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長義
(中國政法大學 刑事司法學院,北京 102249)
貪污賄賂案件中“公務支出”解讀
薛長義
(中國政法大學 刑事司法學院,北京 102249)
貪污賄賂案件中贓款“用于公務支出”是司法實踐中定罪量刑的一個疑點和難點,也曾是貪污賄賂犯罪嫌疑人脫罪的一個辯點。其在實踐中的認定,直接影響對貪污賄賂行為的定罪量刑,也直接關系到對腐敗的打擊力度。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于2016年4月發(fā)布的《關于辦理貪污賄賂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對“為公支出”問題予以明確規(guī)定,為我們正確認定貪污賄賂犯罪提供了遵循。但因實踐中為公支出、社會捐贈的情況較為復雜,如何理解與適用這一解釋,需要進一步探究界定,以便更好地實現刑法的打擊和保障功能。
貪污;賄賂;為公支出
“為公支出”曾是貪污賄賂犯罪嫌疑人脫罪的一個辯點,也是司法實踐中定罪量刑的一個疑點和難點。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出臺的《關于辦理貪污賄賂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解釋》)對此作出明確規(guī)定:“國家工作人員出于貪污、受賄的故意,非法占有公共財物、收受他人財物后,將贓款用于單位公務支出或社會捐贈的,不影響貪污罪、受賄罪的認定,但量刑時可以酌情考慮。”這一規(guī)定對為公開支、社會捐贈抗辯理由采用了“有限認可”的模式,對于平息司法實踐中的爭論、降低控方指控風險具有積極的作用,但這種態(tài)度也將會導致以后的司法實踐中出現更多的“為公支出”“社會捐贈”的辯解,而且實踐中為公支出、社會捐贈的情況比較復雜,因此,如何理解與適用這一解釋,需要進一步探究。
《解釋》既強調貪污、受賄行為的故意,又強調行為人對財物的非法占有,堅持主觀標準與客觀標準并重,嚴格入罪條件,符合我國刑法犯罪構成的主客觀相統(tǒng)一的原則,同時也符合此處特定的語境。因為貪利型犯罪在犯罪既遂后又將違法所得用于單位公務支出或用于社會捐贈,看起來更似一個自相矛盾、難以自圓其說的辯解,而對該種辯解的認可也更似一個悖論。貪污賄賂犯罪行為人非法占有公共財物的目的通常都是據為己有,據為己有反映了行為人犯罪的主觀惡性。如果行為人一開始就沒有將公共財物據為己有的目的,那么其主觀惡性就不能說達到犯罪的程度,其行為就不應當以犯罪論處。個人受賄罪的本質特點是,行為人利用職務之便、非法收受他人財物據為己有,而用于單位公務開支,說明行為人并沒有非法占有的主觀故意,不可能構成受賄罪①。因此,對存在為單位公務支出或社會捐贈情節(jié)而又認定為犯罪的貪污、賄賂行為,需要對犯罪構成的主客觀要素作出明確的解釋和審慎的認定。
犯罪故意是指行為人明知自己的行為會發(fā)生危害社會的結果,并且希望或放任這種危害結果發(fā)生的主觀心理態(tài)度。但故意屬于行為中的主觀要素,主觀要素屬于行為主體的內心世界的內容,是行為人的內心活動與狀態(tài),與之相聯(lián)系的要素有行為人的認識、想法、目的等,難以被直接感受和查明。主觀事實之屬性決定了主觀事實一般難以通過直接證據查明,而只能基于間接證據,依靠推論的方法加以認知。而這些間接證據,主要包括行為人在一定目的指導下的行為②。因此,貪污、受賄的故意,不能依靠行為人供述,只能根據行為人在行為中非法占有公共財物、他人財物的手段,占有時間的長短,對財物的處理方式等情節(jié)來進行判斷。貪污罪的主觀方面是直接故意,并且具有非法占有的目的。非法占有不僅是一種客觀行為狀態(tài),其行為本身就包含和體現了行為人非法占有的故意。在部分貪污、受賄案件中,涉案人往往以為單位公務支出或社會捐贈情節(jié)來否認自己在整個行為中的貪污、受賄故意,導致行為人主觀故意認定困難?!督忉尅访枋觥俺鲇谪澪邸①V賂的故意”,意在強調要加強對行為人貪污、受賄主觀故意的考察,避免對單純的收入不上賬、利用虛假發(fā)票套取公款、私設小金庫等違規(guī)占有行為進行客觀歸罪,從而做到主客觀要素全面證明。實際上《解釋》是對存在為公支出、社會捐贈情節(jié)的貪污受賄行為入罪提出了更加嚴格、審慎的證明標準。
在司法實踐中,有些貪污、賄賂案件行為人的主觀故意在行為初期并不明了。如在貪污案件中,行為人將公共財物截留或轉出賬外后,初期往往存在一種混合的故意:既有規(guī)避財務制度、方便單位違規(guī)開支的故意,又有趁機渾水摸魚個人貪占的故意;或者初期僅為規(guī)避財務制度,在轉為小金庫后脫離監(jiān)管,又萌生個人非法占有的故意。在賄賂案件中,行為人在收受他人財物的初期,也可能有退還的意思和表示,但在持有時間長后又產生非法據為己有并支配的故意。上述兩種情形中,行為人在行為初期主觀意圖不明,只是把公共財物由明轉暗,由他人占有轉為行為人占有,在后期才產生個人非法據為己有的故意。因此,考察行為人的故意應從行為人非法占有的手段、時間長短、財產處理方式、知情面大小、有無退還條件等行為要素來證明。強調和考察貪污、賄賂的故意,目的在于把貪污、賄賂犯罪行為同違反財務管理規(guī)定、私設小金庫及短時收受他人財物尚未退還的行為區(qū)分開來,嚴格入罪標準,準確認定涉罪數額,保證定罪量刑公正合理。
《解釋》規(guī)定“國家工作人員……非法占有公共財物,收受他人財物后”,強調的是行為人在特定故意(非法占有公私財物)支配下實施貪污、受賄行為終了的既遂狀態(tài)。既對存在公務開支、社會捐贈情節(jié)的貪污、受賄行為的主觀故意提出嚴格的要求,又對行為的客觀要件提出明確的要求。
貪污罪是一種在直接故意支配下,以一定的貪污結果發(fā)生作為構成要件的犯罪,必須具備兩個條件才能構成犯罪的既遂:一是行為人必須具有非法占有公共財物的直接故意;二是行為人已經實施貪污行為,已經將特定的公共財物非法占有,即行為人已經將財物侵吞、竊取、騙取到自己手中,財物的合法所有權人已經完全喪失對財物的管理和控制。只有達到上述主、客觀條件,才能視為貪污行為實施終了③。對于行為人利用職務上的便利,實施虛假平賬等貪污行為,但公共財物尚未實際轉移或者尚未被行為人控制就被查獲的,應視為貪污罪未遂。在索取型受賄中,“索取”應該是行為進程的終極點,表明行為人經由索要或者勒索繼而取得對財物的占有或實際控制狀態(tài)。索要是前提,落腳點在收受,以國家工作人員索取到賄賂作為犯罪既遂標準。在收受型受賄中,行為人利用職務上的便利,實施了收受他人財物的行為,并允諾或默認為他人謀利,就出賣了國家賦予他的權力,侵害了受賄罪的法益,繼而構成受賄罪的既遂④。
總之,僅有貪污、受賄的故意,沒有完成對財物的實際控制,只能按犯罪未遂處理,不存在為公支出或者社會捐贈影響量刑的問題。沒有貪污、受賄的故意,而僅僅是違反財務管理規(guī)定控制了公共財物或臨時占有他人的財物,從一開始行為就不能被認定為犯罪,故不存在公務開支、社會捐贈影響量刑的問題。只有行為人具備貪污、受賄的故意,并實際非法占有了公共財物或他人財物,行為才能被評價為犯罪,才能在此前提下考量為公支出、社會捐贈行為對量刑的影響。
同自首、立功、積極退贓等情節(jié)一樣,貪污、受賄犯罪既遂之后將贓款用于單位公務開支、社會捐贈的行為屬于“罪后情節(jié)”。所謂“罪后情節(jié)”是行為人實施犯罪后對自己行為的認識及具體表現,反映了行為人的再犯可能性大小,因而在量刑時應予以考慮⑤?!白锖笄楣?jié)”不屬于犯罪構成的要素,但由于這些情節(jié)反映了行為人的人身危險性,并對原犯罪造成的社會危害有一定的彌補作用,所以在量刑時可以酌情考慮。《刑法》已將自首、立功兩種“罪后情節(jié)”確定為量刑的法定情節(jié),司法解釋也明確將認罪悔罪、積極退贓、賠償損失等罪后行為列為酌定量刑情節(jié)。
貪污、受賄行為實施完畢之后,將違法所得用于單位公務支出或社會捐贈的行為,是行為人犯罪后對所得贓款的處分,系典型的罪后行為,之所以在量刑時可以酌情考慮,系出于兩方面考量:一是貪污、受賄之后,將違法所得用于公務支出或社會捐贈,反映了行為人人身危險性降低,再次危害社會的危險較小;二是為公支出、社會捐贈的行為對原貪污、受賄犯罪行為損害的法益有一定程度的彌補,其前罪行為損害的社會關系得到一定程度的修復。刑罰的功能有兩種,即懲罰功能和預防功能。懲罰功能是對已然之罪的“回顧”,即基于已然的犯罪而對犯罪人的權益予以剝奪與施加痛苦。預防功能,是刑罰對于未然犯罪的“前瞻”,即基于未然的犯罪而借助刑罰發(fā)揮其預防影響。對社會危害性的評價是基于懲罰功能的需要,對人身危險性的評價是基于特殊預防的需要⑥。貪污罪侵犯的客體是公共財物的所有權和國家職務的廉潔性。在貪污的財物用于為公支出后,國家的財產損失得到一定程度的彌補,同時為公支出的行為也說明涉案行為人對財產的貪婪程度有所降低,再次貪污的可能性減小,對其給予刑罰處罰的嚴重程度可以適當降低。受賄犯罪侵犯的是國家工作人員的職務廉潔性,受賄后將贓款用于為單位支出或社會捐贈的,說明其對財產貪婪的程度有所降低,行為人再次受賄可能性較小,從實現刑罰特殊預防的功能出發(fā),可以在量刑時酌情考慮。這種規(guī)定有一定的合理性,符合刑罰的功能和目的。
為公支出或社會捐贈不僅是一個理論問題,更是一個司法實踐中的重要問題,實踐中其情形和辯解多種多樣,應否納入酌定量刑的情節(jié)或者在多大程度上影響量刑,應視具體情況而定。
從支出的去向上分析,公務開支在實踐中可以分為以下幾類:一是支出項目符合單位的財務管理規(guī)定,完全可以由單位財務報銷而行為人主動未報銷的支出;二是可以由單位財務報銷且行為人已啟動財務報銷審批程序,但尚未報銷到手,行為人只是用貪污、受賄所得現金臨時周轉;三是不符合單位財務報銷規(guī)定但系為單位利益開支,應當由單位支付的費用,如超標的煙酒等;四是違法的開支,如為單位利益花費但單位財務無法報銷的禮金、賄款等。
行為人在貪污、受賄犯罪行為得逞后,將違法所得用于單位公務開支或社會捐贈,從動機上分析,主要存在以下幾種情況:一是行為人在貪污、受賄之后,因廉政教育醒悟,或擔心受到懲處,主動將贓款全部或部分用于為公支出或社會捐贈,反映在主觀目的上是一種主動悔罪改過行為。二是行為人出于僥幸心理,將多筆貪污、受賄中的一部分用于公務開支、社會捐贈,在案發(fā)后辯稱已將犯罪行為的違法所得用于為公支出或社會捐贈。而從證據上看,犯罪行為和違法所得之間并不能形成一一對應的關系。三是行為人在貪污、受賄后,臨時為單位墊支、周轉,將贓款作為自己的周轉金使用,并無將贓款用于公務開支的目的,但案發(fā)時未實際占有贓款。四是因單位、個人財務管理混亂,公私財物無法分清,行為人在案發(fā)后辯稱將犯罪所得用于為公支出,此種情況實際上屬于事實不清。
在為公支出、社會捐贈的知情面、公開程度方面,又可以分為兩種情況:一是單位領導或財務人員知情,經辦人在開支時,將款項的來源、去向告知了相關人員,明確單位不再報銷;二是單位領導、財務人員均不知情,行為人貪污、受賄及為公支出、社會捐贈的行為均為暗來暗往。在為公支出、社會捐贈行為中,支出、捐贈的動機、目的、去向、公開程度,所占違法所得的比例,都可以反映行為人對自己原犯罪行為的不同態(tài)度,從而表現行為人的主觀惡性。因此,在認定為公支出、社會捐贈事實時,均應查明上述詳細情節(jié)。
按照《解釋》的規(guī)定,實施貪污罪、受賄罪行為后存在的為單位公務支出或社會捐贈的行為,屬于刑罰裁量中可以考慮的“酌定量刑情節(jié)”。酌定量刑情節(jié)是刑法中沒有明文規(guī)定的,司法機關在裁量刑罰時需要考慮的各種罪前罪后情節(jié),包括犯罪的動機、犯罪人犯罪前的一貫表現、犯罪人犯罪后的態(tài)度。因法律沒有明文規(guī)定,酌定量刑情節(jié)的強制性較弱,其在量刑中的作用弱于法定情節(jié)⑦。
存在為公支出、社會捐贈等罪后情節(jié)的貪污賄賂案件中,貪污、受賄的金額,貪污對象的性質,以及犯罪造成的損失是法定的量刑情節(jié),是決定基準刑的關鍵情節(jié)。同時,在貪污、受賄兩種罪行中,為公支出、社會捐贈對量刑的影響不應當相同。貪污罪侵犯的是國家財產所有權和國家工作人員的職務廉潔性,兩者是遞進關系,第一層次是公共財物所有權,第二層次是國家工作人員的職務廉潔性。而作為第一層次的公共財產所有權,在受到損害后易于得到修復,行為人將違法所得用于公務支出后,原犯罪行為造成的社會危害得到一定程度的彌補,因此其罪后為公支出的行為應當對量刑有較大影響。受賄罪侵害的是單一客體,即國家工作人員的職務廉潔性。受賄人單位的公務支出與行賄人的財物所有權是兩種不同的法律關系,即便受賄人將贓款用于公務支出,受到損害的國家工作人員的廉潔性也得不到修復。因此受賄罪中為公支出、社會捐贈行為對量刑的影響應小于貪污罪中類似的行為。作為酌定量刑情節(jié),為公支出、社會捐贈是否影響量刑、在多大程度上影響量刑,則主要考慮為公支出、社會捐贈行為中的以下主客觀要素:
一是為公支出、社會捐贈的目的、動機。如果行為人是真誠悔過,或者是害怕被查處而主動將違法所得用于為公支出、社會捐贈,說明行為人對自己貪污受賄犯罪行為的惡性有一定認識,有悔改的主觀愿望,此種情況下罪后行為可以在較大幅度內影響量刑。如果僅僅是將違法所得臨時用于單位支出的墊支、周轉,在量刑時則不予考慮其罪后行為對量刑的影響。
二是非法占有贓款時間的長短。占有時間的長短影響貪污、受賄行為的社會危害性,反映行為人再犯可能性的大小。占有違法所得的時間長,特別是為公支出、社會捐贈前曾個人使用違法所得的,其事后為公支出、社會捐贈行為對量刑的影響應當小于占有財物時間較短、個人沒有實際使用財物的情形。
三是為公支出、社會捐贈所占全部違法所得的比例。為公支出、社會捐贈所占比例越大,其貪污、受賄行為所造成的損失就會得到較大程度的彌補,其罪后行為對量刑的影響就越大。反之,則可以不予考慮。
四是為公支出、社會捐贈的項目、對象。為單位正當項目的支出、出于公益目的的社會捐贈,對量刑的影響應當高于非正當項目、非公益目的的支出。在公務活動中超范圍的支出、用于個人目的的送禮、出于封建迷信目的的捐贈,則不能認定為為公支出或社會捐贈,不能對量刑產生影響。
五是為公支出、社會捐贈的公開程度。行為人在為公支出、社會捐贈時對款項來源、支出項目的公開程度,單位人員知情面的大小,能夠反映行為人對自己犯罪行為的態(tài)度,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反映其再犯危險性的大小,因此對量刑可以產生影響。
上述因素反映了行為人對自己犯罪行為的態(tài)度,再犯的可能性大小及對損害結果的彌補程度,是酌定刑罰時需要考慮的罪后行為的主客觀要素??傊?,裁量者應當根據原貪污罪、受賄罪行為的性質、罪行的輕重,在確定基準刑的基礎上,綜合考慮行為人罪后為公支出、社會捐贈行為的主客觀要素,既可以在法定刑幅度內從輕處罰,也可以在法定刑幅度外減輕甚至免除刑罰。
注釋:
①③劉方:《貪污賄賂犯罪的司法認定》,法律出版社2015年版,第26、53頁。
②康懷宇:《主觀事實證明問題研究》,法律出版社2010年版,第26頁。
④郭作梅:《受賄罪新型暨疑難問題研究》,中國檢察出版社2009年版,第195頁。
⑤張明楷:《刑法學》,法律出版社2007年版,第438頁。
⑥邱興?。骸蹲锱c罰演講錄》,中國檢察出版社2000年版,第206頁。
⑦高銘暄、馬克昌:《刑法學》,中國法制出版社2007年版,第309頁。
編輯 潭 影 王小利
The Interpretation of“Expenditures Related to Official Business”in Corruption and Bribery Cases
Xue Changyi
Expenditure related to official business is a doubtful and difficult point in conviction and sentencing of corruption and bribery cases.It is also a point that the suspects of such crimes used to make in their defense.Its dissertation directly affects the conviction and sentencing of such crimes and is directly related to the legal sanction against corruption.The Judicial Interpretation and Law Application for Corruption and Bribery Cases jointly issued by the Supreme People's Court and Supreme Procuratorate in April 2016 explicitly stipulates the expenditures related to official business,which provides a rule for convicting embezzlement and bribery.However due to the complex nature of such issues,it takes further investigation to understand and apply this judiciary interpretation so as to realize the guaranteeing function of criminal law.
Embezzlement;Bribery;Expenditures Related to Official Business
D9
A
1007-905X(2017)10-0099-04
2017-05-28
薛長義,男,中國政法大學刑事司法學院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刑法學理論與實踐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