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志鴻,管喬中
(1.汕頭市政協(xié),廣東 汕頭 515000;2.韓山書院,廣東 潮州 521041)
《紅樓夢》人物形象研究
——薛寶釵篇
黃志鴻1,管喬中2
(1.汕頭市政協(xié),廣東 汕頭 515000;2.韓山書院,廣東 潮州 521041)
《紅樓夢》中的薛寶釵,在賈府這個派系摩擦、嫡庶爭奪、主奴矛盾非常復雜的環(huán)境中,依仗她的所謂“金玉良緣”經(jīng)營賈府,爭取得到寶玉的“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云”以實現(xiàn)自己的志氣才略。她需要進取時能“行為豁達”、“小惠全大體”,該“退守”時則能“藏愚”、“守拙”;她自私偽善、陰險殘忍、冷酷無情,對于封建制度、封建思想、封建禮教從自覺衛(wèi)道到自愿的殉葬;她從一個“清凈潔白的女兒”,異化成為了冷酷無情的“沽名釣譽”的“國賊祿鬼”。
《紅樓夢》;薛寶釵;志氣才略;“金玉良緣”;人性異化
一
那個幽深的峽谷沒有太陽,可薛寶釵卻看到“光明”。那個彌漫烏煙瘴氣的年代,林黛玉為之窒息,薛寶釵卻生活得如魚得水。在大觀園里,蘅蕪院中,薛寶釵的閨房“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無”(第40回555頁。本文所引《紅樓夢》原文,皆據(jù)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以下只標明回數(shù)與頁碼),使人不禁想起它的主人的“冷”。賈寶玉曾在那里聞到“一陣陣涼森森甜絲絲的幽香”,據(jù)說就是她常吃的藥丸——“冷香丸”的香氣(第8回126頁)。“冷”,也許正是她性格的象征。
她有美麗的容顏,“臉若銀盤,眼同水杏,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比林黛玉另具一種嫵媚風流”(第28回402頁),就連寶玉也曾禁不住為她的“肌膚豐澤”動過心。她敏捷的詩才足以與林黛玉抗衡,不少人曾為之拍案叫好。我們并不欣賞她“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云”的大志,也不欣賞她“欲償白帝宜清潔”的愚忠,她“悵望西風抱悶思,蓼紅葦白斷腸時”的惆悵情緒也難以引起我們的共鳴。她諷刺不走“仕途經(jīng)濟”之道、好發(fā)“異端邪說”的寶玉是“眼前道路無經(jīng)緯,皮里春秋空黑黃”,也引起我們的反感。她正值豆蔻年華,卻有淡泊的生活習慣,“床上只吊著青紗帳幔,衾褥也十分樸素”(第40回555頁)。這也許是封建正統(tǒng)思想對她的靈魂“凈化”的奇跡,然而這只是一個假象。因為她自甘淡泊,但志在“青云”。她才學超群,“通今博古”:惜春作畫時,她發(fā)表了一套遠近疏密、主賓藏露的極其出色的議論;聽戲時她“無書不知”,懂得《山門》中的《寄生草》是如何“鏗鏘頓挫”、“詞藻”“極妙”;寶玉受到出世的“機鋒”“移性”,聰慧的黛玉在攻掉他的“禪機”時,她當即能拿出六祖慧能的故事來做切實有力的“助戰(zhàn)”。她見識過人,才干出眾,參加賈府的“三架馬車”式的“臨時內閣”,她“小惠全大體”的權術,精明的探春也不能企及。在薛家,她“指揮若定”:指點薛蟠發(fā)放貨物、酬謝人情,勸薛蟠不要倚勢欺壓別人,“彈壓”潑嫂夏金桂的“跋扈”,替未來的弟媳邢岫煙掩蓋“當票”和考慮以后居家過日子的種種問題??傊x者無時無地不發(fā)現(xiàn)她是那么“賢”、“識”、“端方”、“貞靜”、“嫻雅”、“豁達”、“老實”、“穩(wěn)重和平”。賈母十分稱贊她,王夫人和鳳姐非常賞識她,賈元春格外器重她,史湘云曾經(jīng)對她崇拜得五體投地,連壞心眼的趙姨娘也說她的好話。甚至,一直就對她抱有戒心的林黛玉,也曾經(jīng)心悅誠服地被她的“蘭言”感動過。她像一個“完人”──一個和皇商小姐的身份十分相稱的“完人”。
然而,我們卻不喜歡她。因為我們在聞到她“甜絲絲”的幽“香”的同時,卻也感覺到她“一陣陣涼森森”的“冷”氣。薛寶釵這個誕生于封建皇商家庭的少女,在博覽群書、虔誠地接受“德言工容”的“四德”教育的同時,就已深深地認識了金錢與權勢的價值。在她的為人處事中,不難聞到她身上的某些銅臭氣。
正是這一切,使她自小就有這樣的志氣與抱負:入宮“充為才人贊善之職”。賈元春的道路是她夢寐以求的理想。她的志在“青云”的《柳絮詞》正是詠物言志的心聲。
寶玉和黛玉,在反對束縛思想、禁錮靈魂的封建禮教的道路上,找到了共同的思想基礎?!罢y(tǒng)”的她,卻在自己少女心靈的神殿上,把“孔孟之道”與“程朱理學”安放在至尊至圣的位置。她對偷讀《西廂記》和《牡丹亭》的林黛玉要加以“審”訊,并誨人不倦地教訓她:“咱們女孩兒家不認得字的倒好”,“女子無才便是德,總以貞靜為主,女工還是第二件”(第64回913頁)。她以大姐姐的身分居高臨下地責備史湘云:“一個女孩兒家,只管拿著詩作正經(jīng)事講起來,叫有學問的人聽了,反笑話說不守本分的?!保ǖ?9回675頁)她嘲笑苦心學詩的香菱,埋怨被黛玉“引”了,指責說“何苦自尋煩惱。都是顰兒引的你,我和他算賬去”(第48回667頁)。她批評興利除弊的探春“利欲熏心”,把朱子甚至孔子都“看虛了”,并苦口婆心地開導她:“學問中便是正事……不拿學問提著,便都流入市俗去了?!保ǖ?6回785頁)她花更多的精力勸寶玉認真讀八股文,走“仕途經(jīng)濟”的道路;寶玉被指控為“流蕩優(yōu)伶”、“淫辱母婢”,挨了賈政毒打,她去看望,“嘆”道:“早聽人一句話,也不至今日?!保ǖ?4回461頁)
對于奴化的封建主義,她忠心信仰,虔誠膜拜,主動賣力宣揚,自覺積極地維護捍衛(wèi)。封建意識在她的心田深深扎根,封建思想化成了她的靈魂,溶進了她的血液,指揮著她的行動,支配著她的情感。封建主義的雨露滋潤著薛寶釵這朵美麗迷人的封建階級之花,封建主義的模具鑄出了薛寶釵這個封建皇商小姐的標準模式。
歷史的命運并不按照薛寶釵的愿望運行,偏偏沒有“好風”可讓她“憑借力”,她“青云”有志,可惜“達部”無門。因此,她來到京城之后,只有寄住于姨母家──賈府。這個“鐘鳴鼎食”的豪門望族,充滿著派系摩擦、嫡庶爭奪、主奴矛盾,以及各種各樣的復雜關系。名、利、權、位,明爭、暗斗,飛短、流長……純潔聰明富于感情的林黛玉,在此常覺“心里煩難”,難于立足,感到深深的壓抑;但“世事洞明”、“人情練達”的寶釵,卻左右逢源,得心應手。
這個少女有著與其年齡極不相稱的老成持重、老謀深算,她有一整套立身處世、待人接物的準則。須靜默觀察、以待時機,她便“罕言寡語,人謂藏愚,安分隨時,自云守拙”;“進取”時,她便“行為豁達”,“小惠全大體”;該“退守”時,她又“不干己事不開口,一問搖頭三不知”(第55回780頁)。是否符合她的利益,是否“干己事”,正是她考慮問題的出發(fā)點。她的生活準則,就是她“仕途經(jīng)濟”式的志氣和才略的充分表現(xiàn)。
二
在賈府,隨處都有矛盾,關系像網(wǎng)一般錯綜復雜,但這難不倒薛寶釵這位精通“關系學”的行家。對待長輩和姐妹,她“嫻靜端方”、“穩(wěn)重和平”,博得她們的交口贊譽。對待丫環(huán)仆婦,她溫柔關照、多施小惠,因而“深得下人之心”。人人都看不起的趙姨娘和賈環(huán),她也忘不了細針密線地縫好了“關系”。賈環(huán)和鶯兒賭錢耍歪,她責備鶯兒,為賈環(huán)開脫;分送土儀,趙姨娘也有一份,獲得“又展樣,又大方,怎么叫人不敬服呢”的夸獎(第67回953頁)。
她的確很“會做人”。很贊賞她的賈母為她做生日,問她“愛聽何戲,喜吃何物”,她“深知賈母年老人,喜熱鬧戲文,愛吃甜爛之食,便總依賈母往日素喜者說了出來”(第22回301頁)。這里,她把優(yōu)雅得體的“孝順”與奉承討好天衣無縫地化為一體。有一次,當賈母揶揄鳳姐太“乖”時,寶釵在一旁笑道:“我來了這么幾年,留神看起來,鳳丫頭憑她怎么巧,再巧不過老太太去?!辟Z母聽了,十分得意,竟倚老賣老地說年青時比鳳姐“還來得”。鳳姐因為賈母的取笑揶揄實際包含著對她的欣賞,也心滿意足。王夫人也因為賈母在取笑鳳姐時說她“可憐見的,不大說話,和木頭似的”,可這和“嘴乖”而“得人疼”的鳳姐相比,賈母實際是在賞識她的“老實可靠”,因而也心情舒暢。由于薛寶釵對她的奉承的必然的連鎖反應了如指掌,因而她的爐火純青的拍馬取得了一箭三雕、“立竿見影”的效果。賈母當即稱贊:“千真萬真,從我們家四個女孩兒算起,全不如寶丫頭?!保ǖ?5回477-478頁)說“四個”,是把入宮的賈元春也算在內,這恐怕是至高無上的褒獎了;因而王夫人也馬上幫腔:“這倒不是假話”。
她的奉承討好的工夫還有很特出的表演。金釧無辜受王夫人的冤屈,被打被攆,“含恥辱”憤恨投井的消息傳出,寶玉“心中早又五內摧傷”,“哈巴兒”式的襲人也“不覺流下淚來”,王夫人本人也還會“哭”,可是這位皇商小姐完全無動于衷,而且陰冷地說“這也奇了”,并立即“忙向王夫人處來安慰”(這才真正“奇了”:受“安慰”的竟是迫死人的人?。K犃送醴蛉瞬荒茏詧A其說的掩飾之后,馬上“承意順志”地裝得十分幼稚天真,忽而說金釧“不是賭氣投井,多半他下去住著,或是在井跟前憨頑,失了腳掉下去的”;忽而又把被“打”被“攆”說成是“出去”,既是“出去,自然要到各處頑頑逛逛,豈有這樣大氣的理!”接著,她又稱贊“姨娘是慈善人”,說金釧“縱然有這樣大氣,也不過是個糊涂人,也不為可惜”(第32回450頁)。于是,這位“隨分從時”的皇商小姐實際上成了“迫死人有理無罪”的理論創(chuàng)立者。從她裝癡作呆的“天真幼稚”背后,可窺見她那陰險虛偽、奸詐詭譎的靈魂。
聽了她的“安慰”之后,王夫人還是說“到底我心不安”。她又嘆道:“姨娘也不必念念于此,十分過不去,不過多賞他幾兩銀子發(fā)送他,也就盡主仆之情了?!甭牭酵醴蛉苏f已“賞了”金釧娘“五十兩銀子”,一時又沒兩套新衣服,又不敢去向“有心的”“林妹妹”取用時,她又不避“忌諱”地自告奮勇愿用自己的“兩套衣服”給金釧“妝裹”(第32回450-451頁)。看來,這位皇商小姐認為:花“幾兩銀子”便可購買到“十分過不去”時的良心上的“安”;如果不是“十分過不去”,恐怕連“幾兩銀子”也值不得花!相比之下,花了“五十兩銀子”還覺得“到底我心不安”的王夫人還殘存一線未泯的天良,而薛寶釵卻冷酷得連這點“天良”都沒有了。這里,她花了一番“安慰”和“兩套衣服”就又收到一石三鳥的功效:既取得王夫人對自己的不“忌諱”的“行為豁達”的良好印象;又用這不“忌諱”來襯托出早被王夫人認為是“有心的”林黛玉更加“有心”;同時還以自己的“安慰”來減少王夫人的憂慮,消除她的“不安”,曲盡對姨母的“孝道”。這對于既富且貴的王夫人,再也沒有比她的這分“精神禮物”更加可貴的了。
她又是“頌圣”的老手。元春歸省時要諸姐妹各賦詩一首,盡管賈妃也自知“素乏捷才,且不長于吟詠”,可薛寶釵這位“冷”才女卻在一連串的“凝暉鐘瑞”、“華云祥日”、“文風”、“孝化”等全面“頌圣”之后,還一定要來一個“睿藻仙才盈彩筆,自慚何敢再為辭”。姐妹們的詩也都是應制式的“頌圣”之作,可是相比之下,她的“頌圣”卻顯得特別卑屈,特別諂媚,堪稱“應制體”中最為出類拔萃的壓卷之作。同時,因為她在元春把“紅香綠玉”改為“怡紅快綠”時,就已“窺測”出賈妃不喜歡“綠玉”等字眼,便鄭重其事地指點寶玉把他詩中的“綠玉”改為“綠蠟”,為的是千方百計地迎合賈妃的意趣。寶玉想不起“綠蠟”的出典,她立即教訓一番:“將來金殿對策,你大約連趙錢孫李都忘了呢!”(第18回253頁)可見,念念不忘“仕途經(jīng)濟”的她,是把賈妃這次姐妹做詩當作小型的“金殿對策”而誠惶誠恐呢!當寶玉感謝她指點,說要叫她“師父”,不叫“姐姐”時,她說:“誰是你姐姐?那上頭穿黃袍的才是你姐姐?!保ǖ?回254頁)言為心聲,語意之間,已充分流露出她對寶玉有一個“穿黃袍”的姐姐的歆羨之情。在此之后,元春曾送出一個平淡無奇的燈謎,可是她近前一看,“并無甚新奇,口中少不得稱贊,只說難猜,故意尋思,其實一見就猜著了”(第22回310頁)。毋庸置疑,“關系學”的精髓已溶化在她的本能之中了。她的努力并沒有白費:賈元春終于在賜端午節(jié)禮時僅僅給她一人以與寶玉相同的禮品,這就等于暗示她是寶玉未來的最可能的婚姻配偶。
正是如上所述的種種,使薛寶釵博得賈府的幾乎所有人(尤其是那些當權人物)的極好的印象。她在應付賈府的各種復雜關系時,都能做到胸有成竹,舉重若輕,應付裕如。以后,賈府的統(tǒng)治者讓她參加“三架馬車”式的“臨時內閣”,選定她作為“命根子”寶玉的配偶,正是她苦心經(jīng)營的結果,而她的“關系學”,正是來自她的志氣與才略,來自她根深蒂固的封建人生觀。
不要認為她的一切活動都是直接為了“爬上寶二奶奶的寶座”,如果那樣看的話,倒是失之膚淺,倒是小視了她的志氣和才略。以她那近乎“完人”的皇商閨秀,要找一個像寶玉一樣的富貴公子為配偶,并非難事。實際上,她是要經(jīng)營賈府,還努力把自己培養(yǎng)成賈府“內當家”的“接班人”,她想“補”封建的賈府之“天”。
她相信“禍因惡積,福緣善慶”的人生哲學,高瞻遠矚,不計小利。她不像鳳姐那樣“從來不信什么陰司地獄報應”,盡管她對金釧的死無動于衷,她卻又沒有公開地、直接地、明目張膽地干壞事。鳳姐給人以“惡人”的印象,叫人望而生畏;而她卻一直保持著“貞靜”、“老實”、“穩(wěn)重和平”的風姿。她沒有鳳姐“便告我家謀反也沒事的”那樣的囂張氣焰和兇橫惡毒;她那城府之深、眼光之遠、考慮之周、策略之巧,卻大可以叫鳳姐自嘆望塵莫及。
她也不像探春那樣盡管精明強干但卻較多地僅是“搜剔小利”,她的戰(zhàn)略眼光遠在探春之上。在鳳姐生病時賈府的“三架馬車”式的“臨時內閣”中,她雖處于客卿的地位,說話不多,但從她在議事廳上最后發(fā)表的長篇大論而玩弄權術的“施政演說”不難發(fā)現(xiàn),她才是主要的決策者。她在治理賈府時的一整套正統(tǒng)的指導思想和工作部署,她的“小惠全大體”的出色措施,她對探春稍微越出封建正統(tǒng)思想的駁議,都不過是她力圖掌握賈府內政的精彩預演。登上“寶二奶奶”寶座不過是她的志氣和才略、她整個“戰(zhàn)略意圖”中的一個構成部分或一個具體環(huán)節(jié)而已。在“入宮”無望之后,她的抱負是:確立、鞏固和提高她在賈府中的地位,包括當上“寶二奶奶”,力圖作這個即將頹敗的封建家族的“中流砥柱”。她是一個沒落封建制度的“補天派”的典型。續(xù)書的作者辜負了薛寶釵的志氣和才略,也辜負了曹雪芹的藝術匠心,沒有寫好婚后的薛寶釵。以寶釵的“理智型”性格,即使她在婚姻上遭到不幸,她那高瞻遠矚的精神狀態(tài)也絕不會那么容易就崩潰下去。只有她,才是最有資格收拾賈府殘局的人物。
三
每一個少女都有她甜蜜的愛情。愛情對于美麗純真的黛玉并沒有帶來多少歡樂,倒是更多她帶來了痛苦,黛玉也為愛情流盡了眼淚,流盡了心血,付出了生命。而薛寶釵是否也有她的愛情呢?帶著她專門制作的、珍貴的“金鎖”,薛寶釵跨進賈府,踏入大觀園。她的“金鎖”與寶玉的“寶玉”正好配成“金玉良緣”。她的母親、她自己、還有丫環(huán)鶯兒總是有意無意兜售這據(jù)說是“前世注定”的“金玉良緣”。這,也許就是她“愛情”的形式。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勸寶玉要“讀書明理”、“輔國治民”,力圖把寶玉納入她“補天”的思想意圖,納入她“仕途經(jīng)濟”、“立身揚名”的人生軌道。這,應該就是她“愛情”的內容。
然而“頑石”一般的寶玉卻偏偏只念“木石前盟”。她的一切努力,非但不能將寶玉往“仕途經(jīng)濟”的人生軌道上拉。反之,心心相印的二玉卻一起往叛逆的道路上越走越遠。原來,林黛玉是用整個心靈在愛,而薛寶釵卻是用整個理智在“愛”,這就是她們的愛的根本區(qū)別。在愛情上,黛玉與寶釵兩種強烈的個性形成鮮明的對照:“感情型”與“理智型”;而從思想本質上看,這其實也是一種對立。
透過寶釵和寶玉表姐弟之間的那層“閑話吟詩”以至“談情說愛”的薄紗,常??梢钥吹侥菚r隱時現(xiàn)的兩種針鋒相對的思想較量和交鋒。有一次,她又說起“仕途經(jīng)濟”,寶玉“不管人臉上過的去過不去,他就咳了一聲,拿起腳來走了”,使她“頓時羞得臉通紅,說又不是,不說又不是”。不過,正如她的追隨者花襲人所稱贊的,“真真有涵養(yǎng),心地寬大”的她,“過后還是照舊一樣”,這可真該“叫人敬重”(第30回445頁)。她的堅定不移的信仰和堅韌不拔的性格,使她養(yǎng)成這良好的“涵養(yǎng)”和“寬大”的“心地”,這正是“理智型”的重要標志。
思想的交鋒,感情的沖突,矛盾碰撞的火花……在飲酒賦詩的日常生活的敘寫中,曹雪芹的深藏得非常隱蔽的褒貶毀譽,還是時不時地流露出來,引導我們去作進一步思考。對寶釵正統(tǒng)的封建宣傳和說教已深惡痛絕的寶玉,有一次聽了她諄諄的“見機導勸”之后,生氣地說:“好好的一個清凈潔白女兒,也學的沽名釣譽,入了國賊祿鬼之流!”(第36回486頁)真是一針見血、千古不易之論。這在一向尊重“女兒”、認為“女兒”比男人“清凈”得多、可愛得多的寶玉來說,是十分反常的,而這“反?!鼻∏【屯嘎读松羁痰恼鎸崱?/p>
盡管她最后獲得了婚姻的“成功”或“勝利”,但自始至終,正如她“雪洞一般”的閨房象征了她空虛的靈魂一樣,她并不懂得什么叫“愛情”,也更沒有得到賈寶玉的“愛情”。封建主義在這個本來是聰明美麗的少女身上創(chuàng)造了奇跡:為了不“越軌”,為了恪守“婦道”,她必須不懂、也不敢去懂得什么叫“愛情”。那是一個禁錮人的個性、扭曲人的靈魂、鉗制人的感情的時代,而薛寶釵正是這個時代的標本。
薛寶釵不但要“改造”寶玉,也要“改造”從來不曾勸寶玉去“立身揚名”的黛玉。有一次,二玉因“求全之毀,不虞之隙”發(fā)生了口角之后又一次得到和解,黛玉被鳳姐拉到賈母那里,剛好寶釵在場。說笑間,寶釵說她“怕熱”,寶玉搭訕笑道:“怪不得他們拿姐姐比楊妃,原來也體豐怯熱?!睂氣O聽說,“不由的大怒”,“冷笑了兩聲”,對著剛好來找扇子的丫頭靚兒,指桑罵槐地厲聲恐嚇:“你要仔細……”(第30回422頁)。原來,無心的寶玉卻刺中了“有心人”的她想入宮而又未能如愿以償?shù)耐刺?,她怎能不“大怒”?看來,這個“穩(wěn)重平和”的“淑女”一旦翻了臉,竟是如此可怕。她一下子就換上一付完全相反的臉孔,這使人們甚至弄不明白,究竟哪一付臉孔才是她的本來面目?這時,“聽見寶玉奚落寶釵”,“面上有得意之態(tài)”的黛玉問她“聽了兩出什么戲”,她明知二玉的口角是經(jīng)過寶玉的委曲求全的認錯才和解的,卻故意賣了個關子,說:“我看的是李逵罵了宋江,后來又賠不是。”寶玉不知其中有個圈套,笑道:“姐姐通今博古,色色都知道,怎么連這一出戲的名字也不知道,說了這一串子。這叫《負荊請罪》。”這時她才笑著反擊:“原來這叫‘負荊請罪’!你們博古通今,才知道‘負荊請罪’,我不知道什么是‘負荊請罪’!”(第30回422-432頁)說得二玉“早把臉羞紅了”。就這樣,這位“貞靜”的“淑女”,完全把自己平時“豁達”、“穩(wěn)重”、“嫻雅”的面紗扯下來,露出了她遠遠超過黛玉的絕非善意的尖酸刻薄。人們在聞到她身上散發(fā)出來的醋味的同時,更從她“笑”著說的話里感到那種咬牙切齒的敵意。
又有一次,黛玉在行酒令時說了《西廂記》、《牡丹亭》的句子。事后就被寶釵叫到蘅蕪院,用開玩笑的口吻恐嚇黛玉:“你跪下,我要審你?!比缓蟆巴菩闹酶埂钡赜谩搬橅榧徔棥钡摹胺謨戎隆眮黹_導黛玉,并說:“最怕見了些雜書,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保ǖ?2回582-583頁)在她看來,讀《西廂記》和《牡丹亭》等“雜書”,對于“千金小姐”來說就是犯法,就該“跪下受審”。從她這一席“諄諄善誘”而又“義正詞嚴”的話里,不難聽出她的潛臺詞是:你黛玉與寶玉的愛情正是“移了性情”的壞事,發(fā)展下去將是“不可救了”的。叛逆的黛玉對自由愛情的覺醒也只是朦朧的,面對著強大的、根深蒂固的封建習慣勢力,面對著薛寶釵孜孜不倦的“教誨”,她也只能“垂頭吃茶”,口里稱“是”。這里,城府甚深的薛寶釵正是采用“攻心為上,攻城為下”的戰(zhàn)略來瓦解叛逆的黛玉的精神支柱。幼稚的、缺乏思想武器的黛玉絕非她的對手。然而,薛寶釵只是取得黛玉一時的“心下暗伏”,在此之后,一連串事實證明:黛玉并沒放棄對人性覺醒的愛情的強烈追求。可見,權術家的寶釵即使伺瑕導隙、挖空心思,但那“教育效果”是短暫的,最終還是徒勞的。
可是,薛寶釵出自她的與黛玉搞緩和的“戰(zhàn)略需要”,仍然下決心要和黛玉建立“金蘭契”,因而,當黛玉病時,她到瀟湘館來探望黛玉,關切地說:“每年間鬧一春一夏,又不老又不小,成什么?”讀者會不禁擔心:這話會不會加重敏感的、“心病”很深的黛玉的精神負擔?因此,當她建議“再請一個高明的”醫(yī)生時,黛玉果然悲觀地說:“不中用,我知道這病是不能好的了。”但她卻“文不對題”地說:“你素日吃的竟不能添養(yǎng)精神氣血,也不是好事。”這里,她雖深知黛玉的病是因處境惡劣造成“心里煩難”所致,可依然有意避開“病因”,說到“病象”上去,這又使黛玉不得不發(fā)出“死生有命,富貴在天”的悲嘆(第45回623-626頁)。看來,從她的這些“金蘭語”中,細心的讀者是可以品出“契”的味道的。
當時,寶釵見黛玉“說話之間,已咳嗽了兩三次”,便運用中醫(yī)知識,給黛玉指出用人參肉桂等陽藥的“不宜”,叫黛玉要常吃“滋陰補氣”的燕窩粥,“若吃慣了,比藥還強”。她說得又體貼又入情入理,盡管她還是避開黛玉的“心病”的話題,但對她這樣體貼和關心,敏感的、寄人籬下又很少受到別人關懷的黛玉果然深受感動,立刻把自己的心掏出來。她檢討自己過去的“多心”,說過去認為寶釵“心里藏奸”是“錯了”,她感謝寶釵的“竟不介意”,并且把自己并非“正經(jīng)主子”,在別人“虎視眈眈,背地里言三語四的”的環(huán)境里的“心里煩難”訴說了出來。動了感情的黛玉對寶釵是真心實意地認作“金蘭契”的;可是,“理智型”的寶釵卻連一點兒感情反應都沒有,竟圓滑地避開黛玉訴說“心里煩難”的話頭,僅用“我也和你一樣”的空洞同情來搪塞。而當黛玉情真意切地指出她們絕不“一樣”,嘆息自己“豈有不”討人“嫌”的處境時,寶釵卻笑道:“將來也不過多費得一副嫁妝罷了,如今也愁不到這里。”看起來,她似乎是在開黛玉與寶玉關系的玩笑,但其實,說“玩笑”既避開了黛玉的“心里煩難”,故意談起黛玉高興聽的事;又表明她是寶黛未來婚事的贊同者,解除了黛玉的敵意。接著,她又唱起恐怕連她自己也未必相信的“同病相憐”的老調,販賣她的“多一事不如省一事”的人生哲學,并且還要送幾兩燕窩給黛玉。對于她的這種關心,“天真爛漫,相見以天”(涂嬴語)的黛玉當然看不出她隱藏得非常巧妙的虛偽,而是十分感激,并斷定“難得你多情如此”……在這“金蘭契”中,“感情型”和“理智型”這兩個典型的個性又一次形成強烈的對照。對于黛玉的感謝,寶釵“豪爽”地回答:“這有什么放在口里的!”后面卻又冒出一句:“只愁我人人跟前失于應候罷了?!保ǖ?5回623-626頁)這真是畫龍點睛之筆!讀者至此才恍然大悟:原來她的這一連串的關心、安慰和要送燕窩來的目的,并不是什么“金蘭契”和“金蘭語”,只不過是唯恐在包括黛玉在內的“人人跟前失于應候”罷了。這可真是“無一貶詞,而情偽畢露”??磥?,曹雪芹正是用這別具匠心的藝術手法,來勾勒寶釵這個人物的靈魂。
四
當然,如果認為在“金蘭契”中寶釵是在搞“陰謀”,那也只是把她“丑角化”。其實,她還有著提高自己在賈府中的地位的良苦用心:她“深知”黛玉是賈府“命根子”寶玉的“心上第一人”,如果繼續(xù)與黛玉保持著緊張微妙的敵對狀態(tài)而不設法搞搞“緩和”,來個“將欲取之,必先與之”,那么,她在賈府當權派心目中豈不是還有并不“盡善盡美”之處嗎?現(xiàn)在,花費了一番“金蘭語”和幾兩燕窩,既換得黛玉的衷心感激,又可間接地獲得寶玉的好感,在寶釵看來,豈不是十分“劃得來”的事嗎?
然而,一時被掩蓋的真實,是總要顯露出來的。在發(fā)生了紫鵑“試忙玉”事件之后,有一次,黛玉要認薛姨媽做娘,寶釵忙道:“認不得的。”并暗示黛玉是“我哥哥已經(jīng)相準了”的對象,“只等來家就下定了”(第57回813頁)。居然把黛玉與無惡不作的流氓薛蟠扯在一塊!這玩笑是開得頗為卑劣的。因為,她深知自己那寶貝哥哥是個什么貨色,也深知黛玉的敏感自尊和易受傷害的性格,因此可以認為這是對黛玉的一次侮辱;而這種侮辱應該被認為是有著打擊黛玉的愛情希望的用心的??梢姡遣皇嵌裎磥砘槭碌恼鎸嵸澩??她是不是有誠意地在“互剖金蘭語”?恐怕都是不難作出否定的答案的。“任是無情也動人!”寶釵在壽怡紅夜宴掣到的酒令簽,恰恰是她自己的寫照。當然,說她“無情”,并不是說她沒有“人”的情愫,而是說,她有的是不近人情的、甚至是冷酷無情的“情”。
在大觀園里,黛玉差不多總是伴著眼淚度日,而寶釵幾乎從來沒有掉過眼淚。我們見到的唯一一次,是當她那“呆霸王”哥哥薛蟠在氣頭上說她心里惦著“金玉良緣”,說她“行動護著”寶玉時,她氣得哭了起來,這幾乎是她唯一的一次流了眼淚。而那原因其實是:她哥哥竟然揭開了她那最隱秘的、最不敢拿出來見天日的心事,像她這樣“端方”“貞靜”的封建閨秀,怎么可以想男人?怎么可以袒護男人?這還了得?于是,她不得不氣急敗壞地哭起來??磥?,寶釵幾乎從來沒有和任何一個最親愛的人(即使是她的母親)坦露過自己的心跡,人們無論在什么時候都很難捉摸到她真實的感情脈搏──不帶有“會做人”的虛偽色彩的感情脈搏。她真是一個嚴格按照“封建淑女”的全套規(guī)矩在自覺行動著的“理智”人,一個冷酷無情的“無情”人。
古話說:“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然而在前面提到的金釧悲劇中,她卻能發(fā)出令人毛骨悚然的“這也奇了”的聲音。相比之下,冷酷的王夫人和奴性十足的花襲人可都還殘留著一點天良,還沒有完全喪失“惻隱之心”;但薛寶釵非但不會流淚,反而馬上想去獻殷勤,大鼓“如簧之舌”,不惜污蔑無辜的金釧。這里,她連一絲一毫的“惻隱之心”都喪失殆盡,剩下的只是冷酷和殘忍。在尤三姐壯烈自刎、柳湘蓮悲憤出走的悲劇中,自私成性的薛姨媽也為之“心甚嘆息”,挨過柳湘蓮的拳頭后又被柳湘蓮救過命的、曾打死人的薛蟠也連忙帶了小廝們在各處尋找湘蓮,還流了眼淚(第67回948頁)??梢?,他們的人性尚未完全泯滅,他們尚未完全喪失“惻隱之心”。可是這位“舉止嫻雅”,“讀書識字,較之乃兄竟高過十倍”(第4回64頁)的少女,聽了母親告訴他這消息,竟然“并不在意”,并說:“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這也是他們前生命定……”這里,她已經(jīng)完全沒有“惻隱之心”,而且成為一個用宿命論來自欺欺人的、冷酷無情的封建衛(wèi)道士。她還勸說“媽媽也不必為他們傷感”,“倒是”該“酬謝”她哥哥做生意時“那同伴去的伙計們”,“別叫人家看著無理似的”(第67回947-948頁)。在這位封建皇商小姐眼里,尤三姐和柳湘蓮的一死一走的悲劇不值一顧,還是她家做生意酬謝人情要緊。這就是她的做人邏輯,可見,她身上連一點人的正常感情幾乎都“冷”卻了,她的靈魂已經(jīng)沒有不被封建禮教污染的角落,哪怕是一個小小的角落。
我們不禁又聯(lián)想起“楊妃戲彩蝶”的故事。寶釵追撲著“一雙玉色蝴蝶”,來到滴翠亭,“在亭外聽見說話,便煞住腳往里細聽”。看來,這個“一問搖頭三不知”的少女,卻又很有偷聽人家隱私的習慣,或許這正是她對賈府進行“調查研究”的方法之一吧。她聽到小紅向墜兒談起她和賈蕓的私情,兩個人的對話,她全部都“細聽”去了。又聽亭里說“噯呀!咱們只顧說話,看有人來悄悄在外頭聽見”,于是寶釵立即使個“金蟬脫殼”之計,“故意放重腳步”,笑著叫道:“顰兒,我看你那里藏!”又問“唬怔了”的小紅墜兒:“你們把林姑娘藏在那里了?”她還說:“我才在河那邊看著林姑娘在這里蹲著弄水兒的?!保ǖ?7回375-376頁)這真是一次既避嫌又嫁禍的精彩表演!她有意偷聽人家的隱私,又能預料到“人急造反,狗急跳墻”的可怕后果。為了避嫌,為了不“生事”和“無趣”,她不惜嫁禍于黛玉。這決不是老實善良的人在偶然的情況下作出的反應,只有真正堪稱“心機都不錯”的她才做得出。也許她的這種確確鑿鑿的隨機應變式的嫁禍行為,事先并沒有具體明確的計劃,然而這正是她的思想、意識、教養(yǎng)、心理、習慣等凝成的性格在這種場合下的必然反應,一句話,完全出自她的利己損人的本能。大觀園中的姐妹很多,為什么偏要選“顰兒”來替她“脫殼”?如果僅是開玩笑,她滿可以說后就往前趕路,為什么要坐實“林姑娘在這里蹲著”?因為她知道,只有“蹲著”才能聽見小紅的全部隱私。這可見她對黛玉的敵意之深。她像“蛇”一樣,為了自己的安全,自自然然地、近于無意地不“咬”別人,偏要“咬”黛玉“一口”,正是出自她那種“無情”的、損人利己的、冷酷殘忍的、對黛玉潛藏敵意的“薛寶釵本能”。
薛寶釵既能避嫌又可嫁禍的“金蟬脫殼”之計并不比鳳姐的“借劍殺人”遜色。鳳姐就明說自己是有意在干“刻毒事”,而寶釵的近于無意地要“咬”黛玉“一口”,正像“蛇”要向它所認為的敵手“咬一口”一樣,她自己未必意識到這是在干壞事。或許,她已經(jīng)習慣成自然;或許,她還認為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自衛(wèi)行為呢!因此,她的自自然然嫁禍于人,比有意嫁禍還更加令人心里發(fā)怵!看來,自私、偽善、心術不正在這個標準的封建“淑女”身上已成本能。她利己成性、損人成性、狡詐成性、說謊成性、作假成性,都是自自然然地干出來的。她不但已經(jīng)沒有“惻隱之心”,而且已經(jīng)沒有“羞惡之心”。她對自己的嫁禍“咬”人行為,滿意得“心中又好笑”,她欣賞自己的出色表演!
“任是無情也動人”,無論是在“金蘭契”中,還是在這令人感到可怕的“戲彩蝶”事件上,無論是對含恨而死的金釧潑污水以及乘機奉承討好的卑劣,或者是對壯烈自刎的尤三姐悲劇的冷酷的無動于衷,曹雪芹都把她這個“無情”人的虛偽、庸俗、利己的靈魂刻劃得神情畢現(xiàn),有血有肉,非常動人。如果說,結合著一系列真實的情節(jié)和細節(jié)描寫,借寶玉之口來評定她是一個“沽名釣譽”的“國賊祿鬼”,還只是間接地體現(xiàn)了曹雪芹對這一個人物的評價;那么,借著冥冥之中的偶然性的“任是無情也動人”的酒令簽,則可以說是直接體現(xiàn)了作家對這一人物的正面評價,體現(xiàn)了作家對這個人性已經(jīng)異化的“封建”淑女的基本上的否定。
盡管薛寶釵對封建主義虔誠信仰,自覺宣揚,堅決維護,勇敢捍衛(wèi),真是身體力行,忠心耿耿,盡管她已被賈府上下眾人都公認為典型的、標準的封建“淑女”,盡管她終于能爬上“寶二奶奶”的寶座,但命運是無情的,無情的歷史命運跟她這個“無情”人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等待著她的,不是賈府的昌盛,不是美滿的婚姻,不是夫榮妻貴、夫唱婦隨,而是“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賈寶玉的“懸崖撒手”,賈府的“抄沒”和“食盡鳥投林”的衰敗,令這個“冷”美人也就只能在“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的冰天雪地之中,找到她“冷”的靈魂和“冷”的歸宿。
如果說,賈寶玉林黛玉的形象所反映的,是堅持叛逆愛情的人性解放覺醒者,力圖沖出封建“鐵屋子”的摧殘人性的反動禁錮的悲劇過程;那么,薛寶釵的道路則是對于封建制度、封建思想忠心耿耿的從自覺的衛(wèi)道士到自愿的殉葬者的人性異化的過程,也是“好好的一個清凈潔白的女兒”異化成為冷酷無情的“沽名釣譽”的“國賊祿鬼”的過程。在這里,盡管真善美和假惡丑有辯證的膠葛和交叉,但兩者畢竟有其最后的分界線,是不能混為一談的。
歷史有它發(fā)展的必然:封建制度對它的反抗者和叛逆者并不仁慈,同時,在它潰敗時對于忠心的擁護者和自愿的殉葬者也并不仁慈。這也是社會、時代、人性的悲劇。盡管如此,人群之間,真善美與假惡丑的最后分界,還是必須劃清!
正如阿Q至今并沒有完全“斷子絕孫”一樣,“薛寶釵”的后代在我們的生活中也并未絕跡。在當今社會,某些角落,薛寶釵式藝術人物還左右逢源,得心應手,甚至有不少讀者想學習薛寶釵的權術。因此,薛寶釵這個藝術典型,還有“寶鑒”的意義,我們不能說薛寶釵“如魚得水”的時代過去了,只要有人群,只要“人性”有“異化”的可能,薛寶釵的“芳容”永存。
(致謝:本文寫作是在吳穎老師生前直接指導下成稿的,在此表示衷心感謝?。?/p>
A Study of the Images of Characters inThe Story of the Stone——Focusing on Xue Baochai
HUANG Zhi-hong1,GUAN Qiao-zhong2
(1.Shantou CPPCC,Shantou,Guangdong,515000;2.Hanshan Academy,Chaozhou,Guangdong,521041)
Attempting to obtain Baoyu’s belief that“When the strong wind comes he will whirl us upwards into the skies”to realize her ambition,Xue Baochai inThe story of the Stonerelies on what she calls“the marriage rites of gold and jade”to make something out of herself in the Jia fami?ly where the clash between factions,scramble for wives and concubines,friction between owners and slaves are very complicated.When she wants to advance,she has“a generous,accommodating disposi?tion”and shows“how small concessions can be made without loss of dignity”.When she wants to withdraw,she hides“in a cloak for stupidity”and prides herself on her simplicity.Selfish and hypo?critical,she is first a voluntary defender and last a funerary object of feudal system,ideology and Confucian ritualism.She is dehumanized from a“pure,innocent girl”into a cold and merciless one who joins“the ranks of time-servers and place-seekers,who sets such store by reputation”.
The Story of the Stone;Xue Baochai; ambition and talent;“the marriage rites of gold and jade”;dehumanization
I 207.411
A
1007-6883(2017)04-0077-08
2016-07-04
黃志鴻(1948-),男,廣東汕頭人,汕頭市政協(xié)辦公室退休干部。
責任編輯 黃部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