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黃孝陽
詞語與詞語
⊙ 文 / 黃孝陽
黃孝陽:一九七四年出生,江西撫州人。著有長篇小說《眾生:迷宮》《眾生:設(shè)計師》《人間世》《時代三部曲》、小說集《是誰殺死了我》等。曾獲江蘇紫金山文學(xué)獎、金陵文學(xué)獎,以及“中國書業(yè)十佳策劃人”等?,F(xiàn)居南京。
一個人的眼淚值多少錢?
在這個有著眾多攤位的奇妙之所,我們大開眼界。最便宜的是嬰兒的眼淚,一塊錢就能買上一大罐。賣貨的中年婦女用不耐煩的口吻回答我們的提問:“這種弱酸性的無色液體,百分之九十八的成分是水,還有少量無機鹽、蛋白質(zhì)、溶菌酶等,你說它能值多少錢?”
這話說得很有道理。那么最貴的是什么眼淚呢?
婦人乜視著我們風塵仆仆的樣子,眼角有不屑與鄙夷。我能理解,微笑著,從兜里摸出一沓百元鈔票,不緊不慢地用指頭捻動。婦人頓時眉開眼笑,從攤位底層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個只有拳頭大小的深藍色陶罐。陶罐表面有精美的饕餮云紋。如果我沒有看錯的話,這件陶罐本身就是千年前的古物。“是死者臨終前的眼淚。”婦人喉間一聲嘆息,“這樣的貨可不好搞。一滴就要一百塊?!?/p>
“它能有什么用?”
“能幫助你以一個死者的角度,重新審視你曾經(jīng)歷過的生活。一滴眼淚,效果能維持半個時辰?!?/p>
我買了一滴。婦人用一個指甲蓋大小的水晶盒子裝起它。她的手并不白凈,卻有著異樣的冰涼滑膩,說:“先生還要點什么嗎?第二貴的是那些努力奮斗過,卻因為命運終究一事無成之人的眼淚……”
攤位上一排大號的可口可樂紙杯?!袄锩媸鞘裁??”我問。
“少女的眼淚。一塊錢一杯。大家就是當飲料用,止渴?!眿D人隨手端起一杯遞來,笑容燦爛,“不收錢,免費贈飲。我們這里第三貴的……”
我沒再聽婦人的喋喋不休,把這杯少女的眼淚一飲而盡。
一個賭徒,在經(jīng)歷一連串慘痛的失敗后,要投河自殺。他在河邊坐了整整一天。上帝以一個老人的形象來到他身邊,問他為什么不朝前邁出那一步。賭徒說,生無所戀,死是解脫。自己很清楚這個,但這條河是這個城市飲用水的來源,它是這樣美,兩岸綠樹成蔭,還有眾多情人相互依偎。自己不該用死來污染它。這是不道德的。
“那你打算怎么辦?”上帝問道。
賭徒表示,等到深藍色的月亮升起來的時候,他會出城而去。月光下的荒郊有一些狼。他想了一整天,葬身狼吻是一種再理想不過的死法。不會有可怖浮腫的尸體,血肉還能滋養(yǎng)另一個物種的繁衍。
“你是好人,可你為什么會走到今天這一步?”上帝感慨著。
“這是上帝的意旨。他給了我一些性格缺陷,沖動幼稚,盲目輕信……”賭徒說,“不過我現(xiàn)在漸漸理解了上帝為什么要這樣做。如果把這個世界視為一個系統(tǒng),我們這些人就是必要的冗余。它保證了系統(tǒng)的穩(wěn)定性,為那些能給系統(tǒng)打上補丁的一小撮代碼的涌現(xiàn)提供了養(yǎng)分。上帝在意的只是這個系統(tǒng)本身……”
賭徒說了許多,上帝都聽見了。
“你聽說過賭徒謬誤嗎?”上帝說。
“聽過,又叫蒙地卡羅謬誤。拋一個硬幣,連續(xù)出現(xiàn)六次正面向上,人們很可能認為第七次出現(xiàn)反面朝上的幾率較大。實際上概率仍然是百分之五十?!辟€徒笑了,“我的數(shù)學(xué)成績很好,所以我一直相信我有這個資格坐上牌桌。到今天我才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多么要命的誤會啊?!?/p>
上帝也笑了,問賭徒要了一枚硬幣,開始拋起來。
他拋了六次,六次都是正面向上。他問:“你覺得第七次是正面朝上還是反面朝上?”
賭徒猶豫了一下,說:“它們倆的概率還是百分之五十?!?/p>
上帝說:“你錯了。仍然是正面朝上。”上帝拋出硬幣,果然是正面朝上。上帝繼續(xù)拋出硬幣,拋了十次,拋了二十次,拋了三十次,每一次都是正面朝上。
“知道這是為什么嗎?硬幣是你的硬幣,我沒有作弊?!鄙系壅f。
賭徒大惑不解。
“拋出硬幣的力量與角度,對硬幣兩面花紋的了解,拋出硬幣的手法,等等。這是一個計算問題,還是一個技巧問題。事實上,只要你有過足夠的練習與耐心,硬幣會成為你手掌的一部分,那么硬幣在拋出前,結(jié)果已然不言而喻。概率是公平的,但只是理論上的公平。如果你真正熟悉那些微小的差異,并學(xué)會怎樣把它們累積起來,那么你就會打敗概率?!?/p>
上帝走了。
“你可以控制你自己?!边@是上帝留給賭徒的最后一句話,也是賭徒在五十年后對著圍繞在自己病床前的孩子們說的最后一句話。
我們在房間里踱步。房間太小了,不到十二個平方,還塞著一張床,一套桌椅,一個書柜,以及墻壁上掛著的一支溫度計。我們愁眉不展,唉聲嘆氣。我們喜歡屋外的新鮮的空氣。可我們沒有辦法。屋外下著大雨,凜冽的寒風簡直要把皮膚從骨頭上刮掉。
我們雙手抱胸,走過來走過去,數(shù)次擦肩而過,幾番欲言又止。其實要消除這種尷尬也是有辦法的。比如一起躺在床上,用上帝賜予的奇妙體溫互相取暖。又或者我在椅子上坐下,她坐在我腿上。這樣也會產(chǎn)生熱。但我沒有勇氣對一個初次見面的姑娘說出這樣的提議。我只是有點懊惱。
為什么我會待在這個光線昏暗的冰冷房間?我被這個無聊的問題折磨著。我想她也不會好到哪里去。我們都不是可以溫暖這個房間的火把。這個時候,我聽見她幽長的嘆息:“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就像你知道我在想什么一樣。”她一副了然于胸的樣子,不無憤怒地搖動腦后的馬尾辮,“薩特說得沒錯,他人即地獄。你就不必絞盡腦汁琢磨怎么把我趕出去了?!彼龥_我露出潔白細密的牙齒,譏嘲道:“現(xiàn)在我要離開,你就一個人待在這兒吧。沒了我,這里也許就是天堂。”她聳聳肩膀,猛地打開門,大步走入風雨中。
房門關(guān)上了。我沒有置身天堂。
房間里的溫度在她推門出去后迅速下降至零度以下。我哆嗦著望著她在風雨中匆匆奔走的身影。最早那是一團火,后來變成了一滴雨,再后來就是狂風暴雨中的一顆冰雹。
過了一會兒,也許是很久。冰雹砸在窗戶玻璃上,砸在一片幽藍光滑的平面上,噼里啪啦地響。我撿起它。它不再憤怒,在我手心開始融化,是一種微微的刺痛。
那天是元旦。我記得很清楚,大雨瓢潑的晚上。我們在一個門面破舊名叫深藍的咖啡館里討論文學(xué)與人生、酒與咖啡。很無聊的話題,座中并無女性,幾個男人很快沉默下來,看著玻璃上滾動的雨水,暈暈欲睡。
快到午夜的時候,一個穿著打扮波希米亞風格的女人走進屋說,她愿意給我們在座諸人一份新年禮物。我們負責說出自己內(nèi)心的愿望,她負責把這些愿望帶到上帝那兒。
“萬一上帝真的存在呢?”面容精致的她,說話的樣子好像隨時要哭。
如果我沒有理解錯的話,這是一個想自殺的女人。我們滿足了她的希望。
大多數(shù)人說能早點還清房貸,一部分說當官發(fā)財死老婆,還有個別人想去南極看企鵝。女人每問完一個人,就把對方的話重復(fù)一次,似乎要把這些極荒唐滑稽的話刻在腦子里。她的神情很可笑。漸漸地,我們笑不出來了。
“你有什么愿望?”一直在哆嗦的女人來到店門口一個避雨的流浪漢面前。我們認識他,長得有點像曾紅極一時的犀利哥。我們也叫他犀利哥。隔三岔五給他扔幾塊過了期的面包。
流浪漢閉口不語。女人不耐煩地催促。他才慢騰騰地開了口,盡管他吐字不是那么清晰,但我們相信這么多的耳朵沒有聽錯。這個渾身臟臭的人,居然說希望與這位精神瀕臨崩潰的女人發(fā)生肉體關(guān)系。我們傻了眼。我們中的某個人上前飛起一腳。
我們一擁而上,把這只精神錯亂的癩蛤蟆暴打一頓。以女人出手最為兇猛,跟頭受了傷的母獅子一樣,還差點把啤酒瓶砸在流浪漢的頭上。我們趕走流浪漢,坐下來大口飲酒。又哭又笑的女人,把頭埋進我們中某個人的懷里,沉沉睡去。她已忘掉了她許諾的新年禮物。
——我沒有忘掉。我就是那個流浪漢。隔著冰冷的雨水與藍色的玻璃窗,我凝視著那個女人模糊蒼白的臉容。沒有什么比活著更美好,哪怕無片瓦遮頭,渾身青腫酸疼。
只可惜他們并沒有耐心來真正理解我的愿望。——只有活著的女人才可能與男人發(fā)生肉體關(guān)系;對于這個想死的女人來說,這是一個悖論。
愿主保佑他們。
一個酗酒的男人愛上一個聲名狼藉的女人。他們互相厭憎,又相互吸引。不管在什么場合,只要相見,必定彼此挑釁,用最惡毒的話語激怒對方;一旦分開,他們又是那樣思念對方?!幸粋€晚上,男人向上帝發(fā)誓,若女人能馬上出現(xiàn),他就戒酒,痛改前非,做一個女人想要的那種男人。男人不知道,同一個夜晚,女人也曾向上帝許下過類似的誓言。
他們繼續(xù)在各種聚會上相見,繼續(xù)各種輕蔑與憎惡。
有一天,他們又相遇了。男人打算嘲笑女人剛做的怪異發(fā)型,可沒等他說出來,女人突然搶先說出了那些正在他腦子里浮現(xiàn)的句子。女人什么時候?qū)W會了讀心術(shù)?男人嚇一跳。很快,他也覺察到,當他自我解嘲的時候,女人臉上有驚訝的表情。
這是一種異常古怪的感受,是身體與靈魂的共振,且只發(fā)生在他們兩個人之間。
“凡物皆有振動頻率,身體與靈魂皆不例外。”
隔著餐桌、攢動的人頭、污穢令人窒息的空氣,他們不謀而合地抬起頭,在對方眼神里確認了這樣一個事實。
⊙ 一望·王祥夫
“可惜我只是一個該死的酒鬼?!?/p>
“我也只是一個蕩婦……”
他們聽見了對方心里的聲音。那是他們從未聽過的,充滿痛苦、惋惜、悔恨與自我否定……像一個散發(fā)著難聞氣息的泥沼。他們是同類。但一個泥沼再加一個泥沼只會是一個更大的泥沼。這又有什么意思呢?他們苦笑了一下,就想走開??蓡栴}是,既然已陷身于泥沼,那么它遲早都得陷下去。這只是一個時間問題,并由重力法則支配。
在擦肩而過的時候,也不知道是誰主動誰被動,等到他們清醒過來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在眾目睽睽下,相擁,相吻。有掌聲、口哨聲、唾罵聲、譏諷聲。他們甚感羞愧,匆匆推開對方。在推開的一剎那,一種疼痛同時刺穿他們的身體與靈魂。
這些聲音,都是噪聲。
他們意識到這點。
噪聲消失了,很快,他們來到了銀河系之外。
“愛是什么呢?其實啊,不過就是你與我。我看見了你,這個荒謬的世界才有了美與意義?!?/p>
聲音在他們心中響了一下,是天籟,是全宇宙的聲響。
一個花花公子,追逐了一輩子的女人,到老了,獨自生活在湖畔。陪著他的只有一間用松木搭成的小木屋。他站在窗口朝看彩霞夕望落日,偶爾懷想起那些與他有過露水之歡的女人。
她們都在哪里呢?天上的云一朵擠著一朵,擠出淅淅瀝瀝的雨點。
他想為這些女人建一座紀念館。不是一般的紀念館。不是那種只有照片手稿遺物的紀念館。那是毫無意義的,連天真與感傷都算不上。他要把整個深藍色的湖泊當成這個紀念館的館址所在。把他記得的關(guān)于她們最美時候的樣子,用質(zhì)地最細膩堅硬的巖石做成真人大小的雕塑,再根據(jù)他對她們的喜愛程度,按照一個同心圓的結(jié)構(gòu)逐一沉入湖底,固定放妥。而他生前,將把這個湖底雕塑群營造成一個世界性的景觀,死后則葬身于圓心處。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為這個注定要流芳百世的想法激動不已。他的鼻翼嗅到她們各自的體味,真實不虛。他以為自己早已遺忘了這些。他扶在欄桿上的手指有了一陣輕微的戰(zhàn)栗。這種戰(zhàn)栗與他當年撫摸著那些臉龐時的戰(zhàn)栗是一樣的。這是屬于手指的奇妙記憶。他愛她們,他確信自己能想起她們每個人的名字與容貌。)
當然,這不是他一個人能干得了的活兒。得有一個龐大的團隊,有手藝精湛的匠人、工程師與潛水員、富有想象力的營銷高手,等等。這都需要錢。他詳細計算了幾遍,這是一個讓人咋舌的數(shù)字,光靠他一個人的財力無法承擔。他必須說服更多人,以藝術(shù)的名義,或者以其他任何見了鬼的名義。
他從來就是一個富有行動力的人,一個能舌綻蓮花的人。
越來越多的女性為他這個計劃神魂顛倒,不僅表示愿意解囊,還在深夜敲響他旅館的門,問她能否在湖底這個雕塑群里占據(jù)一個更靠近圓心的位置。他慨然允諾。十米總比五十米靠近圓心,五十米總比一百米更靠近圓心。但問題是,他老了,經(jīng)常心有余而力不足。他不得不借助于藥物。一共有十三個女人。
上帝保佑,他攢夠了這筆錢。讓他驚異的是:當他回到湖邊準備招募團隊時,怎么也想不起這十三個女人的容貌。
“為什么我能想得起其他所有女人的樣子——不管她們是否不計其數(shù),還是只有一千零一個,卻偏偏想不起后來這十三位慷慨大方的女士。難道是記憶力衰退的緣故?”
他大惑不解,反復(fù)思索,眼前卻浮現(xiàn)出一具具女性的胴體。他有點恐懼,緊接著心臟處突然感覺到一陣劇烈的疼痛。
“感謝主的仁慈。我愛她們,至死不渝。不包括后面十三個。”他小聲嘀咕了一句,頭往一邊歪去。
他死了。世人對他的評論,分成截然相反的兩種。一部分人說他是一個該死的騙子,但絕大多數(shù)人,尤其是女人,則一口咬定他是一個世上絕無僅有的情圣。
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廟里有一個小和尚。
小和尚纏著老和尚,讓他講童話故事。
老和尚說,有只小雞愛上了一只黃鼠狼,就去黃鼠狼家做客。黃鼠狼想給小雞做頓好吃的,就把小雞給燉了。燉完小雞的黃鼠狼發(fā)現(xiàn)來自己家里做客的小雞不見了,哭得可傷心了。
小和尚樂壞了,說黃鼠狼真傻。想了想又補充說,小雞也傻。
山上生活,清冷孤寂,不知晝夜。
小和尚長大了,又纏著老和尚給他講故事。這回他要聽愛情故事。
老和尚說,有只小雞愛上了一只黃鼠狼,就去黃鼠狼家做客。黃鼠狼想給小雞做頓好吃的,就把小雞給燉了。燉完小雞的黃鼠狼發(fā)現(xiàn)來自己家里做客的小雞不見了,哭得可傷心了。
小和尚很郁悶。童話故事怎么可能與愛情故事一模一樣,連標點符號都相同?
這有幾種可能。第一,孤陋寡聞的老和尚也不懂得什么是童話,什么是愛情;第二,笨嘴拙舌的老和尚只會講這一個故事;第三,性格古怪的老和尚在故意整蠱自己……小和尚分析半天,又嘆了半天的氣,半夜偷偷下了山。小和尚下定決心,要在山下找到一個真正的童話故事與一個真正的愛情故事,到時再回山上講給老和尚聽,看他羞也不羞。
小和尚嘿嘿笑,在深藍色的月光下,在逶迤的山路上快活地奔跑。很快他跑出了幽深山谷,跑進了沸騰生活。他跑呀跑,跑過亭臺樓閣,跑過百戰(zhàn)沙場,跑過江南佳麗地,跑過塞北廣寒天……有時跑得快,有時跑得慢,始終不曾停歇過。也不知道跑了多久,他又跑回了從前那座山。老和尚還在,只是老得更不成樣子,眉毛都垂到胡子上了。
廟已傾頹大半,殿堂四周蒿藜滿眼。
不再年輕的小和尚鼻子發(fā)了酸。
老和尚看見他,就像小和尚昨天才離開一樣,笑瞇瞇地說,現(xiàn)在該輪到你給我講一個故事了吧。不管是童話故事,愛情故事,科幻故事、穿越故事,只要不是佛經(jīng)上的故事就好。
小和尚想了想說,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廟里有一個小和尚。小和尚纏著老和尚,讓他講童話故事。老和尚說……
老和尚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多,整個人都被笑容淹沒了。
這故事真好,老和尚喃喃說了句,閉目圓寂。
小和尚的眼淚下來了。
可能是因為一顆流星劃過天際的原因,一個生活在公元三〇一六年的人與一個生活在公元二〇一六年的人,突然間彼此夢見。
他們有著完全相同的模樣。就連興趣與血型,乃至于女友的名字,也完全一樣。
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們不約而同地背過身,把對方的影子踩在腳下,還用力地跺上幾下。
壞事了。他們腳下那原本堅實的時間出現(xiàn)了裂縫。一道光穿進來,照亮他們所置身處(或者果殼)。他們面面相覷,順著這光朝時間的外面看了出去,又不約而同地驚呼出聲——
他們發(fā)現(xiàn)自己都存在于一個生活在公元一〇一六年的人的夢里。
更讓他們郁悶的是,這個人還是大宋司天監(jiān)一位臉黑體肥的官員。一個無知愚蠢的人。
在庭院里躺著的男人,看著天上西南角那個突然出現(xiàn)的“光芒如金圓”的窟窿,嚇了一跳,從藤椅上一躍而起。左耳朵里有一個聲音:“四月庚辰,周伯星見。所見之國,兵喪,饑饉,民庶流亡。”右耳朵里也有另一個聲音:“四月庚辰,周伯星見。所見之國,大平而昌?!倍浒W得厲害。他去掏耳朵。他的指甲很長。他掏出兩砣耳屎。
世界清靜了。睡意沉沉襲來。他重新回到藤椅上,慢慢睡著了。
他夢見了那個生活在公元三〇一六年的人,和那個生活在公元二〇一六年的人。他們似乎想對他說什么,嘴里嘀嘀咕咕。他沒有耐心聽,近前吹了一口氣,就把他們從自己的夢里吹沒了。
“四月庚辰,周伯星見。所見之國,與我這個睡著了的人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他重新回到自己深藍色的夢里。
一個男人在書店邂逅了一個女作家。
說是邂逅并不準確。她是書店舉辦的讀書會嘉賓。還有三個男人,是她的同行。他們在臺上交流對這個世界的看法。主要是男人說。她在傾聽,偶爾插上一兩句話。
很奇怪,站在臺下的他好像聽見了她心底的嘲諷——對她那三個同行。盡管她的措辭毫無失禮處。他就是聽見了。他與她交換了一個眼神,確信了這點。
這是只屬于他們的秘密。
他心里涌起一股久違的異樣激情(他曾覺得這種情感早已枯竭)。那還是很多年前的一個夏天,他在佛羅倫薩欣賞那些文藝復(fù)興時期大師們的杰作,突然耳鳴、心悸、呼吸困難,腳下還不斷拌蒜。醫(yī)生說,這叫司湯達綜合征,是“一種因強烈的美感而引發(fā)的罕見病癥”,常見于那些狂愛藝術(shù)且極具鑒賞力的游客身上。
“一種因強烈的美感而引發(fā)的罕見病癥?!彼谛睦锒嗽斄诉@句話約一分鐘。
他想他應(yīng)該是找到了余生的目標,即接近她,不再是她身邊的游客,而是像空氣一樣無時不在她身邊。也只有這樣,他才有機會被治愈,就像那些對司湯達綜合征有百分之百免疫力的佛羅倫薩人一樣。
他用了三個月的時間成了她的私人助理兼男友。這不困難。他有很高的顏值,還有足夠多的才華與閑暇,以及耐心。她比他想象的還要好,不僅僅是她的靈魂。把她的靈魂裝起來的肉體,本身就是罕世珍奇,毫不遜色于那些大師之作。但如何才能像空氣一樣無時不在她身邊?當她獨處寫作時,他幾乎要被這個該死的司湯達綜合征折磨得心理崩潰。而他又完全沒理由去推開那扇緊閉的房門。他都恨不得變成一只會爪子抓著門板喵喵叫的寵物。
對的,哪怕是一只寵物,只要能隨時隨地。
他痛苦了一段時間,也猶豫了一段時間,下定決心去做了手術(shù)。
現(xiàn)在他是一條貴賓犬了。不管她上哪兒,她都會把聰明又可愛的它帶在身邊。她叫它“多多”,還親手剪裁給它做了幾件狗狗衣服?!岸喽唷笔撬^去的小名。偶爾,她還會在它面前說起他,說自己很愛他。他為什么會突然消失了?這個時候,它會在她面前拼命地叫,說它就曾是他,她的前私人助理兼男友。可她就沒有一次能夠聽懂,還很不耐煩地把它趕出門外。
它開始感到失望。終于有一天,當另一個男人進入她的臥室后,痛苦磨尖了它的爪子。它發(fā)起憤怒的攻擊。男人被抓得頭破血流。她大驚失色,把它扔出窗外。它用頭撞玻璃,凄慘地叫。她用力拉上窗簾布。窗簾布上印滿黃色的向日葵。她打算不要它了。它在窗戶下繼續(xù)叫。
它聽見男人在屋內(nèi)說:“狗發(fā)情了?”
它聽見她在男人身下說:“估計是,得去做一個閹割手術(shù)?!?/p>
——如果這是不可拒絕的命運,是上帝的意旨,那么它也只能接受,心平氣和地接受。它又想了一下,還是無法心平氣和,還是深覺恥辱。它看了一眼頭頂?shù)奶炜?,那是一片克萊因藍,藍得純粹。它的心臟在這片孤獨又純凈的藍色中抽搐了一下。
兩個少女,一個美,一個丑。
她們?yōu)榇藷啦灰?,就向菩薩禱告。菩薩現(xiàn)出慈悲真身,允許了。她們交換身體,把對方所承受過的不幸各自重新經(jīng)歷了一遍,發(fā)現(xiàn)其間種種不堪,遠遠超出自己的想象,自己所得要遠遠小于所失,就想換回自己原來的容貌。
她們再次向菩薩懇求。如果說虔誠是可以計算的,那么她們的虔誠比當日起碼要多出一百倍。菩薩沒有回答,始終沒有。她們心中的怨恨一日多過一日,痛斥起菩薩的冷漠無情,各種詆毀誹謗。菩薩依舊一言不發(fā)。
她們終于心平氣和接受了自己現(xiàn)有的容貌,嫁人生子,朝九晚五。這樣過了三十年,她們的容貌不再有太大區(qū)別,有了一樣的皺紋與衰老。所謂美丑,不過是草尖露水。
這天,她們在街頭被一個奇怪的流浪漢攔住。流浪漢的頭頂有呈髻形隆起的肉,嘴里有四十顆牙齒,眼神好像晴空一樣澄美,聲音洪亮又美妙。
流浪漢問她們是否想換回昔日容貌。
“這不困難。不過是一個五分鐘內(nèi)的逆生長?!绷骼藵h的瞳仁是深藍色的。他所許諾的,遠遠超過她們?nèi)昵八释?。她們心動了幾秒鐘,馬上意識到這并不是她們現(xiàn)在所渴望的。她們看了眼不遠處的丈夫與孩子,還是不約而同地搖頭拒絕。
“菩薩啊,我終于明白了你為什么要在三十年后才重新出現(xiàn)?!彼齻冎械囊粋€說道。
“我到今天才明白,我此刻所擁有的,便是這世間最好的。我只懇求你別太著急拿走它們?!彼齻冎械牧硪粋€說道。
失業(yè)的男人,與他六歲的兒子相依為命。
為了填飽肚子,男人撿起祖?zhèn)魇炙?,開了一家只有一只猴子的馬戲團。
他兒子不忍心這個可愛的動物被鐐銬束縛,在一個美麗的黃昏,把猴子放歸茂密山林。暴怒的父親失手打斷兒子的腿,這讓他痛心疾首,抱著兒子的頭放聲痛哭,用最惡毒的話詛咒自己的無能。
夜深了,男孩拖著傷腿,掙扎著跪下,向神靈禱告。
他禱告了一千遍,神沒有聽見。
他禱告了一千零一遍的時候,一個深藍色的魔鬼出現(xiàn)了,提出條件:馬戲團還會存在,但他永遠也長不大。
男孩馬上答應(yīng)了魔鬼的請求,沒有任何猶豫。
所以,親愛的人啊,如果你們有機會遇到那個只有一個斷腿侏儒的馬戲團,請不要恥笑那個無能的父親,請坐下來耐心觀看那個男孩的賣力演出。若有可能的話,也煩請給他捎上一句話:“神早已聽見他的禱告,但神需要這個馬戲團。也只有當這個斷腿侏儒登臺表演的時候,他才能笑得涕淚交加,才能感受到自身的被需要。”
賣魚的少女站在案板后,面無表情。手中跳動的刀子閃耀寒光。
魚在她手中徒勞地扭動,魚鱗被剔去,指甲大小。
她的眼神與被剔下的灰色魚鱗一樣,黯淡無光。她不滿意她的生活??释约河谐蝗?,能夠像手中的魚一樣,被人帶走。帶到哪里去不重要,帶走后的命運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能離開這個污水橫流、讓人窒息的市場。
刀子在這時是一個幾乎難以抗拒的誘惑,它意味著一個獻祭的儀式,包含了冰冷、堅硬,讓痛苦不再只是一個詞語,還有一點魚的腥味。
當最后一個買魚人離去,少女把藍色的刀尖貼近臉龐,小聲抽泣。她為自己的懦弱羞愧難當。
她是在自己還是一個文藝女青年的時候遇上男人的。
他憂郁泛藍的眼神與健碩的身體誘惑了這個心有野馬的少女。就與《巴黎野玫瑰》中的貝蒂一樣,她被他的文學(xué)才華所征服。她愛上他,確信他遲早有一日會成為大作家。
她不是貝蒂,她沒有那樣瘋狂。
她脫下棉質(zhì)長裙,到鞋廠做女工,晚上還去夜市擺地攤。(在夜市上他們遇到一次,這讓她深感羞愧;他也不再去夜市那條街散步。在以后的日子里,他們都心照不宣地從未提及這次尷尬的相遇。)她拼命掙錢。在外面再苦再累,回家后能看到他坐在桌前文思泉涌奮筆疾書,也就不苦不累了。
他理所當然地享受著她胼手胝足掙來的一切,但也談不上揮霍。他整日埋頭于書案前,偶爾擱下手中的筆,攬她入懷,有時候還會怔怔地捏著她手掌上的硬繭;她的手掌曾是那樣嬌嫩,猶如繆斯的靈感,讓他筆下的句子有了音樂的節(jié)奏。現(xiàn)在,作為靈感的她枯竭了,但作為生活本身的她卻不斷豐盈起來。
他注意到這種變化。
事實也確如她所期待的那樣,他不僅勤奮,而且富有才華,具有一個大作家所應(yīng)該具備的各種素質(zhì)——只要他不斷地寫。
每個深夜,她不忘給他一個吻與一杯茶。
當他懈怠時,她也從不忘用各種方式鼓勵他;當他說到想去看看西藏的布達拉宮,她二話不說立刻賣掉母親遺下的黃金手鐲。
他的名聲一點點大了起來,像一個被她用力吹大的氣球。她為此驕傲,自豪。
一天,一個眉目如畫的少女找到她,說她不配他,宣布自己要嫁給他。
她看著少女嘴角的倔強,如同看到多年前的自己。她提出離婚。他含著眼淚同意了。一年后,他回到她身邊,請求復(fù)婚。她同意了。他們相濡以沫。
許多年后,他成了一位著名暢銷書寫手,出版商手中的一棵搖錢樹。他們過起了早年所不敢想象的上等生活。然后,他死了,因為心肌梗死。
她以遺孀的身份處理他遺下的手稿。它們鎖在一個從未被她見過的箱子里。
她看了一天,坐下來想了一個星期,把手稿全部投入火爐,就跳樓自殺了。
不是出于恨,而是出于愛。
他都不在這個世界上了,她又何必再滯留于此?她毀掉這些有辱于他聲名的手稿,是為了保護他、成全他。
她對他的愛沒有一分保留,是完全的,徹底的、自始至終的。
她不知道的是:恰恰被她認為淫穢色情的那些文字,將成就她丈夫經(jīng)典作家的地位。在他寫下它們的時候,上帝讀完了這些手稿。現(xiàn)在這種可能已經(jīng)歸零。
男人夢見自己化身萬千,是城墻上斑駁的古磚、海水中近乎透明的一滴、被風搖動的青樹、色澤艷麗的藍色鳥羽、一個少女指甲上的角質(zhì)層、男人唾液中的細菌,以及自己平素非常反感的幾個同事。這種夢見混淆了有機物與無機物的區(qū)別、人與禽獸的區(qū)別、雌與雄的區(qū)別,乃至于愛與憎的區(qū)別。
這是神的啟示。是混雜著明亮與陰影的隱喻,是人對自身困境的闡釋。
男人醒了過來,感慨萬千。隨手在信箋上把這個夢記錄下來。
男人重新躺回床上,期待著夢的再次光臨。
不管是什么樣的夢,哪怕是一個滿是藍光的詭異夢境,他已做好了準備去經(jīng)歷。不,是親歷,就像一個人親歷自己這一生那樣,用盡全身的氣力。
天亮的時候,他再次醒了過來,頭疼欲裂。
他怎么也想不起自己夢見什么。腦子里有一個黑洞。他抓起枕邊的信箋,試圖從中找出一絲蛛絲馬跡?;疑男殴{上空空無一。
男人喜歡女孩的手,每晚入睡前都要緊緊攥住。
“要是不能牽著你的手,我怎么能睡得著?”男人喃喃說道。
女孩覺得很幸福,深信這即是愛。
女孩每日下廚為男人煲湯。
某日,她的手不小心被燙傷了,盡管及時到醫(yī)院敷藥,手背上還是有了一個難看的疤。
男人離開了女孩,另結(jié)新歡。一個很普通的圓臉姑娘。如果說女孩有一百分,那姑娘勉強能打六十分。大家替女孩打抱不平,罵男人瞎了狗眼。
女孩也很痛苦,日益憔悴。去問原因。
男人給出奇葩理由,說女孩手背上的疤硌得他晚上睡不著覺。
圓臉姑娘雖然普通,確有一雙漂亮的手,纖細、柔軟、白凈。
故事到這里并沒有結(jié)束。女孩的閨密是女漢子,找到那個圓臉姑娘,二話不說用刀子在姑娘手背上劃了一道長長的傷口。
“你還愛那個姑娘嗎?”閨密怒氣沖沖地指著男人的額頭。
男人沒有回答。他所有的心神都被閨密這只憤怒的手吸引住了。
“為什么非要去愛一個人的心靈,不可以去愛一個人的手呢?心靈何其復(fù)雜幽暗,而手又何其簡單純粹,手之美丑,從來就不會撒謊騙人。腕白膚紅玉筍芽,調(diào)琴抽線露尖斜……”
男人說了一天,又說了一夜。
天快亮的時候,他緊緊攥住閨密的手睡著了。這是一個深藍色的迷人夜晚。
一個騙子,騙過許多人,無一失手。他最擅長的是扮演。他扮演律師,在法庭上打贏了幾場全國轟動的官司。他扮演學(xué)者,還登上全國最有名的學(xué)堂為莘莘學(xué)子講課。他扮演醫(yī)生,在手術(shù)臺上挽救過數(shù)位絕癥患者。他扮演農(nóng)人,栽種收割時,手腳之麻利,讓那些干了數(shù)十年的農(nóng)人也自愧不如。他扮演情人,再鐵石心腸的女人也會如鮮花開放……他成功扮演過這世上所有的角色,可他終于膩味了這一切。
“我能騙過所有人??晌夷茯_過我自己嗎?”
這在邏輯上是一個悖論。哥德爾提出的不完備定理在數(shù)學(xué)層面對此有過描述?!叭魏我粋€形式系統(tǒng),只要包括了簡單的初等數(shù)論描述,而且是自洽的,它必定包含某些系統(tǒng)內(nèi)所允許的方法既不能證明真也不能證偽的命題。”
他扮演過數(shù)學(xué)家,很喜歡那個奧地利裔人。這個定理所適用的范圍將遠遠超過人們的想象。但問題是:“我能騙過我自己嗎?”對他而言,已經(jīng)不是一個邏輯問題,而是關(guān)乎自身存在的價值與意義。
這個人類有史以來最厲害的騙子,決定去實現(xiàn)一個匪夷所思的,也只有上帝才知道的計劃。
用了三十年的時間,他騙過了他自己。
在他臨死前的那個下午,他深信自己只有一個再庸常不過的人生。
“太無聊的一生。真是不甘心啊?!彼氉栽诓〈采吓P著,渾濁的眼睛里滿是遺憾。
他的孩子都在外地。他的妻子早在三年前就已告別人世。
上帝來到了他的病床前。
一個性格古怪的男人,宅,經(jīng)常十天半月不出門。房東十八歲的女兒好奇他是干什么的,挑了幾個洗凈的水果來敲門。他把門開了一條縫,表示感謝。
少女推門而入。
房間里到處是顏料與畫。少女說:“你是畫家?”
他更緊張了,說自己只是一個熱愛繪畫的人,到今天為止也沒有賣出一張畫。
“那你就是一個籍籍無名的畫家?!鄙倥铝藬嘌?,“畫家就是畫家,再怎么籍籍無名,也是畫家?!鄙倥诜块g邁開大步,“我在《讀者》上看見一個國外的故事。說有個畫家,常去街頭拐角處買黑面包。賣面包的女人可憐他,偷偷給了奶油面包。結(jié)果壞事了,畫家是用黑面包擦線條的,換成奶油面包后,就把畫家辛苦繪了好幾個月的油畫給糟蹋了……”少女看著已經(jīng)快要暈眩的男人,抿嘴一笑說:“你能替我畫一張肖像嗎?我付錢,或用房租抵?!?/p>
少女在窗口坐下,手擱在膝蓋上,眼神不無促狹地說:“我總覺得我是畫上的人,就是十八世紀那種歐洲宮廷畫?!?/p>
黃昏的光線落在少女肩膀上。男人注視著眼前的景象,心里有了一種極為奇異的感覺,好像整個人都漂浮在深藍色的海面,被潮汐緩慢地抬向水的巔峰。
“伊莎貝拉?!蹦腥撕剜洁炝艘宦?,點頭允許了少女的請求。
男人拿起畫筆。
他畫得太入迷了。不知道什么時候,他把自己也畫進畫布。這個二維世界完全超出他固有的理解與想象。比如:那個讓他怦然心動的少女,以及他的怦然心動,其實就是一堆顏色深淺不一的線條,并且顯然不吻合這個平面世界里的美學(xué)邏輯。
他想了想,決定給這些線條做一些調(diào)整。把曲線拉直,把折線畫曲……一種近似狂喜的激情逐漸籠罩著他,他有點手足無措。他確信自己能繪出一張繪畫史上關(guān)于伊莎貝拉最美麗的作品。
畫被撕碎了。幸好他躲得快,要不他也要被撕成兩半。
少女尖叫起來:“這是我嗎?”
少女怒氣沖沖的腳從畫布上重重踏過,甩門離去。他的意識回到身體里。少女沒有說錯。那張被撕碎的畫布上只有一堆雜亂無章的線條。
我們都知道這對兄弟的故事。
雙胞胎,小時候因為一場火災(zāi)失去父母,吃百家飯吃大,感情很深。
哥哥初中輟學(xué)做了名流動小販,供養(yǎng)弟弟讀書。弟弟很爭氣,考上大學(xué),畢業(yè)后被錄取為公務(wù)員。這時候哥哥已經(jīng)改在夜市做燒烤攤,生意很好,弟弟下班后也常過來幫手。兩個人模樣差不多,顏值都高,算是街頭一景。大家都夸他們兄友弟恭。就有熱心人來做媒。弟弟很快有了眉目,一個清秀女孩,幼教老師,笑起來臉上有一對小酒窩。大家都說他倆很般配。沒多久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哥哥卻碰到麻煩。沒有哪個黃花閨女愿意。愿意的女人,不是寡婦,就是身體有殘疾的,再就是拖油瓶的。這事就一天天拖下來。
哥哥開始一心一意替弟弟籌辦婚禮。等到洞房那天,弟弟失蹤了,還給哥哥留下一封信,說他已出家當和尚了。讓哥哥假冒他的身份,去做新郎,去替他上班。弟弟的書算是念到豬下水里。哥哥就想去把弟弟找回來。可誰也沒想到的是新娘不肯了,說自己不是可以供人謙讓的物品。既然弟弟不要她,她就嫁哥哥。哥哥若不娶,她就上吊死給他看。但哥哥必須以弟弟的身份娶她。姑娘不是省油的燈。哥哥慌了神,畢竟是自己的弟弟理虧,就答應(yīng)把這個婚事辦下來,還照著那姑娘的吩咐對外放出風聲,說哥哥去外面打工了。
要說啊,哥哥的演技還真是好,愣是沒有讓單位上的領(lǐng)導(dǎo)與同事看出半點破綻。私下里,哥哥也到處去打聽弟弟的下落,杳無音訊。
這樣過了一段日子,哥哥與那姑娘過起夫妻生活,還生了個大胖孩子。一家三口去海南三亞度假。在沙灘上碰到了支著燒烤架叫賣的弟弟。哥哥抓著弟弟的胳膊抱頭痛哭。弟弟也哭,也尷尬。那姑娘不理他倆,帶著小孩在一旁玩耍。
哥哥對弟弟說:“這本來是你的老婆,是你的娃?!?/p>
弟弟說:“現(xiàn)在是你的。這世上沒有什么本來不本來。本來你不供我讀書,我哪里去念大學(xué)?”哥哥就沒話說了,只是哽咽。
骨肉團聚,這是好事。敘完兄弟之情,大家本來該怎么活就繼續(xù)怎樣活下去。生活偏偏就沒按弟弟撰寫的劇本走下去。庸俗的套路又出現(xiàn)了。較真的姑娘找到弟弟,質(zhì)問他當時那樣做的理由,問是誰給了他那樣做的權(quán)力。弟弟羞愧難當,半夜坐上小船又想跑路,也可能是去思考人生,結(jié)果遇到風暴。姑娘在沙灘上發(fā)現(xiàn)了奄奄一息的弟弟,趕緊給他做人工呼吸。弟弟是活過來了,可這一幕落在哥哥眼里,以為這兩個人舊情復(fù)燃,痛苦難當,真的跑去當了和尚,還寫了一封信,要把弟弟的身份、老婆與娃都還回去。哥哥也真是傻,身份可以還,老婆與娃能還嗎?
弟弟滿中國去找哥哥,幾年內(nèi)踏遍名山古剎。其間種種辛苦不提也罷,皇天不負有心人,還真讓他找著了穿袈裟敲木魚的哥哥。弟弟舌綻蓮花,說俗世里的道理;哥哥只是一聲阿彌陀佛。說來說去,弟弟干脆也落發(fā)為僧,兄弟倆結(jié)伴修行,夜夜青燈伴古佛。
就苦了那姑娘與娃。姑娘趕來要討個說法。沒說法,就要抱娃跳崖。這事驚動廟里的方丈。方丈同意姑娘的看法,修行事小,生死事大。就答應(yīng)姑娘的要求,讓兄弟倆抽簽抓鬮,不管怎么說,總得有一個還俗去盡義務(wù)。所以,我們也不知道現(xiàn)在這姑娘的丈夫是哥哥還是弟弟。不過,這不重要,不僅是姑娘這樣覺得,單位上的領(lǐng)導(dǎo)與同事、我們街坊鄰居也都這樣覺得。
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嬰兒,吃不飽要哭,吃飽了也要哭;站著要哭,爬著要哭,躺著要哭,就算睡著了也會突然歇斯底里地哭上一陣子。
我們在哭聲中掙扎著。
父親幾近崩潰,好幾次差次把嬰兒扔到樓下去。
某日,他與妻子有了一次嚴肅的談話。只能兩選一,要么是他,要么是這個小怪物?!鞍阉偷绞杖菟ィ蛘吣奶烨宄咳咏诸^,會有好心人收留他的?!备赣H語氣堅決。
他倆離了婚。他們曾是一對多么相愛的人啊。只有上帝才知道,為了結(jié)為伉儷,他倆又經(jīng)歷了多少磨難。我們眼淚汪汪,送上祝福,各自回家,對枕邊人提及此事,悄聲詛咒那個該死的小怪物。
我們甚至猜想,要不了多久,那個眉眼間仍依稀殘存有少女模樣的女人,會被小怪物吮盡最后一滴乳汁,憔悴而死。在有限的人生里,我們已經(jīng)見過許多這樣的枯萎之事。
可我們誰也沒想到,這個女人竟然一天天熬了過來,獨自把孩子養(yǎng)大。孩子也出落成一個乖巧懂事的小姑娘。
我們大惑不解,不明白女人是怎么辦到的,就去問她。
這是一個靦腆的女人。我們問了許多次。她才不好意思地說道:“真的沒什么啊,就是孩子哭的時候,我也陪著哭??蘧昧?,后來孩子還學(xué)會替我擦眼淚了?!?/p>
我們都很感動。也許這世上最偉大的種族就是母親。有熱心人就找到離開的父親,想把他們重新撮合在一起。可不知道為什么,只要一提起此事,那個仍然單身的男人就神色黯然。我們安慰他,說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她是一個好女人。要珍惜。
“我要的是妻子,而不是一個孩子的母親。她是好母親,但不是一個合格的妻子。”男人為自己辯解。我們就不知道說什么好了。我們都很難過。
一個紈绔子弟破落后,靠賣祖業(yè)過日子。宅子里的東西一天比一天少,終于空空蕩蕩了。他只好賣掉這間祖?zhèn)魅拇笳?,拿了一大筆錢,準備去牌桌上再賭一回。在經(jīng)過一座石拱橋時,他碰到一個女人扶欄哀泣。他停下腳看了幾分鐘。不知道為什么,他被這個女人悲傷的樣子打動了,就把所有的錢給了這個他不認識的女人,獨自回了家,胡亂吃了幾口粥便上床睡覺。
到半夜,他被刀尖的寒光逼醒。有強盜來打劫。他自稱身無分文,說要不把他賣掉也許可換來幾文錢。強盜扇了他一個耳光,追問他把賣宅子的錢藏在哪里了。他不知道該怎么解釋,就說丟了。強盜大怒,把他打得半死,怏怏而去。他躺在地上,遍體鱗傷,心中慢慢明白過來。
天亮了,收宅子的人把他扔到門外。
他做了一個行乞于鬧市的流浪漢。這樣過了幾年,一個秋日的午后,他躺在石拱橋上曬太陽,聽到鑼鼓聲近,眾人嘰嘰喳喳,說是新任八府巡按的夫人來橋上燒香還愿,感念當年神仙解救。隔著人群,他遠遠地看了一眼,認出這個夫人就是當年那個悲傷的女人。她應(yīng)該也是一眼就認出了他。他朝她擠出笑容,心里頗有唏噓之感。他低頭又想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這些唏噓之感正隨著水面上倒映的薄云在一絲一縷地變淡,最后心里只剩下那些晃動的光影。
他朝著水面上的自己露出一個滿意的笑容。
這天夜里,幾個兵士悄無聲息地來到他身邊,把他塞入麻袋,干脆利落地扔入水里。水面響了一下,是他的笑聲,短促歡暢。
從前,在群山之上,有一座城堡。
一個羞怯的鄉(xiāng)下女人決心去城堡里找她的男人,經(jīng)過了一系列讓人啼笑皆非的喜劇情節(jié),不再羞怯的女人在城門口找到了她的男人。這是幸運的。遺憾的是她的男人這時已經(jīng)是城堡的守門人。他拒絕相認,用一種很嚴厲的口吻斥責眼前這個風塵仆仆的女人,她是一個不被這座城堡歡迎的卑微物種,請她盡快離開,要不然那個去城外狩獵的城堡主人遇到她后,會用馬蹄把她踏碎。
男人也確實想不起來這個女人是誰。
他只是這個城堡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是一塊磚。當黃昏來臨的時候,他那高大健壯的身軀便在夕陽的照耀下,迅速失去人的輪廓,轉(zhuǎn)而化身為一塊堅硬的青磚,牢牢嵌在隨著絞索放下的城門根處。
伏在草叢里的女人目睹了這一情景,在夜色里傷心慟哭。
她難過的不是男人的拒絕,而是男人的真實處境(雖然他看上去是那樣享受這一切)。她的哭聲驚動了被失眠困擾的城堡主人。他用望遠鏡看見了女人,也看見了那些在她臉上滾動的淚水。這讓他想起小時候在草尖捕捉的露珠與一種異乎尋常的柔情。他命令士兵把女人帶入城堡。當他的手指碰到那些淚水后,他情不自禁地用嘴仔細吮吸自己的手指。他睡著了。睡了一個好覺。這是一件前所未有的事。整個城堡都為之沸騰,張燈結(jié)彩,燃放鞭炮,以示慶祝。人們不無敬畏地看著這個能給城堡主人帶來睡眠的女人。
就這樣,女人在城堡里待了下來,一直到她再也流不出淚水的那天?!K于讓那個守門人相信,他目前的生活完全不值一提,群山之下,另有廣袤世界。雖然她沒有說服守門人,他即是與她恩愛了許多個日子的男人。但這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這個高大健壯的男人現(xiàn)在又重新愛上了她,而且這種愛比往日任何一個時刻都更要熾熱動人。
他們逃離了城堡,在荒原林莽中和野獸們一起生活了很久。偶爾在月圓的時候,我們還能在潺潺溪流邊看到他們的身影,一個化身為鶴,另一個化身為鶴的影子。
一個男人在囚籠里讀遍了世界上所有的書籍,以為自己獲得了某種程度的自由。一些時刻,如蒙神啟,感覺到自己被主的目光所注視,是上帝的選民。
這讓他平靜地,甚至是不無欣喜地接受了囚籠給我的種種折磨。種種艱辛勞作,都化作了心中的寧靜與喜悅。
他知道自己終有一日會邁出囚籠,包括擺脫這些囚籠里的書籍。
當這一天真的來臨(他忘掉了具體的哪個日子),他開始在大地上終日漫游,就好像他本來就站在大地上。他翻過最陡峭的山崖,把數(shù)百名被洪水圍困的山民帶離險境;他在臺風降臨時搭乘過一艘即將沉沒的船只,為葬身大海的漁民默誦祈福;他撿食過北極荒原上難以下咽的苔蘚,把最后的食物給了一個行將餓死的陌生旅者;他在熙熙攘攘的街頭制止了一樁惡性兇殺案,那把鋒利的刀幾乎要切掉他整個左手……
他被越來越多的人稱為圣人。他的畫像被越來越多的人懸掛墻上。當他凝視它們,不難覺察到一種栩栩如生的真實感。還有什么會比這種真實感更讓人深信不疑?
當他這么想的時候,他突然發(fā)現(xiàn)腦子里只剩下一些殘簡斷章,一些模糊不清的意義在被時間不斷侵蝕的詞語,以及幾個偶爾像流星一般劃過夜空的人名。
“這個世界上真實的事物很多。書籍,肯定是最虛假的那個?!?/p>
他流出眼淚。他想,他應(yīng)該是獲得了真正的自由。
但很快,幾乎是在流出眼淚的同時,他又發(fā)現(xiàn),越來越多的人把他說過的話、做過的事,以及更多的他沒說過的話、沒做過的事,撰寫為書,編纂成冊,四處傳頌,這又讓他備感屈辱。也許不是屈辱,而是由一種極其復(fù)雜又難以言喻的情緒所構(gòu)建的囚籠。
“活著的人啊,我是我的囚籠。把我忘掉吧。”
他離開了這個世界,沒有人再知道他的下落。神也不知道。
在一條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母親丟失了她的女兒,一個七歲大的淘氣包。
母親找了三年,沒有找到。三年間,她白了頭。希望總是帶來更深的絕望。
她辭去工作,與丈夫協(xié)議離婚,還搬到一個陌生小城,找個份商場清潔工的活兒。工作了大半年,還有同事誤以為她是啞巴,她只是沒有力氣說話罷了。也有人想要替她做媒,她不點頭也不搖頭,只是怔怔地看著對方的臉,一直看到對方落荒而逃。
生活就是這樣子的。每天晚上入睡前,她都要對自己說這句話,慢慢地說。每說一次,就能攢上一分力氣。攢夠了,才有力氣在翌日起床。
床的斜對面有塊方鏡,是上任房客遺下的,上面落滿灰塵。在晨曦里,閃爍著微弱的銀光。
她還是第一次看見它。她掙扎著下了床,用衣袖擦去鏡面上那些時間的痕跡。
鏡子光亮起來。
她眨眨眼。胃部好像被人猛地重擊了一拳,嘴里泛出酸水。
她看見她的女兒,還是三年前的模樣,在朝著她使勁兒地扮著鬼臉。
“媽媽,你終于看見我了?”
她轉(zhuǎn)過身。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低沉、嘶啞,結(jié)結(jié)巴巴,不無疑惑,甚至說還有點詭異感:“你,跑,哪兒去了?”
她被這個聲音嚇了一跳。她怕這個聲音把女兒嚇走,趕緊抓著女兒的肩膀,確實是她的女兒,活生生的女兒——千真萬確,一點也不假。她翕動嘴唇,又聽見了自己的聲音,不過這次聽上去要好多了。
“你跑哪兒去了?”
“媽,你忘掉了嗎?是你怕我走丟了,把我藏在你的影子里的。這三年,我怎么喊你你都聽不見……”女兒嘀嘀咕咕地說著,這些話像水流一樣涌進她的身體。
她早已枯竭的眼窩里有了濕潤的液體。
在很久以前,世上是沒有船的。從樹上跳下來的猴子,因為上帝的恩賜,學(xué)會直立行走,卻始終學(xué)不會相親相愛。同一個祖先的它們互相羞辱相互掠奪,不把猴子當猴子,也不把自己當猴子。它們無休止地廝殺爭斗,流出的血灌滿了罪惡的深淵。它們信奉暴力。肉體的暴力,話語的暴力,以崇高名義實施的暴力,以“我是流氓我怕誰”為名實施的暴力。為了爭奪日漸稀少的食物,大部分的猴子不是炮灰,就是炮管。
這讓一只猴子非常傷感,便發(fā)明了“猴道主義”,省下口糧,整天忍饑挨餓,去勸說同胞。這天,這只猴子在森林邊發(fā)現(xiàn)一根大木頭,木頭上有一個洞,跳進去,剛好合適。洞里還有兩塊木板,把它們插入水里前后劃動,木頭就能前進或后退。這只猴子非常高興,把它叫作船,然后跑去招呼同胞,指著對岸的森林以及在森林中奔跑的野獸,說,現(xiàn)在我們有船了,讓我們?nèi)ツ抢锎颢C吧。
猴子們趕走了它。它們不肯放下手中的兵器。也許不是不肯,是不敢。猴群的歷史中有著血淋淋的教訓(xùn),所謂“刀俎魚肉”。這只腦袋進了水的猴子,以為自己聲音太小,以為別的猴子都很愚蠢,便以啟蒙為己任,跑到猴軍對壘處喊話,并且涕淚交加。沒有哪只猴子愿意理會它。當戰(zhàn)鼓響起的時候,一把刀割過它的喉嚨,再一旋,剝下它的皮,緊接著,這張猴皮便被制成一面可以抵擋利箭的盾。戰(zhàn)爭仍在繼續(xù),不再僅僅是為了爭奪食物,雌猴以及其他任何一種微小的因素都將導(dǎo)致戰(zhàn)爭爆發(fā)。
有一天,一只小猴子出生在這個荒謬的塵世中。一眨眼,它長大了。它非常困惑。它困惑的不僅僅是猴子為什么要打架的問題,而是“猴子是怎樣從根本不存在變成某種存在,然后那種存在的一小點兒又怎樣變成了現(xiàn)在的這種樣子”。要知道,在過去三十八億年的不同時期里,哪怕進化發(fā)生最細微的一點偏差,猴子們也許就要用頭頂?shù)谋强淄鲁隹諝猓巽@到十八米的深處去吃一口美味的蚯蚓。小猴子跳上船,劃了幾千公里的路,來詢問部落里最有智慧的鼻毛比雌猴頭發(fā)還要長的老猴子。老猴子看著小猴子駕來的獨木舟,面容哀戚。小猴子問老猴子為什么要難過。老猴子指著獨木舟說,你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嗎?
小猴子說,它叫船。所有的猴子都這樣說。
老猴子說,它叫諾亞方舟。老猴子緩緩吟道,上帝在宇宙中遨游,將物種撒播星球,再次回來之日就是收割食物之時,整整四十天的暴雨,萬物皆被吞食。上帝有一個巨大的胃。他離開了,他在那洪水之上留下諾亞方舟,讓生命的種子得以殘延喘息,以便再一次收割。
老猴子的狂亂譫語,有著像探照燈一樣強烈的光芒。這是一種要把肉體烤熟的光芒,這是一種沒法拒絕無法逃避的光芒。可憐的小猴子在這一瞬間明白了,暴怒起來,試圖去拆毀那船。奇怪的是,不管它拆得多么徹底,也不管它是否把火焰投于其上,等到它停下手,那里就馬上出現(xiàn)了一艘跟過去一模一樣的船。
一個私家偵探專門替一些徐娘半老的婦人跟蹤她們的花心丈夫。如果婦人給的錢多,他也承接去給小三們做思想工作的活兒,打消她們的妄念。
這是一件讓人愉快的工作。他在圈內(nèi)的名聲一直不錯。
某日,一個有錢人找到他,希望這個私家偵探去跟蹤他的妻子,找到她不忠的證據(jù)。
女人是這名私家偵探的初戀。
私家偵探猶豫了一會兒,但看在錢的分上還是答應(yīng)下來。這筆錢確實能打動人。
他很敬業(yè),也足夠?qū)I(yè),但在三個月的跟蹤調(diào)查中,他沒有發(fā)現(xiàn)女人有任何不軌的行為。當然,她過得并不算開心,眉尖總是鎖著淡淡哀愁。怎么說呢,像一盆快要枯萎的茉莉。這讓他心里有了很奇怪的煩躁與郁悶。他在花草市場上買了一盆茉莉,還詳細地向賣花人咨詢了相關(guān)栽培養(yǎng)護技術(shù)。他把茉莉花擺在辦公桌上,給它修剪施肥澆水?;ㄆ谖粗?,只是幾個純白色的花苞,香氣卻很濃郁,濃得讓他連打了幾次噴嚏。
幾天后,他向有錢人提出解除合同。
有錢人爽快地答應(yīng)了,還執(zhí)意把報酬扔在桌上,說這是他應(yīng)該得的。
送走有錢人后,他打算去外面旅游一趟,排遣一下那種糾纏自己多日的莫名情緒。他正準備把茉莉花搬到窗臺上曬曬陽光的時候,房門敲響了,是有錢人的妻子,他的初戀。她手里拿著一沓他跟蹤她的相片。
“為什么?”她說。
她的聲音是顫抖的。他們已經(jīng)有十年未見。當初是她甩了他。他是恨她的,一直恨了十年。
他突然想明白了那個有錢人的意圖。不過這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是該給茉莉換盆換土的時候了。又或者說,也只有被生活傷害過的女人,生活才會在她們靈魂里留下點什么。她們才是這個塵世里最彌足可貴的珍奇,是神之恩典。
“因為我愛你。一直愛著你?!?/p>
他聽見他的聲音從茉莉花的花苞里飄出。他又打了一個噴嚏。
然后,就在他的眼皮底下,在她的盈盈目光下,花苞已然綻放。
一個醫(yī)學(xué)博士對妻子的平庸厭惡透頂,決定發(fā)明一種藥劑改造她。
從下定決心的這天開始,他襤褸篳路,廢寢忘食,苦心搜羅有關(guān)于妻子的一切,從基因組測序結(jié)果,到各種行為分析研究報告,包括已經(jīng)被妻子遺忘的童年創(chuàng)傷記憶,等等。
實驗終于在第三十年,取得突破性的進展。他手里有了一顆白色藥丸。只要讓她吃下,她就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幾率擁有居里夫人一樣的智商?!@是超級計算機多次運算的結(jié)果。而一旦妻子表現(xiàn)出這種高智商,他也將立刻獲得世界性的聲譽。
他把溶有藥丸的水給妻子端了過去。妻子在打毛衣,是他的毛衣。盡管他曾多次告訴她,這樣做是愚蠢的,商店里賣的毛衣更輕更貼身暖和,可她還是堅持,哪怕他還專門跑去國內(nèi)最權(quán)威的紡織品檢測機構(gòu)出具了一份相關(guān)材料,她還是堅持,說:“機器做的,哪有手工編的好呀?!?/p>
她的聲音是普通的,不是花的聲音,不是鳥的聲音。
他看了看窗臺上的花,窗外的飛鳥,目光落在她那張普普通通的臉上。
他不無驚訝地發(fā)現(xiàn)她的頭發(fā)竟然白了許多。他又看了看她身后的鏡子。他的頭發(fā)也白了不少。
“怎么了?”妻子停下手中的毛線針,接過他手中的杯子,準備喝掉。
他像被胡蜂蜇了一下,突然尖叫起來:“等等?!?/p>
他奪過杯子,轉(zhuǎn)身把這杯凝聚著他三十年心血的水倒入馬桶。
“怎么了?”妻子起身問道,眼里有一絲困惑。
“沒什么。水里有只飛蚊?!彼犚娮约旱穆曇簦悄菢悠婀?,又如釋重負。
他把妻子抱入懷里。
上尉戰(zhàn)死沙場后,他的部下,一個濃眉少尉娶了他的妻子。
為了照顧好上尉的妻子,還有他的遺腹子,少尉去醫(yī)院做了絕育手術(shù)。
妻子至死都不知道這點。
他們很恩愛。妻子臨終時的遺憾就是未能替他生一個孩子。
他安慰她,拿著在外地負笈求學(xué)的繼子相片說:“這就是我們的孩子?!?/p>
妻子欲言又止,眼里都是淚水。他怎么擦都擦不掉。
他知道命運多舛的妻子要說什么。
在孩子很小的時候,他就知道了孩子的血型,是A型;而他、他的妻子與上尉,三個人都是O型血。
送走妻子后,少尉來到上尉的墓碑前,喊著口號,在烈日下獨自操練:立正,稍息,敬禮。
當年是上尉救了他一條性命,現(xiàn)在他把一生都還給上尉了。
一顆遙遠的星球上,有個國王,每天都要娶一個少女,并在翌日清晨處死她。
這可能是因為他的妻子。那個長頭發(fā)的婦人在國王進行星際探險時背叛了他,勾搭數(shù)名情夫發(fā)起一場可怕的宮廷政變,還試圖用她的長頭發(fā)勒死歸來不久的國王。
國王便頒布了此道令人費解的詔令。
有人私下揣測,也許是因為國王認為少女與婦人是兩種生物,前者是美好的,后者是可惡的。而唯一能讓美好得以保存下來的方式,就是在她們墮落前處死。
一個宰相的女兒,為了拯救這些無辜少女的性命,毅然入宮。在四周懸掛著鏡子與金色流蘇的床榻上,開始為國王講述故事。每天晚上講一個,只講開頭與中間,把結(jié)尾放在第二天晚上再講。講了《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盜》《阿拉丁神燈》《漁翁的故事》等等。
國王一直沉默地聽著。
這些故事是如此熟悉,準確說,是曾經(jīng)從他嘴里說出過的。
在他并不算太長的冒險生涯中,他曾踏足過一顆蔚藍色的星球。
一個威嚴的女王統(tǒng)治著它。女王善治國,施政有方,選賢問廉,民眾富裕,堪稱英主。
唯有一事,女王每日都要從這個星球上所有男人中,隨機挑選一位,喚其入宮,囑其表演才藝,再在翌日處死。沒有人清楚女王為什么要這樣做。最早大家還認為是這些被選入宮的男人才藝太差,不能博得女王歡顏,可當幾位號稱歌神、棋王、詩仙、刀圣的男人,皆被砍掉頭顱后,大家緘默了,不再把這視作晉身之階(這真是一個糟糕的幻覺)。
這個星球有數(shù)十億男人,挑中某人畢竟是一件小概率事件。而且,相對于女王的賢明來說,她這一點點的殘暴愛好根本不是事。所以就算倒霉蛋在被挑中后想逃跑,也會立刻被火眼金睛的人民群眾扭送有關(guān)部門。父親扭送兒子、弟弟扭送哥哥的事并不稀奇。
國王被選中。一個容貌殊麗的女官將其帶入后宮焚香凈衣。也許是心有惻隱,也許是盼著這個異鄉(xiāng)人能讓女王粲然一笑,女官告知了國王即將來臨的命運,勸他不必去做些臨帖刻竹洗硯鼓琴之類的傻事。國王大驚,百般思忖下,開始給女王講故事。他講的第一個故事,即是《國王山努亞和他的一千零一夜》,講了整整一個晚上,到天亮的時候,故事的結(jié)尾還沒講完。就這樣,女王為了聽到故事的結(jié)尾,把殺他的日期一天天延遲下去,一直講到第一千零一夜,女王死了,被女官殺死的。也就是到了那時,國王才知道女官是女王唯一的女兒。國王趁亂逃出王宮,回到故鄉(xiāng),盡管很快便陷身于妻子的陷阱里,但他還是成功地粉碎了妻子的陰謀。這是奇跡。
現(xiàn)在,國王沉默地聽著。一直沉默了一千零一個夜晚。
清晨來了,宰相女兒仰起她如星辰一樣珍貴和耀眼的臉,講述起最后一個故事的結(jié)尾。
她的聲音不再像往常那樣清澈動人。
“國王在聽完這一千零一個故事后,發(fā)現(xiàn)自己并非生性殘暴,而是因為從未品嘗過愛情。曾幾何時,他每夜都要換一個新娘,可如今他與一個女人已經(jīng)同床共眠一千零一個晚上。你說國王還能怎么辦?他已經(jīng)深深地愛上了那個為他講故事的女人。”
宰相女兒凝視著這個與她同床共眠一千零一個晚上的男人。
“這就是故事的結(jié)尾?”國王問道。
“是的?!?/p>
這個結(jié)尾與國王當初講的不大一樣。只有這一點不同。
國王笑起來,起身在宰相女兒光潔的額頭上親吻了一下,說:“謝謝你給了我這一千零一個迷人的夜晚。但我現(xiàn)在想的是第一千零二個故事。與殘暴無關(guān),與仁慈無關(guān)。這是結(jié)束,也是開始。”
國王朝左右揮了揮手,令刀斧手將可憐的女人推出門外,斬首示眾,又陷入了沉思。
沒有人知道他想了什么。不過這不重要。
國王起身走出宮殿,宣布廢除多年前頒布的那道讓人困惑不已的法令。從這天起,他把全部身心都投入治國理政中,把整個星球治理得風調(diào)雨順,路不拾遺。也未再有婚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