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方政 高聞
內容提要:在新世紀眾多城市文學作品中,八零后作家王威廉的創(chuàng)作凸顯出直擊當下、想象未來的勇氣與魄力。王威廉始終將科技元素對人類生存的影響作為其寫作探索的母題之一,呈現出現代技術與城市人生存之間復雜纏繞的關系。這些作品一方面延續(xù)了城市文學對于現代性的反思,另一方面揭示出現代城市人所面臨的精神困境,并試圖通過文學敘述于技術迷宮中找尋拯救人類心靈之敏感與自由的突圍之徑。
關鍵詞:王威廉 技術 權力 他者 城市文學
城市文學作為廣而概之的定義,似乎極容易泛化為一種題材概念。然而,作為與鄉(xiāng)土文學相對而生的文學現象,城市文學不應只是空間遷移或時間流變的產物,也絕不只是地域文學的代名詞,而應通過文學敘事揭示人類進入新的文明結構時所遭遇的普遍性問題,承載對于這些問題的思考與反省,進而呈現出新的精神特質與創(chuàng)作邏輯。
技術在這個時代發(fā)揮著重要的作用。虛擬影像、AR、VR以及人工智能等現代技術已然成為正在崛起的新的神話力量,構成了人類生活的重要部分,甚至重新定義了人類的倫理道德。加拿大著名物理學家富蘭克林認為“技術是一個系統(tǒng),它所承擔的遠比單個的材料組件要多。技術包括組織、程序、象征、新詞匯、等式,以及最重要的,一種精神狀態(tài)?!盿通過將技術視為一種實踐、媒介乃至體制,富蘭克林揭示出生活中的技術所衍生的服從文化。而在作家王威廉看來,所謂“技術化時代”,“不僅僅意味著使用技術統(tǒng)治一切,更加意味著文化政治上的無條件許可。技術本身甚至超越了任何的意義話語,深度地塑造起人類的精神生活”。b新的城市文學若想真正反映現實,自然不能忽視技術因素對于人類生存所產生的影響。王威廉的很多作品都向讀者展示了現代技術作為一種隱秘力量如何制造出一種“偽現實”,進而如何服務于權力的控制,入侵人們的精神領域?;仡櫷跬恼麄€創(chuàng)作歷程,不難發(fā)現他在清醒認識到技術裹挾無處不在的同時,也始終堅持通過文學敘事找尋自我的他者,解放心靈的自由,于小說的文化詩學中探索人類精神自由的突圍之徑。
一、技術的真相——“仿真”的幻象
當下的城市顯然已不僅僅是生產和生活場所,更是被符號分割和主宰的空間?!俺鞘胁辉偈?9世紀那種政治、工業(yè)多邊形,它現在是符號、傳媒、代碼的多邊形”,“它的真相就是形式/符號中的監(jiān)禁,這到處都存在”。c伴隨著現代科技的發(fā)展,大眾媒介通過深入生活的各個角落潛移默化地引導著人們的意識,形成仿真的鏡像圍困,而其產生的大量影像和符碼重塑著人們的需求與欲望。人們對真實的復制不再從真實本身出發(fā),而只能通過技術這一中介——比如圖片、廣告等——去尋求現實,實則捕捉到的不過是令人歡愉的幻象,是策略性仿真所建構的“超真實”,而真實和存在淪為死亡的諷喻。作家王威廉顯然注意到了現代技術與大眾媒介所帶來的種種問題并對此進行了哲理性思考,他試圖用文學敘事揭示現代技術滋生出的“仿真”世界對于人們認知的控制力量,乃至對于人類生存的威脅。
中篇小說《城市海蜇》中的主人公孔楠通過攝影技術將海邊白色的塑料袋呈現為照片中的城市海蜇,他“用大廣角鏡頭把全部的白色碎片囊括進來,又適當地造成某種失焦,那些白色統(tǒng)統(tǒng)變成了通透的海蜇”,只有孔楠自己知道“這不是什么海蜇,這里全是白色的塑料袋,全是破損的塑料垃圾,全是毫無生命特征的殘渣”。d然而孔楠有所不知的是,前來觀看“城市海蜇”的文櫻并非去世友人張鋒的前女友,而是變性之后的張鋒本人——他為了紀念死去的文櫻而放棄了自己的身份,變成了文櫻的模樣,卻承受著雙重身份的割裂感。在看似無所不能的現代技術的包裝下,張鋒成為文櫻,垃圾變?yōu)楹r?,僭越和混亂的交響曲被反復奏響,真相撲朔迷離。
如果說《城市海蜇》映射了技術時代“真實感”的混淆,以及諸如攝影、器官移植等技術對人類倫理道德的顛覆,那么《不見你目光》中的影像技術則直接威脅了人類的生存。小櫻的父親是一名沉浸于監(jiān)控工作的保安,在監(jiān)控鏡頭里,父親能窺見一些平日看似斯文有教養(yǎng)的公務人員將口水抹在電梯的按鍵上,人性的真實與陰暗在鏡頭中暴露無遺,這使其父親產生了錯愕感與好奇心,開始在別人家里偷偷安裝微型攝像頭,沉迷于人造鏡頭中的影像,并將其視作活著的意義,被捕后在看守所中自殺。小櫻的男友是影像世界的高度沉溺者,受小櫻父親的啟發(fā),在臥室安裝攝像頭并看著鏡頭里的小櫻來收獲刺激和興奮感。小櫻則在對男友的反向監(jiān)控中倍感荒誕與可笑,這來自鏡頭的監(jiān)控以及無情的嘲笑直接導致了男友的自殺?!恫灰娔隳抗狻芬愿叨葢騽』姆绞匠尸F出現代城市人所遭遇的技術之暴力與反抗之無力。共處一室的情侶只有在人為的監(jiān)控窗口中才能萌生情欲,才能感受到彼此的愛意與孤獨、美好與丑陋,而在現實中卻唯有麻木。更為反諷的是,“我”作為“殺人犯”小櫻的感化者與拯救者,不僅以攝影為職業(yè),還享受著在鏡頭中控制他人的快感,甚至萌生監(jiān)視小櫻的想法,最終不可抑制地陷入欲望與道德的困境。在這里,攝像頭將脆弱不堪的人際關系玩弄于股掌,像武器一般將生命置于死地,將真實趨向消亡,而人們則在超現實的暈眩中奔赴死亡。與之形成對比的是王威廉的另一篇小說《看著我》,主人公陷入不被人看見的窘境,他看到的只是人們沒有眼神的眼睛,“即使偶爾有目光落在我身上,也只是和看到障礙物一樣,輕松地便繞了過去”,那物化的眼睛使其無法感覺到被人注視。荒謬之處在于,“我”在與一只貓對視時反倒收獲了一種健康而自然的目光。最終,在不被看見的仇恨的驅使下,“我”一邊要求領導“看著我”,一邊在情緒支配下用裁紙刀傷害了領導,釀成血案。
將《不見你目光》與《看著我》進行對讀,會發(fā)現作者筆下的攝像頭幾乎已經取代了人的眼睛,成為目光本身,而這以假亂真的“目光”又被多次與死亡相關聯(lián)。這反映了城市生活的某種現狀:人的悲傷和快樂、生存或死亡,似乎都只有經過虛擬鏡像的確認,才成為真實的。在這一過程中,“任何現實都被代碼和仿真的超級現實吸收了”,“仿真原則將代替過去的現實原則來管理我們”,e現存系統(tǒng)所生成的霸權使得人的主體性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戰(zhàn),人的精神狀態(tài)變得岌岌可危,生存的本質面臨著被取消的危險,這使得“死亡”意象在文本中的屢次出現獲得了一種必然性。
更為可怕的是,現代技術手段不僅控制了當下的社會結構與生存邏輯,還抹殺了人們改變現狀與思索未來的可能性。中篇小說《野未來》中的主人公趙棟始終認為“未來不是幻想,一直在持續(xù)到來,包括你說的現在,其實都是未來的一部分”,他把自己的房間裝滿了液晶屏幕,深信“未來就是一個徹底影像化的時代,我已經提前進入了”,而“我”看著黑色鏡面中的人影,感受到的只是虛無和恐怖,“仿佛置身在另外一個已經消亡的時空,徒勞地打撈著喪失了意義的碎片”。f趙棟最終人間蒸發(fā),再未與“我”相遇。趙棟對于未來的想象顯然已被當下現實所掌控,進而成為當下的技術性外延,也因此暗示著:技術化時代使得一切皆有可能,卻也使得所有可能性淪為虛擬現實所制造的泡影,從而抹殺了突破與拯救的可能。它如同權力的大手,將過去、現在和未來都緊緊拿捏在手中。
二、技術的實質——“權力”的合謀者
王威廉曾在訪談中說過,“當這種現代技術手段與傳統(tǒng)的權力運作機制相輔相成的時候,就會以更為隱蔽的統(tǒng)治方式構成我們的新處境”。g現代技術不僅扭曲了我們對現實的感知,還與管理和控制緊密相連。這里談論的技術被不可避免地置于政治語境中進行考量,技術本身成為秩序和結構的代理人。
《沒有指紋的人》就是這種思想下的一種表達。主人公“我”是一個天生沒有指紋的人。當單位開始施行指紋打卡制度時,“我”鋌而走險竊取了大學同學老丁的指紋,做成指紋套以應付打卡?!拔摇毕蛲聲院绫戆撞⑻拐\自己沒有指紋的現實,與其確認戀愛關系。然而,婚后生活卻因沒有指紋而阻礙重重,指紋識別錢包、活體指紋鎖乃至“城市指紋”的雕塑展都對“我”的心理產生影響。指紋這一話題逐漸成為“我”和曉虹之間的隔閡與禁忌,甚至變成了生育后代的顧慮。更為致命的是同學老丁被“雙規(guī)”,“我”因盜用其指紋買房而被警方懷疑協(xié)助老丁轉移資產,在重重打擊下“我”選擇離婚逃亡。在小說結尾,“我”想要剁掉自己的雙手再去移植一雙死人的手,并發(fā)出“我從沒存在過,但卻復活了一個早已死去的人”的喟嘆,然而為時已晚。在已然到來的“指紋時代”,沒有指紋的“我”成為社會的隱身人,被無物之陣阻擋于社會結構之外,難以融入。
在??驴磥?,從17、18世紀開始,政治大規(guī)模地包圍著身體,身體進入了知識控制與權力干預的領域,政治演化為生命政治。身體作為權力之載體,導致大量試圖控制身體的體制得以出現,人的肉身被社會化和政治化,進而被統(tǒng)治和管理。如今的城市管理通過建立指紋識別、“刷臉”等制度,借助現代技術更為審慎地在人的身體領域施展權力,身體在權力網絡的包裹之下變成監(jiān)禁和區(qū)分的絕對客體,“個人被按照一種完整的關于力量與肉體的技術而小心地編織在社會秩序中”h,對秩序稍加忤逆便會危及存在本身。
王威廉坦言自己曾經受過??螺^深的影響,因而其創(chuàng)作也時常流露出對于權力的審慎思考。這種權力一方面體現于人際生活中無所不見的微觀權力,另一方面則涉及宏觀層面的政治治理。王威廉的長篇小說《獲救者》便以曲筆表現出現代技術如何服務于權力的控制,操控人們的精神世界。
《獲救者》帶有些許寓言和幻想色彩,通過天馬行空的想象直接犀利地揭示了技術與權力的合謀,或許可視作對技術時代之膨脹發(fā)展的大膽預言。小說講述了三個年輕人誤入地下,進入了一個全部由殘疾人組成的國度——塔哈。在參觀塔哈的過程中,他們目睹了無處不在的權力對塔哈公民精神世界的緊密控制。其中最為著名的景觀是塔哈的“凈化中心”,“這是一個巨大的環(huán)形洞窟,洞窟的內壁上開鑿了無數的凹坑,每個凹坑里坐著一個人,沒有柵欄封閉”,i這些人的唯一任務是背誦圓周率,而需要記憶的圓周率位數要按照犯錯的程度來進行計算,從一百位到十萬位不等。這一摧殘公民精神世界的行為被塔哈領袖形容為“去除雜念”的凈化過程。這一場景不由使人聯(lián)想到邊沁的“全景監(jiān)獄”,有所不同的是,這里的囚犯不再需要被監(jiān)視,他們自動背誦毫無意義的數字,不斷進行精神內耗,“每個凹坑內都有一個檢測端口,以地熱輻射的技術與檢驗機相連。待凈化者覺得自己背過了,便按下紅色的檢驗鍵,端口帶有靈敏的電子眼,會自動檢測周圍的環(huán)境,防止作弊。待凈化者背到相應的位數,機器會有響亮的聲音提示……然后,他自己走去檢測主機那里按下指紋,就可以自由走出凈化中心了”j,在這里權力的實施由于技術的加持而變得更為自動化和現代化。
不難發(fā)現,塔哈的統(tǒng)治者試圖借助技術的作用進入并管理人的精神世界,塔哈的理論家耿先生深信“哲學與技術的結合,是政治學最完美的方式”,“沒有什么比人的意識更能統(tǒng)攝人心”,并因此設計了意識統(tǒng)治術。k耿先生將有感知意識的間諜分子放入食物中,讓公民食用,以此監(jiān)控人們的“意識結”,窺探每個人的記憶,掌控公民的精神世界。領袖巨人則能夠跟蹤“我”的腦電波,直接在頭腦中用聲音與“我”進行私密對話,控制“我”的言行舉止。然而,塔哈人民對這一切精神控制心知肚明卻不覺冒犯,甚至對此習以為常?!白饑馈痹谒鐣蔀椴豢烧務摰慕芍~。閱讀至此,雖覺荒誕,卻也心驚。如果說塔哈居民十分清楚被精神控制的事實,那么處于地上世界的“我們”又處于何種境地呢?
1978年,鮑德里亞在《實體的終結》中寫到,“我們正在經歷透視空間和全景監(jiān)獄的終結”,然而韓炳哲在《透明社會》中則坦言,“目前,我們并沒有經歷全景監(jiān)獄的終結,而是一個全新的、非透視的全景監(jiān)獄的開始”。l如果說塔哈的人們明確清楚監(jiān)視者的存在,那么處在數字化全景監(jiān)獄的城市居民則生活在自由的幻想之中,被沒有視點且四處彌散的監(jiān)控網絡所包圍。在數字技術時代,人們的每次搜索和點擊都會被記錄下來,個體的生命過程被加以跟蹤監(jiān)控。與此同時,“我們正努力向數字化精神政治時代前行”,“精神政治正從被動監(jiān)控向主動操縱大步邁進,我們隨之陷入更深層次的自由危機”。m大數據時代誘導著絕對認知的產生,形形色色的數據成為個人行動的重要參照標準與自我評價的量化標準,對于數據的依賴在一定程度上導致人的主體性的消弭和理性思考能力的退化?,F代城市人如同在凹坑中反復念誦圓周率數字的囚犯,被不知名的力量所牽引操縱,逐漸失去精神自由卻不自知。
王威廉顯然意識到了技術與權力之間相輔相成的關系及其對于人類精神領域的侵蝕,并通過輕盈的想象揭示出對這一現象的嚴峻思考。當人的精神領域被逐漸同化,人的意識被現代技術所滋生的權力所掌控,被圍困在“仿真”社會中的人們自然無法獲得清醒認知,更無法實現突圍和自救。或許,只有試圖跳出包圍圈,遭遇或成為“他者”之時,我們才能有所警醒。
三、突圍之徑——尋覓消失的“他者”
正如黑格爾所言,“在對立中,有差別之物并不是一般的他物,而是與它正相反的他物;這就是說,每一方面只有在它與另一方面的聯(lián)系中才能獲得它自己的(本質)規(guī)定,此一方面只有反映另一方,才能反映自己。另一方也是如此;所以,每一方都是它自己對方的對方?!眓“他者”象征著異質性和否定性,它在差異當中使得自我的本質得以確立,自我的界限得以明晰。在德國左翼思想家韓炳哲看來,在當今的數字化技術時代,他者的消失和同質化的大行其道帶來個體的自我壓抑,使得個體成為抑郁的功能主體。數字媒體逐漸抹除了“相對性”和“二重性”,人們仿佛被置身于巨大的回音室中,聽見的只有自己聲音的變體,關注焦點也始終聚集于自身。即使將目光轉向他者,結局也不過是遭受“同質化”的暴力,換言之,異質性的他者正在現代人的生活里逐漸退場和消失,人們越來越難以找到一面“鏡子”去照見自我。因而,如何復活消亡的他者,成為重要而迫切的問題。
王威廉曾在《野未來》后記中說,“我們的希望與絕望都注定要在技術營造的仿像當中迷失掉,而偉大的作家,就是要把人類心靈的敏感與豐富從這樣的迷境中拯救出來”,“在這個讓我們惶恐迷茫的技術化時代,我相信文學敘事依然是最難被技術馴服的,我相信小說的精神能量和藝術形態(tài)還遠未耗盡,我相信在當代小說的文化詩學之中,蘊含著一種未來文化的可能性”。o王威廉的創(chuàng)作,無論從形式還是內容層面,都體現了尋找“他者”之否定聲音的勇敢嘗試,表現出以藝術之盾抵擋技術之矛的堅定姿態(tài),盡管沒有提供實際的解決方案,但這一姿態(tài)本身便暗含著思想層面的突圍。
中篇小說《合法生活》講述了大學畢業(yè)后的小孫和室友史博因為不思進取而被父親埋怨,當史博為了“活得像個人樣”而努力備考律師時,小孫卻沉浸在無邊的迷茫之中。辭去了洗發(fā)水推銷員的工作,小孫開始漫無目的地在街頭游蕩,甚至酗酒。小說的轉折始于一場突如其來的車禍,車禍后小孫被分裂為兩個人物:肉體的小孫A和靈魂的小孫B。小孫B仿佛他者一般在城市上空御風而行,成為現代社會的游離者與觀察者,他目睹了城市之間的拙劣拷貝,看見好友史博為了生意而虛意應酬,看見康復后的小孫A考取了公務員如愿升職,過上了父親所說的“像個人樣”的生活。小孫B陷入了一種徹底的孤獨,但與肉體的小孫A相比,他獲得了思想和精神的自由,也因此具備了反觀人世生活的能力。他在對小孫A日復一日的觀察中,意識到肉體的小孫A和自己根本不是同一個人,更無法理解他在人類社會的言行舉止。最終,被孤獨和虛無裹挾的小孫B飄到城市的火葬場,在這里等待小孫A的到來。
小孫B作為“局外人”而存在,被排斥于合法的社會秩序之外,卻因此獲得審視與質疑的權力,作為消失的他者重新登場,在文本中發(fā)出不同的聲音。然而,他終究沒有介入現實的能力,也無法搞清“合法”與“非法”生活之間的界限,因此這一他者依舊是無法現身的透明人,如同幽靈一般在城市上空飄蕩。而在另一篇《水女人》中,女主人公麗麗洗澡后發(fā)現自己丟失了原本的記憶,失憶后的麗麗周旋于陌生的丈夫和情人之間,她突然意識到“失憶,是一個機會,一個重新審視甚至重新選擇的機會,我必須安妥好我的生活,這比治療腦海中的病變更重要”,p而沒有經過審視的生活是不值得過的。擺脫記憶的麗麗以“第三者”的姿態(tài)審視著自己以往的人際關系與社會處境,并最終戳破虛構的美好面具,做出了自認為正確的選擇。
如果說小孫和麗麗通過靈肉分離、記憶喪失等形式自動變形為自我的他者,從而看到了日常生活的另一種可能,那么中篇小說《行星與記憶》則是以機器人的目光作為他者,從全人類的宏觀層面來反思技術時代的危機。小說的敘述者“我”是一個被人類研發(fā)出來的擁有自主意識的機器人,全篇用第一人稱講述了“我”同制造者王先生的交談過程,以及“我”眼中的人類社會。戰(zhàn)爭使得地球毀滅,因而人類轉移到庫星生活,只留下一些機器人在地球進行環(huán)境改造。“我”作為留守大軍中的一員,來到庫星看望王先生,卻目睹庫星的人類為了爭奪資源再次陷入戰(zhàn)爭的惡性循環(huán)。技術的發(fā)展并沒有帶來和平與美好,對于利益分配不均的恐慌支配著人們的欲望,對于資源的爭奪使得戰(zhàn)爭和暴力滋生?!拔摇睘榇烁械讲唤?,此時王先生說道,“如果你是人類,你剛才說的這番話一定是諷刺,但我知道你是無比真誠的,因此我更加無地自容”q。在小說結尾“我”首次產生了主動進攻人類的想法,也許會在未來以對立的姿態(tài)面對人類?!缎行桥c記憶》借機器人這一他者視角來反觀人類的行為,揭示出人類在技術時代的生存危機,同時使人們意識到危機的根本不在于技術的發(fā)達程度或是資源的充足與否,而來源于人性深處的自私與陰暗。
中篇小說《你的目光》進一步延續(xù)了“他者”的目光,在溫情書寫之中賦予個人以突圍數字時代的行動意志。小說講述了客家人阿良和疍家人阿姿的愛情故事及創(chuàng)業(yè)歷程。主人公阿良主動戒掉網癮,在與設計師阿姿的交往過程中,對客、疍兩民系的文化性格以及祖輩歷史有了更為深刻的體認,從中獲得了獨特的設計靈感,并實現了從眼鏡制造向眼鏡設計的轉變。可以發(fā)現,相較于以往的作品,《你的目光》呈現出某種轉向性——更加偏向于傳統(tǒng)性寫作和地域性挖掘,按照王威廉本人所言,即意圖實現“高科技神話”與“新尋根”的結合,從而探尋一種未來詩學。在這一創(chuàng)作初衷的指引下,王威廉在《你的目光》中既承認了人與人之間情感認同的可能性與必要性,又格外重視對于地域文化的體察與認知。在這里,技術時代的“他者”來自傳統(tǒng)的文化根基,同時也產生于真誠的人際交往,由此試圖超越現代技術圍困之下的同質化的日常生活。
除了在文本內容中發(fā)掘更多的他者目光,王威廉也在小說形式方面有所嘗試。從敘述人稱而言,縱觀王威廉的創(chuàng)作,不難發(fā)覺其經常使用第二人稱行文。王威廉直言,“‘你在虛構中指涉讀者的同時,更多的是一種自我指涉”,“尤其對于我來說,這個‘你在寫作的時候起到了很重要的疏離感,我和我自己被迫拉開了距離,得以進行深層的自我審視”。r再者,對“你”的呼喚似乎也表明了一種直面他者的勇敢心境。如果說數字化交際缺少了直接對話與交流的語境,那么“你”的詢喚則重新確立了期望遇見他者的姿態(tài),與此同時敘述也具備了更為深入人心的力量。
結語
在文學語境中談論技術問題或是科技因素,多少有隔靴搔癢之感。然而,正如王威廉所說,或許“文學中的‘科技或‘科幻只是一種步入‘意義深度的路徑統(tǒng)稱,而‘深度則意味著心靈的自由程度”。s在技術化時代,現代城市人如何能夠認知自身的處境,又如何能夠通過與“他者”的相遇確立自我的主體性,保全精神的敏感與靈魂的自由,是一個頗為重要的問題。而王威廉的作品或許提供了一種理解世界的“取景器”,人們從中能反觀自我與外界的關系,收獲內在經驗的外在表達,捍衛(wèi)主體的思辨能力,不斷接近自我理解的深淵。這或許也是文學在技術化時代始終存活的意義所在。
注釋:
a[加]厄休拉·M·富蘭克林:《技術的真相》,田奧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10頁。
b王威廉:《野未來》,中信出版集團2021年版,第340頁。
c[法]讓·鮑德里亞:《象征交換與死亡》,車槿山譯,譯林出版社2012年版,第104頁。
dfoqrs王威廉:《野未來》,第242頁,第251頁,第343、349頁,第321頁,第159頁,第342—343頁。
e[法]讓·鮑德里亞:《象征交換與死亡》,第3頁。
g王威廉:《非法入住》,安徽文藝出版社2015年版,第166頁。
h[法]米歇爾·福柯:《規(guī)訓與懲罰》,劉北城、楊遠嬰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9年版,第243頁。
i王威廉:《獲救者》,河南文藝出版社2013年版,第56頁。
jk王威廉:《獲救者》,第68—69頁,第91頁。
l[德]韓炳哲:《透明社會》,吳瓊譯,中信出版社2019年版,第77頁。
m[德]韓炳哲:《精神政治學》,吳瓊譯,中信出版社2019年版,第16頁。
n[德]黑格爾:《小邏輯》,賀麟譯,商務印書館2005年版,第254—255頁。
p王威廉:《內臉》,太白文藝出版社2014年版,第135頁。
(作者單位:山東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