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鵬飛
(阜陽師范學院 文學院,安徽 阜陽 236000)
在推行長達半個世紀的“去漢字化”運動以后,2016年5月12日,韓國憲法法院舉行《國語基本法》有關使用純粹韓文的條款是否違憲的公開辯論,其所討論的漢字是否是韓國國文等話題,折射出韓國近現(xiàn)代民族主義思潮下的糾結心理。韓國學界在評價古代漢文學是否表達了韓國人的思想情感時,常在否定與認可的兩極間逡巡,如上世紀70年代學者李慶善質問“從語言方面來看,漢文無論是在中國,還是在韓國,是沒有堅實根底的畸形。以此畸形的工具,無論何等老練的工匠,如何可能‘比國文更好地表達了朝鮮人的思想和情感’呢?”①李慶善:《韓國比較文學論考》,漢城:一潮閣,1976年,第6頁。其極端之處,甚至將漢語文學視為畸形工具作成的贗品文學而完全取消其價值。中韓建交后情況有所改變,“韓國人已經(jīng)認識到中國文學是一門很有研究價值的學問,又是很有希望的研究領域。這種認識上的變化在20年前是根本無法想象的”②柳晟?。骸俄n國唐詩研究的新動向》,《華南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科版)》2005年第1期,第52-57,158頁。。
應該承認,韓國古典文學是漢語與韓語、中國文化與韓國文化的雜糅式文化產(chǎn)品。雜糅(Hibridity)源于霍米·巴巴的后殖民主義批評理論,他說“不同的文化在接觸時,并不是完全的分離,而是一種相互碰撞,相互影響,這種碰撞和影響造就了文化上的混雜化”③David Huddart,Homi.K.Bhabha,London&New York:Routledge,2006,p.7.,由此創(chuàng)造出一個新事物并生成文化間性的存在樣態(tài)?!豆旁娛攀住罚ㄒ韵潞喎Q《十九首》)歷來被稱為中國五言詩之母,在慕華情結籠罩的朝鮮李朝,《十九首》也曾出現(xiàn)一波擬作的熱潮,深刻影響了韓國漢詩及韓國國語文學?!妒攀住返闹T多擬作和其他衍生作品是文學交融的極佳例子,是東亞漢詩共同美感在文學間性中漸次生成的生動個案。
1598年,援朝抗日的明軍將領吳明濟與朝鮮士人接觸后欣喜地發(fā)現(xiàn),“其人率謙退揖讓,其文章皆雅淡可觀”④祁慶富:《朝鮮詩選校注》,沈陽:民族出版社,1999年,第55頁。。李朝文人的儒家士風與漢詩文修養(yǎng),得到吳明濟的深刻認同。其后吳明濟選編340首漢詩成《朝鮮詩選》,收錄朝鮮前代名作以及吳明濟與朝鮮士人的諸多唱酬作品,這是朝鮮漢文學成績在中國所得到的前所未有的認可。隨后,蘭芳威《朝鮮詩選》、錢謙益《列朝詩集》、朱彝尊《明詩綜》中對朝鮮漢詩都收錄眾多。在選家的詩學視野中,朝鮮漢詩是漢文學正宗,其美感經(jīng)驗亦得到詩家的認同。
有明一代,中國與朝鮮李朝政治關系較為融洽,雙方使節(jié)往來頻繁。無論是朝鮮使節(jié)燕行還是中國使節(jié)出使,雙方人員的詩賦外交活動極其密切,朝鮮有多部匯集使節(jié)唱和作品的 《皇華集》存世。這種文學互動的一個直接結果是朝鮮漢詩風氣受到明朝文壇的直接沾溉。朝鮮詩人對明代文壇風氣頗為了解,許筠(1569-1618)《鶴山樵談》曾說:“名人以詩鳴者:何大復景明,李崆峒夢陽,人比之李杜。一時稱能者:邊華泉貢,徐博士禎卿,孫太白一元,王檢討九思。何李之長篇七律俱善?!雹賉韓]成均館大學校大東文化研究院:《許筠全集》,首爾:成均館大學校出版部,1981年,第358頁。以崔慶昌(1538-1582)、白光勛(1537-1582)、李達為代表的“三唐詩人”,終結宗宋詩風,開啟宗唐新潮,朝鮮詩學從重理重道向重個人抒情過渡,與明代詩壇同步的文學現(xiàn)象的發(fā)生并非偶然。
明代前后七子對《十九首》非常推崇。前七子中,何景明有《擬古詩十八首》一組,李夢陽、康海、徐被卿、邊貢、王九思等各有幾首作品。后七子中,李攀龍有《古詩后十九首》一組,王世貞、宗臣、吳國倫、徐中行等也有零散作品。前后七子的《十九首》擬作創(chuàng)作熱潮,最終擴散至朝鮮詩壇,并引發(fā)了同樣的審美風尚。朝鮮李朝前期,《十九首》的擬作之風開始興盛,前中期詩壇曾有近十人寫作《十九首》擬作。 其中,成伣(1439-1504)、柳夢寅(1559-1623)、申欽(1566-1628)都有完整擬作一組,權斗經(jīng)(1654-1724)有擬作十五首。
明正德十六年(1521),明朝使節(jié)唐皋、史道赴朝宣讀嘉靖皇帝登極詔書,照例與朝鮮詩人文學唱和頻繁,臨別時其作《留別國相李相》贈朝鮮李荇,其詩為:
行行重行行,已到離別時。離顏人共見,別況誰則知。鴨江一分首,兩地各風吹。胡馬與越禽,北風與南枝。生地自有限,所適不可移。相思豈相見,有夢常相隨。莫愁去時路,且倒會時卮。與君期痛飲,醉中相別離。
李荇隨之次韻一首:
萍逢兩相值,邂逅亦暫時。形影一已異,會合那得知。夜月莫須出,天風休更吹。月明有驚鳥,風吹無定枝。我懷只如此,耿耿終不移。愿將耿耿懷,常作魂夢隨。且歌白云篇,莫勸金屈卮。醉中意逾苦,此別非生離。
朝鮮詩家任璟《玄湖瑣談》記載,史道歸國時朝鮮士人以詩相送之作眾多,而史道唯獨欣賞這一首,“及其還也,諸公以詩送之,長篇杰句,郁燁璀璨,而華使皆不許可。獨容齋絕句‘明月莫須出,天風休更吹。月出有驚鳥,風吹無定枝。’華使稱贊不已”②[韓]任璟:《玄湖瑣談》,趙季,[韓]趙成植:《詩話叢林箋注》,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2006 年,第 399 頁。。
史道的詩全仿《行行重行行》,深受明代復古詩風影響,而李荇的詩,除“會合那得知”似“會面安得知”外,其詩已脫去形似的羈縻,氣象更高一籌。其“萍逢兩相值”句,兼用曹植《浮萍篇》“浮萍寄清水,隨風東西流”、《雜詩》“轉蓬離本根,飄颻隨長風”、《詩·鄭風·蔓草》“邂逅相遇,適我愿兮”;“形影一已異”句用曹植《雜詩》“形影忽不見,翩翩?zhèn)倚摹?;“月明有驚鵲,風吹無定枝”句用曹操《短歌行》“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白云篇”取漢高祖“秋風辭”;“莫勸金屈卮”用孟郊《勸酒》“勸君金曲卮”。這首詩雖然化用語典眾多,但卻能點鐵成金、奪胎換骨而離形得似,吟唱出的離別主題真切動人。由此可見,朝鮮詩人的詩歌創(chuàng)作早已脫離亦步亦趨地追隨,不只是他們的某些作品被中國詩人刮目相看,其整體的詩學風貌也有了很大發(fā)展與變異,極大擴充了漢詩美學的豐富性。
霍米·巴巴提出,在經(jīng)歷不同種族、文化、語言的混雜化(Hibridization)之后,“某個文化的特征或身份并不在該文化本身中,而是該文化與他文化交往過程中形成的一個看不見摸不著但又存在的模擬空間。這個空間既不全是該文化又不全是他文化,而是兩者之間接觸交往的某個節(jié)點,這個非此非彼、亦此亦彼的‘第三空間’(Third Space)中。 ”③Homi K.Bhabha,The Location of Culture,London&New York:Routledge Press,1994,p.204.中韓詩人的頻繁詩歌唱和、筆談及作品的雙向傳播,無疑都是第三空間生產(chǎn)的強勁動力,盡管文化強勢方的中國詩人常忽視其中的韓國本土因素,但東國詩人卻是在暗中較藝中操作強烈民族意識的文化編織。文化的強勢與弱勢雙方,在文化遭遇、雜糅的第三空間里,也互相建立了對方的主體性,對韓國詩人而言,漢詩這種文化過渡性空間是民族意識、民族美學覺醒的啟發(fā)者。在此,韓國詩人悄悄抵抗著中華使者的傲慢,并反思性地創(chuàng)造了韓國的民族文學。
霍米·巴巴發(fā)現(xiàn),在弱勢文化與強勢文化的遭遇語境中,弱者常在“模擬”強者文化的過程中滲入大量本土文化的觀念,諸如孟買的印度人以印度教的理論來誤讀《圣經(jīng)》之類,形成一種新的“似像非像”的混雜文化。這種對強勢文化“本真性”與“純粹性”的消解,令殖民者的文化同化愿望變?yōu)榕萦埃澳M既是相似又是威脅”①Homi K.Bhabha,The Location of Culture,London&New York:Routledge Press,1994,p.91.。當然從另一個角度看,“模擬”所包含的借用與模仿也是多種文化交融而重生的過程。在學習中國詩歌的同時,韓國文人的自主意識暗流同樣在強烈涌動著,他們采取多種策略做無聲的抵抗。學者曾注意到高麗文學在學習中國文學時,有意避開元代文學而以傳統(tǒng)唐宋文學正宗自居的想象,“這種文化認同與民族本位的沖突、文學接受與文化自尊的矛盾,反映了在強勢文化的傳播壓力下,相對弱勢的文化體試圖擺脫控制、保存差異性的努力”②樊葵:《論同源文化傳播的選擇性——以高麗文學對中國文學的受容為例》,《浙江學刊》2013年第6期,第135頁。。朝鮮朝的詩人同樣有著類似的文化情結與詩學選擇。
《十九首》在東亞流傳期間,各國受本國美學影響,對《十九首》的美學血脈的引入各有偏重,創(chuàng)造了不同風格的雜糅物?!妒攀住纷鳛槲逖栽姵鮿?chuàng)時期的抒情美典,以游子、思婦為抒情主人公,個體生命意識的覺醒、對生命價值的珍視、人類普世情感的表達是《十九首》的詩學主旨。如清代陳祚明評曰:“《十九首》所以為千古至文者,以能言人同有之情也?!突胤磸?,人人讀之皆若傷我心,此詩所以為性情之物?!雹踇清]陳祚明:《采菽堂古詩選》卷 3,《續(xù)修四庫全書》1590卷,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 642頁。明代前七子仿《十九首》是為努力恢復中國詩歌的“緣情”傳統(tǒng)。對此,朝鮮詩人同樣有著真實的體認,用權斗經(jīng)的話說,“《古詩十九首》……神奇凄婉,匠心入圣,矢口成章?!雹躘韓]權斗經(jīng):《蒼雪齋集》,首爾:景仁文化社,1996 年,第 372 頁。日本學者吉川幸次郎則說,《十九首》中當人類意識到時間的永恒存在與人生的短暫,時間的推移就意味著死亡的迫近,于是內在的悲哀惆悵的情感隨之生長發(fā)酵,“簡言之,可以稱為推移的悲哀”⑤[日]吉川幸次郎:《推移的悲哀——古詩十九首的主題》(上),《中外文學》1977年第6期,第25頁。,此種論調彌漫著日本“物哀”美學的濃郁氛圍。
巧合的是,《十九首》的抒情美學的傳入也倚靠了韓國古典美學的接引。韓國學界多將韓國傳統(tǒng)美學精神概括為“風流”,新羅末期的崔志遠(857-?)撰寫的《鸞郎碑·序文》中說:“國有玄妙之道,曰風流。設教之源,備詳仙史,實乃包含三敎,接化群生。”⑥[韓]金富軾:《三國史記》,首爾:瑞文文化社,1980 年,第 78 頁。他引入中國文化的“風流”,與新羅以歌舞音樂、玩賞風景來接引神祇的“風月道”與“花郎道”結合,開創(chuàng)了韓國民族的風流美學精神?!霸陧n國,風流是以玩味自然風景、欣賞藝術作品來求得精神的超越和升華,這是一個整體性的價值觀念。它常被倫理意識所支撐,但又時常因疏朗開闊或反叛精神甚至無常、漂泊等思想的滲入而呈現(xiàn)出多姿多彩的形態(tài)?!雹遊韓]閔周植:《東亞美學中的“風流”概念》,《文史哲》1999 年第 1 期,第 93 頁。藉由文學的游戲而達至精神的自由,實現(xiàn)對現(xiàn)實的超越,是風流美學的要旨?!妒攀住穼€體意識的覺醒及生活中的真實情感形諸于歌詠,進而實現(xiàn)精神的超越,與前者并無二致,因此得以順暢地引入。
《李朝實錄》記載,詩人柳夢寅生活在朝鮮宣祖、光海君時期,“士林派”與“勛舊派”官僚尖銳爭斗,之前已經(jīng)發(fā)生四次大規(guī)模的“士禍”,士人常常因政治動蕩而免官、抄家乃至殺戮。光海君九年(1617),柳夢寅醉后作《無題》詩一首,被人誣陷有政治影射被罷黜官職,最終因為卷入光海君被廢事件被殺害。柳夢寅在晚期充滿強烈的人生虛無感,寫詩著文成為獨有的精神寄托。他常說,“詩者出乎性情,無心而發(fā),終亦有征”,“詩者,出性情虛靈之府,先識夭賤,油然而發(fā),不期然而然”⑧[韓]趙鐘業(yè):《修訂增補韓國詩話叢編》,首爾:太學社,1996 年,第 507,526 頁。,“蓋詩者,發(fā)于情諷于口者也”⑨[韓]柳夢寅:《於于集》,首爾:景仁文化社,1991 年,第 556 頁。。他《十九首》仿作中寄托的感情,與漢末士子的“死生新故之感”可謂是同聲相應。清沈德潛所說:“古詩十九首,不必一人之辭,一時之作。大率逐臣棄妻、朋友闊絕、游子他鄉(xiāng)、死生新故之感。”⑩[清]葉燮,[清]薛雪,[清]沈德潛:《原詩 一瓢詩話 說詩晬語》,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 年,第 200頁?!妒攀住返娜舾稍娖褪且霑r間生命主題后,由場景的描寫生發(fā)出不同的情感反應類型的鋪展。人生短暫的感嘆、生命價值的探討、愛情與親情的珍視是人類共同的情感,朝鮮詩人的擬作也延續(xù)了此類抒情動機。
同時,朝鮮詩人往往將強烈的德性意識混入《十九首》擬作主題之中,造成中國與韓國文化傳統(tǒng)的雜糅。鐘嶸曾評《十九首》:“《古詩》,其體源出于《國風》。陸機所擬十四首,文溫以麗,意悲而遠。驚心動魄,可謂是一字千金!”①[南朝]鐘嶸著,陳廷杰注:《詩品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1,第 17 頁。鐘嶸所評,以“文麗”“意悲”為核心,推尋常的語言與人間最普遍情感的表達為其最高價值所在,他沒有談及背后的“比興寄托”。元代劉履《古詩十九首旨意》開始,方有將思婦的相思臆測為君子自傷、效忠君王這類“寄托”命意。李朝是儒學強盛的時代,李朝前期詩壇宗宋詩風下的辭章派與道學派兩大詩派,前者重視文學審美規(guī)律,后者堅持“道本文末”,盡管文學主張各異,“但其思想核心都以程朱理學為本。由于朝鮮朝前半期程朱理學壟斷了文化學術界,程朱理學所標榜的‘文以載道’思想,成為當時士大夫文學思想的核心”。這種朝鮮詩人特有的思想氣質在唐風勁吹下,仍然有著強大的內在慣性。詩人對氣概、信義、節(jié)操、毅力等內在風骨的高度推崇,終于形成源于中國詩風卻表現(xiàn)卓異的民族特色。
于是,寫《十九首》擬作的詩人們對政治寄托主題的表達多有偏愛。道學派詩人鄭希良(1469-?)有首《送友人》:“玉衡指南陸,熏風忽西吹。徘徊登高原,悠悠勞我思。浮云日西征,游子將何之。丈夫多意氣,不作兒女悲。人生非參商,會合諒有時。但愿崇令德,功名及芳菲?!痹娮鞣掠檬攀左w式與套語,主題類似《回車駕言邁》“奄忽隨物化,榮名以為寶”的談唱,由生命感而轉入建功立業(yè)的沖動?!妒攀住分?,追求功業(yè)以求不朽只有《回車駕言邁》一例,在朝鮮詩人《十九首》仿作中,類似情感與主題卻得到強化后發(fā)生了大量的主題雜糅。
在詩歌抒情主人公的設定上,還出現(xiàn)了性別身份更易乃至性別身份雜糅的奇特現(xiàn)象。如申欽的兩首仿詩:
客從何方來,手中豁落圖。金箱護其簡,瓊珠妝其樞。貽我啟玄鑰,視之不死文。問誰為此書,太上玉真君。玉真那得見,遙指蓬萊云。
白露一何寒,明月一何皎。皎皎臨窗畔,使我憂纏繞。入門獨怊悵,出門獨彷徨。彷徨問奚事,不言還慨慷。巢由太早計,未見周與商。
其所仿《客從遠方來》、《明月何皎皎》本都是思婦懷人,而仿詩都改成男性抒情主人公角色,前詩寫求仙,后詩寫明志。權斗經(jīng)兩首擬詩中,抒情主人公性別角色似乎趨于中性:
郁郁山上竹,揚揚谷中蘭。芳香隨風發(fā),苦節(jié)知天寒。明珠混魚目,識者良獨難。自古賢達人,下流非所嘆。藍田有良玉,含輝竟不言。
盈盈天上河,蒼蒼月中桂。天河不負舟,月桂不為泄。君子務敦實,疏泉樹蘭蕙。泉水可滋灌,蘭蕙熏巾蛻。君莫事虛名,崇虛終欺世。
第一首所仿《冉冉孤生竹》以女性口吻思念男性,而在《郁郁山上竹》中,可以做女性思戀男性的結構解讀,也可以看做男性抒懷明志。從 “竹”、“蘭”、“明珠”、“良玉”意象而言,這更像是一首中國常見的托物言志文人詩,表達的是士人的道德修養(yǎng)與人生境界之追求。第二首詩仿《明月皎夜光》,原詩主題為怨友之作,而本詩主人公在苦口婆心地勸說男性不要圖虛名而要敦實學問修養(yǎng),道德況味較為濃郁,其身份既可以是同性之友,亦可為妻子。
此外,在《十九首》擬詩系列中,李朝后期的李栽(1657-1730)《擬古九首》、姜柏年(1603-1681)《擬古詩》一首、許熏(1836-1907)《擬古五首》、李震相(1818-1886)《擬古八首》等以思婦想念丈夫的結構為主,全是男女愛情主題,其中的政治寄托意味十分濃厚。儒學大師李震相(1818-1886)在他《十九首》仿作序中,直接說其動機是“蓋以愛君愿忠之誠、及時行道之思,托之于閨女之情者也。”權斗經(jīng)的15首仿作,全部沿襲了《十九首》的主題,在此之外,他還另有《擬古四首》專以“寄托”為主題:
我行日已遠,與君日以違。悠悠各南北,歡會邈難期。行役在萬里,別離多苦懷。女蘿附喬木,青松蔓兔絲。念此永相乖,思心愴以哀。宿昔清宵夢,宛轉親容輝。覺來忽不見,淚下以凄凄。努力愛明德,別離何足悲。
燭燭明月輝,蒼蒼木蘭樹。幽幽采蓮女,飄飄若行雨。娟娟弄華飾,翩翩舉輕步。美人忽相違,修路漫浩浩。棄捐不復道,貞德以為寶。
處世若羇旅,浮生何草草。大運遞相送,少壯忽已老。所以古圣人,惜此寸陰度。為善當及時,盛歲不可保。愚者好自棄,但為達士笑。勸子莫徘徊,勉勵即長道。
客有天上來,遺我光明珠。文章粲五色,昭華耀微軀。置之當襟懷,三年光不渝。柰何不自保,遺之在中涂。棄捐亮可惜,眷焉疚我懷。收之拂塵土,服在春蘿衣。一失已自悔,丈夫豈重迷。
四首詩都是思婦的口氣,多寫思念丈夫與忠貞
②李巖,池水涌:《朝鮮文學通史(中)》,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0年,第677頁。自守的情感,但第三首中的女性卻諄諄告誡丈夫要惜時如金及時上進,這與《十九首》思婦角色止于“努力加餐飯”的慰解大異其趣。
《十九首》與后世仿作的作者們,專注于個體私情的表達,而朝鮮詩人的作品中卻鐫刻著更加忠貞的家國情懷。詩人群體對《十九首》男女主題的仿作有著獨立的民族美學意識,盡管語言意象類似原作,卻更加近似于曹植《雜詩六首》中“佳人自比”的政治抒情,民族詩學的混入已經(jīng)在相當程度上變易了原作的抒情美學。
朝韓半島的現(xiàn)代去漢字化運動是與朝鮮、韓國的建國、民族主義的興起相伴而生的,先把漢字、韓語視為本國雅言與方言,最終過渡為外語與母語的關系,其中最根本的心理動力,是朝韓民族應用漢字所造成身份認同危機的強烈焦慮。新羅作家借用漢文記錄民歌,李朝早期的《龍飛御天歌》始用諺文創(chuàng)作,李朝中后期作家用諺文寫小說,但《龍飛御天歌》質木無文,小說本屬下里巴人,與漢詩雅文學地位難于比肩。有鑒于此,詩人在漢文學語言上有意混入更多民族符號,最終在諺文文學中完全消化了漢詩的詩歌技巧。
李朝中期詩人洪萬宗曾記述自己的出使中國時的一段經(jīng)歷:“某年余過永平府萬柳莊……題七言律十六韻于粉壁。時日昏,秉燭而題。有一老秀才來觀曰:‘唉,佳作佳作?!n御史……與鄰居文士白翰林瑜來觀,稱譽??贪鍛抑?。自古中國文士少我鄭人,數(shù)百年來,沿海數(shù)千里,無一篇我國詩懸于壁者。懸板自我始,其亦榮矣。”①[韓]洪萬宗:《洪萬宗全集》,首爾:太學社,1986 年,第 637 頁。詩人對自己漢詩得到中國文人的高度評價十分得意,但民族自豪感溢于言表的背后潛藏著深深的文化自卑意識與文化身份缺失的焦慮。
作為一種美學策略,詩人首先從表征本地風物的言語與意象入手來消除身份認同的焦慮。因朝鮮無驢,朝鮮詩人將中國詩騎驢的意象變?yōu)轵T牛與騎馬相對,來適應在野與在朝、出世與入世、仕與隱的心理結構②張伯偉:《再論騎驢與騎?!獫h文化圈中文人觀念比較一例》,《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1期,第12-24頁。,是文學雜糅創(chuàng)造的典型例子。李朝明宗年間,詩學家魚叔權舉用“猿聲”為例來批評本國詩人機械襲用中國詩語與典故,“東國無猿,古今詩人道猿聲皆失也”③[美]宇文所安:《中國早期詩歌的生成》,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2年,第192頁。。學者丁若庸則說:“詩也,此后所作,須以用事為主,雖然我邦之人,動用中國之事,亦是陋品。 須取《三國史》、《高麗史》、《國朝寶鑒》、《輿地勝覽》、《懲毖錄》、《燃藜述》 及他東方文字,采其事實,考其地方,入于詩用,然后方可以名世而傳后。”④[韓]洪萬宗:《洪萬宗全集》,首爾:太學社,1986 年,第 379 頁。詩人金萬重也說:“今我國詩文,舍其言而學他國之言,設令十分相似,只是鸚鵡之人言。”⑤[韓]魚叔權:《稗官雜記》,首爾:亞細亞文化社,1981 年,第 209 頁。本國詩論極端地反對詩歌典故、用語的中國化,而狂熱地倡導本土化與民族化,雖不無偏頗,卻足以見出文學界民族自覺意識之強烈?!妒攀住贩伦髦校部梢姵鲞@種意識發(fā)展的清晰軌跡。
李朝前期詩人成伣(1439-1504)《擬古十首》,甚至還保留了《十九首》的首句并大量仿用原句式,如《擬行行重行行》:“行行重行行,歸路阻且遐。長河拖素練,疊嶺浮青螺。去家數(shù)千里,瓜期忽蹉跎。潛鱗失深潭,飛羽迷舊柯。百憂萃中腸,心緒如驚波?!逼渲?,“歸路阻且遐”仿“道路阻且長”,“去家數(shù)千里”仿“相去萬余里”。這種現(xiàn)象后來也屢見不鮮,如柳夢寅“愿為雙黃鵠,遐舉入蒼昊”,申欽“思為雙飛翼,橫舉凌焱忽”,權斗經(jīng)“棄捐不復道,貞德以為寶”, 李栽 (1657—1730)“山川阻且長, 會面安可又”。不過,四位詩人雖襲用第一句,第二句已經(jīng)著意變化,吸取與改造《十九首》詩歌套語的意識是明顯的。
更值得注意的是,詩人有意識地創(chuàng)造新詩語與新意象融入仿作,通過契合個人抒情所在的時空來強化感性的自我認同。詩人李承召(1422-1484)有《擬古三首》,抒發(fā)出使中國途中的思鄉(xiāng)之情。三首為蘇李詩仿作,卻具有鮮明的朝鮮地理空間特征與民族身份意識?!皾h水日東流,悠悠去不息。游子萬里行,迢迢海山隔”,“鴨江波浩浩,鶴野云漫漫。逶迤路西轉,轉入荒山間”,“漢水”相別,跨越“鴨江”,“西轉”入華,在北京與漢城“海山”相隔,源于詩人行跡的真實性有力地渲染了組詩鄉(xiāng)愁情愫的動人力量?!妒攀住窋M作中,也常見到這種技巧的靈活運用。柳夢寅《擬行行重行行》的“揮手自此逝,別君于漢陽”,將抒情主人公別離的空間安置于韓國漢江之側;《擬涉江采芙蓉》的“入海探明珠,浚壑森瑤樹”改江邊采蓮花為海底采珍珠,十分貼合朝鮮海女下海采集“東珠”的本地特色。《十九首》有“驅車上東門,遙望郭北墓”、“出郭門直視,但見丘與墳”,所寫的地點在洛陽城北的邙山,是貴族陵寢所在。柳夢寅《擬東城高且長》的“北羅冢滿阡,牛山淚盈掬”,則將詩人所見轉移到漢城北郊及牛眠山貴族墓葬之地。包括柳夢寅,朝鮮詩人擬作中還喜用與海有關的意象,如申欽“園有連理柯,水有比目魚”、“須臾瀛海涌,魚龍爭易所”、“莫入千重海,海有蛟鱷傷”,權斗經(jīng)“深如滄海水,蓬萊有時淺”,金世濂“伊昔客臨瀛,鄉(xiāng)人笑落魄”、“急雪霽平湖,驚濤卷北?!保钤浴翱陀泻I蟻?,遺我雙玉璧”,聲聲吟唱都生發(fā)于三面連海的朝鮮大地,點染出濃重的海國風情。
《十九首》“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是經(jīng)典名句,史道仿詩也有“胡馬與越禽,北風與南枝”。朝鮮詩人仿作中,卻鮮有出現(xiàn)這兩個意象。芙蓉、奇花、玄鳥、蟋蟀、北風、明月、山川、河流也是朝鮮詩人地理空間中的常見物象,詩人化用自然可以毫無違和感。胡馬征南、越鳥徙北的現(xiàn)象在中國的遼闊疆域里雖能常見,但是前者在朝鮮看到并不容易。詩人如果照搬,勢必招來“猿聲”之譏諷。故而,詩人有意識加以創(chuàng)新,如成伣“潛鱗失深潭,飛羽迷舊柯”,權斗經(jīng)“浮云飄長風,浮萍逐流水”、“女蘿附喬木,青松蔓兔絲”,李栽“瘦馬思舊秣,窮魚戀河岫”,意象新穎而抒情效果并不遜色。
柳夢寅、申欽、權斗經(jīng)的三組擬作中,常把原作的主題與情感基調一同承續(xù),而其仿作的創(chuàng)作技巧也逐漸成熟。以《涉江采芙蓉》為例,原詩為:“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還顧望舊鄉(xiāng),長路漫浩浩。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绷鴫粢?《擬涉江采芙蓉》:“入海探明珠,浚壑森瑤樹。折來贈何人,予美阻川路。鄉(xiāng)關復悠悠,悵望馳暉暮。東參而西商,相思以終古。”文字逐句摹寫原作,只是麗辭的替換。而申欽《木蘭以為楫》:“木蘭以為楫,文杏以為檣。泝洄泛中流,極浦芙蕖芳。停棹掇其英,徘徊結愁腸。腸結不可解,所思天一方”,與原作文辭上的類似性已經(jīng)基本消失,但延續(xù)了水濱采蓮時懷想愛人的詩歌主題。
到了權斗經(jīng),他依托淳厚的美學修養(yǎng)與詩學自信,反對刻板的擬古寫法,要活學活用學古詩而拘泥于古。其《擬古詩十五首·后序》說:“余常怪陸平原以下諸人世所稱結匠,名為擬古,不成畫虎,未嘗不廢讀憮然”,“自信擬作之不畔于古”①[韓]權斗經(jīng):《蒼雪齋集》,首爾:景仁文化社,1996 年,第 372 頁。。 他擬《十九首》就不是機械照搬。《十九首》有兩首采物懷人的詩,《庭中有奇樹》是院中采花,《涉江采芙蓉》是水濱采蓮,而權斗經(jīng)的仿作已經(jīng)能在超越兩種情境后,新創(chuàng)意象群落寄托采物懷人的詩學主題。如其《纖手采葛藟》“纖手采葛藟,為君作綈绤。竊愁涼風多,獻君恐見擲。裁縫篋笥中,珍重自愛惜。四時遞往復,寒盡當暑赫。綈绤有時御,棄妾豈終斥。一心奉君子,皓首期無斁?!边@首詩采物懷人的主題、真切動人的氣象與《十九首》逼肖,但意象設計的靈感卻融入《詩·周南·葛覃》,彰顯了作者深厚的漢學修養(yǎng),同時愛人別離之情的表達也很成功。三組擬詩的創(chuàng)作歷程,清晰見出朝鮮詩人學《十九首》抒情美學從刻板生澀到渾然天成的境界提升。
宇文所安曾評價《十九首》時代的詩歌說,“這一時期詩歌所共有的是主題(theme)、話題(topic)、描寫的順序、描寫的公式和一系列語言習慣”②[美]宇文所安:《中國早期詩歌的生成》,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2年,第83頁。,對詩人來講,領會詩歌經(jīng)典中大致固定的語詞程序、意象組合、場景要素,爛熟于心后在不同的詩體中就可以自由運用,從而超越語言層面的束縛。如金浩然齋(1681-1722)《對月思家》:“草堂漏聲殘,簾外月輪高。愁人自不寐,寥寥坐清宵。凄凄葉露色,咽咽泉水聲。涼風逼我衣,河漢已西傾。離情不可禁,對此空傷神。南北憶弟兄,天涯作孤身。春雁已歸盡,素書無處托。一吟復一嘆,潸然淚自落?!薄懊髟隆?、“攬衣”、“彷徨”、“徘徊”、“愁思”、“流淚”的“公式”,源于《明月何皎皎》。此種情形也發(fā)生在韓國諺文文學之中,請看以下四首時調。
無名氏:
照在我愛人東窗的明月啊,他是獨眠,或者有女在抱?請明明白白告訴我,這事兒生死攸關!
太宗李芳遠(1367-1422)《何如歌》:
這般生亦能何如,那般活亦能何如。萬壽山漫山葛藤,相擁纏繞亦能何如。我與爾愿效仿藤盤繞,共享百年齊天洪福。
申欽:
雪山飛村埋石徑,柴門常關客稀清。夜靜舉頭望明月,拱手相邀入客廳。遠離塵囂忘辱榮,琴書散盡一身輕。天邊無憂客,吾與白鷗同。飲樂玩世亦知非,君不見農人耕作信陵墳。百年亦草草,不樂何為。
金壽長:(1690-?)
貪奢華無非謊言,圖富貴空夢一場。北邙山峻嶺上,待到輀車搖鈴不響。任誰人哭又嚎 焦急發(fā)狂,無路跟隨去向往。
第一首與《明月何皎皎》的睹月懷人,第二首與《冉冉孤生竹》的“兔絲附女蘿”之喻,第三四首與《驅車上東門》、《去者日以疏》的人生自覺意識、及時行樂的主題、“北邙山”墳丘意象,均存在顯而易見的聯(lián)系。
李朝后期詩人作品中,《十九首》語言層面的模仿特征雖已經(jīng)黯淡,但核心要素常被吸收運用,《十九首》中的中國詩歌技巧已經(jīng)融入韓國文學的血脈中。韓國文學完全放棄漢語書寫后,也并不意味著走出了中韓文學的第三空間,只不過是在象征意義上滿足了韓國詩人清除民族文學認同的最后障礙的愿望,文學雜糅變得更加隱蔽而已。
朝鮮李朝《十九首》的擬作潮流初始追隨的是明代復古詩潮之節(jié)奏,同樣有著復興抒情美學的意義。朝鮮精英階層秉持強烈的民族意識,將之融入風流美學的共鳴,創(chuàng)造了鮮明的歷史特色與獨有的民族書寫,皴染出漢文化圈中一道新鮮的文學風景。在以漢語雅言書寫普世之情的詩篇中,東國特色的主題意象,道義自持的士子精神,同時鑄成了渾厚澎湃的審美力。審視明代中韓詩賦外交的實踐,共同的語言、文學樣式只是為文學互動建立形式的前提,而文學符號所承載的審美共通感才是真正的心靈共鳴的基石所在?!拔幕町惖慕徊嫒诤希谶@里反民族主義的模棱兩可的民族空間變成了一種新的轉換的文化的雜糅物”①Homi K.Bhabha, Introduction:Narrating the Nation,Nation and Narration,Oxon, U.K.:Routledge,1990,pp.1-7.,東國《十九首》的擬詩史,也是嶄新的第三空間文化創(chuàng)造物的生成史。
我們常發(fā)現(xiàn),韓國學者研究韓國漢詩時常注意其中的中國要素,而中國學者多注意韓國漢文學的本土特點,但無論求同抑或是存異,傳統(tǒng)比較文學的方法論背后常隱藏著中華文化中心主義的優(yōu)越意識,這也是激發(fā)韓國民族主義情緒的敏感點。20世紀多元文化主義下的跨文化研究對民族文化平等性的維護,為民族間文化的對話與溝通打開大門。而文化間性(Interculturality)視角,超越了比較研究的求同存異,跨文化研究的互動并存,從文化間的融合現(xiàn)象出發(fā),促進不同文化間的理解與接受,為達到多民族文化的整合愿景。間性文化主義相比多元文化主義的理論主張的進步體現(xiàn)在:“在既認可差異性又實現(xiàn)一體化的雙重目的當中,‘間性’更多地強調了后一個目的?!雹冢鄯ǎ莶闋査埂ぬ├眨骸妒情g性文化主義還是多元文化主義》,《國外理論動態(tài)》2013年第7期,第53頁。就本論題而言,文化間性視角是對中國中心主義與韓國民族主義的雙重超越,是反文化霸權的建設理論,描述韓國文學與中國文學的文化融合現(xiàn)象,超越民族主義與殖民主義的理論視角,重新審視漢文化圈的文學遺產(chǎn)無疑有著積極的價值。在文化間性的視角下,源于中華又發(fā)展于東國的文學雜糅現(xiàn)象足以成為今日東亞共同美感理論建構的可能性路徑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