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曉芙
嬰兒時的我因為頓頓清空我媽的奶水而被認為天賦異稟,但和周其相比,我還是自慚形穢。他跟魚缸里養(yǎng)的金魚一樣,喂養(yǎng)人不停手他絕對不停嘴
我和周其第一次見面的地方,是我們學校的二食堂。
雖然事后我并不記得當時的情景,可是周其總是回憶給我聽。
據(jù)他介紹,當時我點了兩份土豆泥、一份茄子燒肉、一盤涼拌雞、一個番茄蛋湯、二兩白米飯加一兩小面,端盤攜碗手腳并用地從一大堆人里擠出來。他本以為我是給全寢室同學帶飯菜,結(jié)果我坐在食堂最偏遠的角落一個人吃起來。周其腦中忽然跳出一句“就是你了”,然后對我展開了追求。
遇見愛情
周其是土生土長的遼寧人,特別能吃。嬰兒時的我因為頓頓清空我媽的奶水而被認為天賦異稟,但和周其相比,我還是自慚形穢。他跟魚缸里養(yǎng)的金魚一樣,喂養(yǎng)人不停手他絕對不停嘴。他爺爺每次給他喂飯最后一句總是“地主家沒有余糧啦”,養(yǎng)成習慣之后,他做事時聽到這句話總是條件反射般說停就停。
在我們學校操場,我和周其吃了第一頓飯。
自從在食堂對我驚鴻一瞥后,他幾經(jīng)周轉(zhuǎn)托人打聽到了我的電話,然后以收快遞的名義把我叫出寢室。出大門后我看見一個一米八幾的絡(luò)腮胡大個端著干鍋傻乎乎地站在來往人群異樣的眼光中。“走,上操場那邊吃去!”他沖我喊道。
我一臉茫然地看著這個傻大個,一言不發(fā)地轉(zhuǎn)身回了寢室。
然后我?guī)е覌屆刂频睦贬u歡快地跑下樓,和陌生的周其坐在操場看臺上吃起來。那盆干鍋叫陳氏脆皮雞,店子離我們學校三公里,特別有名。我用筷子挑著一塊撒著孜然和蔥花的脆皮雞往辣醬里隨意一蘸,直把周其看得狂咽口水,沒等吃完飯他就開口說道:“要不咱倆在一起吧,我覺得我們會有很多共同語言的?!?/p>
我沒顧得上搭理他,我說有什么話咱飯后再說,正事當頭,先別搞這些有的沒的。
我對于吃如此執(zhí)著,這讓周其認定了我是他不可多得的人生伴侶。飯畢,我們一起步行去三公里外還鍋,路上我們才來得及說認識后的第四句話。沒想到這一說下去,就收不住了。為了更方便地聊天和吃飯,我決定和周其在一起。
我夢想中的男朋友其實和周其很不一樣。我們在一起后,我明白了喜歡和真愛的距離。
唯有周其與美食不可辜負
我從心眼里愛周其。我能回味起我們吃過的每一頓飯,印象最深的是游樂園那次。那是大二暑假,我們早上八點出發(fā),在酷暑之下排3個小時的隊玩了一個1分40秒的項目,然后兜轉(zhuǎn)一個小時走到一家叫“魔法大廚”的餐廳。
望著菜單上68元一碗的牛肉面和78元一碗的雞湯抄手,我們面面相覷。還是學生的我們手頭并不寬裕,況且以我們的食量,每次點這種速食都是以一人3碗的連擊來的。這樣的價格限制了我們果腹的幻想,人窮志短,我們默默點了一盤雞絲涼面和兩碗干飯,還互相安慰說吃了那么久的大葷偶爾也該清清腸了。
飯菜上桌之后我們就傻眼了,和菜單上盆滿缽滿的畫風不一樣,眼前的雞絲涼面基本可以按根來數(shù),而且除了蔥花我們根本沒有看到雞絲。
“興許是埋在下面了,”周其一邊安慰我,一邊拿著筷子把涼面翻了個底朝天。盤子底下除了幾顆零星的花生,什么也沒有。
“大概是魔法大廚的魔法不夠用了,這也沒什么大不了的?!敝芷錄_我笑笑??晌业男那橐幌伦拥偷搅斯鹊?。
我愁云滿面的樣子讓周其很過意不去。他把盤里所有的面都趕進我的碗里,還叫廚師加煮了一份紅油餃子。我看著他就著幾顆花生下白米飯?zhí)貏e過意不去。
看我吃不下,周其拿起筷子卷著涼面就往我嘴里塞?!澳憧蓜e過意不去,我今天吃的這叫‘憶苦思甜飯。我們這輩人沒餓過一天肚子,不知道新生活的來之不易。你別說,我今天吃了這‘憶苦思甜飯啊,思想覺悟又高了幾分,我要是早吃上這頓飯,這學期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哲學也就不會掛了,我感覺自己現(xiàn)在不用復(fù)習也能立馬去補考了!”
周其趁著我每次咧嘴大笑的時候就把飯菜往我嘴里塞,我心滿意足地做一個只會張嘴的智障。等我吃完,他才端起涼了的白米飯開始吃,邊吃邊說要是帶了我媽的秘制辣醬就好了。我問他要不要問服務(wù)員要點醬油來拌飯,他搖搖手說算了,“按這大廚的黑魔法能量,加個醬油也得要不少錢,我現(xiàn)在的思想覺悟夠了,不用再提高了,馬哲補考及格就行,不用考第一。”
一直玩到園區(qū)關(guān)門,我們才筋疲力盡、饑腸轆轆地離開。附近的食店大多關(guān)門了,我們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來到一家電影院。熟悉電影院價格行情的周其這回終于有了財大氣粗的膽子,一下來了個連點五桶爆米花的暴擊。我們包里背著爆米花,手里摟著爆米花,嘴里還塞著爆米花,樂呵呵地走出電影院。周其是北方人,我是南方人。按理說,我們的口味應(yīng)該南轅北轍,但我們對于美食都很包容。記得有一次說帶他去重慶吃一家要提前5天預(yù)約的火鍋時,他足足期待了一周。
重慶是個山城,走路上下坡是常事。當我們從江邊爬了八樓才發(fā)現(xiàn)剛到另一棟建筑的二樓時,我對這個極度混亂的城市充滿了敬畏。重慶的地圖導(dǎo)航對我們來說猶如天書,所以當遲到兩個小時趕到火鍋店時,我們一點都不沮喪,甚至還擊掌相慶。
那家火鍋店在一棟老舊樓房的負一層,因為低矮不透氣,空氣里的火鍋味濃重醇厚。店里墻壁斑駁,燈管刺眼,塑料椅子散亂堆積。服務(wù)員急速穿梭于熱氣和食客中,不耐煩地應(yīng)付著顧客此起彼伏的要求。
我從沒見過這樣的店,環(huán)境和服務(wù)這么差,生意卻這么好。當火鍋湯鼓出第一個泡時,我就迫不及待地丟了一份鮮毛肚。我邊燙邊給周其講解“七上八下”——夾著毛肚放進鍋里提起七次,放下八次,這樣吃起來嫩脆爽口,既有嚼勁又不會太老,當我第八次夾起毛肚,往菜油碟里一蘸放入口中時,我突然覺得之前吃的火鍋都白吃了。
那一晚,我們撐得每邁開一步,肚子內(nèi)都仿佛經(jīng)歷了一個小周天的逆轉(zhuǎn)。周其甚至感慨人類從攀爬的猿猴進化到現(xiàn)在,是一件多么偉大的壯舉。然而今晚,他卻心甘情愿退化成無法直立行走的生物。當時我想,這個世上,唯有周其與美食不可辜負。
重逢
大學畢業(yè)前的最后一天,我和周其去校門口吃云南過橋米線。他在遼寧已經(jīng)找到不錯的工作,第二天就要踏上歸鄉(xiāng)的列車,而我則選擇留在了大學所在的城市,繼續(xù)扎根在父母身邊,做一朵遙望東北的彼岸花。
米線店老板是正宗的云南人,我們這四年沒少照顧他生意,每次我們都將米線湯喝個精光。心照不宣的我們相對而坐,吃著自相識以來最沉默的一餐。以前我們會交換對方愛吃的,我把里脊肉和玉蘭片挑給他“拋磚引玉”,他把烏魚片、火腿肉、豆腐皮、豌豆尖等挑到我碗里堆成小山。
可是今天我們誰也沒有這樣做,都安靜地吃著自己碗里的東西,慢條斯理地嚼著每一個蔥花,似乎拖久一點就能把時間拖成永恒。
那一碗米線的時間里,我想了很多。我想起周其每次在教室門口等我吃飯,他高高的個子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特別顯眼。省去尋找他的時間,我們總能比其他同學更快地奔到食堂,錯過搶餐的最高峰。我想起去西安的時候,他給我掰了滿滿一碗愛心形狀的羊肉泡饃,等我興高采烈地吃完之后他才告訴我之前上廁所忘了洗手,我還想起去游泳的時候,還沒游10米我就餓了,要他上岸買涼面。我連點五碗,他雙手沒拿住,一不小心掉了兩碗在游泳池。我們不僅遭到了其他泳客的怒罵,晚上還被管理員留下來打掃泳池……
我看周其一直把臉埋在碗里,忍不住提醒他:“喂,差不多行了啊,該告別就告別啊,地主家沒有余糧啦?!?/p>
然而這一次,他沒有停下筷子,甚至根本沒有抬頭看我。
我以為周其離開后我會因為悲傷而短暫厭食,可后來發(fā)現(xiàn)自己并沒有絲毫食欲不振的跡象。我有時會獨自回學校,操場上踢球的迎風少年換了一批年輕的面孔,在青春中肆意奔跑??磁_上坐著的看客還和以前一樣多,可是再也沒有人在這里吃干鍋了。畢業(yè)前吃的那次砂鍋米線,是我以周其女朋友身份吃的最后一頓飯。
我和周其再在一起吃飯是在畢業(yè)兩年后。那天我坐夜間航班出差去北京,空姐發(fā)餐之前,我先去了一趟衛(wèi)生間,回座的時候,我看到一個熟悉而龐大的軀體沖著我傻樂,過了許久,周其說:“下飛機后一起吃個飯吧,自從沒和你吃飯之后,我覺得吃東西都沒那么香了,”“好啊?!蔽尹c點頭,聲音輕飄得如同窗外的云朵。
這次之后,我們兩個又一起吃了很多次飯,到現(xiàn)在天天都在一起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