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昊

(廈門大學(xué) 人文學(xué)院，福建 廈門 361005)

論嶺南探花李昴英《文溪詞》及其詞史地位

吳 昊

(廈門大學(xué) 人文學(xué)院，福建 廈門 361005)

李昴英《文溪詞》以詠物、酬唱為主要內(nèi)容，多抒懷放曠之作，雖兼有綺詞麗語，但仍以豪邁雄放為主體格調(diào)，是蘇辛豪放詞風(fēng)的后繼?！段南~》辭采豐茂，氣韻天成，于宋代嶺南詞壇獨樹一幟，乃詞中翹楚，其詞史地位不容忽視，堪稱“粵詞巨擘，嶺外一家”。

李昴英；《文溪詞》；詞史地位

李昴英(1201-1257)，字俊明，號文溪，南宋廣東番禺(今廣東廣州)人。宋理宗寶慶二年(1226)以殿試第三名進士及第，成為廣東歷史上首位探花，名傳天下。此后30年間，李昴英置身宦海風(fēng)波之中，歷經(jīng)沉浮起落，仕途跌宕坎坷，但其人秉性剛直，為官清正廉明，忠君愛民，不論境遇順逆、官位高低，總是力爭有所作為。他曾協(xié)助崔與之平定廣東“摧鋒軍”兵變，縋城親往叛軍大營勸降，忠勇上達帝聰；前后三度赴京任職，始終嫉惡如仇，直言敢諫；多次上疏彈劾史嵩之、董宋臣等權(quán)傾一時的巨奸大蠹，甚至在理宗不聽勸諫之時扯住理宗衣袖繼續(xù)進言，惹得皇帝龍顏大怒。正直無私的個性有時令他得到理宗的賞識而加官進爵，有時卻又令他樹敵于外而屢遭貶職。身在朝堂之內(nèi)，則夕惕若厲，勤勉為國；遠居鄉(xiāng)野之中，則登山臨水，揮翰詠懷。晚年歸隱文溪之后，更是筆耕不輟，寫下大量詩文。只可惜迭經(jīng)宋末兵燹，多有散失，流傳至今的《文溪存稿》，乃由其學(xué)生及歷代子孫不斷搜集刊刻而成。

《文溪存稿》全書共20卷。其中，文12卷，共113篇；詩5卷，共159首；詞2卷，共30首；家書1卷，共5封。[1]132-133《文溪詞》雖僅存30首，但瑰辭麗句，佳構(gòu)迭出，是宋代嶺南詞的杰出代表，應(yīng)當引起詞學(xué)研究的重視。下文擬從內(nèi)容、風(fēng)格、詞史地位等三個方面對《文溪詞》加以論析，或能對將來之深入研究稍有裨益。

一、 托物言志，酬唱抒懷——《文溪詞》之內(nèi)容

30首存世《文溪詞》中，有《賀新郎》7首，《摸魚兒》、《水調(diào)歌頭》各4首，《水龍吟》3首，《念奴嬌》、《滿江紅》各2首，《蘭陵王》、《瑞鶴仙》、《沁園春》、《菩薩蠻》、《漁家傲》、《西江月》、《浣溪沙》、《城頭月》各1首。通過詞牌便可看出，慢詞比例遠高于小令。潘飛聲《粵詞雅》曰：“文溪集慢體多而短調(diào)殊少?！盵2]4885從詞史發(fā)展而言，詞的誕生固然以小令肇始，不過，歷經(jīng)柳蘇周辛等人的不斷革新，到了南宋后期，慢詞早已后來居上，與小令各展雄長，詞人別集中慢詞多于小令的情況可謂在在皆是?！段南~》小令偏少，一來，是與詞壇前進趨勢相吻合；二來，也與其自身內(nèi)容緊密相關(guān)。文溪一生宦途蹭蹬，楊芷華《李昴英》第五章曰：“李昴英自二十六歲中進士至五十七歲病終，其間三十二年，除待官居里兩年外，實際三度出任地方官約計七年，三次入朝任職約計六年，四次退居故里、投閑置散約十七年。”[1]82-83細算下來，還是為官出仕時少，罷官居家時多。不論得志或失意，李昴英均勤于筆墨。以詞而言，則是歸隱期作品多，仕宦期作品少。遠離廟堂，有志難伸，自然唯有借如椽之筆傾吐心懷，故而書寫頗多；即使為官用事，政務(wù)鞅掌，也仍然心系時艱，不免要尋暇訴諸筆端。李昴英存身于江山飄搖之際，以耿耿之忠心矢志匡扶社稷，卻時常逢危遇阻，胸中自有塊壘難平。小令之體長于兒女閨情，慢詞長調(diào)適于抒懷言志，既然有志待抒，多寫慢詞也就不足為奇了。

以內(nèi)容劃分，《文溪詞》主要可歸為詠物與酬唱兩大類，二類相加占到全部詞作的一半以上。詠物則托物以言志，酬唱則述事以抒懷，詞句間寄意深遠。文溪詠物之作，以《賀新郎·賦菊》一闋為佳：

細與黃花說。是天教、開遇重陽，玉裁金屑。老行要尋松竹伴，雅愛山翁鬢雪。任滿插、追陪節(jié)物。惟有淵明吾臭味，傍東籬、盤薄芳叢擷。便無酒，也清絕。

芒寒色正孤標潔。慣平生、餐霜飲露，倚風(fēng)迎月。不比芙蓉偏嫵媚，不比茱萸太烈。似隱者、蕭閑巖穴。至老枝頭猶健在，笑紛紛、紅紫塵沙汩。香耐久，看晚節(jié)。[3]3640

此詞題詠菊花，乃其晚年歸隱文溪之后所作。作者以菊花自比，借菊花之詠抒自身之慨，表明自己也同菊花一樣不懼風(fēng)霜，不輸晚節(jié)。《賀新郎·同年顧君景沖云翼經(jīng)屬官舍白蓮盛開，招飲水亭》一詞，以歌詠白蓮之凝遠清淑暗喻友人的高尚品格；《水調(diào)歌頭·題舫齋》則通過描寫自己乘舫齋遨游江海的閑適情趣表現(xiàn)樂觀曠達的生活心態(tài)，末句“日月蕩雙槳，天地一虛舟”[3]3642尤為精警；《水調(diào)歌頭·題登春臺》的題材、感情均與前首相仿佛，借題詠登春臺之勝景表達曠遠襟懷，末句“滄海一杯酒，世界眇鴻毛”[3]3642也有異曲同工之妙。

文溪酬唱詞，首先當舉寶祐元年(1253)其在江西憲使任上時，與途經(jīng)江西的廣東憲吳燧詩酒酬唱時所寫下的《水龍吟·和吳憲韻，且堅郁孤同游之約》、《賀新郎·餞廣東吳憲燧時持節(jié)憲江西》、《賀新郎·再用韻餞吳憲》等3首作品。一番相逢，餞而又餞，二人情重可見一斑?！顿R新郎·餞廣東吳憲燧時持節(jié)憲江西》詞曰：

元日除書濕。到而今、西風(fēng)老矣，賀軺初入。自是龍顏深注想，孤鳳翔而后集。久父老、攀留原隰。庾嶺經(jīng)行梅亦喜，小奚奴、背底惟詩笈。冰雪操，又誰及。

昨來容易風(fēng)云翕。便三臺兩地，也只等閑如拾。天馬不鳴凡馬喑，百步何如五十。況洶洶、波濤方急。此去一言回天力，著高高、百尺竿頭立。澆磊塊，快鯨吸。[3]3640

詞中稱美吳燧高風(fēng)亮節(jié)，直言敢諫，并對其深深期許，希望他能以忠言匡正天下，借贊賞吳燧之賢抒發(fā)愛國憂時之念。《滿江紅·和劉朔齋節(jié)亭韻》一詞語言清新可誦，亦是酬唱上品。此外，《念奴嬌·寶祐丁巳閏四月，偕十友避暑白云寺》、《摸魚兒·送王子文知太平州》、《沁園春·監(jiān)司元宵招飲不赴》等數(shù)詞，雖非嚴格意義上的酬唱之作，但或是與友人共游，或是為友送別，或是因僚友之事起意而作，詞中各有寄寓，略提于此。就中《沁園春·監(jiān)司元宵招飲不赴》一闋可稱妙筆，全詞無綺句麗語，平常寫來，卻飽蘊哲理，語淡而思長，傳達出作者在經(jīng)風(fēng)歷雨之后平靜恬然、安定自處的人生態(tài)度。

除去詠物與酬唱，《文溪詞》另有少量作品，或擬寫閨情，或指點山水，或自壽誕辰，風(fēng)姿各異，性靈獨標。如《漁家傲》：“重著夾羅猶怯冷。隔簾拜祝團圓鏡。取片龍涎安古鼎。香閤靜。橫窗寫出梅花影。 寒鵲顫枝飛不定。回紋刺就更籌永。小玉欣眠呼不醒。霜氣緊。麗譙吹動梅花引?！盵3]3644詞美字麗，神韻飛動。又如《賀新郎·丙辰自壽、游景泰小隱作》，寫放懷山水，閑適自得。此類作品雖量少題繁，卻饒有勝致，亦是《文溪詞》之一端。

二、 豪婉兼美，蘇辛后勁——《文溪詞》之風(fēng)格

前人關(guān)于《文溪詞》風(fēng)格的論述，以毛晉與楊慎所言影響最為廣泛。毛晉《文溪詞跋》評李昴英《摸魚兒》曰：“余讀《摸魚兒》諸篇，其佳處豈遜‘楊柳岸、曉風(fēng)殘月’耶？”[4]楊慎《詞品》卷五曰：“其《蘭陵王》一首絕妙，可并秦、周。”[5]513毛晉以李詞與柳永比論，楊慎以李詞與秦觀、周邦彥比論，且均認為李詞妙處不減前賢。柳詞鋪敘展衍、慢曲新聲，秦詞凄艷傷感、情韻兼勝，周詞低沉婉轉(zhuǎn)、音律嚴整，此三家皆為婉約詞風(fēng)的典型代表，毛、楊二人將李詞與柳秦周并列，遂使其在某種程度上也打上了婉約的烙印。但是，李昴英生活于南宋后期，其逝世僅20余年，宋朝便被蒙古鐵蹄覆亡。當此之時，家國飄搖，社稷動蕩，李昴英作為一位有著高度民族歸屬感且忠君戀闕的朝廷命官，寫詩填詞便很難徹底脫離整個社會大環(huán)境，而不僅僅只是沉湎于纏綿雅麗的藝術(shù)世界。身處廟堂，食君俸祿，眼見國勢日傾，奸邪當?shù)溃铌挠⒈囟ǜ袘嵱谛?，自己雖有滿腔報國熱血，卻又時常因群小誣陷而遭貶逐，在此情此境之下所創(chuàng)作的《文溪詞》，其風(fēng)格傾向絕非“婉約”一面所能涵蓋。實際上，考察過李昴英全部詞作之后便可發(fā)現(xiàn)，婉約詞風(fēng)固然在《文溪詞》中占有一席之地，但僅是一個側(cè)面，《文溪詞》的主體風(fēng)格，正是由蘇軾肇端、至辛棄疾而臻于極盛的豪放之風(fēng)。

先來看被楊慎認為“可并秦、周”的《蘭陵王》一詞：

燕穿幕。春在深深院落。單衣試，龍沫旋薰，又怕東風(fēng)曉寒薄。別來情緒惡。瘦得腰圍柳弱。清明近，正似海棠，怯雨芳蹤任飄泊。釵留去年約。恨易老嬌鶯，多誤靈鵲。碧云杳渺天涯各。望不斷芳草，更迷香絮，回文強寫字屢錯。淚欲注還閣。孤酌。住春腳。便彩局誰忺，寶軫慵學(xué)。階除拾取飛花嚼。是多少春恨，等閑吞卻。闌干猛拍，嘆命薄，悔舊諾。[3]3637

陳廷焯《云韶集輯評》卷七評此詞曰：“(上闋眉批)曲折深婉。凄艷。(下闋眉批)情詞并茂，合秦、柳為一手。遣詞押韻，字字精煉，一片神行?！盵6]也是以秦觀、柳永作比。潘游龍輯《精選古今詩馀醉》卷四評此詞曰：“詞極艷麗，至嚼花吞恨句猶鮮妒?！盵7]表面上看，《蘭陵王》似是一首思婦詞，寫一位閨中女子思念遠游的夫君。春日燕飛，女子獨自試穿薰香華服，卻飽受離別之苦。怕曉寒，情緒惡，人瘦損，皆因離別而來。去歲曾相約重會，如今依舊天涯兩隔。女子滿懷愁苦，欲學(xué)蘇蕙以回文詩寄托思念，又因心神不屬而屢屢寫錯，以致落淚。于是她借酒澆愁，百事慵懶。最后以“闌干猛拍”四字將情緒發(fā)泄而出，既痛傷薄命，又恨遠人不歸。全詞思想感情的著眼點，便在于“闌干猛拍，嘆命薄，悔舊諾”三句。歷朝思婦詩詞，甚少有以“拍闌干”的方式表達思婦感情的，思婦傷懷，幽怨居多，而恨意強烈到了要用纖纖玉指去擊打闌干的程度，殊不多見。而且，這三句不能不讓人聯(lián)想到辛棄疾的名句“把吳鉤看了，欄桿拍遍，無人會，登臨意”，二者字里行間皆充滿了不甘與憤懣。辛棄疾是壯志難酬，李昴英呢？與其說《蘭陵王》純是一首婉約傷感的思婦詞，我更相信這是作者在以夫妻喻君臣，以夫離妻喻君遠臣，表達的是其宦途遇阻、報國無門的悲慨之情，辭雖婉約而意實沉痛，詞骨清雄，擲地有聲。

被毛晉認為佳處不遜“楊柳岸、曉風(fēng)殘月”的《摸魚兒》共有四闋，以《摸魚兒·送王子文知太平州》一闋最為知名，詞曰：

怪朝來、片紅初瘦，半分春事風(fēng)雨。丹山碧水含離恨，有腳陽春難駐。芳草渡。似叫住東君，滿樹黃鸝語。無端杜宇。報采石磯頭，驚濤屋大，寒色要春護。

陽關(guān)唱，畫鹢徘徊東渚。相逢知又何處。摩挲老劍雄心在，對酒細評今古。君此去，幾萬里東南、只手擎天柱。長生壽母。更穩(wěn)步安輿，三槐堂上，好看彩衣舞。[3]3638-3639

毛晉《文溪詞跋》曰：“(李昴英)因送太平州太守王子文詞得名，叔旸亦止選此一調(diào)，稱為詞家射雕手?！盵4]叔旸，指《花庵詞選》的編者黃昇。今本《花庵詞選》只見所選之詞，不見“詞家射雕手”的評語，但此闋《摸魚兒》乃李昴英揚名之作當無疑問。王子文即王埜，是與李昴英同時的主戰(zhàn)派官員。此時，他即將赴任太平州(治今安徽當涂，為當時宋元爭戰(zhàn)前線)太守，文溪賦詞相送。上片用筆婉麗，寫風(fēng)雨摧花，山水含恨，乃為春陽即將離去之故。“有腳陽春”，典出唐代賢相宋璟，后世代指賢臣惠政?！半y駐”，即不能停留，喻王埜即將卸任他去。于芳草渡頭送別，黃鶯啼鳴似乎在請求春天不要離去，喻不舍王埜之離。而采石磯(臨近當涂)浪險凄寒，更需要春陽的守護，雖然不舍，卻不得不舍。過片承上啟下，由景入情。唱起送別的《陽關(guān)曲》，航船徘徊待發(fā)，一別之后，后會無期，你我舉杯痛飲縱論今古，為國為民雄心如虎，愿你此去成為社稷支柱，護衛(wèi)國家東南的安危。最后四句是作者為王埜母親賀壽之辭。李調(diào)元《雨村詞話》卷三曰：“今按其詞有‘長生壽母。更穩(wěn)步安輿，三槐堂上，好看彩衣舞’句，乃獻壽俗套諛詞，不知當日何以得名?！盵8]結(jié)合全詞來看，末幾句沒能承接起前句拔高的豪氣，使得下片氣格頓衰，確實有狗尾續(xù)貂之嫌。除去結(jié)尾落入俗套，此詞上片以婉約筆觸抒寫送別之景，情辭俱佳；下片借景抒懷，語勢由平穩(wěn)轉(zhuǎn)入昂揚，情緒由低沉轉(zhuǎn)入高亢，表現(xiàn)出對家國安危的巨大關(guān)懷，字里行間豪情難掩。此闋而外，《摸魚兒·用古“買陂塘旋栽楊柳”韻》中“慣松徑穿云，梅村踏雪，朗笑自來去”[3]3638之句，饒有氣勢；《摸魚兒·五羊郡圃筑壯猷堂落成》中“便整頓乾坤，經(jīng)營萬宇，棟國要元老”[3]3638之句，傾吐偉志。概括言之，此數(shù)闋《摸魚兒》豪婉兼美，而豪猶勝婉。

李昴英的其余詞篇，則以豪放一路為多。如名作《水調(diào)歌頭·題斗南樓和劉朔齋韻》：

萬頃黃灣口，千仞白云頭。一亭收拾，便覺炎?；砬迩?。潮候朝昏來去，山色雨晴濃淡，天末送雙眸。絕域遠煙外，高浪舞連艘。

風(fēng)景別，勝滕閣，壓黃樓。胡床老子，醉揮珠玉落南州。穩(wěn)駕大鵬八極，叱起仙羊五石，飛佩過丹丘。一笑人間世，機動早驚鷗。[3]3642

此闋極稱廣州山水之勝。上片以“萬頃”、“千仞”起筆，氣勢非凡。作者登臨斗南樓，盡覽遠近諸景，心神頓覺清涼。潮漲潮落，時雨時晴，遙遠天邊的美景也被“送”來眼底，胸懷大暢。而在那微茫的煙濤之外，還有著數(shù)不清的別國異邦，驚天的波浪中卻航行著他們輻輳的商船，詞境至此闊大。下片承上，對廣州之形勝繼續(xù)稱揚，認為斗南樓之勝景甚至比南昌滕王閣和徐州黃樓還要高出一籌。“胡床老子”典出東晉庾亮，以庾亮代指原詞作者劉朔齋，贊美他醉中命筆，寫下精彩詞章。此后，作者逸興遄飛，筆勢騰躍，想象自己乘著大鵬遨游地表八方，叱醒化為石頭的五只仙羊飛往仙境，奇思壯采，撲面而來。結(jié)尾二句，以《列子》中“海上鷗鳥”的典故表達自己無欲無求的淡然態(tài)度。全詞氣韻雄放，境界恢宏，讀來酣暢淋漓，可謂字字珠璣，落筆如神，筆者以之為《文溪詞》壓卷之作。周篤文《宋百家詞選》稱其“可與柳永西湖之詞，東坡赤壁之詠，鼎足而三。”[9]《賀新郎·餞廣帥馬方山赴召》、《水調(diào)歌頭·壽參政徐意一》等詞也均寫得豪氣橫飛，用意當世。

雖然“豪放”是《文溪詞》的主調(diào)，但李昴英的婉約之筆也同樣出色。如《浣溪沙》：“筍玉纖纖拍扇紈。戲拈荷葉起文鴛。水亭初試小龍團。 拜月深深頻祝愿，花枝低壓髻云偏。倩人解夢語喧喧?！盵3]3645《粵詞雅》認為其“似五代之作”[2]4885。五代小令以寫相思閨情見長，文辭綺麗，李昴英此闋《浣溪沙》以香閨女性作為描述對象，寫她執(zhí)扇、戲荷、品茗、祈禱、釋夢等一系列情事，兼有溫庭筠之密麗與韋莊之清疏，為婉約佳制，潘飛聲“似五代之作”的評語可稱確當。

李昴英所處時代正值以姜夔為宗的“格律詞派”方興未艾，而李昴英卻能超然獨立于詞壇大勢之外，寫出自己的特色，殊為不易。陳永正《粵詞概述》評價曰：“宋理宗時番禺人李昴英，其詞作高華伉爽，沉郁蒼涼，自成格調(diào)，完全擺脫了南宋后期姜夔、吳文英的格律詞派的影響。”[10]綜觀以上所論，《文溪詞》的風(fēng)格特征可說兼具豪放與婉約二者特質(zhì)，既有豪放之作，也有婉約之章，更有作品一詞而兼二美，但總體以豪放為主、婉約為輔。李昴英實為“蘇辛后勁”。

三、 粵詞巨擘，嶺外一家——《文溪詞》之詞史地位

有宋一代，詞壇之繁榮曠古絕今。300年間，佳作迭涌，名家輩出。如果以地域為維度來進行觀照，則會發(fā)現(xiàn)詞的創(chuàng)作以江南為盛，而嶺南地區(qū)處于詞壇邊緣。唐圭璋先生在《兩宋詞人占籍考》中統(tǒng)計，兩宋時期，浙江省有詞人216人，江西省有詞人153人，福建省有詞人110人，為詞人最富省份；而嶺南之廣東省僅有詞人6人，廣西省僅有2人，海南省則一人也無。[11]嶺南詞壇雖然不似浙贛閩那樣人丁旺盛，但是，作為嶺南文化的傳統(tǒng)載體之一，嶺南詞自有其不可取代的獨特價值。廣西的二家詞人石安民、張仲宇均只有1首作品傳世，且平淡無奇，在此不予多論。下文主要以宋代粵詞為觀照對象，考察《文溪詞》的詞史地位。

“粵詞產(chǎn)生于迥異于內(nèi)地的自然和人文環(huán)境中，抒寫粵人的感懷，表現(xiàn)粵地的風(fēng)情，構(gòu)成了南粵文化一個特別的組成部分，體現(xiàn)了粵文化特有的精神品質(zhì)?！盵12]李昴英與崔與之、劉鎮(zhèn)、趙必、陳紀、陳楠等宋代粵詞六家就正是粵地特有文化與風(fēng)情的先鋒傳達者。南宋名相崔與之為宋代粵詞嚆矢，被尊為“粵詞之祖”。李昴英與其有師生之誼，交情篤厚。其詞今存2首，以《水調(diào)歌頭·題劍閣》得名于世?！痘浽~概述》曰：“崔與之的詞，對后世嶺南詞人影響頗大，開創(chuàng)了以‘雅健’為宗的嶺南詞風(fēng)。”[10]崔與之存詞絕少，但其為宋代粵詞導(dǎo)夫先路，功不可沒。南海人劉鎮(zhèn)被楊慎稱為“南渡填詞鉅工”[5]511，《花庵詞選》選其詞22首，代表作為《沁園春·題西宗云山樓》、《水龍吟·丙戌清明和章質(zhì)夫韻》等。劉詞風(fēng)格明麗，情真意摯?！痘浽~雅》稱“其詞格高氣遠，情致綿邈，而才足以運之，為宋代詞家特出”[2]4885，甚為贊賞。趙必是太宗趙光義十世孫，南宋宗室，曾入文天祥之幕助其抗元，宋亡后隱居不仕。其填詞私淑清真，所存31首詞中有約三分之一追和周韻，詞風(fēng)低沉細膩，多傷懷之作，且“家國之思，時時流露詞間”[2]4890?！讹L(fēng)流子·別贛上故人用美成韻》、《綺羅香·和百里春暮游南山》等作品可略表其詞風(fēng)格。陳紀與趙必一樣，也是遺民詞人，其詞僅存4首，但水平上佳。名作《滿江紅·重九登增江鳳臺望崔清獻故居》詞句沉痛，借緬懷前賢崔與之抒發(fā)亡國破家之悲憤，格高意遠。陳楠是修仙煉道的方外之人，乃粵詞的一個特例，詞中多丹藥修煉之語，字里行間仙氣彌漫，藝術(shù)上則無甚可說。

前文曾言，李昴英被《花庵詞選》的編者黃昇贊為“詞家射雕手”，賀裳在《載酒園詞話》中亦稱其為“填詞圣手”[13]。毛晉《宋六十名家詞》第五集收錄《文溪詞》，是此書所收唯一一家?guī)X南詞人。這些都證明了前人對李昴英詞藝的肯定。與李昴英相比，上述五家詞人中，崔與之、陳紀詞才頗高，但存詞過少，雖有佳作，畢竟達不到《春江花月夜》“孤篇壓全唐”的程度，《文溪詞》中亦多有可與頡頏之作；劉鎮(zhèn)、趙必存詞量與李昴英相當，文才亦在伯仲之間，但劉、趙二人皆失于氣格偏弱，境界不宏，不若李詞中含有大寄托、大感慨。二人與文溪辭采相埒，唯輸風(fēng)骨。至于陳楠的道家煉丹之作，與常詞迥異，此處不再比論。綜合言之，李昴英可說是宋代嶺南詞壇成就最著之人，其詞史地位不容忽視，“粵詞巨擘，嶺外一家”八字，庶幾近之。

[1]楊芷華.李昴英[M].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06.

[2]潘飛聲.粵詞雅[M]//唐圭璋.詞話叢編：第五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

[3]唐圭璋.全宋詞[M]. 王仲聞，參訂.孔凡禮，補輯. 簡體增訂本.北京：中華書局，1999.

[4]施蟄存.詞籍序跋萃編[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94：326.

[5]楊慎.詞品[M]//唐圭璋.詞話叢編：第一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

[6]陳廷焯.云韶集輯評[M].張若蘭，輯錄//葛渭君.詞話叢編補編：第三冊.北京：中華書局，2013：1567.

[7]潘游龍，精選古今詩馀醉[M].梁穎，校點.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3：171.

[8]李調(diào)元.雨村詞話[M]//唐圭璋.詞話叢編：第二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1424.

[9]周篤文.宋百家詞選[M].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1983：266.

[10]陳永正.粵詞概述[J].學(xué)術(shù)研究，1986(5)：105.

[11]唐圭璋.宋詞四考[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85：1-15.

[12]趙維江，鄭平.粵詞研究:嶺南文化開發(fā)的一個重要課題[J].廣州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13，12(3):56.

[13]賀裳.載酒園詞話[M]//葛渭君.詞話叢編補編：第二冊.北京：中華書局，2013：760.

[責(zé)任編輯 文 俊]

2016-09-28

吳 昊(1991—)，男，山東臨沂人，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唐宋文學(xué)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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