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雙膝著地,向孟祥友爺爺“奔跑”過去,而后上半身筆直豎起,雙手高舉過頭頂,像一只小狼狗,沖著他笑。
孟祥友把我抱起來,高高舉過頭頂,又放下,說:“瞧!奇奇是天上來的。”
我伸出嫩葉般的小手,在他的耳朵、鼻子、嘴巴亂抓,拍打他的臉。他的臉歪來扭去躲著我,眼神卻越來越柔和了。
但孟祥友只要一坐到電腦前,就馬上嚴(yán)肅起來,再也不和我玩了。
我隱約意識到,孟祥友的那臺電腦里有古怪。
又過了一年,孟祥友開始教我認(rèn)字。
我認(rèn)字很快,雖然還不太明白字和字之間的聯(lián)系,但只要有一片文字符號出現(xiàn)在我眼前,我的腦子里立馬就能呈現(xiàn)出多多少少與之相對應(yīng)的一番情景。比如說,三周歲生日剛過,那一天我終于敲開了孟祥友藏匿在電腦D盤里的秘密文件——孟祥友日記。
日記反復(fù)提到一個叫“毛毛”的男孩。毛毛小時(shí)候跟他媽媽走了,就再也沒有回來,多年不見,親情已在彼此的心里變得十分淡薄。毛毛是他唯一的兒子,他本來以為毛毛可以回到身邊,那么,他們的親情就可以重新開始,可是……
孟祥友出現(xiàn)在我身后,見我竟然打開了他的日記,也沒怎么在意。我歪著腦袋看他,忽然說了兩個字:
“毛毛?!?/p>
孟祥友驚愕地看了我一眼,張了張嘴,卻沒有發(fā)出聲音,呆萌的樣子像極了一條正在吃水冒泡的魚。
我越來越喜歡纏著孟祥友了。我要他陪我玩躲貓貓。我藏身門后,他就探頭探腦東張西望,奇奇呢?咦,奇奇在哪兒呀?我一下跳出來,拍著手掌,嘎嘎嘎大笑。
我要他陪我看動畫片《托馬斯的故事》,他就跟我一起看。我纏著要跟孟祥友睡覺,睡前要聽他講故事。
孟祥友講武松打虎,我參與改編,所以,我們的故事每次都有翻新。
武松為什么要打虎呢?孟祥友講,因?yàn)槟侵坏蹙Υ蠡衙o叼走了。武松找到那只吊睛大虎,要討回毛毛,老虎不給,就打起來了。武松把木棍子都打斷了,可他還是打不過老虎。他丟下木棍,回頭就跑,老虎在后面狂追不舍。
武松向托馬斯求救,于是托馬斯帶著高登、詹姆斯趕來助陣。我講,三個火車頭開動起來,使勁撞那只吊睛大虎。老虎被撞得直打圈圈??墒抢匣⑻珔柡α耍皇瞧ü杀徊疗屏艘粚悠?,流出了血。它抬起帶血的屁股,放了一個老虎屁,就把他們熏得七倒八歪的。受了傷的老虎,和七倒八歪的武松、托馬斯、高登、詹姆斯繼續(xù)打得不可開交。
眼看他們個個都要被打死,孟祥友講,這時(shí),天上降下來一個小孩,他叫奇奇。
“孟祥友也是天上來的?!蔽艺f。
“對,孟祥友也是天上來的。”孟祥友想了想,“孟祥友大奇奇七七四十九歲,天上方七日,世上已千年,孟祥友和奇奇只不過是前腳趕后腳?!?/p>
“爺爺,再講武松打虎。”
孟祥友講:“奇奇一來,他們就不打架了,他們都聽奇奇的。老虎、武松、托馬斯、高登、詹姆斯都成了好朋友?!?/p>
“那毛毛呢?”我問,“毛毛怎么辦呀?”
“毛毛留在老虎窩里了,沒有回來。”
“為什么呀?”
“馬小樣說毛毛不能回來?!泵舷橛痒鋈坏卣f。
講完武松打虎,孟祥友開始教我背《三字經(jīng)》。我一句一句跟著學(xué),當(dāng)背到“雞鴨鵝,馬牛羊”,我的眼前浮現(xiàn)出雞飛鴨跑、牛羊遍地的情景,把我樂得嘎嘎嘎笑。
“馬牛羊,嘎嘎嘎,馬牛羊?!?/p>
孟祥友問:“孟祥友是誰?”
我說:“是爺爺。”
孟祥友問:“誰是天上來的?”
我說:“是奇奇。”
孟祥友問:“馬牛羊是誰?”
我環(huán)顧四周,除了馬小樣,沒有別的人了,我說:“馬牛羊是奶奶馬小樣。”
孟祥友說:“回答正確。奇奇真聰明,什么都知道!”
我沖著遠(yuǎn)處的馬小樣大叫一聲:“馬牛羊!”
二
后來我知道,孟祥友不是我的親爺爺。
孟祥友經(jīng)常抱著我站在陽臺上,讓我看外面的樹、電線桿以及飛來飛去的鳥,聽眾鳥喧嘩,而他自己卻毫無目標(biāo)地盯著一個不知道什么樣的地方,眼神空洞而又呆滯。
我偷看孟祥友的日記,隱約能猜到孟祥友發(fā)呆的原因。
根據(jù)日記記述,那時(shí)候,我爸爸王嵬才八歲,毛毛九歲。孟祥友的前妻遇到困難,想讓毛毛回到孟祥友身邊,孟祥友跟馬小樣商量。馬小樣說,王嵬還小,毛毛在這里,會受他欺負(fù)的。過了半年,孟祥友又一次試圖說服馬小樣,說,毛毛不會欺負(fù)王嵬的,他們差不多大呢。馬小樣說,我們根本不認(rèn)識你家毛毛,一個陌生人突然闖進(jìn)家里來,你讓我們怎么接受?孟祥友又一次語塞。她的這種隨隨便便而又不容置喙的態(tài)度讓孟祥友始料不及。他只好回了前妻。前妻大怒,在電話里把他狼心狗肺地罵了一通。又過了一年多,孟祥友重新提及此事,馬小樣也還是這個態(tài)度,但附加了一個理由,說,其實(shí)她是怕毛毛來了之后,容易引發(fā)家庭矛盾,傷害了夫妻之間的感情。當(dāng)然,最重要的還是,會傷害到她的獨(dú)生子王嵬。
說白了,馬小樣不接受??吹竭@里我有些著急,我對馬小樣意見很大,她這么處理事情不合規(guī)矩,最起碼完全不符合我們外星人的規(guī)矩。孟祥友告訴過我,在我們那個星球,規(guī)則是普遍適應(yīng)于每一個人的。譬如說,你對張三這樣,對李四也要這樣,對王五、趙六也要這樣,絕不容許有這么大的偏愛和偏差。說實(shí)在話,我們的文明太規(guī)范了,也太沉悶了,已經(jīng)規(guī)范到無懈可擊,沉悶到一成不變,以至于顯得鐵板一塊,死氣沉沉。孟祥友還告訴過我,在幾十億年前地球形成之初,我們就利用殞石,將生命的基本元素降落在許多個類行星上,地球是其中之一。地球人對于地球的生命起源眾說紛紜,從幾十萬年到幾百萬年,其實(shí)都是錯的,他們忽略了這中間經(jīng)歷過的幾次生物大滅絕,他們不知道地球人類曾經(jīng)有過和我們一樣的高度文明。當(dāng)然了,社會文明果真發(fā)展到了我們那種程度,也是無趣得很,這也是我為什么從外星球逃逸的原因之一吧。我們那里距離地球有幾百光年,這么說肯定沒人相信,因?yàn)槟銈儫o法想象有比光速更快的飛行器。但我們并不需要任何飛行器,也不是通過什么時(shí)空蟲洞,說出來你們就更不相信了,我們到這里,只不過是以一個意念瞬間穿越。我們遠(yuǎn)遠(yuǎn)看見有個星球,色彩斑斕,又見山河大地,江海奔騰,雜花生樹,于是心念一動,就來了。
“在我們天上的家園,人無親疏貴賤,都是平等?!泵舷橛颜f。
孟祥友說的每一句話我都相信。
有一次,我故意問馬小樣:“毛毛是誰?”馬小樣裝作沒聽見,我就一直喊著,“毛毛,毛毛,毛毛!”
馬小樣惱羞成怒:“一邊去一邊去,沒事瞎嚷嚷什么!”
根據(jù)孟祥友的記述,他跟馬小樣成為夫妻,卻無法找回毛毛,他理所當(dāng)然也就漠視了所有的親情,就連同諸如兄弟姐妹、近親遠(yuǎn)親、七大姑八大姨什么的,一概沒了興趣,更別說是馬小樣這邊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了。他打了個比喻,這樣寫道:
“就好比說你失去了一座煤礦,而后讓你去路邊拾煤渣,全然不知所謂?!?/p>
但我完全可以感受得到孟祥友對我的真心喜愛,他說:“奇奇啊,只需要給你裝上一對翅膀,你就成了天使?!?/p>
我張開雙臂,在地上跳了幾下,可怎么也飛不起來。
三
我上了幼兒園。每個周末,王嵬或田小禾開車把我送到孟祥友家。
我不喜歡王嵬。他很少抱我,也不跟我玩,也不會講故事。我鬧騰幾下,他就跟我兇,狠狠抽我屁股。王嵬矮小,不到一米六,田小禾身高超過一米七。田小禾怕我長不高,一直祈禱似地對我說,奇奇隨媽媽,奇奇一定要長得又高又帥哦!
那是當(dāng)然,我是天上來的嘛!我就是不隨媽媽,隨孟祥友也行,也不會矮小到哪里去。我坐在王嵬的寶馬里,想到馬上就要見到孟祥友,心里快樂無比。
孟祥友的故事層出不窮。講完一個故事,他就把我抱起來,站到陽臺上看風(fēng)景。陽臺的前面是個建筑工地,打鉆機(jī)和挖掘機(jī)一天到晚運(yùn)轉(zhuǎn)不停,它們上上下下地忙活,讓我百看不厭。我看一會兒,就抬起頭來說一句:“爺爺叫孟祥友。”他摸了摸我的頭,在我臉蛋上親了一口。
但是孟祥友在日記里說,每次他親我的時(shí)候,心里都會產(chǎn)生一種犯罪感。他說,那是一種因?qū)γ娜笔Фa(chǎn)生的犯罪感。對此,我只能無奈,無語,人類的內(nèi)心太奇怪了,我完全無法理解。
孟祥友也不喜歡王嵬。他經(jīng)常會因?yàn)橥踽偷脑掝}和馬小樣發(fā)生爭執(zhí)、爭吵,從他們的爭執(zhí)爭吵里,我多多少少知道了一些事情的原委。
王嵬從小不喜歡讀書,高中和大學(xué)都是花錢買來讀的,成年后也不工作,找了個女朋友田小禾——不久后成了我媽媽。結(jié)婚時(shí),田小禾家的陪嫁是一輛寶馬的首付,而王嵬這邊呢?王嵬認(rèn)為原來那套半舊的房子作為婚房不夠體面,馬小樣就又購了一套豪華型的按揭房。王嵬婚后不久就有了我,如此一來,一家三口加上寶馬基本上就由孟祥友和馬小樣養(yǎng)著,我們順理成章地成為光榮的啃老一族。寶馬和新房都是按揭,孟祥友和馬小樣貼進(jìn)所有積蓄,還欠了銀行很多錢。馬小樣每月的工資顆粒無存,全都貼進(jìn)去了。家里的日常開支,從孟祥友工資里支出。有一次,馬小樣要做一筆已經(jīng)死去多年的前夫家的人情,這筆人情是做給王嵬一個堂兄的。王嵬結(jié)婚時(shí),這位堂兄出手闊綽,包了三萬禮金。當(dāng)時(shí)王嵬喜得屁滾尿流,嘴巴都咧到耳朵后面去了?,F(xiàn)在堂兄結(jié)婚了,這個禮包得還回去,王嵬哪有錢還這么大的人情?還得馬小樣還,可馬小樣連工資都貼補(bǔ)進(jìn)去了,又哪來三萬?于是,這筆錢就落在了孟祥友身上。孟祥友向一個朋友借了兩萬元。出了這筆錢,心里窩火,難免大發(fā)牢騷。馬小樣不服氣,你孟祥友身為繼父,難道就沒有責(zé)任和義務(wù)?孟祥友說,責(zé)任和義務(wù)是互相的,它從來就不是單方面的;再說了,我們所有積蓄都沒了,還得每月按揭好幾千元,需要連續(xù)還貸二十年……一個快三十歲的大男人,還讓我們養(yǎng)著他一家子,這是哪門子的責(zé)任和義務(wù)?
我預(yù)感到有一種危險(xiǎn)在步步逼近。孟祥友與馬小樣幾乎已無話可說。他們說的話往往是別有用心的,跟變戲法一樣,每個話題都能變出彼此間的不滿和冷嘲熱諷。
馬小樣說:“孟祥友,你怎么能這樣呢,應(yīng)當(dāng)反省的是你知道嗎?你要不這么冷漠無情,我會經(jīng)常思念前夫嗎?繼父也是父親,父母理應(yīng)對子女有所犧牲,天底下哪有父親仇視兒子的?”
孟祥友說:“我們的骨髓都被吸干了,你還想讓我犧牲什么?”
馬小樣說:“什么你們我們,你這不是把我們母子當(dāng)外人嗎?”
孟祥友說:“我哪敢!我只是沒辦法不把自己當(dāng)外人呢。”
馬小樣嘆了口氣,說:“唉!只嘆我命薄,死了那么好一個男人?!?/p>
我忽然唱起歌來:“我們應(yīng)當(dāng)彼此相愛,因?yàn)閻凼菑纳駚淼摹?/p>
他們大為驚奇,忘記了爭吵。馬小樣說:“奇奇剛才唱的是什么?是贊美詩嗎?”
孟祥友說:“剛才教堂里唱的就是這個,這孩子確實(shí)有些奇異,聽了一遍就能唱……來,再唱一個,再唱一個?!?/p>
“我們應(yīng)當(dāng)彼此相愛,因?yàn)閻凼菑纳駚淼摹?/p>
我唱?dú)w唱,可是回到家里,孟祥友繼續(xù)寫日記發(fā)泄心中的不滿,繼續(xù)跟網(wǎng)友瞎聊;馬小樣繼續(xù)跟他吵來吵去;而我,卻仿佛聽到了越來越近的魔鬼的腳步聲……
他們只顧著互相爭吵,誰也沒有理我。我唱著唱著眼淚就下來了,我放聲大哭,“啪”一聲摔碎了一個玻璃杯子??伤麄円廊缓翢o警覺。
第二天,王嵬和田小禾開著寶馬來接我。我一頭扎進(jìn)田小禾的懷里,哇哇大哭。田小禾以為我受了多大委屈,嗔怪地瞅了一眼孟祥友和馬小樣,一聲不響,抱起我就走。王嵬怒目瞪了馬小樣一眼,問:
“怎么回事這是?”
四
孟祥友五十五歲內(nèi)退,按照當(dāng)時(shí)不成文的規(guī)矩,不用上班了。這一年,馬小樣也辦了退休手續(xù)。
馬小樣退休拿到了二十六萬元的公積金,她想在王嵬家邊上再買一套四十平米的小房子,以后在小房子里帶我就行。聽說馬上要放開二胎政策,說不定以后還能在這個小房子里帶我的弟弟或妹妹。
“二十多萬差不多夠首付,接下來,孟祥友你的工資也差不多夠按揭,況且?guī)啄曛?,你退休了不也有幾十萬公積金嗎?”
孟祥友說:“還按揭!你打算讓我們這一輩子都在還債中度過?”
馬小樣自顧說下去:“原有的那兩套房子房產(chǎn)證都是寫王嵬名字的,這一套也寫他的。一來呢?以后免得交遺產(chǎn)稅,這二來呢……”
孟祥友問:“二來怎的?”
馬小樣說:“這二來吧,也免得日后有什么財(cái)產(chǎn)糾紛?!?/p>
“說來說去,你是怕日后毛毛來爭財(cái)產(chǎn)吧?”孟祥友賭氣地說,“那好,我現(xiàn)在就寫下遺囑,所有的房產(chǎn)與毛毛無關(guān),行了吧?”
馬小樣說:“不用什么遺囑,房產(chǎn)證直接寫王嵬名字不是更簡單?”
孟祥友氣得什么話也說不出來,就走到電腦前坐下,啪啪啪打字,好像跟電腦有仇似的。孟祥友打完字,坐在電腦前發(fā)呆。我蹲在他的腳邊搭積木玩。馬小樣走過來,說:
“好啊孟祥友,你這是在怨恨我嗎?你這個人不懂親情,更無法明白什么是母愛。母愛就是為了兒子萬死不辭。你懂嗎?”
孟祥友沉默著。
天色暗了下來。馬小樣又說:“你不懂什么是母愛也就罷了,但為什么連父愛都沒有呢?”
孟祥友把我攬入懷里,摸了摸我的頭,不搭理馬小樣。
我?guī)椭舷橛颜f話:“我和爺爺是天上來的?!?/p>
孟祥友說:“七七四十九年時(shí)差,只不過是前腳趕后腳,對不對?”
我說:“對!”
看上去馬小樣不想停止這場戰(zhàn)爭。她過一會兒就過來說幾句,過一會兒就過來說幾句,一開始只是訓(xùn)斥,后來變成了詛咒,話說得越來越難聽。孟祥友一言不發(fā),他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猶如一塊黑暗中的巖石。
馬小樣把我抱到床上睡覺,孟祥友獨(dú)自睡在另一個房間里。我內(nèi)心非常不安,睡前還在心里一直唱著,我們應(yīng)當(dāng)彼此相愛……忽然,眼前有什么東西晃了晃,我仿佛看見一團(tuán)紅色的云霧倏地穿墻而入,氣霧氤氳,形狀急劇變幻,時(shí)而像一個魔幻玻璃球,時(shí)而又像一個方形盒子,非實(shí)非虛,非有非無……我看見孟祥友朝我走來。他把我抱起來,走到陽臺上,對我說:
“奇奇,我們回家吧!”
我們變成了兩個藍(lán)色的光點(diǎn),不斷地向上升騰,發(fā)出“嘶嘶”的聲響。我抬起頭來,看見頭頂上有一顆特別明亮的星星,向我們發(fā)出迷人的光芒。我想,那一定就是我們的星球——我和孟祥友共同的家園。
這時(shí),我聽到馬小樣叫我:“奇奇,怎么尿床了?起來起來,奶奶抱你小便。”
我小完便,跑到孟祥友房間一看,孟祥友果然不見了。我“哇”一聲大哭起來,哭聲嘹亮,響徹行云:“爺爺爺爺,我要爺爺!”
馬小樣也跑了過來:“你爺爺呢?”
我如泣如訴:“奇奇和孟祥友都……是天上來的……聽見沒有……馬牛羊!”
五
“我想孟祥友了?!?/p>
馬小樣看我一眼,沒有回答。
“我和孟祥友是天上來的?!?/p>
馬小樣又看我一眼,還是沒有回答。
自從孟祥友失蹤之后,馬小樣的話越來越少,一天到晚嘆氣。我還見她精神恍惚,不時(shí)走神。有一次趁她一不留神,我爬上陽臺的護(hù)欄,往天上看,希望能夠看見孟祥友所在之處。不料,孟祥友的影子仿佛在我眼前晃了一下,我一腳踩空,整個人掉落下去,緊急中我一聲尖叫,并死死攀住護(hù)欄不放。馬小樣把我救上來后,面色死灰,等她緩過氣來,就狠狠地揍了我一頓,把我的屁股都打腫了。當(dāng)天,馬小樣就在陽臺上加裝了一個鐵窗,但還是嚴(yán)厲地指著我的鼻子說:
“再爬上去就打死你。”
馬小樣把我看得更嚴(yán)了,她的視線一分鐘也沒有離開過我。每天晚飯后帶我下樓散散步,她牽著我的手,轉(zhuǎn)悠了不到半個小時(shí),又把我牽了回去,就像遛一只小狗。她沒有像孟祥友那樣陪我玩,又不會給我講故事,甚至很少跟我說話,我都快悶死了。
每到周末,王嵬和田小禾還是會把我送過來,他們好過上一個輕松的雙休日,出去小小旅游一番,或開車到鄉(xiāng)下找一找特色小吃。我之所以沒有反對,一是知道反對無效,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我幻想著有一天突然看見孟祥友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現(xiàn)在我已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天上來的,但我仍然愿意相信孟祥友是天上來的;既然孟祥友是天上來的,他想什么時(shí)候出現(xiàn),就什么時(shí)候出現(xiàn)。
我有好幾個火箭模型玩具,都是孟祥友以前給我買的。我把那些零件裝了又拆,拆了又裝,甚至把不同火箭的零部件混搭在一起,每一次換個標(biāo)簽,“奇奇一號”“奇奇二號”“奇奇三號”,我倒計(jì)時(shí):“……5、4、3、2、1,點(diǎn)火。”我想象著“奇奇號”在太空中飛翔。但我怎么也找不到孟祥友,于是每一次我都宣布:“發(fā)射失?。 ?/p>
馬小樣說:“奇奇,不能總說失敗,你要成功啊!”
我說:“奶奶,我想孟祥友了?!?/p>
一開始,馬小樣聽了這樣的話都會有明顯的反應(yīng),或失落,或傷感,或憐惜地摸一摸我的腦袋,但到了后來,馬小樣的反應(yīng)程度越來越弱,直至如強(qiáng)弩之末,就像發(fā)射失敗的火箭冒著黑煙,從太空中墜落。我發(fā)現(xiàn)她的眼神慢慢黯淡、呆滯起來,有時(shí)候甚至忘記了我的存在,一個人在那里自言自語,不斷地重復(fù)著說:
“孟祥友,你這個沒良心的啊?!?/p>
后來,馬小樣一天到晚找東西,找一些老舊的物什,找了剪刀找尺子,找了尺子找針線,等找到針線,又忘了剪刀放哪兒了。如此循環(huán)往復(fù),每天忙得不亦樂乎。我不明白她到底在找什么。有一天她說,快過年了,要給我縫件新衣裳。我說:
“奶奶,我們老師說了,明天是端午節(jié)?!?/p>
再后來,我在馬小樣這里實(shí)在待不下去了,她除了一天到晚找東西,根本顧不上我,甚至連飯菜也燒不好,不是半生不熟,就是燒焦了。我有點(diǎn)生氣地說:
“奶奶,這飯菜給小豬都不吃?!?/p>
我回家,像孟祥友講故事那樣,把這些事七拼八湊地說給王嵬和田小禾聽。他們互相看了看,田小禾悄悄跟我說:
“奇奇,奶奶傻掉了,以后你也別去了?!鞭D(zhuǎn)而對王嵬說,“怎么會這么早癡呆,是不是因?yàn)槭裁词虑橄氩婚_?”過了一會兒,她又問,“我們的房貸還有幾年?”
王嵬說:“早著呢,這……可怎么辦呢?”
“什么怎么辦?你還想一輩子啃老??!”田小禾沒好氣地說。
六
八歲生日的前一天,我收到了一件生日禮物,拆開一看,是一架新型的火箭模型,比之前我的那些玩具都要豪華、大氣,再一看郵寄地扯,是爺爺孟祥友的住處。我?guī)еY物,乘坐公交車,飛奔過去。這是我第一次單獨(dú)坐公交出門,心里激情澎湃,因?yàn)槲抑?,馬小樣早已不懂得郵寄東西了,我猜想這件禮物必有蹊蹺。
給我開門的人正是孟祥友。
雖然四年多不見,雖然他變化很大,但我一眼就認(rèn)出了他。孟祥友頭上原有幾根稀稀落落的毛發(fā),現(xiàn)在卻一根也沒有,像個電燈泡;孟祥友穿著一身半舊的灰色衣褲,加上臉上的皺紋明顯增多和加深,整個人也似乎褪色和老舊了許多,就像我在儲物間旮旯里翻找出的一件多年不見布滿灰塵的布娃娃。但奇怪的是,孟祥友看見我時(shí),雙眼還是那么明亮,似乎比四年前還要清澈無塵。
“爺爺!”我一下?lián)涞剿砩稀?/p>
孟祥友把我抱起來,看看我身后沒人,很驚奇:“奇奇,你是怎么來的?”
“我搭乘孟祥友的火箭來的。”我晃了晃手中的火箭。
孟祥友抱著我,哭了。我也哭了。我沒有問孟祥友四年前為什么要離開,現(xiàn)在又為什么回來。這些對我來說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孟祥友回來了。
孟祥友告訴我,其實(shí)他并沒有走遠(yuǎn),只在這附近一個稍微偏僻一點(diǎn)的地方住著,好幾次他想回家,但一想起他與馬小樣之間那些解不開的死結(jié),想起他們之間沒完沒了的吵鬧,總是心有余悸。他經(jīng)常悄悄地在這一帶轉(zhuǎn)悠,有時(shí)候也看見我和馬小樣,只是沒有讓我們看見他。直到幾天前,他看見馬小樣下了樓,手時(shí)拿著一卷皮尺。見她目光呆滯,神情恍惚,他就悄悄跟在她身后。跟著跟著,他發(fā)現(xiàn)馬小樣迷路了,走不回來了,他就把她給帶了回來。
“那你還走嗎?”
“不走了?!彼f。
我和孟祥友一說起話來就沒完沒了。這時(shí),馬小樣走過來,拿著皮尺在我身上比量著。
孟祥友問:“你知道他是誰嗎?”
馬小樣說:“快過年了,我要給奇奇做件新衣裳?!?/p>
從那以后,每個周末我都要坐公交車過來,帶著新型的火箭玩具,在孟祥友家住上兩天。每次我們都有說不完的話。馬小樣坐在一邊聽我們說話,不時(shí)搭上一句,基本上離題萬里,偶爾也有神來之趣。
“孟祥友你騙人,我們不是天上來的?!蔽艺f。
“那我們是哪里來的呢?”孟祥友說。
“不要撒謊,撒謊要打屁股?!瘪R小樣說。
馬小樣看上去踏實(shí)、安定,她不再一天到晚找東西,也不再碎碎叨叨,她放下了,或者說忘記了要給王嵬不停地買房子的念頭,也忘記了有一個小名叫毛毛的男孩,所以她也就不再說什么“為了兒子萬死不辭”這樣的話了。她只是默默地看著我和孟祥友,安靜祥和。她已經(jīng)不是從前那個馬小樣了。她現(xiàn)在的樣子與其說是癡呆,不如說更像是一種癡迷,至于癡迷什么,我也說不清楚。
我玩一會兒,就會跑過去叫一聲奶奶。她認(rèn)真地瞅了瞅我。我又喊一聲:“馬牛羊!”她就笑了。
孟祥友在家做著家務(wù),照料著馬小樣和我,空閑時(shí)和我一起講故事。我們說,我們都是天上來的,馬小樣也是,要不然我們怎么會在一起呢?我們又說,王嵬暫時(shí)還不知道天上的事,等將來我們造出更厲害的火箭,把天上的風(fēng)景拍攝下來給王嵬和田小禾看看,或許他們心生羨慕,將來也去那里居住。
馬小樣的精神狀態(tài)看上去比之前好,至少是比較穩(wěn)定,沒有變得更壞。她和孟祥友之間再沒有爭吵,一次也沒有。
“孟祥友,你還寫日記嗎?”我問。
“電腦早就壞了,昨天我才讓人修好。日記不見了?!泵舷橛颜f。
“發(fā)大洪水了,什么都被沖走了?!瘪R小樣突然插進(jìn)來一句。
我和孟祥友都開心地笑了。
孟祥友說,日記他還會繼續(xù)寫下去。之前的既已丟失,也沒什么可惜的,但他想憑借著對我的深刻記憶,把我出生后的各種有趣的事,原本寫在日記里的,都盡可能恢復(fù)起來。
“奇奇,所有的故事都從你開始,”孟祥友言之鑿鑿,“讓在你之前所有的是是非非都成為空白。”
“既然故事從我開始,但凡我能記憶的,我都補(bǔ)上吧?!蔽艺f。
“太好了奇奇,這是關(guān)于奇奇和孟祥友的故事。我老了,這個故事交給你了?!?/p>
“孟祥友你說得不對。你說過,七七四十九年的時(shí)差,只不過是前腳趕后腳?!?/p>
這以后,我每個周末都要來孟祥友家住兩天,仿佛回到了我天上的樂園。有一天,孟祥友忽然帶回來一本《贊美詩》,我們找到了那一首詩歌,一起唱了起來。馬小樣雖然不會唱了,但她還能跟著我們的節(jié)拍哼哼。我們唱道:
我們應(yīng)當(dāng)彼此相愛
因?yàn)閻凼菑纳駚淼?/p>
若我們相愛
我們的心就得以完全……
責(zé)任編輯:盧 欣
作者簡介
韋隴,本名黃偉龍,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生于浙江溫州鄉(xiāng)下,1989年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作品散見于《作家》《鐘山》《青年文學(xué)》《北京文學(xué)》《江南》等刊。出版小說集《過純潔的生活》《爾卜爾筮》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