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和翠湖分不開。很多城市都有湖,然而這些湖和城的關系都還不是那樣密切。似乎把這些湖挪開,城市也還是城市。翠湖可不能挪開。沒有翠湖,昆明就不稱其為昆明了。翠湖在城里,而且?guī)缀蹙桶ぶ兄行摹3侵杏泻?,這在中國,在世界上,都是不多的。說某某湖是某某城的眼睛,這是一個俗得不能再俗的比喻了。然而說到翠湖,這個比喻還是躲不開。只能說:翠湖是昆明的眼睛。有什么辦法呢,因為它非常貼切。
翠湖是一片湖,同時也是一條路。湖之中,有一條很整齊的貫通南北的大路。昆明人特意來游翠湖的也有,但不多。多數(shù)人只是從這里穿過。翠湖中游人少而行人多。但是行人到了翠湖,也就成了游人了。從喧囂擾攘的鬧市和刻板枯燥的機關里,匆匆忙忙地走過來,一進了翠湖,即刻就會覺得渾身輕松下來;生活的重壓、柴米油鹽、委屈煩惱,就會沖淡一些。人們不知不覺地放慢腳步,甚至可以停下來,在路邊的石凳上坐一坐,抽一支煙,四邊看看。即使仍在匆忙地趕路,人在湖光樹影中,精神也很不一樣了。翠湖每天每日,給了昆明人多少浮世的安慰和精神的療養(yǎng)啊。因此,昆明人——包括外來的游子,對翠湖充滿感激。翠湖這個名字起得好!湖不大,也不小,正合適。小了,不夠一游;太大了,游起來怪累。湖的周圍和湖中都有堤。堤邊密密地栽著樹。樹都很高大,主要的是垂柳?!扒锉M江南草未凋”,昆明的樹好像到了冬天也還是綠的。湖水極清,常年盈滿。我在昆明住了七年,沒有看見過翠湖干得見了底。翠湖的水不深。淺處沒膝,深處也不過齊腰。翠湖不種荷花,但是有許多水浮蓮。肥厚碧綠的豬耳狀的葉子,開著一望無際的粉紫色的蝶形的花,很熱鬧。我是在翠湖才認識這種水生植物的。我以后再也沒看到過這樣大片大片的水浮蓮。湖中多紅魚,很大,都有一尺多長。這些魚已經(jīng)習慣于人聲腳步,見人不驚,整天只是安安靜靜地,悠然地浮沉游動著。有時夜晚從湖中大路上過,會忽然撥刺一聲,從湖心躍起一條極大的大魚,嚇你一跳。湖水、柳樹、粉紫色的水浮蓮、紅魚,共同組成一個印象:翠。
一九三九年的夏天,我到昆明來考大學,寄住在同濟中學的宿舍里,幾乎每天都要到翠湖。學校已經(jīng)發(fā)了榜,還沒有開學,我們除了騎馬到黑龍?zhí)丁⒔鸬?,坐船到大觀樓,就是到翠湖圖書館去看書。這是我這一生去過次數(shù)最多的一個圖書館,也是印象極佳的一個圖書館。圖書館不大,有一點像一個道觀。非常安靜整潔。有一個側(cè)院,院里種了好多盆白茶花。這些白茶花有時整天沒有一個人來看它,就只是安安靜靜地欣然地開著。圖書館的管理員是一個妙人。他沒有準確的上下班時間。有時我們?nèi)サ迷缌耍€沒有來,門沒有開,我們就在外面等著。他來了,誰也不理,開了門,走進閱覽室,把壁上一個不走的掛鐘的時針“喀拉拉”一拔,撥到八點,這就上班了,開始借書。這個小圖書館藏書似不少,而且有些善本。我們想看的書大都能夠借到。過了兩三個小時,這位消瘦而沉默的有點像陳老蓮畫出來的古典的圖書管理員站起來,把壁上不走的掛鐘的時針“喀拉拉”一撥,撥到十二點:下班!我們對他這種以意為之的計時方法完全沒有意見。因為我們沒有一定要看完的書,到這里來只是享受一點安靜。我們的看書,是沒有目的的,從《南詔國志》到《福爾摩斯》,逮什么看什么。
路東伸進湖水,有一個半島。半島上有一個兩層的樓閣。閣上是個茶館。茶館的地勢很好,四面有窗,入目都是湖水。夏天,在閣子上喝茶,很涼快。茶館賣蓋碗茶,還賣炒葵花子、南瓜子、花生米,都裝在一個白鐵敲成的方碟子里,昆明的茶館記賬的方法有點特別:瓜子、花生,都是一個價錢,按碟算。喝完了茶,“收茶錢!”堂倌走過來,數(shù)一數(shù)碟子,就報出個錢數(shù)。我們的同學有時臨窗飲茶,嗑完一碟瓜子,隨手把鐵皮碟往外一扔,“pia——”,碟子就落進了水里。堂倌算賬還是照碟算。這些堂倌們晚上清點時,自然會發(fā)現(xiàn)碟子少了,并且也一定會知道這些碟子上哪里去了。但是從來沒有一次收茶錢時因此和顧客吵起來過;并且在提著大銅壺用“鳳凰三點頭”手法為客人續(xù)水時也從不拿眼睛“賊”著客人。把瓜子碟扔進水里,自然是不大道德。不過堂倌不那么斤斤計較的風度卻是很可佩服的。
(選自《汪曾祺經(jīng)典散文選》,有刪改)
1.第一自然段作者為什么認為用“昆明的眼睛”來比喻翠湖是非常貼切的?
答:
2.請從修辭和描寫的角度簡要賞析畫線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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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文章以“翠湖心影”為題,記敘了翠湖在作者心中留下的哪些美好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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