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白先勇
講到我的小說啟蒙老師,第一個(gè)恐怕要算我們從前家里的廚子老央了。老央是桂林人,有桂林人能說慣道的口才,鼓兒詞奇多。因?yàn)樗鵀榛痤^軍,見聞廣博,三言兩語,把個(gè)極平凡的故事說得妙趣橫生。
冬天夜里,我的房子中架上了一個(gè)炭火盆,灰爐里煨著幾枚紅薯,火盆上擱著一碗水,去火氣。于是老央便問我:“昨天講到哪里了?”“薛仁貴救駕?!蔽艺f。老央正在給我講“薛仁貴征東”。那是我開宗明義第一本小說,而那銀牙大耳,身高一丈,手執(zhí)方天畫戟,身著銀盔白袍,替唐太宗征高句麗的薛仁貴,便成了我心中牢不可破的英雄形象,甚至亞力山大、拿破侖,都不能跟我們這位大唐壯士相比。老央裹著他那件油漬斑斑,煤灰撲撲的軍棉袍,手指甲里烏黑黑盡是油垢,一進(jìn)來,一身的廚房味??墒俏乙灰娭?,便如獲至寶,一把抓住,不到睡覺,不放他走。那時(shí)正在抗日期間愁云慘霧的重慶,我才七八歲,便染上了二期肺病,躺在床上,跟死神搏斗。醫(yī)生在燈下舉著我的X光片指給父親看,父親臉色一沉——因?yàn)槲业挠疫叿渭馍险粘鲆粋€(gè)大洞來。那個(gè)時(shí)候沒有肺病藥,大家談癆色變,提到肺病兩個(gè)字便亂使眼色,好像是件極不吉祥的事。家里的親戚傭人,一走過我房間的窗子便倏地矮了半截彎下身去,不讓我看見,一溜煙逃掉,因?yàn)榕陆o我抓進(jìn)房子講“故事”——我得的是“童子癆”,被傳染上了還了得。一病四年多,我的童年就這樣在與世隔絕中虛度過去。我很著急,因?yàn)槲抑劳饷媸澜缬性S許多多好玩的事情發(fā)生,我沒份參加。嘉陵江漲大水,我擎著望遠(yuǎn)鏡從窗外看下去,江中濁浪沖天,許多房屋人畜被洪流吞沒。我看見一些竹筏上男男女女披頭散發(fā),倉(cāng)皇失措,手腳亂舞,竹筏被漩渦卷得直轉(zhuǎn),我捶著床叫:“噯、噯!”然而家人不準(zhǔn)我下來,因?yàn)槲疫€在發(fā)燒,于是躺在床上,眼看著外面許多生命一一消失,心中只有干著急。
得病以前,我受父母寵愛,在家中橫行霸道,一旦隔離,拘禁在花園山坡上一棟小房子里,我頓覺備受冷落,變得郁郁不得志。一個(gè)春天的傍晚,園中百花怒放,父母在園中設(shè)宴,一時(shí)賓客云集,笑語四溢。我在山坡的小屋里,悄悄掀開窗簾,窺見園中大千世界,一片繁華,自己的哥姊,堂表弟兄,也穿插期間,個(gè)個(gè)喜氣洋洋。一霎時(shí),一陣被人擯棄,為世所遺的悲憤兜上心頭,我禁不住痛哭起來。
那段期間,火頭軍老央的《說唐》,便成為我生活中最大的安慰。我向往瓦崗寨的英雄世界,秦叔寶的英武、程咬金的詼諧、尉遲恭的魯莽,對(duì)于我都是刻骨銘心的。當(dāng)然,《征西》中的樊梨花,亦為我深深喜愛。后來看京戲《樊江關(guān)》,樊梨花一出臺(tái),頭插雉尾,身穿鎖子黃金甲,足蹬粉底小蠻靴,一聲嬌叱,顧盼生姿,端的是一員俊俏女將,這在我看來已然眼熟,因?yàn)槲覐男⌒哪恐斜阏J(rèn)定樊梨花原該那般威風(fē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