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嬌
(沈陽師范大學 中國文化與文學研究所,遼寧 沈陽 110034)
詩人之死
——論王威廉小說《鐵皮小屋》
金玉嬌
(沈陽師范大學 中國文化與文學研究所,遼寧 沈陽 110034)
20世紀末的“詩人之死”作為一個精神事件,不僅緊密的暗合了世紀末情緒,而且又因為詩人身份的特殊與死亡的非正常形式,賦予了其神秘的色彩。在這種神秘色彩的籠罩下,對于“詩人之死”的意義的闡釋不無神話與曲解。王威廉以世紀末詩人們所處的現(xiàn)實困境為背景,展示出詩人們精神深處對于生與死的猶疑與掙扎,并在對“自殺”的哲學剖析中,去除了“詩人之死”的神秘光環(huán),還原其最本真的目的,揭示出“詩人之死”的真正意義——向死而生。
詩人之死;困;抉擇;自殺
千百年來,屈子悲憤而投汨羅的壯舉一直鐫刻在華夏文化的里程碑上,為后世人仰之彌高。而以屈原為開端的詩人自殺傳統(tǒng),也延續(xù)至今。20世紀末,詩人自殺的多米諾骨牌再次被激發(fā):“陳泮(1954-1987)、海子(1964-1989)、方向(1962-1990)、三毛(1943-1991)、戈麥(1967-1991)、顧城(1956-1993)、徐遲(1914-1996)、昌耀(1936-2000)……”詩人們到底陷入怎樣的精神困境?面對生死的拷問,詩人們又作了怎樣的抉擇?詩人自殺的意義又何在?
20世紀90年代初,商品經(jīng)濟大潮以不可抵擋之勢席卷中國。在人們尚不知何為“改革開放”之時,改革開放的“甜頭”卻已經(jīng)俘虜了人們,人們以為自己已經(jīng)進入了《圣經(jīng)》中所描述的充滿愛與美、河里淌著奶和蜜的凈土。而“那時‘老板’這個稱謂才剛剛流行,簡直就像是‘企業(yè)家’的別稱似的,深得小商販們的熱愛?!盵1]14每個人都做著一個成功的夢。與人們的成功夢相對應的則是詩人的夢碎。
王威廉將小說時間設置的很巧妙,“我記得很清楚,我是在上大學的第七天才讀到海子的詩歌的,這時距離海子離開人世已經(jīng)過了十一年了?!盵1]14首先暗示歷史時間是海子去世11年,也就是 2000年,就是通常所說的“世紀末”。小說以此為界,開啟了對于“兩個世界”的描述?!皟蓚€世界”的界限,正是由于“上大學的第七天讀到了海子的詩歌”,“上大學”代表著新的世界的開始,“第七天”在《圣經(jīng)》中代表著人類的起始,而這些新的開始都是源于“海子的詩歌”,作者隱喻著詩人與詩歌在這世界中的啟示與引領位置。但吊詭的是海子去世的 11年正是中國詩人,再擴大些說是中國知識分子由神位跌落的90年代。陳曉明曾說“90年代,知識分子正處于失語的困擾中?!盵2]1991年賈平凹的一部《廢都》更是前瞻性地描寫了世紀末“知識分子”的失落境地。對于這種失落的境地,王威廉同樣用了一個巧妙的隱喻:《中國現(xiàn)代詩選》充當一塊木板的角色,被放置在通俗小說中間,阻擋著兩邊的“擠壓”。而如此放置并非偶然,卻是“書屋主人固有的想法”,來自他的心靈深處對于詩歌位置的“評判”;“我”選擇這本書,也是因為它的位置的奇特,出于一種“獵奇”的心態(tài)來借閱。書屋主人與“我”的心理正是 90年代大眾對于詩歌的普遍心理。80年代是一個轟轟烈烈的詩歌年代,詩人們將自己比作上帝,將詩歌看作啟示人類的《圣經(jīng)》,他們滿懷理想(現(xiàn)在看來卻是幻想)地以為回到了“五四”那狂飆突進的革命時代,夢想著高舉啟蒙的火種,創(chuàng)造一個新的世界,但是 90年代的現(xiàn)實卻給了他們一記響亮的耳光:“進入 90年代之后,知識分子的自我期待已降到了百年來的最低點,歷史斷裂造成的精神裂變使這一群體猝不及防,”[3]詩人們無法接受人們新的“信仰”——拜物與拜金,無法接受人們深陷其中的資本主義所構筑的“虛假的幸福”,亦無法像人們一樣做一個“單向度的人”。詩人們像被折斷了翅膀的鳥,失去了“夢想天空”的力量。他們被困在現(xiàn)實這個粗陋的鐵屋子中,作著生與死的抉擇,是該像莊之蝶一樣“醉生夢死”,還是該像在書屋中吃紙拉紙的“羊”一樣“埋首故紙堆”,還是該像海子一樣飛升太陽?
莎士比亞曾借哈姆雷特之口提出“生存還是死亡,這是一個問題?!钡乃伎?。在600年后的世紀末,面對現(xiàn)實這個“粗陋的鐵屋子”,做著困獸斗的“詩人”們,依然抉擇于生存與死亡之間。
80年前面對滿屋子的沉寂國民靈魂,魯迅的內(nèi)心曾經(jīng)過激烈的掙扎:一方面“假如一間鐵屋子,是絕無窗戶而萬難被毀的,里面有許多熟睡的人們,不久都要悶死了,然而是從昏睡入死滅,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現(xiàn)在你大嚷起來,驚起較為清醒的幾個人,使這不幸的少數(shù)者來受無可挽救的臨終的苦楚,你倒以為對得起他們么?”[4]315另一方面“然而幾個人既然起來,你不能說沒有毀壞這鐵屋子的希望”[4]315。是應該無痛無苦的等死,還是應該驚醒清醒者,抱著打破禁錮的希望呢?魯迅選擇了后者,他就是那個鐵屋子里被叫醒的人,承受著無盡的痛苦與孤獨,但甘之如飴,“俯首甘為孺子?!?,那是中國文學的脊梁。80年后的20世紀末,詩人們同樣面臨著魯迅的抉擇。在他們精神貧瘠的童年生活中,也存在著那樣一座“鐵屋子”——鐵皮小屋,這座粗陋破敗的鐵皮小屋卻成為他們夢想開始的地方,“鐵皮小屋的簡陋就像是糞土,可以滋生出夢想的蘑菇?!盵1]23他們瘋狂的汲取知識來滿足腦中那個“饑餓的胃”,享受著閱讀的快樂,幻想著成人“傳奇般”的生活。這一次在夢想的驅使下,他們主動“打破”鐵屋子來到了他們的夢想中的“成人生活”。當他們真正進入夢寐以求的成人生活,卻發(fā)現(xiàn)現(xiàn)實與夢想之間有著不可逾越的鴻溝,周圍的一切就像俄國詩人葉夫圖申科的《恐怖》[5]一樣恐怖:
他們讓人漸漸地變得溫順,
他們給一切都蓋上了印。
哪應該沉默——就讓你吶喊,
哪兒應該吶喊——就叫你沉默。
原來夢想能夠創(chuàng)造一個新的世界,但是現(xiàn)實卻是深深的精神的束縛感、無力感與孤獨感。詩人們打破了鐵屋子,成為魯迅一樣的清醒著,同樣也承擔了孤獨與痛苦。但是只有真正的詩人才能夠在經(jīng)歷了孤獨與痛苦的烈焰灼燒下涅槃重生,成為真正的勇士。面對沉寂的靈魂,主人公孔用認為海子才是真正的勇士:“海子的‘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開’表現(xiàn)了一種拒絕此在世界的姿態(tài),但他又不是完全抵達世界的,他只是用詩人的情懷把幸福都獻給人類,而自己去承擔一個陷在世界深淵的守護人的角色”。[1]20他懂得海子,懂得詩人的使命,希望自己也能夠成為海子一樣的勇士,但卻陷入了精神的危機:“靈魂的騷動和精神探求的不安、痛苦已趨止息,代之而起的是在新的環(huán)境下的寧靜和滿足?!盵6]曾經(jīng)的夢想打破鐵皮小屋的愿望,也因為經(jīng)歷過現(xiàn)實的粗鄙后產(chǎn)生了一絲“后悔”的情緒,作著“被關在里面其實的也很幸福啊”的逃避的夢,希望毫無痛感“由昏睡入死滅”。80年前魯迅的吶喊著打破鐵屋子的束縛,尋找生的機會與希望,但是在 80年后的世紀末,卻成為詩人在打破鐵屋子后的默默回歸,他們放棄了生的“冒險”,選擇了“等死”。
是茍且的生還是創(chuàng)生的死,不僅困擾著孔用,也糾纏著 90年代以來整個文學界中“清醒的人”。
加繆曾說“真正嚴肅的哲學問題只有一個就是:自殺。”[7]而 20世紀末以海子為開端的一系列的“詩人之死”,似乎為這個哲學問題作了最好的注解。
海子自殺,使“詩人之死”成為一個被人持續(xù)關注的問題,就像駱一禾所評論的“海子的死不是一個事件,而是一種悲劇,一種精神氛圍?!钡怯钟卸嗌偃嗣靼紫窈W右粯釉娙俗詺⒈澈蟮暮x,就像小說主人公所說:“海子的死還沒有被我們這個時代所消化呢?!盵1]19一個根本不需要詩人的時代,完全扼殺了詩意的時代,一個到處充斥著“老干體”的時代,如何理解一個浪漫主義詩人心中對于人類與世界的愛。
詩人們作為現(xiàn)代社會里“未被承認的立法者”,曾夢想用想象化合萬物,賦予萬物以生的活力,并夢想著以一顆赤子之心帶領人類走向天堂。但卻發(fā)現(xiàn)現(xiàn)實中的人們拋棄了詩歌,也拋棄了詩人。小說主人公孔用的就是被拋棄的現(xiàn)代詩人的縮影,如果說海子的精神痛苦我們是通過其尖銳的死亡形式而感覺到的,那么孔用的精神困境則更加親切可感,是現(xiàn)實生活中隨處可見的。
身為大學教授的孔用,可謂功成名就,過著“人人羨慕”的中產(chǎn)生活,但是卻沒人理解他內(nèi)心真正的痛苦。他嘔心瀝血的詩集在國內(nèi)出版無人問津,在國外被漢學家奉為經(jīng)典,授予大獎。在獎項的巨大光環(huán)下,國內(nèi)開始大肆宣傳,無盡無休的訪談、研討會做著斷章取義的“曲解”,詩人心中那火紅的啟蒙與被啟蒙的壯闊場面變成一出出嘩眾取寵的鬧劇。詩被扼殺了,詩魂也就被殺了。詩人們發(fā)現(xiàn)人類陷入了精神的困境,精神之花在悄無聲息的凋謝而不自知,同樣詩人們也被這精神困境所糾纏,它偷取了詩人的想象力,壓迫了詩人的精神空間。詩人們成了從天堂掉落的被截斷了翅膀的天使。詩人們帶來的“天堂的聲音”,不僅沒有人認真去理解,還被進行了自以為是的曲解。而更可悲的是,詩人們對于自我也已經(jīng)開始懷疑,已無法承受清醒后的“孤獨”的痛苦。面對這樣寂靜的靈魂,詩人們走上了“自殺之路”。而作為作家與詩人的王威廉為詩人自殺賦予了神圣意義,“他的苦難更多的來自一顆越來越純粹的心,這顆純粹的心里盛滿了對人類和詩歌的愛,但是一個凡人怎么能夠承受這樣的重量呢?只有神才可以呀!所以,海子,他是我們這個沒有宗教的國度的圣徒與先知,他寫下了他的啟示錄,然后他第一次在中國文化里把自殺變成了純粹的哲學拯救,純粹的對信仰的呼救,在這一點上,海子的自殺是必要的?!盵1]19對于海子自殺的圣徒與先知意義的贊頌,對詩人自殺的偉大性的肯定,雖然帶有王威廉極端個人的崇拜因素,但是他并不是將“自殺”神話,鼓吹盲目的自殺,而是通過自殺凸顯出世紀末詩人們的無人理解的“孤獨感”,以及人們所面臨的真實而震懾人心、讓人不寒而栗的精神困境,進一步迫使人們反觀自己早已麻木的生活與枯竭的想象力,并啟示人們“人類存在的秘密并不在于僅僅單純地活著,而在于為什么活著。當對自己為什么活著缺乏堅定的信念時,人是不愿意活著的,寧可自殺,也不愿留在世上,盡管他的四周全是面包?!盵8]進而揭示出詩人自殺的真正意義——向死而生,這是一種創(chuàng)生的力量,是生命之源,這種力量卻來自于人類對于生命的意義的不斷叩問。
經(jīng)歷了晦暗、迷惘的世紀末,詩人們并沒有像《廢都》中所描述那樣被時代“廢棄”,在王威廉對于千古自殺問題的回答中,獲得了“生”的力量,雖然王威廉的回答不無偏頗,卻在這“黑暗的迷津”中,給予了一束光明,給予人類對于未來想象的另一個版本,鼓勵人類勇敢地生活下去。
[1] 王威廉.鐵皮小屋[J].西湖, 2010(1).
[2] 陳曉明.眾妙之門——重建文本細讀的批評方法[M].北京: 北京大學出版社, 2015: 282.
[3] 孟繁華.中國當代文學通論[M].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 2009: 319.
[4] 魯迅.魯迅全集: 第 2卷(1920—1924)[M].編年版.北京: 人民文學出版社, 2014.
[5] 葉夫圖申科.葉夫圖申科詩選[M].蘇杭, 譯.桂林: 漓江出版社, 1987: 138.
[6] 洪子誠.作家姿態(tài)與自我意識[M].北京: 北京大學出版社, 2010: 154.
[7] 加繆.西西弗斯的神話[M].杜小真, 譯.南京: 江蘇文藝出版社, 2003: 10.
[8] 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馬佐夫兄弟: 上[M].耿濟之, 譯.北京: 人民文學出版社, 2005: 285.
(責任編校:葉景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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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4-327X (2017)01-0069-03
10.15916/j.issn1674-327x.2017.01.021
2016-07-19
金玉嬌(1989-),女,遼寧鞍山人,碩士生。
時間:2016-12-13 15:18:53;
:http://www.cnki.net/kcms/detail/21.1415.C.20161213.1518.002.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