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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求生

      2017-03-09 20:17:54袁璐
      暢談 2017年2期
      關鍵詞:腫瘤醫(yī)院旅館房間

      袁璐

      先前的患者走了,新一波的患者又會住進來。等到下一次化療或復查,離開的患者又會回到這里。就這樣循環(huán)往復55歲的旅館老板娘何淑靜來說,只要醫(yī)院不倒,一直有患者,她的生意就在。

      北京大學腫瘤醫(yī)院距她的旅館不足500米。何淑靜通過手機來電識別房客的來處,每個房間住著幾個人,誰得了什么病,她一清二楚一一比如,10號屋以前住著一個雙眼皮大眼睛長頭發(fā)的河南姑娘,“特漂亮,得了白血病?!被煏r,姑娘的頭發(fā)直往下掉,何淑靜勸她把頭發(fā)剪了。后來,姑娘剃成了光頭;還有一位來自山西的女教師,得了乳腺癌,在旅館的監(jiān)控視頻里不時能看到她在打掃,她不喜歡別人把她當病人。

      何淑靜見過各種各樣的患者:脾氣暴躁的,不聽醫(yī)生囑咐的,離開后再也沒回來的……但這些房客差不多可以全部歸為一類——癌癥患者和他們的家屬。

      他們在這里等待,等待一張床位,或一份新的治療方案。

      最便宜

      從北京大學腫瘤醫(yī)院出發(fā),步行5分鐘左右的時間,穿過公園,鐵門,小區(qū),拐幾個彎就到了這片家庭旅館。

      清一色的自建平房,刷得灰白的墻壁,或是紅色的磚墻裸露在外,如果夜晚從北京西三環(huán)的上空往下看,它一定是被燈火通明包圍的暗部,也是高樓林立中的洼地。

      胡強脫掉鞋,盤腿坐在旅館的床上,抬頭看了眼窗外,天氣陰沉沉的。

      房間里,除了床,還配有一臺老式電視機和一個電飯煲。電視旁邊的黃色鐵碗里,盛了半碗白米粥?!澳谋阋四娜h,有做飯的地方不更省點嘛?!彼L長地吐了一口氣,眼神黯淡。

      胡強發(fā)了一會兒呆,便開始算賬:路費來回600元,這里住3晚240元,加吃飯要1000多元,打了兩支藥又是200多元,“這一個月得好幾千塊錢”。

      算了一遍,他沉默不語。生病的一年多里,他很少和家人說話,也不喜歡和旅館里的其他人交流。

      2015年9月末,59歲的胡強被診斷出患有淋巴癌,河北承德老家縣里的醫(yī)院治不了,女兒胡梅帶著他到北京看病?!斑@邊的醫(yī)院才有法兒?!彼瓷先ズ芷@?,吐出的每個字都伴隨著沉重的呼吸聲。

      北京聚集了全國的優(yōu)質醫(yī)療資源。國家衛(wèi)生計生委研究統(tǒng)計和抽樣測算顯示,2013年北京市內三級醫(yī)院外來就診患者達3036萬人次,外來就醫(yī)流動人口日均70萬左右。

      從胡強的老家承德到北京,車程大約三個小時。腫瘤醫(yī)院門診大樓的門口,有人手里拿著一摞卡片在發(fā),一個中年婦女走到胡梅面前,塞給她一張名片:“家庭旅館”。一個人一晚上30至40元,可以做飯,“是這附近最便宜的了?!彼敛华q豫帶著父親奔向這里。

      此前的每個周四,胡強都要到北京腫瘤醫(yī)院做一次化療,注射18000元一支的臨床試驗藥物。如果順利,他將在未來兩年里持續(xù)注射這種藥物。

      來化療六次,胡強就在這家旅館住了六次。在這里,每個房間用一個數字代表,每扇房門后是一戶人家。

      等,只有等

      旅館走廊里光線陰暗,站在這一頭,能看到另一頭出口處的光,不時有人提著看病的片子來來往往。

      閻鵬站在那個出口,倚靠在墻角。

      去年9月30日,他和妻子收拾好東西,拎著兩個大編織袋,帶著所有積蓄,來到了北京。這是他生平第一次到北京。他們先去了潘家園附近的醫(yī)學科學院腫瘤醫(yī)院,等了幾天,沒排上號,又輾轉到北京大學腫瘤醫(yī)院。

      最后,閻鵬夫婦住進了在新聞里看到過的“腫瘤旅館”。

      房間里擺著兩張床,閆鵬和岳父擠在一起,謝妙睡在另一張床上。

      住進旅館的當天下午,謝妙去見了主治醫(yī)生,醫(yī)生先問了她的家庭情況,“沒錢,他就考慮沒錢的方案?!?/p>

      醫(yī)院已經沒有多余的病床,他們辦理了預約住院,這意味著最少需要等待一周時間,多則要兩個月。閻鵬和謝妙只能悶在屋子里等醫(yī)院的電話,“等,只有等了。”

      他們沒有其他事情可做,或躺坐在房間的床上,或立靠在過道的出口。即使在走廊遇上了,多數時候也各走各的路,沒什么言語交流。

      有一次,夫妻倆出門剪頭發(fā),走到旅館南邊街口的一家理發(fā)店,一問剪頭發(fā)要40元,他們又折回到另一個街口,找了幾家,直到找到一家最便宜的理發(fā)店。

      躺在旅館的床上,30多歲的謝妙無法平靜。她雙手舉著手機,在搜索框里輸入“抗癌成功例子”,在網上看到有人得癌癥后活五年、十年的,自己就沒那么害怕了,但翻過身去,她又想:應該都是有錢人吧。

      謝妙想吃紅薯,閆鵬出去一問,烤熟的紅薯要十元錢一個,他干脆買了幾個生紅薯,回到旅館,自己烤好了拿給謝妙吃。減少不必要的開支,他們才有可能去對付癌細胞。

      10月26日下午,等了一個多月后,謝妙接到了醫(yī)院的電話,她終于等到了住院的床位,接到電話第二天下午四點,謝妙穿上紅色的外套,閻鵬拉著她的手,走出旅館的房間,穿過公園的小路,越過那道鐵門,往腫瘤醫(yī)院的方向走去。

      這一次,如果治療方案失效,她仍要返回旅館,等下一個方案。

      病人有需要,旅館就在

      這片自建房共有六七家私人旅館,住客多數是看病的患者和家屬。外來者很難在這聽到笑聲,相反,傳出來的有時是嗚嗚的哭聲,有時是爭吵聲,還有病痛發(fā)作時的呻吟聲。

      旅館老板娘何淑靜見過各種各樣的患者。江蘇人何淑靜24歲初來北京時,就住在這里。那時她在北京安貞醫(yī)院里打掃衛(wèi)生,“我啥都做過,只要是不違法的能養(yǎng)活孩子的事,”何淑靜說話嗓門大,帶著濃重的方言口音,一頭卷曲的短發(fā),脖子上掛著一個方型的小包,里面是她收來的房費和各種收據。

      她是“二房東”,每個月要給房主交4萬元的承包費。她并不是這兒最早開旅館做生意的人——在中國最有名的腫瘤醫(yī)院旁,這片房子卻沒有名也沒有街道號,一群不愿拆遷的居民把這里出租出去,有一家人開起了旅館,其他幾家陸續(xù)也做起來了,接著他們聯(lián)合起來,制定了生意規(guī)則,井水不犯河水,“病人有需要,我也能糊口,”

      “我們這沒有手續(xù),要有手續(xù)你去住賓館,這一片都是這樣,給附近的病人和家屬住的。”何淑靜說,家庭旅館并沒有辦理過經營手續(xù)。

      到這兒住宿的客人甚至不需要登記身份證,直接交錢就能選擇50元至120元價位不等大小不同的房間。小間50元一天,雙人間70至80元一天,三人間80至90元一天,四人間100至120元一天。

      附近公園里的樹長得很高,在樹的掩映下,這片平房顯得蕭索。外面堆著生活垃圾,就這樣堆著無人清理。

      盡管沒有經營手續(xù),可能有衛(wèi)生、消防、治安等隱患,但因住宿費用比外邊的酒店便宜的多,又鄰近醫(yī)院,客人源源不斷,對他們來說,便宜是首要的,要省下錢治療:“能省一元是一元,多活一天是一天”,有人甚至不希望“癌癥旅館”被關注——擔心被報道后,這些旅館被取締,“到時讓我們去哪?”

      在觀察人士看來,求診癌癥患者的臨時住所是剛需,政府和社會救助力量應該介入,提供正規(guī)經營、價格適中的住所;而在取代“癌癥旅館”的住所出現(xiàn)前,對“癌癥旅館”不能一關了之,可以考慮納入合法經營范圍,并加強監(jiān)管。

      離開了還得回來

      冬日的傍晚,旅館的過道里安靜極了。不時有人跑到旅館外的公園里透氣,公園不大,被涂滿綠色油漆的鐵柵欄包圍住,偶有烏鴉穿過樹林,在人頭頂發(fā)出幾聲啞叫,很快又恢復寂靜。

      癌癥患者需要到醫(yī)院復查,離開旅館之后,他們依然會不定期地回來?!凹热坏昧诉@種病,那就甭想逃出這個地方?!敝x妙一邊說著,幾度哽咽。

      10月20日那天,去醫(yī)院化療之前,胡強以為自己第二天就可以離開這家旅館。但根據醫(yī)院前一天的評估結果,他腹股溝的淋巴細胞結節(jié)范圍擴大,第一個臨床試驗方案已經失效,需要重新更換治療方案。

      知道治療方案失效的當天,和往常一樣,胡強盤腿坐在床上,脫下黑色的呢子外套,一言不發(fā),垂著頭,房間里安靜得只剩下他的呼吸聲。

      夜里,冷空氣從窗戶縫隙里滲進來,胡強懶得找老板拿被子,體內的癌細胞讓他疼痛難忍,黑暗中,他一直睜著眼,瞪著天花板,四下安靜,他能聽到自己的心跳,

      這是胡強第七次住進這家旅館。準備化療前,他去醫(yī)院找專家做了身體評估。下午,胡梅從旅館的床上爬起來,出發(fā)去醫(yī)院取評估結果?!敖Y果你給我打印一份?!焙鷱娞匾舛谒?。

      屋子里悶得慌,胡強披上棉衣外套走出門去,在過道里徘徊。偶爾,狹窄的過道里,胡強立在那里和謝妙聊天?!拔椰F(xiàn)在脖子肚子腹部哪兒都是(癌細胞)了?!敝x妙靜靜地聽著。

      最后,他勸謝妙想開點,勸完,他自己哭了起來?!澳苤尉椭蝺商欤荒苤巍彼曇舭l(fā)顫,突然停住,再不說下去。

      謝妙看到胡強離開旅館時的背影,從那以后,再沒見過他。

      永遠離開旅館的有兩種情況:患者沒錢治療了,或者醫(yī)院再沒有治療方案了。

      先前的患者走了,新一波的患者又會住進來。等到下一次化療或復查,離開的患者又會回到這里。就這樣循環(huán)往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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