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談“梨園”二三事

劉振祥

自幼受家父影響，喜歡京劇已有40余年。家父上世紀三四十年代曾在北京前門外西打磨廠大蔣家胡同恩記糕點廠當學(xué)徒。他的老板是東北軍張學(xué)良手下的一個團長。當時看到蔣介石投敵賣國，致使東北軍一槍不發(fā)逃離了沈陽，繼而把東北四省拱手交給了日本人。他心灰意冷，來到北平脫掉軍裝做起了生意人。老板酷愛京劇，他除在北平有個糕點總廠，還在河南省、山東省有兩個分廠。那時的父親是個13歲的少年，每天除和師傅學(xué)習(xí)制作各種槽子糕、綠豆糕、大八件、小八件、薩其馬之類的糕點以外，就是用老板的三槍牌自行車去大宅門送糕點，早晚還要為老板和老板娘燒茶、倒水、哄孩子、端尿盆之類的。老板高興的時候也帶父親去那時候常演京劇的廣德樓和吉祥戲院去聽戲。耳濡目染，父親也漸漸喜歡上京劇，這一喜歡便上了一輩子的癮。哪怕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批斗時也要唱幾句西皮流水，來排遣壓抑的心情。

父親能去北京當學(xué)徒還是他姐夫、也就是我姑夫給介紹去的，我姑夫那時是前門外瑞蚨祥綢緞莊三掌柜的，家住密云縣最有名的黃各莊朱家，在密云也是望族。姑夫有文化，和父親學(xué)徒的那個老板是把兄弟，姑夫在那個老板的買賣中占有股份。臨解放前回到了密云縣。他回密云之后并沒有回黃各莊，而是帶著一部分錢回到我們家石匣城買了一片地蓋了房，和我們住在一起。后來“文革”時，有人說我父親和我姑父在北京不是做買賣，而是都參加了國民黨，兩人都是國民黨特務(wù)，就把他們倆人都關(guān)了起來。每天早晨母親和姑姑都要為他們到大隊部去送飯，無論刮風(fēng)下雨還是數(shù)九嚴寒。我那時年歲小，也就七八歲，看著母親冬天冒著暴風(fēng)雪踏著沒腳深的大雪為父親送飯，心里滋味雖然不好受，但也無濟于事，在幼小的心靈里落下了憂郁的種子。

父親一生急公好義，又有文化，心胸開朗，面對困難，從不叫苦，撫育我們兄妹6人，用他的勤勞和智慧戰(zhàn)勝多種困難。和他同時關(guān)進大隊部的人一去就是3年，有的人自殺了，有的人被造反派打死了。而他用樂觀的精神終于挺過來了。他最終壽活85歲，無疾而終。在他彌留之際，也許是回光返照吧，一夜之間唱了幾十段老京劇，當時大哥大嫂在現(xiàn)場。我由于在豬場養(yǎng)豬，不在父親身邊，父親最后是我大哥大嫂送走的。父親唱了一夜京戲，大哥對父親說：“爸爸，唱了一夜了，差不多有一百多段了吧，等吃完飯再唱吧？”父親點點頭，面帶微笑對大哥說：“還有一段‘紅羊洞沒唱呢，等唱完了再吃飯吧?！贝蟾缯f：“好，我這就給您端飯去?！贝蟾缈锤赣H開口唱完第一句：“自那日朝罷歸自染重病三更時想起了，那年邁的爹尊?！比缓筠D(zhuǎn)身去到外屋端飯?；貋砜锤赣H并沒往下唱第二句，慌忙來到父親面前，卻見父親已安詳?shù)睾仙狭穗p眼。這都是我回來后大哥和我講的。

由于我也酷愛京劇，常常在父親面前唱上兩段，可是沒有一段是父親認可的，大多是搖頭。當時，我也不大服氣。他去世一年后的2008年我被國家奧組委選拔為北京二十九屆奧運會火炬手時，在北京大興影視基地培訓(xùn)。每人都要拿出點才藝來，我憑著自己多年對京劇藝術(shù)的熱愛，自告奮勇地編了四句流水板唱腔：“08奧運北京開，全國人民喜心懷，我代表農(nóng)民兄弟來參賽，火炬高高舉起來。”這四句唱腔從參賽選手到組委會都說好，我足足練了10天，和鍵盤手一遍一遍地去練。最后鍵盤手說，劉師傅，您愛怎么唱就怎么唱，我用音樂去找您，一定要把這段唱好?？墒呛髞碛捎诙喾N原因在中央電視臺體育頻道轉(zhuǎn)播時，還是把我的這段京劇唱段給掐掉了，不過最終我還是成為了二十九屆奧運會火炬手，也可以告慰先父的在天之靈了。有的時候，經(jīng)常閃過我在父親面前唱京劇時，父親說的，“我教你你不聽，你這種唱只能到澡堂子去唱——沒人聽。”后來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教不出自己兒子的，一般成名的大藝術(shù)家都把自己的子女交給別人當學(xué)生，就是這個道理。

我自年輕時就是北京胡同串子，1975年我17歲初中畢業(yè)，父親看我身體單薄瘦弱，不能和我的同學(xué)一起去馬家?guī)X修沙通鐵路（我后來才知道修鐵路是世界上四大累活之一），便托當時的公社書記周學(xué)林把我送到高嶺千斤頂廠當了一名機械工人，這一干就是20多年。那時在車間開車床很累，兩個哥哥都在北京工作，他們便叫我每年夏季，請一個星期假到北京去玩。30年前北京的汽車很少，每天早上哥哥給我一元錢，我便騎自行車跑遍北京城的大街小巷，什么叫東四西單鼓樓前，五壇八廟頤和園，北海景山三大殿，還沒看夠就去西山，這些典故都能成竹于胸。最終玩累了就去前門外廣和樓看一場王金璐、趙榮琛、張君秋、李世濟、李宗義、孫岳、李和曾、馬長禮、洪雪飛唱的京劇，票價也才幾毛錢，或看一場電影的票價也就一毛五分錢。公園除去故宮和雍和宮五毛錢外，其他公園都是五分到一毛五分錢。一頓飯五毛錢，可以吃得很好。那個時期的炒餅一毛五分錢吃一大盤子，非常好吃。我40歲后在北京開出租汽車，吃了十幾年炒餅，也沒找著30年前那個北京炒餅的味道。那個時候，在大街上看見名演員是經(jīng)常的，80年代像人藝的韓善續(xù)經(jīng)常穿一大褲衩，上身穿一舊汗衫，手拿大芭蕉扇腳穿大拖鞋在王府井附近溜街，見面和人打招呼。雷恪生騎著舊自行車穿過大街小巷，于是之、鄭榕也經(jīng)常去商店買東西，也有人指指點點，但沒人圍觀。

那時雖然家境很苦，但在父親高興的時候也要唱上段《借東風(fēng)》《三家店》之類的。父親高興的時候我愛問他一些京劇的唱詞。80年代老戲剛剛復(fù)演，像《野豬林》李少春先生唱的那句“俺林沖堂堂王法犯的是哪條……”我聽不太懂，便問父親林沖唱的“堂堂王八”是什么意思，問得父親哭笑不得。他便把原詞唱一遍，并說不是“王八”而是“王法”。父親有時也講一些“梨園界”的趣事。講為什么馬連良先生在天津不唱《王佐斷臂》。據(jù)說是因為他在天津唱《王佐斷臂》時正趕上三伏天，那天天津最高氣溫40攝氏度，演員在唱這出戲時要把胳膊用繩子捆在腰上才能顯示王佐的手臂是沒有的。天太熱了馬先生到后臺便把繩子解了，自己用扇子扇風(fēng)，等鑼鼓點一響，他忘了捆繩子了，挲著兩條胳膊就上了臺，觀眾一通“倒”好，所以馬連良到天津唱戲再也不唱這出《王佐斷臂》了。

他還說譚富英到上海不唱《四郎探母》，因為譚在上海唱《四郎探母》時演楊四郎，當唱到站立宮門叫小番時，小番兩字高音沒挑上去，吃了觀眾的倒好，所以從此譚富英在上海再也不唱《四郎探母》了。至于在陳凱歌導(dǎo)演的電影《梅蘭芳》里梅蘭芳和十三燕打擂的事他也講過。他說當時是馬連良和譚富英二人在兩家劇場演同一出戲，才叫打擂臺。在電影中變成了兩出戲打擂臺。兩個人演的不是一場戲怎么能叫打擂臺呢？舊相聲里有一個講京劇界一個名演員演《失空斬》中的諸葛亮，由于主演和演探子的演員不睦，當諸葛亮對探子說：“你去到列柳城調(diào)趙老將軍回援西城”時，探子應(yīng)該說：“得令?！笨墒怯捎谥餮莺吞阶硬缓停阶酉胫我恢窝葜T葛亮的演員便說：“丞相，趙老將軍若是不在呢？”主演一聽探子改詞了，忙說：“俯耳上來?！碑斕阶影讯錅愒谥T葛亮嘴邊時，諸葛亮說：“散戲我請你吃飯。”探子一高興轉(zhuǎn)身說：“得令。”父親說這個故事其實是真實發(fā)生過的，只不過被相聲演員美化了。其實諸葛亮叫探子俯耳上來，是罵了一句粗口為“我×你祖宗”！探子再也沒說什么，只好喊了一聲：“得令。”這也許是事實，因為那時的龍?zhí)讙瓴恢裁村X，一晚上還要趕好幾場戲，有情緒也可能，但相聲演員不能照搬生活，所以說藝術(shù)要來源于生活，還要高于生活，也許就是這個道理。

父親還說電視劇里演言菊朋之女言慧珠從小坐科學(xué)京戲是不對的。言菊朋一生特別反對言慧珠學(xué)戲，因為他知道當演員是人下之人，是下九流，尤其是女演員，是永遠被人玩弄的對象，便不許女兒去科班和劇場看戲，可是言慧珠卻天資聰慧，通過耳聞目染學(xué)會了很多戲。她在上學(xué)期間，學(xué)校開聯(lián)歡會，她便上臺演京劇《蘇三起解》中的蘇三，當她唱道“可恨爹娘心太狠，不該將女兒賣與那娼門”時，扮演崇公道的演員見此來了機會，便插科打諢地說：“嗨，都是你家老爺子死腦筋，要是讓你學(xué)唱戲，準能紅遍北京城?！背绻勒f完，引起臺下一片哄堂大笑和如雷的掌聲，因為崇公道的話，真正說到了言慧珠的心里，也說到了觀眾的心里，怎能沒有掌聲呢。

相聲名家侯寶林先生酷愛京劇，他在戲劇界有好多知心朋友，他的相聲用京劇題材改編的很多。他演的《關(guān)公戰(zhàn)秦瓊》就是京劇名家王金璐先生提供的素材。

花臉名家金少山素有金霸王之稱，他演的項羽能把人物演活了。可是他喜歡養(yǎng)猴、養(yǎng)虎、養(yǎng)獅子。每次演完戲拿到戲份錢先給動物買好吃的，不夠再把行頭放當鋪抵押，哪怕自己餓著，也要讓動物吃好，下次演戲再到當鋪去贖行頭。京劇名伶真是各種嗜好都有，后來我也查過一些歷史資料，父親講的趣事大部分都是真實的。

我自1975年在密云縣高嶺鎮(zhèn)千斤頂廠當機械工人，至1984年我村建汽車配件廠后，回廠當質(zhì)檢員和業(yè)務(wù)員。后來當廠長，因為總廠在北京，便經(jīng)常去廠里談業(yè)務(wù)，就又成了北京的?？停e暇之時也去劇院和文化館觀看京劇。那時候也有一些名家去街道和文化館輔導(dǎo)群眾業(yè)余演出，去俱樂部看還不要門票。那時葉少蘭經(jīng)常去東城文化館和北新橋俱樂部輔導(dǎo)。因為那時我的總廠在和平里第五俱樂部附近，去城里非常方便，經(jīng)?？吹絼⑿銟s、張春孝、耿其昌、李維康、劉長瑜、馮志孝、孫岳、李新、李光、張學(xué)津、趙葆秀、孫毓敏等名家為文化館輔導(dǎo)京劇演出?？倧S有一位副廠長叫段中秋也喜歡京劇，我們沒事就談京劇藝術(shù)和奇聞異事，同時他在工作中也給予我很多幫助。

2003年在“非典”最嚴重的時候，我響應(yīng)國家開發(fā)大西部的號召，來到青海省海北藏族自治州海晏縣，領(lǐng)導(dǎo)80多人為當?shù)厝嗣窀闳诵箫嬘盟ぷ?，他們那兒有個局長也很喜歡京劇藝術(shù)，提起名家能背下一大串來。有時候去KTV唱歌，他也要唱幾段京劇，他唱的《唱臉譜》可以達到亂真的程度，我還真沒想到在這雪域高原也能碰到知音知己。在他的多方面努力和當?shù)厝罕姷闹С窒?，我們很快順利完成了任?wù)。一年后，回到北京，正應(yīng)了那句“天涯何處無芳草，人間處處有知音”的說法。

現(xiàn)在我已過了天命之年，仍然熱衷于京劇藝術(shù)，所以打開電視，首先肯定是看京劇，但是沒有經(jīng)過系統(tǒng)訓(xùn)練，唱時跟不上弦樂，所以只能自唱自樂。一心也想找朋友交流一下，可是在農(nóng)村這個環(huán)境里，要想找一個喜歡京劇藝術(shù)的人，可以說是千里不挑一、萬里不挑十的那么難找，就像彗星撞地球一樣。但是對京劇藝術(shù)的熱愛我肯定是要堅持下去的。

（編輯·宋冰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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