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 晰 瑩
(哈爾濱師范大學 文學院,哈爾濱 150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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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寐中的城市想象
——包臨軒《高緯度的雪》閱讀札記①
包 晰 瑩
(哈爾濱師范大學 文學院,哈爾濱 150025)
當清晨的第一縷陽光旁逸橫斜,“枕邊,一枝閃耀的金菊破夢而出”(《鐵騎草原》),思緒悄然間便長成橫沖直撞伸向城市的觸角,頑皮地觸碰瓦藍的冰,沐浴清白的雪,“涼絲絲的觸覺/如景泰藍驚艷的肌膚”(《雪后》),“巨大鏡片”下的自我映照有著普適而絕美的動靜皆宜的倒影。當搖曳生姿的紫丁香被倒春寒煞了風景,“像小學時代的早霞/落在街頭”(《守護》),畏縮的江鷗蜷聚在索菲亞的穹頂,廣場上的鴿子戰(zhàn)栗成冰絲織錦,單純的黑白線條便足以素描一場冷色系的夢,這城市的假寐有著別樣的“風花雪月”,有著多維立體空間的暗流涌動,也有著自命不凡般高貴的冷靜。
“一枚燃燒著的紅色寶石”(《雪:2013》)跳蕩進眼簾的同時必然點著心火,精巧絕倫的想象帶來的實在是攝人心魄的驚喜,大開大合的比喻背后透出的大膽與豪爽是城市氣質(zhì)的承襲,冷峻的詩篇一經(jīng)翻開便有著海下冰山般耐人長久尋味的魔力。一支妙筆繪丹青,意態(tài)由來畫不成,可詩人憑借自身的深厚功力不時用筆下的詩行嘗試著對這讖語進行反撲。在他筆下,紛紛而下的綿密的雪是初春女子猜不透的小心思,積攢一冬的情愛還未及開口,便成了車窗上流下的“淚水”,甜言蜜語早已是明日黃花。靜夜中的高速路,一枚彎月是古書里少女清冷的一瞥,不足一秒的心動勝過數(shù)劑強心針的高威。視角轉(zhuǎn)向郊外的風景,“夕陽/正從遠處碉堡一樣的樓群里/掙脫出來/像得以放風的某位女囚”(《郊外的風景》),層層禁錮中的片刻安閑竟透出洋洋暖意,縱使終歸逃脫不了被扣鎖的命運,院落里雪白的梨花趕趟似的一瞬間為她開遍,北方大地的氣度就在這怒放中尊榮盡顯。在梨花織就的天羅地網(wǎng)間迷路,忽有“漸起的風/扯一道越來越寬大的幕布/像絕望女子/在嗚咽”(《迷路》),求而不得的陰風怒號反而是釋放的良藥,這城市體驗著撕心裂肺的震顫,也包容著狂風讓人筋脈生疼的無理取鬧。無論是欲語淚先流的有著無盡綿密小心思的“初春女子”,還是盈盈眉眼被冷卻的“古書里的少女”,是暮色夕陽里暫得片刻自由的“女囚”,抑或是其聲嗚咽如泣如訴的“絕望女子”,美人情結(jié)軟軟糯糯地黏在冷峻的詩句背后,遠取譬的但求神似在這里被運用得淋漓盡致,豐沛的想象如同決堤的春水,讓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的勾勒在遙遠的北方也有了被實現(xiàn)的可能,由來畫不成的意態(tài)竟在此一揮而就。想來,難以被排除的是這樣一種可能性,出于特殊地域環(huán)境的影響,詩人筆下?lián)碛兄廊酥嫉撵o物靜景難免放射著出人意料的冰冷。跳出“美人蹙眉”的清冷包圍圈,當“綿延無盡的巨大鏡片/正漸漸支離破碎”(《冰排》),一江春水打破昔日的冷漠夢境,開始有了綠波微漾的清醒,喃喃自語中,“說清明的降水/不過是一道寬寬的幕簾/上面綴滿著雪花與雨滴的圖案”(《清明》),輕輕撥開,眼前便是萬紫千紅一片春,就在這一掀一放之間,便隱隱有了撲面而來的花香,“丁香/像小學時代的早霞”(《守護》),見證著時光的成長。當“云朵/如長者的一頭白發(fā)”(《公路邊上的樹》),老去的歲月漂染上“早霞”紫紅色的斑駁,童年的丁香也漸漸晉升為這座城市的幸運花,從此一年一度的生日禮物再無需絞盡腦汁,多年的陪伴讓這寧靜的城市也沾染上余味悠長的體香。獨具特色的比喻有著讓人瞬間心領神會的魔力,如同打開一個巨大的缺口,讓人大著膽子,由此完成一場悄無聲息的沉潛,進而憑借著千人千面的思緒試圖展開多重意義上對詩歌的合圍。是對詩歌內(nèi)容的智取還是對詩歌形式的械斗,答案,也許正如變數(shù)X的不可捉摸,蘊藏著無限探索與常讀常新的可能。我想,于詩人充滿感性喻思而又不失理性冷峻的詩行來說,這樣的比方遠非過譽。
當暴雨之夜的城市骨架像危崖撞響奔雷,形銷骨立的歇斯底里有著令人震顫的巨大轟鳴(《暴雨之夜》)?!皬陌屠枭斐鰜淼牡罔F快線/像即將收緊的絞索”(《黃墻補丁》),來路不明的逼仄感仰仗著現(xiàn)代化的強大背景,“地鐵里,日光燈拉起白亮刺眼的長河”(《鑰匙》),無端的溺水恐懼讓呼吸漸漸開始有了不暢的征兆。當“天地間/傳來越來越密集的咳嗽聲/就像散亂的子彈”(《霧霾》),城市中人有著不幸被流彈刮擦的危機感與隱隱擔憂,因著那如海綿般有著無窮吸納凈化能力的小小湖面竟微縮為“一個隨時會被都市巨足踩翻的盆景”(《湖心》),身不由己的無力感“像悸動著的不安/藏在水邊的草叢之中”(《湖心》)。無限壓迫中,竟迸發(fā)出一聲滿含悖謬的吶喊,“海嘯,你早點爆發(fā)吧”(《徹底的藍》),明目張膽地對鋪滿地球的“五顏六色的鋼鐵甲蟲”發(fā)起不羈的挑釁,讓誤入其中的“嗜血者”從此有著掙脫憋悶的欲望,“喘著濁氣的怪物”對世界一視同仁地發(fā)起總攻,身陷羅網(wǎng)的“我”雖自身難保卻還大發(fā)慈悲地搖下車窗為這小生靈尋求著出逃的路徑(《車陣與蚊子》),“我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的心酸預設,憋悶成在城市鋼鐵夾壁中的艱難呼吸,“生活在都市之中的身不由己/渴望安靜而不得的重歸浮躁”(《窗前》),伴隨著心跳起伏的節(jié)律,有了一種渴望逃離的悸動,也在自我寬慰中心心念念著自由的道白。自由是天賜的禮物還是長途跋涉的自我尋找,城市故事的番外篇總是蘊含著令人無限期待的可能?!白杂?,也是藍色的/你不能一把抓住它/握在手心”(《藍色》),當冷冰冰的現(xiàn)實像滑沙從手中一閃而過,令人膽寒的余感是說不清道不明的隱痛。向往的生活是“就像一把漸漸啞火的槍械/撤離了戰(zhàn)場”(《湖心》),從此熙攘的人群是熒幕上的西洋畫,田園里的故事情節(jié)“就像一部老時光黑白電影”(《田園》),有著車水馬龍的城市中從未有過的新奇,在這里,“一串小清新的句子/竟發(fā)出了/清脆的鳥鳴”(《海濱度假》),心中懷一片春天,便滿眼滿耳充斥著清麗婉轉(zhuǎn)的鶯歌燕語??梢坏┫胂蟮拇竽缓祥],“十步之外/俗世萬千欲望如群狼環(huán)伺”(《湖心》),被覬覦的都市人心里滿是單純,像一群只有七秒短暫記憶的魚兒,依舊活蹦亂跳地沉浸在浮光躍金里以為找到了綺麗的自由,卻不料只是一場海市蜃樓,“死亡之網(wǎng),已經(jīng)張開”(《魚兒》),可憐早已淪為溫水中的“小天真?zhèn)儭边€在做著取暖的美夢。那曾被拆卸的“化為風笛/吹響綠影空音”的竹排(《竹排》),也毫不例外地被選定為一場燃燒的“祭禮”,“我想只有松綁和散開/才能擺脫被驅(qū)使的命運”(《竹排》),當竹子的呼吸作為城市的風音被聆聽,那曾幽居在山林中的自由也有了被密封的歸屬,雖然,早已是面目全非。當求而不得的自由一次次蜷縮在城市的鋼筋鐵骨,被催生的喧囂讓一座城市有了“女大十八變”的脫胎換骨,面對著似是而非的面貌,詩人一聲無奈的慨嘆意味深長:“一直替你守護著這座城市/但是 我守不住什么了/眼見它 一天天/讓人認不出來?!?《守護》)一絲反主為客的慌亂長長久久地在心口幽居,如鯁在喉的窒息感又一次將詩人深陷包圍。
“萬籟此俱寂,但余鐘磬音”,禪意的生活之于現(xiàn)代化都市的光電聲色早已是風干的軀殼,古老的遙想是拼盡全力也觸碰不到的空靈,都市的“寵兒”們只能憑借著“一份沿著邊緣行走的從容”(《鑰匙》),開啟詩人筆下精心勾勒的空寂遼遠的草原想象,以一份表面順從的姿態(tài)完成著突圍的行走,祈禱有一天能走出喧囂城市光怪陸離的迷陣,一種背離的既視感與靈魂的叛逃,一種渴盼精神自由的“遠望當歸”模式在詩人的妙筆下雛形初現(xiàn)。夢中回到屬于男人的鐵騎草原,放任的仰天長嘯是在城市中絕無僅有的嘶吼,征袍獵獵的狂奔止步于鬧鐘的凄厲,草原上的騎士落魄為城市里的游俠,無頭無緒的奔忙有著無所適從的委屈與辛酸。
“一枝閃耀的金菊破夢而出”(《鐵騎草原》)的時刻,悄然而至的清晨如香噴噴的誘餌,“望見清晨透明的藍,想起了草原”(《清晨》),夢里的鐵馬冰河仿佛從未曾遠去,愁情滿懷中起身上路,“穿越草原與河流交替的初春”(《外祖母的老屋》)。雖已踏上真正的草原卻也只是途經(jīng)借道,一片靜寂中的睹物思人,外祖母的老屋是不變的親情預設。天高野曠中,欣賞一匹紅馬靜若處子的風姿,草原神駿早已是異族先祖的血統(tǒng),蕩滌血色大地的陣陣嘶鳴是獨屬于英雄時代的珍奇,唯一的一匹紅馬業(yè)已淪為馴服的象喻(《曠野,一匹紅馬》)。當草原的鐵血風云“只能在濃密的字里行間鋪展”“狼,只能在380頁的紙張里奔突”“一切化為烏有”(《額侖草原》),無比肯定的結(jié)論牢不可破,農(nóng)業(yè)民族從未被讀懂的狼性再不會一遍遍被重溫、被打開。幾頁薄紙的相隔是捅不破的堅固圍墻,安逸與自由將人們長久阻擋在圍墻之外,蟄伏在城市之中的、被吸引與同化的“都市寵兒”,只能干巴巴地解剖草原精神,移植對自由的渴望與向往,被一場場大夢迷了心智后醒來,等待著的只有現(xiàn)實的“酷刑”,一種“我亦飄零久”的漂泊油然而生,一場現(xiàn)代化戰(zhàn)役中的“英雄情結(jié)”被瑣屑的日常生活無情消解。自由,像啞音的風鈴,只能獨自忍受風的撩撥,卻再不能生出一絲惑誘的招引與共鳴。
逃脫所有想象的禁錮,現(xiàn)實是無字之書般的劇本。腦海中一場場大戲漸次終結(jié),冰雪之身的“少女”,馳騁草原的“英雄”,苦心孤詣尋求的自由,鐘愛之物戲劇般無一不像小美人魚化成的泡沫,注定了是抓不住的存在。忍痛割愛后帶著一份哲思回到現(xiàn)實,寒冷漫長的靜止之夜與冰河之下流動的溫暖在哈爾濱的冬季雙峰并峙,廣闊的地域空間正襯著思路的天馬行空,時光預設的縫隙冷縮出足夠的空間讓詩人的思緒在此棲身,戶外的陰冷讓室內(nèi)的溫暖顯得尤為可貴,頗有些心甘情愿囿于一室之中的興致,也有了流淌在筆下的哲思?!皶r間,該從哪里開始”,當“日歷和日期 早已被手機軟件綁定/任意改動/年月日和分分秒秒/可增可減”(《時間》),還有什么會是一成不變?時間積習難改,如流水般逝去,讓平凡人的歡笑與夢想也隨波逐流,當上帝體諒地將俗世之人收入囊中,悠閑的白云是十維空間唾手可得的歡樂(《逝去》)。心中的欲望如燃燒的火焰,一顆真心遍體鱗傷,只有遠方的大海才能療傷止痛施以安慰,可漫長的寂寞旅途會否讓欲望半路終結(jié)化為陸地上渡人的燈塔,不得而知(《火焰》),有誰會像一只鷹?天地間的獨行客縱使風塵苦旅不被接納仍舊孤傲地飛翔,又有誰,能習得這份難得的坦然,從容地“借他人酒杯澆自己塊壘”(《鷹》)。這份斗天蔑地的孤傲,像極了“要么俠客,要么貴族/否則/絕不追隨”(《劍》)的坦蕩,物盡其用人盡其力的高貴歸屬感同樣能在詩人的筆下尋覓蹤跡,進而引起一探究竟的強烈共鳴。當“大地,收容了又一場輪回”(《秋分》)的秋分時刻,被涼意催眠的沉思,即將再一次深陷自我反思的怪圈,四季分明的得天獨厚催生了思維的種子與哲思的詩情。
想來雖常常處于身在其中心在外的狀態(tài),城市美景依舊是令詩人著實不能忽視的真切存在,詩中對城市盛景冷靜客觀的白描,表面看似生硬不摻雜情思的背后實則無一不流露出在地之人的小心疼。面對著城市迅疾的成長與蛻變,并存的欣喜與擔憂占據(jù)了詩人心底的一方天地,無疑也牽動著所有城市人的心。不可方物的渴望、傲視群雄的夢想讓城市在索取與得到的同時也在源源不斷地失去,不無遺憾的是這天平的兩端是肉眼可見的絕對失衡。當“一座座,離開了他的矚望/有的,像戰(zhàn)艦沉沒于時光的底部/有的,掉入水泥森林不斷膨脹的巨大陰影之中”(《霽虹橋》),隨冰雪消融的風光讓人心中有著無限的隱痛,嘆惋中的殷切寄語透露出希望的一息尚存,“天邊的任何一道彩虹都是可以散去的/霽虹橋,你卻不能/你這架設于人心制高點上的彩虹/每一寸鋼筋鐵骨都在拒絕著云的漂浮/護佑城市魂的意志令你一直翹首”(《霽虹橋》),亙古不變的守候是久經(jīng)陰雨連綿壓抑后一道彩色的安慰。當“上個時代的清純/留存在針葉林中/理想的夭折/傷痛至今”(《兆麟公園》),隱隱的痛感總是不忘時時提醒人們它的存在,被改寫的城市意志有著令人愛恨交加的沖動,也有著讓人難以割舍的脈脈溫情。
沒有華麗馥郁的詞語修飾,沒有結(jié)構(gòu)技巧的刻意炫耀,簡潔明朗的詩句有著與城市氣質(zhì)遙相呼應的冰肌雪骨般的澄澈,隨處可見的大開大合的想象、迸射令人耳目一新的驚喜以及北地詩人特有的大氣豪爽,也烙印成獨屬于詩人的獨特詩歌標志,漫漫冬夜精心培育出的哲思又讓詩行有著非同一般的冷靜與耐人尋味的深刻,想象技法與對城市化的反思與關照一直是詩人筆下的不改初心。無論是對“英雄美人”的浪漫想象還是對自由的向往追尋,無論是對喧囂生活的背離反叛抑或是對騎士生活的念念不忘,當紙頁合上,一切終歸是場假寐中的遙想。夢醒后,當城市以愛之名痛吻,痛定之后會否有長歌當哭的回報,也許,當你一次次重返詩人冷峻的詩行,一切都會迎刃而解。
2017-02-08
包晰瑩(1993—),女,黑龍江訥河人,碩士研究生,從事中國當代新詩研究。
① 文中所引詩篇皆出自包臨軒詩集《高緯度的雪》作家出版社201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