?信不信叫俺爹把你家的低??哿??”

      耿新一招奏效,李長順立刻不再鬧騰。

      張禹站在二樓辦公室窗前,看著吳奇把李滿倉帶下了車,心里頭也嘀咕,明知道李滿倉是茅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還要沾惹這種人。再看到那個疑似精神病人的流浪女下車,一邊跟著耿新慢慢騰騰地往前走,一邊偷瞄著吳奇身后的李滿倉。

      眼前的一切令張禹再次肯定了自己的看法。吳奇是個好苗子,但是得培養(yǎng)。不會開車是次要的,主要在于處理問題時莽撞沖動,遇到困難又變得畏首畏尾。工作起來還有些心不在焉,和同事們像是刻意保持著距離。張禹有心鍛煉吳奇,給值班室打了電話,安排戶籍警馮薇薇協(xié)助吳奇詢問中年流浪婦女。

      進了詢問室,吳奇與李滿倉隔著詢問臺相對而坐,兩人打個照面,李滿倉標(biāo)志性的干笑又堆滿面容。吳奇不禁心頭火起,他不知道李滿倉到底在笑什么,把一個精神不正常的流浪婦女誘拐到自己家中,并且和其發(fā)生性關(guān)系,被抓住帶到了派出所,不丟臉嗎?居然還笑得出來,七十多歲的人了,怎么一點兒羞恥心都沒有!

      吳奇更多的是想到那個流浪女的事,她和自己母親差不多年紀(jì)啊!社會救助、法律援助、人心善念呢?為什么這些本該能夠救助流浪女的手段統(tǒng)統(tǒng)失靈了,致使李滿倉這種人得逞?

      “為什么要這么做?”吳奇盯著李滿倉的眼睛逼問。

      “我是發(fā)善心,積德行善?!崩顫M倉絲毫不畏懼吳奇的目光。

      “發(fā)善心就要強奸她?”吳奇拍著詢問臺怒吼,聲音狠狠地在空曠的房間里亂撞。

      “哪有白吃白喝的?”李滿倉反唇相譏,一點兒不甘示弱。

      “你這種救法,還不如不救!”

      “哼,我要不救,她早晚得餓死在路邊!”

      “餓死?但凡有點兒良知,就算沒能力救,也該把她送回家?!眳瞧嫱耆欢顫M倉的邏輯。

      “吳警官,你是開玩笑嗎?送回家?往哪兒送,她家里如果要她,她會走丟嗎?”

      “那你也該送到救助站,而不是扣留在你家里!”吳奇突然意識到自己說的辦法也許并不高明。

      “你要這么說,我只能說你想問題還太簡單了?!崩顫M倉攤攤手,蹺起二郎腿,一副看盡了人情冷暖的神情。這種冷漠讓吳奇堅定了自己的想法。

      “腿放下去!”吳奇像是挑到了李滿倉的毛病,“我是想得太簡單,沒有你老成世故,敢把一個比你小二十歲的女人騙到自個兒床上去!”

      本以為這話能刺激到李滿倉,誰知道他的臉不僅沒發(fā)紅,反倒還露出得意之色,吳奇恨不得上去抽他兩個嘴巴子。

      “隨你怎么說,至少是我管吃管住,養(yǎng)活了她?!?/p>

      吳奇跳起來,猛拍桌子道:“還狡辯!李大善人,你老人家發(fā)這么大慈悲,李長順還報警干嗎?”

      “這不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嗎?他還不是擔(dān)心我和這個女的成事了,將來輪不到他來繼承我的宅子和存款?”

      “我看他是大義滅親!”

      “啥大義滅親,他報警就是想把這女的攆走!”

      李滿倉點明其中的利害關(guān)系,反倒令吳奇怒火中燒,明明是一個乘人之危的舉動,偏偏要解釋得那么冠冕堂皇,吳奇明知李長順心存這種意圖,但怎肯在嘴上對李滿倉示弱?

      “跟你成事?如果有人能看上你,你也不至于到現(xiàn)在還是個老光棍!”

      吳奇這下戳到了李滿倉的痛處,他臉頰緋紅,再不言語。

      馮薇薇那邊的工作進展也并不順利,流浪女一直回答“記不得了”,不僅無法證明李滿倉的犯罪行為,就連流浪女的身份都無法落實。

      從早上直到下午五點,工作毫無進展。吳奇這才意識到擺在自己面前的,是兩塊燙手的山芋。一個是七十多歲的李滿倉,就算他在床上還像一頭年輕的公牛,可誰也不敢保證他在派出所里頭就能一直好好的。另一個就是這一問三不知的中年婦女,無名無姓無地址,如何安置?請神容易送神難??!

      張禹仿佛早就料到了這個結(jié)果,要求吳奇把李滿倉暫時放回家。吳奇恨不得抽自己大嘴巴子,他不得不承認張禹早上的做法是最省心的一種解決辦法,或許晚去一會兒,中年婦女就被趕走了。但一想到這兒,腦海里再次浮現(xiàn)了小男孩的臉,那輕蔑的眼神又一次洞穿了他的內(nèi)心。

      “我不走!警察同志不是道德高尚嗎?我不是假仁假義嗎?我倒要看看你們派出所怎么把她處理好!”李滿倉推掉吳奇遞過來的水,蹺著二郎腿坐在椅子上,等著一場好戲上演。

      吳奇和耿新帶著流浪女,在下午下班前趕到了鄉(xiāng)民政所,卻吃了一個閉門羹。

      “縣里沒有救助站?!泵裾L平淡的話語卻冷得像這數(shù)九寒天的氣溫。

      吳奇表情僵硬,按照他的設(shè)想,按照權(quán)責(zé)劃分,自己將流浪女移交給民政部門,民政部門接收后妥善安置即可。大家都是政府的職能部門,兄弟單位更應(yīng)該互相幫助才對??擅裾L似乎對這件扶弱救孤的好事并不感冒,簡單的一句話便將“冷硬橫推”表現(xiàn)到了極致。這語氣哪里像是兄弟單位的做派,這分明是上下級!

      低人一等!吳奇已經(jīng)好久沒有遭遇這種恥辱了。他不禁想到當(dāng)初做協(xié)警時候的情景,替正式民警開會、記筆錄、疊方塊被、抄學(xué)習(xí)筆記,眼睜睜看著自己記的筆錄,卻要簽上正式民警的名字,自己辦的案件,卻不能發(fā)表任何意見。為什么要努力備考考上警察?還不是有了這身份,說話能有點兒力度,對方能夠重視嗎?為什么到如今,在處理事情的時候還是得像個孫子一樣?

      “沒有救助站,不也得救助嗎?”吳奇壓抑著情緒問。

      “沒有救助站怎么救助?都是拿這么點兒工資干活,擱你家里養(yǎng)著她你愿意不?”民政所長擋在門口準(zhǔn)備下班。

      吳奇辯解道:“實際困難在這里擺著,總不能見死不救吧?”

      “哪個沒實際困難?”民政所長轉(zhuǎn)身拿起桌底的臺賬,在吳奇面前扒拉著,手指一個個地指著密密麻麻的名字說,“你看看這名單,這救助對象都是按指標(biāo)來的啊,一個蘿卜一個坑,全鄉(xiāng)三萬人口,哪個要吃低保,哪個要救濟,這都是實名在冊啊!你送的這人不清不楚的,讓我們怎么救助她?”

      “都是兄弟單位,您給想個辦法吧?!眳瞧孳浾Z相求。

      “兄弟單位?老哥說句你不愛聽的。你們警察想發(fā)善心,想攬活兒干,想要好名聲,有困難找警察,你們干就干到底,別甩包袱給我們啊!連累我們,這是兄弟單位干的事情?”

      吳奇無言以對,他這才意識到,經(jīng)過這么幾年的奮斗,即使自己成了正式警察——一名公務(wù)員,他和其他人之間,依舊無法平等對話。這不是身份的障礙,而是干的求人的活兒,不得不低聲下氣。對方的話說到這份兒上,再多說,不過徒增羞辱。

      “市里有救助站,你們帶去試試,看看收不收?”

      民政所長鎖了門,轉(zhuǎn)頭意味深長地看了流浪女一眼。流浪女把頭使勁往下低,他經(jīng)過流浪女身邊時腳步一頓,留下一句話:“沒病沒災(zāi)的,該回家回家,別擱這兒麻煩人家給人添堵?!?/p>

      吳奇的臉就像一塊燒紅的炭,截然相反的是冰冷的目光,那目光盯著民政所長的車一溜煙離開了鄉(xiāng)政府大院。

      轉(zhuǎn)瞬間,太陽已經(jīng)斜沉了下去。街頭的小商鋪透出微光,巷子里頭傳出幾聲犬吠,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孩子們背著書包一路小跑,下班的人騎得飛快,電動車在凹凸不平的路上顛簸著發(fā)出快要散架的聲響。吳奇一行三人走在回派出所的路上,他回頭看著跟在身后的女人,這個默不作聲的女人,仿佛已經(jīng)將命運全交給他握著,何去何從,沒有半絲半毫意見。

      “咱們把她送市里吧!”

      “憑什么?”

      “你也看到了,民政所是不會管她的?!?/p>

      “那咱們就得腆著臉往前沖?”

      “咱是警察?!?/p>

      “你是!”

      “好!我是!送到之后,我請你在市里頭喝羊肉湯。那家巴記的高湯,好喝得很!”吳奇想起前一天在白河灘上說耿新當(dāng)個協(xié)警別瞎操心的話,心里頭有些愧疚。他故意慢下腳步,和耿新并肩而行?;秀遍g,在昏黃的路燈下,吳奇仿佛看到了一個小男孩,男孩穿著單薄的衣服,渾身瑟瑟發(fā)抖,臉上卻蕩漾著笑意。吳奇使勁眨巴了一下眼睛,男孩卻已經(jīng)消失不見,冷風(fēng)里,他的心頭突然涌上了一絲暖意,他拍拍耿新的肩膀,快速朝所里走去。

      車子拐上高速路的時候,吳奇收到了周莉的短信息:說好一起看電影,怎么還沒有消息?

      為了避免打擾吳奇工作,周莉習(xí)慣于給吳奇發(fā)信息,吳奇忙了就回個信息,閑了就會回過去電話。吳奇打電話告訴周莉一天的遭遇,抱怨了幾句,倒是周莉顯得很善解人意,安慰道:“別因為別人的惡而放棄了自己的善,加油,路上小心!”

      吳奇所在的縣城距離市區(qū)需要兩個半小時的車程,在幾個郊縣中最為偏遠。一路上耿新開得飛快,吳奇的思緒也飄得飛快,過去工作時的情景浮上心頭。調(diào)解鄰里糾紛,破獲盜竊電動車的案件,抓獲潛逃多年的逃犯,在詢問筆錄、呈請立案報告書、撤網(wǎng)登記表上鄭重簽下“吳奇”這兩個字……當(dāng)個人意志滲透進每一次執(zhí)法活動中,無論多么急難險重的任務(wù),只要自己肯干,就再無攔阻。再想到周莉電話里的話,內(nèi)心涌上來一陣激動,想到即將完成的善舉,這或許就是別的職業(yè)所享受不到的成就感吧!

      市救助站位于火車站南廣場西側(cè)。吳奇趕到市救助站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晚上八點鐘。吳奇留耿新在車上,他帶著流浪女一溜小跑,心急火燎地穿過廣場,沖進救助站,在一樓的接待室門口,正碰上兩位將要出門的工作人員。兩人手里拿著剛從袖子上摘下的紅袖箍,一臉疲憊地看著吳奇。

      “有什么事嗎?”其中年輕的工作人員問。

      吳奇直奔主題說:“我來送個人?!?/p>

      “哪個縣區(qū)的?”

      “北流的?!?/p>

      “有你們縣民政局開的手續(xù)嗎?”

      吳奇一愣:“來得太匆忙……”

      “沒有手續(xù)怎么證明這是流浪乞討人員?”對方說著就要往外走。

      “兩位當(dāng)哥的,能不能通融通融?”吳奇又開始低聲下氣地求人。

      年長的工作人員看出了吳奇眼中的為難,和年輕的商量說:“北流大老遠跑過來了,不容易,先接收了吧!”

      年輕人假裝沒有看到吳奇的目光,退回屋里,把流浪女讓了進來。那是一間巴掌大的房間,放了一張米黃色的桌子,桌上漆皮掉落,露出大塊大塊的木頭本色,桌子上只有一本卷了皮的筆記本和一支水筆,連張椅子都沒有放。

      年輕人站著問流浪女:“有身份證嗎?”

      流浪女搖搖頭。

      “名字呢?”

      吳奇接住話頭,替流浪女答道:“我問過了,她什么都不知道。”

      年輕人立刻放下手里的筆,神情凜然,鄭重地說:“那可就抱歉了,《城市生活無著的流浪乞討人員救助管理辦法實施細則》第三條第一款規(guī)定,拒不提供個人身份信息的,不予救助?!?/p>

      “這是‘拒不提供嗎?她是不記得了!”吳奇感到無語,看似振振有詞,實際不過是年輕人的主觀認定。

      “她既不傻又不瘋,哪會不記得了?”

      “她傻不傻你看不出來?”吳奇明知反駁對方也于事無補,但對方的說法太荒唐了。

      “有精神病醫(yī)學(xué)鑒定嗎?”年輕人反問。

      “你們不愿救助,就說到明處!何必刁難人,要這要那?!?/p>

      “刁難?這不是我們刁難你,是你硬要為難我們!要我們違反規(guī)定收人!”

      年輕人的話直接把吳奇說到詞窮,吳奇攥緊了拳頭,差點兒就揮舞出來了。年長的工作人員發(fā)現(xiàn)苗頭不對,急忙上來勸說吳奇:“你看看外面大屏幕上的規(guī)定,確實是這樣的,我們最多救助十天,這人身份不明,到期限讓我們救助站怎么辦?”

      猶如一盆涼水兜頭,吳奇的熱情被徹底澆滅。原來就算自己成了真正的警察,有了決策權(quán),想要救助一個人,也并不是自己就能說了算的。

      “你是警察,想要查明一個人的身份對你來說還不容易?”年輕人的話一下子戳住了要害。

      “警察也不是萬能的……”

      “如果你們警察都辦不到,還能指望我們怎么做!”年輕人步步緊逼。

      吳奇神情黯然,慢慢地退出了接待室。他嘆口氣,平心而論,之前工作的側(cè)重點在強奸案,對于救助,自己的基礎(chǔ)工作確實做得還不夠。他去看那流浪女,流浪女也正在偷偷觀察他,與他的目光相接的瞬間便移開了,這讓吳奇懷疑流浪女似乎隱瞞了什么。

      “你再想想你的名字,平時別人都叫你什么,身份證、戶口本、銀行卡、公交卡……”吳奇試著啟發(fā)流浪女,“你不能什么都忘記了?。 ?/p>

      “劉芳。”流浪女艱難地吐出兩個字。

      “哼,你的名字真特別!”聽到這個沒有一點兒個性的名字,吳奇頓時心生絕望,一語不發(fā)轉(zhuǎn)身就走。

      他沒走多遠,就聽到接待室里年輕人發(fā)牢騷:“什么人都往咱們這里送!從早上忙到這會兒了,出去吃個晚飯還不消停!警察都是干啥吃的,逮住人就推給咱們!”

      吳奇想要沖進去還擊,想到接下來還得打交道,終是強忍住怒火,走出了救助站。

      周莉的短信發(fā)來:人送到了嗎?

      吳奇沒回短信,而是深吸一口氣,重重吐了出去,內(nèi)心的郁結(jié)之氣卻沒有散去多少,他拍打著胸脯嘆著氣,心事重重地穿過廣場。

      到廣場正中時,吳奇扭頭看到不遠的臺階處坐了一對母子,母親把孩子攬在懷里頭,輕輕拍打著,腳邊放著一個泡面盒子,里面丟著一些硬幣。

      “那邊就是救助站!”吳奇指著西邊的小樓對那對母子說。

      女人霍然色變,站起身來,朝吳奇吐著口水,罵著壓根兒聽不懂的家鄉(xiāng)話。吳奇灰溜溜地帶著流浪女上了車,吩咐耿新發(fā)動車走人。

      “照我說,他們不收是他們的責(zé)任,咱把人扔這里,開上車就跑?!惫⑿碌吐暢鲋饕狻?/p>

      “扔這里多得罪人啊,扔偏僻地方多好!”被罵得灰頭土臉的吳奇沒好氣地說。

      耿新嗅到空氣里的火藥味兒,發(fā)動著車,不再言語。

      “走!回單位!”吳奇拉上車門那一刻,在昏黃的路燈的照射下,天空中悠悠飄下了小雪。

      這是今年的第一場雪。

      吳奇回到單位的時候,發(fā)現(xiàn)周莉就等在門口。

      他一言不發(fā)地上了二樓,敲開了所長辦公室的門。張禹還沒有睡,對于事情的結(jié)果張禹并不感到意外。張禹安慰他:“給那女的拿床被子,先休息吧,其他的事兒明天再說。”

      吳奇抱著被子從一樓的詢問室經(jīng)過時,發(fā)現(xiàn)李滿倉正大大咧咧坐在詢問臺后面的椅子上,吹著空調(diào),擺弄著手里頭的煙卷,他面前的煙灰缸里,摁滿了煙蒂。他的目光和吳奇對視,充滿了嘲弄,結(jié)果不言自明。

      吳奇扔下被子,到辦公室里打開電腦,進入全國人口信息系統(tǒng),在檢索欄里輸入“劉芳”,然后選定本市區(qū)域,結(jié)果令他倒抽一口涼氣。

      “3394條記錄!”吳奇喃喃自語,握著鼠標(biāo)的右手都有些哆嗦。

      “我和你分開查找,能給你減少一半的工作量?!敝芾蛑鲃犹嶙h。

      “我也找……”耿新附和。

      “你去睡吧,這件事本來就不該你承擔(dān),是我攬過來的事兒,是我非要拿個處理結(jié)果?!?

      耿新遲疑了一下,說:“哥,其實這件事我挺想不通的,你為什么非要管這事兒?這已經(jīng)超出我們的能力范圍了。”

      “沒有為什么,你去休息吧!”吳奇的語氣柔軟下來,他嘴里說著沒有為什么,腦海里想到的卻是那個小男孩,那孩子仿佛就在他身邊,靜靜地盯著他的一舉一動,令他無法逃避。

      “好,你也早點兒休息,有事了叫我。”耿新又客氣了一番,要流浪女躺橫椅上,自己上樓休息去了。

      “我是不是很固執(zhí)?”吳奇問周莉。

      “親愛的,這不是固執(zhí),是責(zé)任。在我們醫(yī)院,也常常會有這樣的情況發(fā)生。你們警察夜里發(fā)現(xiàn)有社會盲流喝醉了睡在大路邊,就會打急救電話讓我們?nèi)?。按照我們的?guī)定,對于沒辦法確認身份的,現(xiàn)場檢查各項生命體征正常,我們是不會拉回醫(yī)院去的,這種人拉回去,往往酒醒了也不會支付急救費。但如果我們放任不管,醉酒的他們就有可能發(fā)生意外。所以,有時候明知做的事情已經(jīng)超出了我們的職責(zé),但我們還是會去做。畢竟我們不該漠視任何一個生命,對不對?”

      “你真善良。”吳奇盯著周莉閃亮的眸子,那微微垂下的眼瞼,遮不住一泓柔情。

      周莉害羞地別過臉去道:“別光夸我,說說你們警察吧!上次我們有個患者不見了,家屬到病房里大吵大鬧,我們除了值班的,其他人都到街上去找了。后來還是你們警察幫忙,通過你們指揮中心的監(jiān)控平臺找到了患者的蹤跡。就是這件事讓我對你們警察心生好感的。來吧,一起找吧!”

      兩人再不多言語,盯著兩臺電腦屏幕,按照相反的順序,一張張照片看過去。辦公室里靜寂、寒冷,但兩人相伴,就少了一份孤單,多了一份信心。遇到相似的照片,兩個人對比流浪女的相貌后一起商量著拿意見,本來枯燥無味的工作,反倒變得趣味橫生。功夫不負有心人,通過對無數(shù)張面孔進行一一比對,“劉芳”終于被準(zhǔn)確鎖定了。

      隨著劉芳的確切身份浮出水面,關(guān)聯(lián)信息便一股腦地涌了出來,家庭關(guān)系、聯(lián)系方式、家庭地址一一落實,這次工作終于做到位了。吳奇難抑內(nèi)心的激動,把周莉緊緊地摟在了懷里,他的腰板挺得很直,他第一次感到自己距離周莉心目中的那個警察,近了。

      他們是那么興奮,以至于沒有察覺到坐在一旁的劉芳,她臉上那死灰般的表情。

      窗外的雪花還在飄落,但這夜已經(jīng)不再靜寂。

      “我在遙望,月亮之上……”電話彩鈴音不斷地重復(fù)著,吳奇撥到第三遍的時候,對方終于接了電話。

      “是劉芳的家屬嗎?”

      “打錯了?!?/p>

      “嘟嘟嘟”一陣忙音,對方掛斷了電話。

      吳奇核對了號碼又撥了過去,對方有些慍怒:“已經(jīng)告訴你打錯了,三更半夜的,神經(jīng)病!”

      再次打過去電話,吳奇直接表明身份:“我們是公安局的,你不是劉芳的女兒郭曉梅嗎?”

      對方?jīng)]有再掛電話,但話語里充滿了不耐煩:“我是她繼女,和她既沒有法律關(guān)系,也沒有血緣關(guān)系!”

      “那你爸爸呢?”

      “已經(jīng)去世了?!?/p>

      “她有沒有其他親屬?”

      “她是改嫁過來的,帶了一個兒子,就是我弟弟。前陣子我弟弟出車禍去世了,她精神上受了刺激?!?/p>

      “劉芳走失了,現(xiàn)在在我們派出所,你們家地址沒有變吧?我們把她送回去!”吳奇的聲音激動起來。

      “別!千萬別!她和我沒有半點兒關(guān)系,給我送來我也不會養(yǎng)活她!”郭曉梅急忙撇清關(guān)系。

      周莉搶過電話:“怎么能沒有關(guān)系呢?你們曾經(jīng)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吃同一個鍋里的飯菜……”

      “不要跟我說這個!是她對不起我?!?/p>

      “就算對不起你,你作為女兒,你也不能不孝敬她??!”周莉指責(zé)道。

      “你不懂就別亂評價!我親媽早就死了!我和她沒關(guān)系,有關(guān)系也只有恨!”郭曉梅在電話那頭說得咬牙切齒的。

      “就算不是親媽,她至少也照顧了你的父親,你也不能這么絕情吧?”周莉理論道。

      “別跟我講什么道理,她一個精神病人,養(yǎng)我家里就是個負擔(dān)。就算我同意,我丈夫也不答應(yīng)!”

      “你們家也夠絕情的!”吳奇恨得牙根癢癢。

      “那就絕情吧!”電話再次被掛斷了。

      “咋樣,這下你知道這社會是啥樣的了吧?”李滿倉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在了辦公室門外,臉上不再是干笑,而是帶著自滿的神情,仿佛真理就捏在他的手里。

      “閉嘴吧你!”吳奇把手機重重地擲在桌子上,手指指著李滿倉直抖。

      “別發(fā)火,發(fā)火也沒用。你年輕不懂事,我老頭兒也不給你計較。這女的還讓我領(lǐng)回去,我供她吃供她穿,不用你操一點兒心,你安安穩(wěn)穩(wěn)睡覺去。咋樣?”李滿倉仿佛真成了大善人。

      “這倒也是個辦法?!甭牭匠臭[聲的張禹走了下來,“吳奇,你覺得怎么樣?”

      “我覺得不好!”吳奇一口回絕。

      “好心當(dāng)成驢肝肺!”李滿倉氣得直瞪眼。

      “這個辦法是能解決劉芳最起碼的生活問題。但和李滿倉在一起,遵從了她的意愿嗎?”吳奇仿佛根本沒看見李滿倉,頓了頓又說,“況且他們的年齡相差二十歲,能走長遠嗎?李滿倉可只管眼下,將來怎么辦?”

      “別胡說八道,我命長著呢!”李滿倉插嘴道。

      吳奇繼續(xù)對張禹說:“你說當(dāng)警察的,只有不敢,沒有不能。這個警是我接的,我就該對它負責(zé)到底。雖然說救助不是警察的法定職責(zé),但這是每一個正常的社會參與者應(yīng)盡的義務(wù)。既然已經(jīng)查清劉芳的身份,我就再去一次救助站,一定要有一個圓滿的結(jié)果?!?/p>

      張禹點點頭,拍著吳奇的肩膀說:“去吧,按你的想法去做?!?/p>

      “我等著你們的好消息!”李滿倉徹底斷了念想,點著煙朝外走,紅色的煙頭在暗夜里明明滅滅地遠去了。

      “吳奇,我是你的腦殘粉!”周莉看著吳奇的眼睛,驕傲地強調(diào)著。說完,她跳上主駕駛位,發(fā)動著車,雨刷來回刮著落雪,發(fā)出咯咯的聲響,他們就這樣再次踏上了通往市區(qū)的路。

      十一

      車子在暗夜里行駛,遠光燈的照射下,雪花紛紛揚揚地下著。已經(jīng)是凌晨兩點,吳奇怕周莉犯困,就不停地跟周莉說話,但他講過來繞過去,卻發(fā)現(xiàn)自己產(chǎn)生了一種想把內(nèi)心那個秘密講出來的強烈欲望。“莉莉,其實我心里有個秘密一直想告訴你?!眳瞧娑⒅覀?cè)的后視鏡,那里灰蒙蒙的一片。

      “嗯?你還有我不知道的秘密啊?”

      “可我說出來,又怕你看不起我?!眳瞧妾q豫了一下說出了心聲,“甚至離開我……”

      “不會的,你今天的行為更堅定了我的想法,你是一個負責(zé)任的男人?!?/p>

      吳奇瞥了一眼駕駛臺上那個左右搖擺的警察玩偶,鼓足勇氣,開始講述他的故事——

      在我成為警察之前,我在一個城區(qū)的派出所一邊做協(xié)警,一邊等待招考。

      一個晚上,我和帶班的副所長一起值班,到了十一點多,指揮中心派了一個警,說熊兒河與玉鳳路交叉口路南,有群眾見到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找不到家了。

      副所長帶我趕到了指定的地點,見到了那個穿得臟兮兮的小男孩。他穿著白底藍格子襯衫,暗黃色的褲子上有好多四方口袋,帆布鞋的鞋帶打著死結(jié),發(fā)黑的鞋帶踩在腳下,走路一趔一趔的。問他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他都搖搖頭,有點兒呆呆的樣子。

      副所長又問他從哪兒來的,小男孩指著河對岸的方向。河對岸是另外一個分局的轄區(qū),副所長對我說對面的人裝孬,命令小男孩回到河對岸去。

      我們一直看著小男孩過了橋,走到河對岸一路向北,才返回單位。起初我并不明白副所長的用意,等他到了單位給指揮中心反饋警情,我才回過神,他是不打算管這個小男孩了。副所長跟指揮中心稱:趕到發(fā)案地點,并沒有發(fā)現(xiàn)有小男孩,走訪周圍路過的群眾,也沒有人見到小男孩。

      我問為什么不把小男孩帶回所里救助,副所長臉色不悅,批評我說:“這不是你一個協(xié)警該操的心?!?/p>

      我按照副所長給指揮中心的反饋內(nèi)容,在《處警記錄簿》上寫下了處警過程和結(jié)果,感覺每一筆每一畫都像在書寫著我的罪惡。

      到了凌晨快一點的時候,指揮中心又派警過來,說有群眾在熊兒河與玉鳳路交叉口發(fā)現(xiàn)一個小男孩,疑似走失的流浪兒童。

      到了現(xiàn)場,還是那個小男孩,他傻傻地站在橋頭,一臉無辜地看著我們。他的睫毛很長,在路燈光的映射下不停地撲閃著,眼睛里發(fā)出畏懼的光,像一只迷路的小羔羊,躲閃不及掉進了陷阱中。

      副所長近似于咆哮般的恐嚇,令他不知所措,呆立著承受副所長的威脅:“我不管是誰讓你跑到這邊的,現(xiàn)在給我回去。如果我再發(fā)現(xiàn)你過到河這邊來,只要讓我逮住,我就打斷你的腿!”

      就這樣,小男孩再次回到了河對岸。副所長聯(lián)系指揮中心,再次稱沒有見到小男孩,聯(lián)系報案人,報案稱自己是路過,已不在現(xiàn)場。指揮中心指令我們在周圍巡邏一下,如果實在沒有發(fā)現(xiàn)就等再發(fā)生警情再說。

      那晚,指揮中心沒有再派男孩走失的警過來。

      故事完了,周莉依舊保持著沉默。

      “小男孩的模樣我到現(xiàn)在還記得清清楚楚,他的衣著,他的眼神。我常常會想起他,我想如果當(dāng)時我是個正式警察,如果我可以說了算,我一定會救下他??上也皇恰缃瘢艺嬲闪艘幻?,可我的內(nèi)心卻一直存著一份歉疚,他一直在我的腦海里頭浮現(xiàn),我常常會想,現(xiàn)在他在哪里,過得怎么樣?!?/p>

      汽車在國道上飛馳,周莉雙手抱著方向盤,身體如同僵硬了一般。迎面而來的車燈照過來,吳奇才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淚流滿面。

      吳奇嘆了口氣,解釋道:“如今,我極力去救助劉芳,經(jīng)歷了這些艱難,才知道當(dāng)初副所長為什么會那樣做。但,我想所有的困難都不該成為我們拒絕施救的借口。一個警察,本就該比普通民眾做得更多?!?/p>

      “那你現(xiàn)在,覺得好受點兒了嗎?”周莉哽咽著。

      吳奇苦笑道:“沒有。一點兒也沒有。眼前做的這些,才只是個開始,微乎其微的開始。”

      “我想你應(yīng)該放下包袱去做你想做的事情,有些事不該你去背負的?!敝芾蛐奶鄣?,“有時候我們也會遇到想再努力搶救一把而病人家屬放棄治療的事,我們對生命也有所虧欠的?!?/p>

      “我想我的這個包袱是甩不掉的……”吳奇的情緒一直努力保持著平靜,“那個男孩像一直在看著我,看著我做的這一切,他會鼓勵我,也會嘲諷我,更多時候只是面無表情地看著。所以,我必須做得更多更好?!?/p>

      他隱瞞了男孩會出現(xiàn)在右后視鏡里的事,他怕將自己和小男孩的故事和盤托出后會嚇到周莉。

      十二

      吳奇穿過火車站南廣場的時候,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臺階處,那對乞討的母子已經(jīng)不在了。他趕到救助站,把大門拍得震天響,年輕的工作人員披著棉襖,醉醺醺地走了出來。

      “怎么又是你?”年輕人乜斜著眼看著吳奇。

      “我查到了她的身份,她過去就住在咱們蛟河區(qū)大興街的興盛小區(qū)里?!?/p>

      “我說你這個人真有意思啊,既然查清楚了,把人家送回去不就行了?”

      年輕人打了一個酒嗝,那酒香味兒讓饑腸轆轆的吳奇狠狠吞了一口口水。他盯著年輕的工作人員那喝得通紅的臉,不由得怒火中燒,值班居然還喝酒,換成警察,有幾個也給辭退了。他隱忍不發(fā),耐著性子解釋:“你們說查清身份就能送來的,身份我查了,你們還不救助,不是故意找麻煩嗎?”

      “你會不會說話?”年輕的工作人員反問道,“這不是我給你找麻煩,是你大半夜的給我找麻煩。與其給我送來,干嗎不直接送回家?你不睡覺,我們也得跟著不睡覺?”

      “她家人不收她啊!”

      “不收就硬塞給我們?你是成心鬧事的吧?”年輕人兩眼一瞪,又打出一個酒嗝。

      “接收的工作是你們負責(zé)的吧?看看《城市生活無著的流浪乞討人員救助管理辦法》第十一條和十二條是怎么規(guī)定的?”吳奇顯然是有備而來。

      “上綱上線了是吧?”年輕的工作人員耍起酒瘋,和吳奇推搡著扭到了一起,兩人的爭執(zhí),驚醒了年長的工作人員。

      “領(lǐng)導(dǎo),你看看現(xiàn)在外頭下著大雪,她身上穿得這么單薄,多可憐。遇上特殊情況了,你們幫幫忙。”周莉指望年長的能說句話。

      不料,年長的工作人員將吳奇和周莉拉到一邊,居然倒起苦水:“你們見得少,還沒有看明白這里頭的彎彎?。∥覀兏蛇@活兒,這事兒太常見了!這里面的利害關(guān)系是明擺著的,你們把人扔給我們,不是給我們出難題?”

      吳奇和周莉看了站在角落里的劉芳一眼,又不解地看著年長的工作人員。

      “你們想想,這女的就算是流浪乞討,也該在城里乞討吧?在荒郊野嶺,她能討到什么?她根本就是因為家里孩子不要她,把她給趕出去了,她怕被熟人看到了丟人,才跑到鄉(xiāng)下去的。她其實對她的身份門清兒,不是記不得了,而是不想說!你們讓我們送回去,可能送回去嗎?你們警察還有個強制力,我們有什么!”

      吳奇恍然大悟:劉芳分明就是兒子死了,在家里沒有立足的地方,被那不親的女兒給趕出來了!卻哄騙自己折騰了一天一夜,來回幾百公里餓著肚子還擔(dān)心她的生活著落!

      他回頭看站在一旁的劉芳,劉芳的目光躲閃著,始終不敢跟他憤怒的眼神接觸。他不能不怒發(fā)沖冠,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眼前這個女人利用了他的同情心,侮辱了他的智商。他恨自己的沖動和莽撞,遇到事情不冷靜,沒有多考慮一層,害得周莉也跟著自己跑來跑去。

      防盜門外,劉芳一語不發(fā),也默默地流著淚

      他的目光猶如兩把三棱刮刀,狠狠地刺過去,劉芳怯懦地靠著墻縮成一團,臉上布滿驚懼的表情,嘴巴哆嗦著發(fā)出嗚咽的聲音。再無須多言,眼前不過是一個裝傻充愣扮啞巴的農(nóng)村婦女。他連難聽的話都不想再多說一句,正打算甩手一走了之,小男孩的影子卻又一次浮現(xiàn)在他的腦海,那些憤怒終究成了一聲嘆息。

      “走!我送你回家!”吳奇看了一眼周莉,跺跺腳,帶著劉芳上了車。

      十三

      蛟河區(qū)大興街興盛小區(qū),小區(qū)里是一棟棟老式的居民樓,樓道里的燈發(fā)著微弱的光,水泥臺階的豁口處,裸露的鋼筋被磨得白亮,紅褐色的木樓梯扶手油漆斑駁。

      吳奇爬上2號樓3單元6樓,在602戶門外,按響了門鈴。貓眼處亮起了光,屋里的腳步聲離防盜門越來越近。

      “我是公安局的,把劉芳送回來了。”

      “我們家沒有這個人!”屋里頭響起女人的聲音。

      “過去你們畢竟生活在一起,她現(xiàn)在無依無靠,你們要再不管她,她怎么生活下去?”

      “警官,你也別再說了。清官難斷家務(wù)事,這里面的道理也不是你能厘清楚的。”

      “一家人哪有厘那么清的,磕磕絆絆糊糊涂涂不就過去了?”周莉又上前勸說。

      “哪有你說的這么簡單啊!我親媽去世了,我沒了母愛,她帶著兒子到我家,又奪走了我的父愛。我在班里考試排前三名,她為了供我弟弟讀書,硬是讓我高中沒讀完就輟了學(xué),到現(xiàn)在我還在工廠干苦力,沒有一天好過的日子!我有今日的悲慘生活,都是拜她所賜,她毀了我的一生,叫我怎么跟她生活在一起?我想起她來我家以后的日子,都像針扎著心一般難受?!惫鶗悦氛f著在防盜門后啜泣起來。防盜門外,劉芳一語不發(fā),也默默地流著淚。她淪落到如今這步田地,無話可說,完全是自食惡果。

      郭曉梅在門后哽咽道:“其實她原本有一個兒子和一個女兒,她前夫死得早,跟我爸結(jié)婚時,女兒還小。她擔(dān)心兩個孩子負擔(dān)太大,怕我爸不要她,就把女兒留在了孩子奶奶身邊?!?/p>

      “還能聯(lián)系上她親女兒嗎?”吳奇仿佛又看到了一絲希望。

      “我弟弟那個手機里有她的電話號碼,不過聯(lián)系上又能怎么樣?那女孩從小就沒有了爹娘,和奶奶相依為命,過得也很苦。聽說后來遠嫁到湖北的農(nóng)村去了,出嫁時只通知了我弟弟,壓根兒沒告訴她媽媽?!?/p>

      聽到這里,劉芳倚著墻蹲坐在臺階上,不停地抓著自己的頭發(fā),嗚咽起來。

      郭曉梅隔著防盜門說了劉芳女兒楊慧敏的電話,又補充道:“她肯定恨死了她媽。”

      楊慧敏接到吳奇的電話時,已經(jīng)是凌晨四時。她壓低聲音:“喂?誰呀?”

      “楊慧敏嗎?我是公安局的,你母親劉芳走失了……”

      電話瞬間掛斷,劉芳抬起的頭又垂落下去。

      吳奇恨恨地盯著眼前的女人,在他面前的,是一個冷血無情的女人,心里滿是市儈和狡黠的主意?;蛟S她拋棄女兒改嫁他人,是為了讓她的兒子能夠有個美好的未來,可到頭來卻害得兩個家庭飽受煎熬和痛苦。

      “我不得已啊!我該死!”劉芳反復(fù)念叨著這句話,失聲痛哭起來。她時而搖頭,時而將頭往墻壁上磕得直響,任憑周莉如何勸阻都無效。

      這時,吳奇的手機又響了,是楊慧敏打過來的。

      “謝謝你,警官。謝謝你告訴我這個消息,我一直在等今天,等她失去所有的依靠。我弟弟不在了,她肯定被趕出來。我想過原諒她,早晚還接她回來,畢竟她生了我??赡棠坍?dāng)年為了照顧我,出去拾荒要飯,現(xiàn)在累得癱瘓在床上。我還有孩子得照顧,哪兒能顧得上她?她要過來,我丈夫肯定和我離婚?!?/p>

      吳奇搖著頭苦笑道:“劉芳啊劉芳,是你把你所有的路都封死了,又能怨得了誰?這世上沒后悔藥給你吃,所有的罪都是你自作自受!”

      十四

      吳奇已經(jīng)做好了打算,回到家跟李滿倉商量商量,就這么讓劉芳他們湊合著過日子吧!這或許是她最好的歸宿。

      “雪太大了,我來開吧!”吳奇要周莉坐到副駕駛上,自己則發(fā)動了車,輕抬離合,輕踩油門,車子平穩(wěn)地在雪中行駛著。

      他選擇忽略周莉驚訝的眼神。他的內(nèi)心波瀾涌動,不住檢討自己的愚蠢。他已經(jīng)工作幾年了,早該明白這么一個道理——在一個案件里,無論是嫌疑人還是受害人,他們一樣會說謊。他們都會從自己的出發(fā)點進行陳述,都會為了自己的利益而辯解,而這種陳述和辯解,有時候就會像羅生門一樣無法證明。他望向右后視鏡,試圖從鏡子里找到小男孩,他惱怒小男孩給了他先入為主的想法,帶他走進了救助的誤區(qū)。但,小男孩居然沒有出現(xiàn)。

      雪越來越大,猶如鵝毛般紛紛下墜,雨刷器與玻璃摩擦發(fā)出刺耳的聲響,車燈所照范圍已是白茫茫一片。吳奇意識到如果不抓緊時間趕回去,他們將被大雪困在路上。他側(cè)臉看了一眼周莉,提醒她抓好扶手,然后狠狠踏下了油門。

      突然,后排座上的劉芳發(fā)出一聲尖叫,渾身抽搐,縮在前排靠背和后排座椅之間的地上,嘴里發(fā)出嗚嗚的聲響,兩只手在空中胡亂抓撓著,猶如瘋了一般。

      “停車,她的癲癇發(fā)作了!”周莉發(fā)現(xiàn)了異樣。

      吳奇立即停車,周莉推開車門跳下去,一把拉開后排門,想要上去控制劉芳,而劉芳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探出,額頭磕在門框上,立時栽倒在地上。她倒在地上后,雙腳來回踢騰著,腳下的積雪被踢得四散開來,露出路邊田野的黃土,她就在混著雪和黃土的地上左右翻騰。

      “按住她,小心她扭傷身體。”周莉指揮著趕上來的吳奇。

      劉芳渾身抽搐,吳奇摁住她的身子,她的腿就不住向上踢騰;摁住雙腿,她的上半身又?jǐn)[來擺去。吳奇使出了渾身力氣想控制住劉芳的身體,豆大的汗珠從他的額頭滾落。

      “小心她咬傷舌頭?!卑l(fā)覺劉芳口齒不清地哀叫,周莉立即提醒。

      吳奇用手心托起劉芳的下巴,拇指和食指則卡住劉芳的牙框,劉芳的頭部來回擺動甩脫,一口咬在了吳奇的手上。

      “怎么辦?”吳奇抽開手,疼得直咧嘴。

      “沒辦法,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只能控制住她,等她平靜下來!”周莉指揮著。

      劉芳的雙手在地上亂抓著,周圍的雪被她身上散發(fā)的熱量化開,雪水和黃土混成了泥漿。吳奇手腳并用,使出了渾身解數(shù),而劉芳嘶吼著,發(fā)出野獸的聲息,她的嘴角不斷流出的口涎發(fā)出惡臭,無數(shù)細小的泡沫順著口涎涌出,她的雙眼圓睜,雙目盡赤。遠光燈射出兩道光柱,雪花在光照下幕天席地般落下。

      周莉并沒有被這場面嚇癱,而是匆匆返回車上將坐墊抽了下來,墊在劉芳的頭下面。她死死抱著劉芳的頭,不讓劉芳的頭部擺動,劉芳的口涎不住流到周莉的手上,順著手腕流進袖筒。

      “解開她的腰帶,得讓她呼吸順暢?!敝芾蛑笇?dǎo)著吳奇。

      灰頭土臉的吳奇也顧不得平日里那些忌諱,跨坐在劉芳的雙腿上死死壓著,兩手則緊緊捏著劉芳的兩只手腕拼盡全力摁在地上。突然他感到屁股底下一陣溫?zé)?,劉芳尿失禁了?/p>

      不知過了多少時間,吳奇的手凍得麻木,膝蓋處被融化的雪水浸透了,后背也被汗水打濕。周莉亦是滿身泥漿,癱坐在地上。劉芳不住驚叫著、掙扎著,直到她的漸漸臉色發(fā)青,口唇發(fā)紫,痙攣抽搐的身體僵直,瞳孔散大開來。

      天地間終于平靜了下來。

      十五

      “知道我為什么不敢開車嗎?”吳奇沒等周莉回答,又接著說,“其實我講的那個故事,還有后半段沒說?!?/p>

      三個耗盡體力的人窩在車?yán)?,任車?yán)锏呐L(fēng)逐漸溫暖他們已經(jīng)麻木的身體。周莉靠著吳奇的身體,劉芳則斜躺在后排座上。

      吳奇說:“那天晚上,后半夜副所長讓我上樓睡覺去了。第二天一大早,副所長把我叫起來,塞給我一把昌河車的鑰匙,叮囑我說:‘梁局長八點準(zhǔn)時到咱們所里檢查工作,你把樓下大廳的人送走。

      “我來到樓下大廳,再次見到了那個小男孩,才知道晚上又有人報警了,副所長沒辦法,把他帶回來,讓他在大廳的躺椅上躺了半夜。

      “副所長附在我耳邊交代:‘送出轄區(qū),越遠越好。

      “鬼使神差,我的謊話脫口而出,跟那小男孩說:‘走!我送你回家。

      “小男孩順從地跟著我上了車。噩夢,就從這里開始了。

      “小男孩上車后,我又問他:‘家在哪兒?我看到他茫然的表情,就下意識地指著東邊問他:‘是不是那邊?他竟然點了點頭。

      “我指著東邊問他,不過是想安撫他的情緒,免得他不跟我走。既然他點頭了,我就發(fā)動著車往東行去。東邊是新區(qū),正在開發(fā),好多地方還是一片荒涼,相信把他扔在那里,一時半會兒一定找不回來。

      “過了中原大道再往東就是新區(qū)了,新區(qū)到處是在建的工地,馬路很寬,只是還沒有標(biāo)路名。我就一路向東,逢十字路口就左轉(zhuǎn),下個十字路口右轉(zhuǎn)再向東。

      “每走上一會兒,我就問男孩到了沒有。男孩茫然看著我,并不說話,我就問:‘是不是還得往東?他就點點頭。如此反復(fù),其實有幾次我都下決心把他扔下不管了,但我又唯恐他記起了家的地方,只好帶著他繼續(xù)往東。能讓他在車上多待一會兒是一會兒吧!我不住安慰自己,心里卻也明白,路沒有盡頭,但我終究得返回去。

      “最終,我停在了一處人煙稀少的地方,路中間是綠化帶,我在車上等著園林工人給綠化帶澆完水離開,我才跟小男孩說:‘到家了。小男孩像是意識到了危險,拼命搖頭,連連說‘不是、不是。

      “我把口袋里所有的錢掏出來,也不過是幾十塊錢,統(tǒng)統(tǒng)塞給小男孩要他買水喝。同時佯裝發(fā)怒道:‘怎么沒到?走!咱們下去看看。

      “我先下了車,走到小男孩一側(cè)拉開車門,勸他:‘你下來看看,看看是不是到了。男孩猶豫著下了車,我立刻按下門內(nèi)側(cè)的保險,將車門反鎖住。然后匆匆返回主駕駛,將所有的保險摁下。小男孩發(fā)現(xiàn)了異常,絕望地拍打著車玻璃,我沖他搖了搖頭,發(fā)動了車。

      “車子剛起步,小男孩扳著右側(cè)的后視鏡,整個身體掛在上面,我生怕他出意外,急忙停下了車。我在車?yán)餂_小男孩喊,要他放手,我會把門打開讓他進來。他又一次選擇相信了我,再次向我露出一個笑臉。也就是這個笑容,終日纏繞在我的夢魘里。

      “那張笑臉里包含著人類最復(fù)雜的情緒,信任或是懷疑、無奈或是心虛、乞憐或是示好、憎惡或是嘲諷、率真或是痛苦,或者是什么情緒都沒有。那笑的意味是那么復(fù)雜,我也嘴角牽動,到底卻不知道該表達些什么。

      “當(dāng)后視鏡里他的身體離開了車身時,電光石火的一瞬,我像入了魔,狠踩一腳油門,車子飛躥了出去。

      “小男孩追著汽車哀號著,終究消失在我的視線里。

      “回去的路上,我居然迷了路,一邊問路一邊走,回去見到副所長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中午。

      “他看我情緒不對,質(zhì)問我:‘送個人怎么送了這么久?我咬著牙,沒有說一句話,一頭鉆進宿舍,趴在床上大哭起來。

      “再后來,每當(dāng)我開車的時候,就會在右后視鏡里看到那個小男孩,久而久之,我再不敢開車了?!?/p>

      吳奇回憶著這件壓抑在內(nèi)心的往事,淚水不住滾落,周莉用雙臂環(huán)著他的腰,胸口起伏。

      “該講的都講完了,你已經(jīng)知道我是個什么樣的警察了?!眳瞧姘阎匾舴旁诹恕熬臁眱蓚€字上。

      周莉抱著吳奇,沒有任何言語。

      “我不配讓你做我的‘腦殘粉?!眳瞧鎿u搖頭,拉開了周莉的手,周莉慢慢坐直了身體。

      “劉姨,你是不是因為得了癲癇,才放下女兒改嫁的?”

      劉芳并沒有回答,但答案已經(jīng)一目了然。

      “都有苦衷!”吳奇嘆口氣,踩下了油門,緩緩道,“不行我辭職吧!反正我這警察也不合格?;剜l(xiāng)下給你蓋間房,為你養(yǎng)老送終?!?/p>

      周莉欲言又止,車廂里沉默下來。后排座上幾近癡傻的劉芳,緊咬著牙,淚水再次流了下來。

      寒夜里,一輛警車?yán)瘓箝W著警燈迎面駛過來停下。耿新跳下車,拿出來一套防滑鏈,沖吳奇埋怨道:“打你電話也不接,雪下這么大,我不放心,就跟張所報告了一下出來找你們了?!?/p>

      他哪里會想到,就在他旁邊的雪地里,剛上演了一場“生死搶救”,誰顧得上去接他的電話??!

      吳奇盯著站在雪地里呼著白氣的耿新,喉頭竟有些哽咽。

      十六

      劉芳留在了派出所里。是張禹的主意。

      清晨,在煙熏火燎的小灶房里,劉芳將兩片切好的面坯輕輕扭在一起,放入冒著黑煙的油鍋,張禹左手拿著半截剛炸好的油條往嘴里送著,右手熟練地操控著長筷翻轉(zhuǎn)著油鍋里炸得焦黃的油條。

      白天,在派出所后院新開出來的一片荒地上,她撒下種子,搭起塑料棚,精心捯飭著那片青翠的菜苗。

      夜晚,劉芳提著水桶拖把,打掃完樓道的每一個角落,將燈火一一熄滅。

      劉芳對吳奇格外熱情,吳奇的辦公桌和宿舍總被打掃得一塵不染,隨手搭在椅背上的衣服,總會被洗干凈熨平整掛起來。無論任何時候,吳奇開車出警,她總會為他留著飯菜。

      當(dāng)然,她也有犯了癔癥的時候,吳奇一個村子一個村子地找,總能把她帶回來。

      吳奇變得以所為家,一方面可以照顧劉芳,更多的則是城里沒了他的留戀。他也會常常遺憾這么一段感情,自責(zé)自己一開始沒有坦誠相待,兩人曾山盟海誓過,一切卻不過是海市蜃樓。

      他曾經(jīng)小心翼翼地與周莉相處,生怕暴露了自己的偽裝。但最終他發(fā)覺,與其做一個活在別人幻想里的警察,還不如做一個真實的自己。那個真實的自己,不該是任何一個“腦殘粉”的偶像。所以,他手機里那個最熟悉的號碼,再也沒有打來過電話。

      單位的同事都知道了吳奇的故事,再無須隱瞞。少了這個心理包袱,吳奇處警中變得獨當(dāng)一面,同事們與他的關(guān)系也變得融洽起來。吳奇出警的時候,耿新就只有坐副駕駛位置的份兒。這些,總能夠給張禹帶來新的驚喜。

      同事偶爾會搞惡作劇,佯裝出一臉震驚的表情,嚇唬開車出門的吳奇:“快看你的右后視鏡!”

      而吳奇則平靜地望向那面鏡子,鏡子里的面孔是如此熟悉,依舊帶著笑,善意的笑,只是那孩子已經(jīng)長大。

      只要肯直面過去,每個人都會長大,不是嗎?

      大年三十一大早,難得清靜的派出所來了一位不速之客。她操著湖北口音做著自我介紹:“楊慧敏,劉芳的女兒。”

      在她身后站著的,是一臉倦容的周莉。她兩手插在白色羽絨服的口袋里,看到吳奇,瞬間笑靨如花,仿若心海中拂過的一縷春風(fēng),又仿若冬夜里無聲飄落的雪花。

      “不歡迎我們嗎?”周莉說著話,湊到吳奇面前,吐氣如蘭。

      值班的吳奇,竟看得癡了。

      責(zé)任編輯

      猜你喜歡
      劉芳小男孩
      扶起小男孩
      支架式教學(xué)對落實語文要素的啟示
      “聰明”的小男孩
      小精靈和小男孩
      The creative application design research of“Da Ah Fu”image
      Ant Forest Users Plant 55m Trees in 507 Square Kilometers
      小男孩
      Efficient solver for time-dependent Schr?dinger equation with interaction between atoms and strong laser field?
      萌萌噠的小男孩
      巧用余弦定理解答數(shù)學(xué)題
      翁牛特旗| 余江县| 乌兰县| 贡山| 拜泉县| 天柱县| 锦州市| 珠海市| 阿瓦提县| 巴彦县| 岳阳县| 攀枝花市| 津南区| 抚松县| 濮阳市| 民权县| 湖南省| 晴隆县| 榆林市| 若羌县| 高清| 湘西| 庄浪县| 循化| 平武县| 大姚县| 凤翔县| 金塔县| 济阳县| 酉阳| 特克斯县| 礼泉县| 寿宁县| 绥滨县| 潼南县| 淄博市| 盱眙县| 永昌县| 梁山县| 安新县| 綦江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