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夢飛
(聊城大學(xué) 運河學(xué)研究院, 山東 聊城 252059)
“河神大王”:晚清黃運沿岸地區(qū)祀蛇風(fēng)俗考述
胡夢飛
(聊城大學(xué) 運河學(xué)研究院, 山東 聊城 252059)
晚清時期,黃運沿岸地區(qū)逐漸出現(xiàn)了祀蛇風(fēng)俗,將黃、運險工中出現(xiàn)的各色水蛇視為河神“大王”的化身,加以隆重祭祀,以求襄助河工、保障漕運。這種風(fēng)俗的出現(xiàn)和盛行與水患的危害、治河的需要密切相關(guān),人們將各色水蛇視為精神寄托和心靈緩沖,以此緩解面臨河患、險工時的焦慮和恐懼。祀蛇風(fēng)俗是當(dāng)時人們認(rèn)識能力和水平的反映。我們在批判其落后性的同時,亦不能忽視其積極意義。
晚清;黃運沿岸;祀蛇風(fēng)俗;河神信仰
中國人對蛇的崇拜由來已久。蛇神的最初表現(xiàn)形式,是古代神話中人首蛇身的神或能變化為蛇形的神,漢代石刻畫像中的女媧、伏羲,《山海經(jīng)》里的共工、軒轅等,均屬此類。我國許多地方都建有祭祀蛇神或蛇王的廟宇,主要集中于東南沿海的江蘇、福建、廣東、貴州等地。晚清時期,黃運沿岸地區(qū)盛行祀蛇風(fēng)俗,相關(guān)記載數(shù)不勝數(shù)。這種風(fēng)俗的出現(xiàn)和盛行與水患的危害、治河的需要密切相關(guān),是黃運沿岸地區(qū)特有的社會現(xiàn)象,同時也成為探求晚清治河政治和沿岸民眾社會心理的重要視角。隨著西方科學(xué)理念的傳播、治河技術(shù)的進步以及官方的移風(fēng)易俗活動,民國以后,這種風(fēng)俗逐漸走向消亡,現(xiàn)今在黃運沿岸地區(qū)已找不到這種風(fēng)俗存在的痕跡,對其進行研究無疑具有重要的學(xué)術(shù)價值。本文在論述晚清黃運沿岸地區(qū)祀蛇風(fēng)俗表現(xiàn)的同時,重在分析風(fēng)俗盛行的社會原因,并以此探究晚清以后治河手段和民眾社會心理的變化。
明清時期河神信仰盛行,并呈現(xiàn)出多元化、人格化的趨勢?;谥卫磉\道、保證漕運的需要,眾多治河有功官員在其死后被官方敕封為“大王”或“將軍”。《敕封大王將軍紀(jì)略》記載了與黃河、運河有關(guān)的6位“大王”,64位“將軍”。6位“大王”分別是金龍四大王、黃大王(河南偃師人黃守才)、宋大王(明工部尚書宋禮)、白大王(明汶上老人白英)、朱大王(清河道總督朱之錫)、栗大王(清河道總督栗毓美)。
“金龍四大王”,名謝緒,南宋諸生,杭州錢塘縣北孝女里(今浙江杭州市余杭區(qū)良渚鎮(zhèn)安溪村)人,因其排行第四,讀書于金龍山,故稱“金龍四大王”。清人阮葵生《茶余客話》記載:“淮之清江浦金龍四大王廟,碑稱姓謝氏,兄弟四人,紀(jì)、綱、統(tǒng)、緒皆宋會稽處士。緒最少。初為諸生,隱錢塘之金龍山。宋亡,日夜痛哭,陰結(jié)義士圖恢復(fù)。知不可為,遂赴水死。題詩于石曰:‘立志平生尚未酬,莫言心事付東流。淪胥天下憑誰救,一死千年恨不休?!渫絾栐唬骸緵Q矣,他日以何為驗?’緒曰:‘黃河水逆流,是吾報仇日也?!竺魈媾c蠻子海牙戰(zhàn)于呂梁,不利,忽見云中有天將揮戈,驅(qū)河逆流。元兵大敗。帝夜禱問其姓名,夢儒生素服前謁曰:‘臣謝緒也,宋祚移,沉淵死。上帝憐我忠,命為河伯。今助真人破敵,吾愿矣!’次日封為金龍四大王,以緒嘗居金龍山,歿又葬于其地故也?!盵1]謝緒呂梁洪“顯靈”助戰(zhàn)的說法帶有明顯的神話色彩,顯系當(dāng)時文人和民眾偽造。*參見王云:《明清山東運河區(qū)域社會變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272頁;陳述:《杭州運河歷史研究》,杭州出版社2006年版,第167頁;褚福樓:《明清時期金龍四大王信仰地理研究》,暨南大學(xué)2010年碩士學(xué)位論文,第8頁。考之正統(tǒng)《彭城志》、成化《杭州府志》等史料,徐州呂梁洪、錢塘安溪均無明太祖敕封之事或敕建金龍四大王廟宇。這顯然是后人附會之詞,無非是想通過對謝緒形象的改造以達(dá)到獲得官方認(rèn)可的目的。明清兩代由于河道漕運發(fā)達(dá),所以對金龍四大王的信仰也比較盛行。“相傳其(金龍四大王)化身為綠色黑紋金花之蛇,頭黑色,頭后有一角,長約25公分。”[2]32
“黃大王”,名黃守才,字英杰,號對泉,河南偃師岳灘鎮(zhèn)王莊村人,明萬歷三十一年(1603)十二月十四日辰時生。關(guān)于黃氏之事跡,記載頗多。[3]卒于康熙二年(1663)十二月十四日,年六十二歲,卒后屢顯靈佑。乾隆三年(1738),敕封黃大王為“靈佑襄濟王”,定制每年十二月十四日祭祀。乾隆四十二年(1777),開封建黃大王廟。嘉慶二十年(1815)敕建江南黃大王廟為靈佑觀。道光以后,屢次敕加封號。至光緒五年(1879),黃大王最后的封號為“靈佑襄濟顯惠贊順護國普利昭應(yīng)孚澤綏靖普化宣仁保民誠感黃大王”?!跋鄠髌?黃大王)化身為黃色,黑鱗紋,紅斑之蛇,頭亦黃,惟兩旁為黑,身長22公分?!盵2]32
“宋大王”指的是明初治理會通河的工部尚書宋禮。正德七年(1512),為紀(jì)念宋禮治水有功,在汶上、南旺建祠和廟并塑神像,供后人祭祀。萬歷元年(1573),在總河萬恭的奏請下,追謚其為“康惠公”。雍正四年(1726),敕封其為“寧漕公”,后不斷敕封,至光緒五年(1879),加封其為“顯應(yīng)宋大王”?!跋鄠?宋)禮之化身為豆綠色,有菱形黑線紋,背上沿脊有黑線兩道,且有黑圈,頭亦為豆綠色,黑花之蛇,身長約38公分?!盵2]36
“白大王”指的是明代汶上老人白英。萬歷《汶上縣志》記載白英:“獻(xiàn)計導(dǎo)百余泉入汶,筑壩戴村,橫亙五里,遏汶全流,出于南旺,四分南流,達(dá)于淮泗,六分北流,達(dá)于漳衛(wèi),國家二百年來,引東南之粟以實京師,皆英之力也?!盵4]雍正四年(1726),敕封白英為“永濟神”。光緒五年(1879年),加封其為“永濟靈感顯應(yīng)昭孚昭宣之神”。“相傳其(白大王)化身為綠黃色,有菱形黑線紋,脊為白色線,眼紅色之蛇,身長約30公分?!盵2]36
“朱大王”指的是清順治年間的河道總督朱之錫。*《清史稿》卷二百七十九《列傳六十六》中有朱之錫傳記。清人李元度《國朝先正事略》卷三《朱梅麓尚書事略》、陸燿《切問齋集》卷十《治河名臣小傳》、錢儀吉《碑傳集》卷七十六、《敕封大王將軍紀(jì)略》中均有關(guān)于朱之錫生平事跡的記載。有關(guān)朱之錫治河思想及實踐活動的研究詳見婁占俠《朱之錫治河研究》,湘潭大學(xué),2009年碩士學(xué)位論文;金詩燦《淺析朱之錫的治河思想及其實踐》,《理論月刊》2009年第10期。朱之錫(1622—1666),字孟九,浙江義烏人。清順治三年(1646)進士,歷任弘文院侍讀學(xué)士,吏部侍郎。順治十四年(1657),以兵部尚書銜出任河道總督。朱之錫治河近十載,馳驅(qū)大河上下,不辭勞瘁,筑堤疏渠,積勞成疾。但仍抱病不息,北往臨清,南至邳、宿進行視察,以致一病不起,于康熙五年(1666年)病逝。時人評價:“(朱)之錫治河十載,綢繆旱溢,則盡瘁昕宵;疏濬堤渠,則馳驅(qū)南北。受事之初,河庫貯銀十余萬;頻年撙節(jié),現(xiàn)今貯庫四十六萬有奇。覈其官守,可謂公忠?!盵5]卷279:10113當(dāng)時徐、兗、揚、淮一帶群眾稱頌他的惠政,死后把他視為“河神”,其信仰在民間極為盛行?!峨贩獯笸鯇④娂o(jì)略》記載:“康熙庚戌(康熙九年,1670),毗陵太史吳公,諱珂鳴,字耕芳者,過池州青溪鎮(zhèn)見有新建河神廟榱題楹角,美輪美奐。入禮之見,神像六尊,其五位相貌威嚴(yán),衣冠古制,封號之顯著者,皆所素悉。惟第六神像位號猶生,衣履官服皆從今制,心竊訝之,未得敬識也。乃進廟祝而詢之,祝曰神所命也,去歲有巫降于此,自言我總河朱某也,奉上帝敕命督理江河,宜廟食茲土。里人詢巫何所征信,神言今江濱舟中有余同年二人,可邀來訪之,果然乃亟請二人至廟,與神面敘生平交誼,歷歷不爽,皆人所不知之。語二君信為不誣,哭拜而去。此后,每有祈禱,無不響應(yīng)。”[6]乾隆四十五年(1780),乾隆皇帝南巡河工,追封其為“助順永寧侯”,民間稱之為“朱大王”?!跋鄠髌?朱大王)化身為白紅相間之條紋,上有黑點,腹為青色,亦有黑點,頭為黑底紅花之蛇,身長約36公分?!盵2]33
“栗大王”指的是清道光年間河?xùn)|河道總督栗毓美。*《清史稿》卷三百八十三《列傳一百七十》中有栗毓美的傳記。此外,清人葛士濬《清經(jīng)世文續(xù)編》卷八十九《栗恭勤公傳》、李元度《國朝先正事略》卷二十五《栗恭勤公事略》、張穆《殷齋詩文集》卷五《渾源栗恭勤公墓志銘》、曾國荃《曾忠襄公文集批牘書札》卷下《河神栗大王祠記》《敕封大王將軍紀(jì)略》中均有對栗毓美生平事跡的記載。栗毓美(1778—1840),字含輝,山西省渾源縣人。道光十五年(1835)任河南、山東河道總督,主持豫魯兩省河務(wù)。栗毓美于道光二十年(1840)病逝任內(nèi),任河督雖僅五年,但治績卓著?!肚迨犯濉吩u價:“毓美治河,風(fēng)雨危險必躬親,河道曲折高下鄉(xiāng)背,皆所隱度。每曰:‘水將抵某所,急備之。’或以為迂且勞費,毓美曰:‘能知費之為省,乃真能費者也?!粒舜蠓?。在任五年,河不為患。歿后吏民思慕,廟祀以為神,數(shù)著靈應(yīng),加封號,列入祀典?!盵5]卷383:11657同治十二年(1874),奏準(zhǔn)附祀鄆城金龍四大王廟。同治十三年(1875),敕封“誠孚栗大王”?!袄踟姑酪荒艹家?,以其有功,故立廟祀之。傳其(栗大王)化身為豆綠色,有菱形黑線紋,背有黑花,頭黑色,有綠花,口部紅色之蛇,身長約16公分?!盵2]35
除“大王”外,還有名目繁多的“將軍”,如陳九龍將軍、楊四將軍、黨將軍、王將軍等。從他們身份上看,“如果說‘大王’基本上是由河督一類的大官和已經(jīng)被渲染得可與大官比肩的某些天才人物轉(zhuǎn)化而來,那么‘將軍’們生前則大半是下層官吏、河兵和平民”[7]。
明代至清代前期黃運沿岸地區(qū)尚未出現(xiàn)祀蛇風(fēng)俗。隨著時間的推移,到清代同治、光緒年間,逐漸出現(xiàn)了所謂神靈的“化身”。河漕官員和沿岸民眾往往將黃運險工中出現(xiàn)的金色、朱色或栗色的小蛇視為河神金龍四大王、朱大王、栗大王的化身,加以隆重祭祀,以求襄助河工、保障漕運暢通。“有清一代,設(shè)有河道總督,專司治河防河。此外還寄安瀾堵潰之望于河神。所封黃河河神有四,曰金龍四大王、黃大王、朱大王、栗大王,并于沿河大邑立有河神廟,河督或巡撫履任,必須入廟行禮,以表崇敬?!盵8]《清稗類鈔·祀河神》條記載:“世謂河工合龍,必有河神助順。其助順也,先以水族現(xiàn)形,其形如小蛇,大王頭方,將軍頭圓,朱色者,俗呼為‘朱大王’,河督朱之錫是也;栗色者,俗呼為‘栗大王’,河督粟毓美是也。河工、漕船諸人皆祀之維謹(jǐn)。”[9]
堵筑黃河決口時,治河官民往往將“大王”的出現(xiàn)視為河工順利的預(yù)兆,對其禮敬有加。清人薛福成《庸庵筆記》記載同治十三年(1874):“河決賈莊,山東巡撫丁稚磺宮保(丁寶楨)親往堵塞,以是年冬十二月開工,頗見順手,而大王、將軍絕不到工。至光緒乙亥二月間,險工疊岀,……十七日栗大王至;越日,黨將軍至;又明日,金龍四大王至?!瘕埶拇笸蹰L不滿尺,降至將軍有三尺余者。又如金龍四大王金色,朱大王朱色,栗大王栗色,皆偶示跡象,以著靈異?!盵10]此次河工吿成之后,丁寶楨專門奏請敕加封號,并建立栗大王專祠以答神庥。濟陽地濱黃河,民國《濟陽縣志》詳細(xì)記載了河決之時,當(dāng)?shù)毓倜裼雍由瘛按笸酢钡那榫埃骸拔釢貫I黃河,每至河決一處,即有大王出現(xiàn),其名稱不一,有金龍四大王、栗大王、黃大王、楊四將軍、白將軍、朱將軍、虎頭將軍等名目,其形概為小蛇狀。……當(dāng)夫河決之時,河工人員于堵口之處,先即備有香燭、木盤及黃表紙等物,時留意于大王之發(fā)現(xiàn),往往于斷壩殘埽、水邊岸旁見有小蛇狀者,即以黃表紙鋪于木盤之內(nèi),以手持盤,心??诙\,恭送于大王之頭前或項下,左右逢源而遷就之?!?dāng)此濁浪翻空,洪濤怒號,廬舍漂搖,生靈浮沉之際,人民哭不成聲,河工人員接得大王,則鑼鼓喧闐,旗幡招展,演戲祈靈,焚香頂禮,手舞足蹈,如慶安瀾?!盵11]
清人黃鈞宰《金壺七墨》記載淮安當(dāng)?shù)毓倜窦漓虢瘕埶拇笸醯娘L(fēng)俗:“(金龍四大王)化身常為金色小蛇,故曰金龍。北方舟子皆敬之,見有金蛇方首者游泳而來,必以朱盤奉歸,祀以香火,可保一方安吉。南河每歲霜降以安瀾故,演劇賽神,居民輒見神來,供奉高座上,雜書戲目進之,神以口銜一二,即知所點之劇,香花果品有饗,有不饗,不敬不潔者必不至,一日演劇,小兒旋焉,神病其長者浣地而后安,河帥某公欲見之,左右奉而往,河帥揖神,亦點首作答禮狀。第其來也可知,其去也不可測?;蚬┲P中,瞬息不見;或風(fēng)雨交作,眾人閉戶守之,啟視已沒?!盵12]《洞靈續(xù)志》對山東東昌府當(dāng)?shù)毓倜窦漓牒由瘛按笸酢薄皩④姟钡娘L(fēng)俗也作了詳細(xì)記載:“河神有所謂大王、將軍者,皆曾膺封錫,載在祀典。金龍四大王,謝姓名緒,南宋人也,化身為金色小蛇,尤著神異,沿河各處多立祠奉之。東昌祠中兼奉神乩,香火特盛。每神降,則張筵演劇,優(yōu)者進出目,大王作蛇身蜿蜒紙上,至某劇立點其首,則傳諭曰:‘大王點某劇矣!’又或盤旋于椽燭之上,不近火亦不避人?!盵13]
晚清著名小說家吳趼人在《我佛山人筆記》中記載了他在天津所看到的當(dāng)?shù)厮畮煿俦┓睢敖瘕埶拇笸酢敝拢骸靶撩?光緒十七年,1891)入都,出天津,訪友于水師營。見營兵肅隊,奏軍樂,樂止,寂然無嘩,問:何故?曰:供金龍四大王也,大王昨日來,今供于演武廳。問:可觀乎?曰:可!第宜肅穆耳。導(dǎo)至廳,廳外立披執(zhí)者七八人,植立屏息,目不少瞬,若木偶然。登廳,則黃幔高懸,巨燭二,香焚爐中,掀幔以進,得方幾一,上設(shè)漆盤,盤中一小蛇踞焉。審之,無異常蛇,惟其首方,如蘄州產(chǎn)。……時李文忠督直隸,委員來拈香,神輒附于營卒,數(shù)其無禮,文忠聞之,乃親至謝過云,此其百索而不可解者!”[14]
清人百一居士在其筆記小說《壺天錄》中記載了數(shù)件金龍四大王的顯靈事跡:“大江以北,素奉金龍四大王,清浦為河工總歷所,大王來者愈伙,有一歲而至十位者,有一歲而至數(shù)十位者?!?dāng)出見時,河憲赴河干以朱盤引之入,覆以黃紙,舁送大王廟,日使伶人演劇,去而后止,每點一劇以頭為準(zhǔn),大率琶簧諸曲,昆腔則未有演者。演時昂首觀看,盤旋自得,毫無所怖。一日中顏色不一,名曰換袍,其他靈異,概難枚指?!盵15]陳夔龍在其《夢蕉亭雜記》中記載:“余于光緒癸卯秋,抵豫撫任。省中有大王廟四,曰金龍四大王廟、黃大王廟、朱大王廟、栗大王廟。將軍廟一,群祀楊四將軍以次各河神。巡撫蒞新,例應(yīng)虔誠入廟行禮。越日,黃大王到,河員迎入殿座。余初次瞻視,法身長三寸許,遍體著淺金色,酷嗜聽?wèi)?,尤愛本地高腔,歷三日始去。后巡視南北各要工,金龍四大王、朱大王均到。朱與黃法身相似,金龍四大王,長不及三寸,龍首蛇身,體著黃金色,精光四溢,不可逼視。適在工次,即傳班演戲酬神。在工各員謂金龍四大王不到工次已二年余,此次出見,均各敬異。”[16]
晚清時期祭祀河神風(fēng)俗如此盛行,當(dāng)時已有人意識到這種弊端。清人陳康祺在其《郎潛紀(jì)聞》中云:“國家懷柔百神,河神載在祀典,每遇防河濟運顯靈,經(jīng)歷任河漕兩督奏于常例外頒賜藏香,復(fù)請錫封、賜匾有差。夫御災(zāi)捍患,功德在民,固褒賞所必及也。惟近年河工久停,而漕船北行,沿河挽運、督運諸員神奇其說,幾乎以請封、請匾為常,似非政體??键S大王事跡,見《池北偶談》,其人國初尚在。至朱大王,即河督朱之錫;栗大王,即河督栗毓美。夫會典無異姓封王之例,稱謂亦恐不經(jīng)。況諸臣所據(jù)為顯應(yīng)者尤誕妄無稽乎?按河神助順,必先有水族現(xiàn)形,河漕各督即迎之致祭。其朱色者,眾以謂之錫;栗色者,眾以謂毓美也。安得一深明典禮之儒臣,俾任秩宗,厘正其失。”[17]
在科技落后、迷信思想盛行的傳統(tǒng)社會里,祭祀河神這一現(xiàn)象我們可以理解,但為什么人們會把不同顏色的小蛇、大蛇當(dāng)作“大王”“將軍”的化身而敬之如神呢?以金龍四大王為例,宿遷皂河鎮(zhèn)金龍四大王廟為“龍王廟”,徐州金龍四大王廟的名稱亦為“惠佑龍王廟”。實際上,金龍四大王信仰原本與傳統(tǒng)佛、道教中的四海龍王、五方龍王信仰不同,但明末清初已有混稱現(xiàn)象。清人徐樹丕《識小錄》云:“金龍四大王姓謝,即亡宋時謝太后子姓也……世誤傳為龍神者,非也?!盵18]雖然金龍四大王等河神俱為人格化神靈,但因其神職與掌管行云布雨的龍神頗為相似,故在傳播過程中,民眾往往將其與龍神混為一談。在中國古代,將蛇看作是“小龍”的說法在民間極為盛行?!耙驗橹袊怨偶聪鄠鳌垺苤嗡?,四海之中有龍王,江湖河泊有龍神。但‘龍’究竟是什么樣子,從來沒人見過,而蛇則稱為‘小龍’,和畫中之龍頗有相似,不知何人異想天開,散布‘蛇’即是‘龍’,是河神化身的謠言,以訛傳訛,把蛇代龍,龍蛇不分,而敬起蛇來。”[19]
現(xiàn)代學(xué)者對此種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亦作過相關(guān)解釋。著名水利專家張含英先生在其《黃河之迷信》一文中論述了民間河神信仰盛行的原因:“神道設(shè)教,歷代沿之。尤于人力不克治理時,神靈能操縱命運之一切。大禹治水,尊之為神,蓋以其工程浩大,多疑神助??茖W(xué)漸明,略窺宇宙之秘密,于是神之勢力亦漸減少。然此就一般有知識者言之,愚夫愚婦,猶深信之。黃水滔天,駭人聽聞。其來也,難以阻止;其過也,房屋丘墟、生命財產(chǎn)盡付東流,其畏懼黃河之心,勝過宇宙之一切,如是則不得不有所信仰,以資寄托。是故大河南北,雖婦孺盡能詳?shù)馈笸酢衩?,與‘將軍’之靈驗也?!盵2]30“雖然死去的這些人成了‘大王’或是‘將軍’一類的河神,但是人們畢竟不能得見,與之前活在人們想象觀念之中的虛幻的神靈并無差別,于是黃河一帶的百姓把他們對河神的崇拜和祭祀,落實到他們能夠看得到的物體身上,最終他們選定了與水有密切關(guān)系的水蛇,于是,水中或岸邊的蛇便成了‘大王’或‘將軍’等河神的‘化身’?!盵20]37
祀蛇風(fēng)俗的盛行還與沿岸官民的社會心理有關(guān)?!皯?yīng)激反應(yīng)是個體因應(yīng)激源所致的各種生物、心理、社會、行為方面的變化,常稱為應(yīng)激的心身反應(yīng)。包括心理應(yīng)激反應(yīng)和生理應(yīng)激反應(yīng)兩大方面,與此同時也會出現(xiàn)行為反應(yīng)?!盵21]焦慮、憤怒、恐懼和抑郁是應(yīng)激情境下的主要情緒反應(yīng)。焦慮是應(yīng)激反應(yīng)中最常見的情緒反應(yīng),是預(yù)期發(fā)生危險或某種不良后果時的一種緊張和擔(dān)心的狀態(tài)??謶质且环N企圖擺脫已經(jīng)明確的、特定危險的逃避情緒,多發(fā)生于安全和個人價值與信念受到威脅的情況下。治河官員和沿岸民眾在險工出現(xiàn)或水患來臨之時,內(nèi)心無疑會感到無比的焦慮與恐懼,迫切需要心理緩沖和精神寄托,祭祀較為常見的水蛇成為沿岸官民應(yīng)對黃河水患的主要心理緩沖物。“在沖突心理學(xué)中,人們把為了緩和心理沖突和挫折而尋找緩沖物(如目標(biāo)替代、情境轉(zhuǎn)移等),從而發(fā)生意想不到的心理效應(yīng)的現(xiàn)象,稱為緩沖效應(yīng)?!盵22]這與物理學(xué)中講的緩沖效應(yīng)有異曲同工之效,利用適當(dāng)?shù)恼系K物(即緩沖物)使運動的物體沖力得到緩和或減弱。
和普通民眾不同,河漕官員接受和認(rèn)可祀蛇風(fēng)俗,主要是基于治河的現(xiàn)實需要?!拔崛宿k理治河工程,所與處者沿河居民,所役使者河勇丁兵,若不明其信仰,難以駕御調(diào)遣,不與之接近,必多阻礙隔閡,辦理困難,糾葛叢生。因憶及沿黃視察時,抵河南孟縣,夜宿河防汛中,與論及此事,曾述‘大王’顯靈之故事,謂河南某河出險(忘記其為惠濟或賈魯),人民搶護,中央派工程師二人監(jiān)督之。忽‘大王’出,皆相慶幸,惟二人則堅持不可信,與民力爭,甚之以刀截之。而民大嘩,決口亦隨之矣。其決口之原因至明,或因洪水過大,勢難治止,或因人心渙散,防護不周;甚或土豪為堅其信仰,故意挑之。若為后二者,則處理不當(dāng),亦屬顯然。故對于沿河風(fēng)俗人情,不可不察也。教育普及,迷信自可鏟除,在此過渡時代,有志治河者,對于‘黃河之迷信’不可不略知之。”[2]
民國年間,仍可看到官方和民間祭祀河神大王的舉動。1917年8月,曹錕任直隸督軍兼省長間,天津發(fā)了大水,曹錕便下令舉行“接大王”儀式。天津因位于九河下稍,自然修有大王廟,每到淫雨成災(zāi)之際,便請大王出巡。大王廟不屬于佛家,而歸道教中正一派所管。曹錕迷信思想極重,他見這年的水災(zāi)困擾天津,立即沿襲清政府“接大王”的舊俗,下令闔城道士齊聚大王廟內(nèi),舉行“接大王”的儀式?!斑@次‘接大王’,曹錕由始至終均參加,而且還向周圍人說他以前在黃河決口酬神時,曾和這次請的這個大王見過面、對過話,并說得有鼻子有眼的?!盵23]45
近代中國社會處于一個不斷接觸、吸收外來事物的時代,在傳統(tǒng)還沒有也不可能消失的時代,新事物和舊事物必然會發(fā)生碰撞。這些碰撞不僅發(fā)生在物質(zhì)生活領(lǐng)域,在精神文化領(lǐng)域也有同樣的沖擊。神靈信仰作為一種文化現(xiàn)象,具有相對獨立性和自身發(fā)展規(guī)律,一定程度上會表現(xiàn)出一種歷史慣性。正如美國社會學(xué)家奧格本所言:“在物質(zhì)技術(shù)和制度文化的變遷中,存在著思想文化的滯后性?!盵24]一般說來,總是物質(zhì)文化(包括經(jīng)濟條件、科學(xué)技術(shù)等)首先變遷,然后才有精神文化的變遷。在晚清黃運沿岸地區(qū)官民祀蛇風(fēng)俗的出現(xiàn)有其合理性和必然性,是當(dāng)時人們認(rèn)識能力和水平的反映。在現(xiàn)在看來匪夷所思的事情,在當(dāng)時卻有其存在的合理性。在面臨險工時,把河神抬出,因其在人們心靈中的無比威力,可以使人們獲得某種慰藉和倚仗,暫時緩解心中恐懼,增強某些信心,擺脫無助失望的被動和消極。必須從精神、文化的角度去剖析這種社會現(xiàn)象,才能理解它在晚清社會長久存在并盛行的深層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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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仇海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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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7-8444(2017)04-0410-06
2017-03-20
山東省社會科學(xué)規(guī)劃研究項目“明清時期山東運河區(qū)域民間信仰研究”(16DLSJ07);聊城大學(xué)博士科研啟動基金項目“明清時期京杭運河沿線金龍四大王信仰研究”(321051519)。
胡夢飛,博士,講師,主要從事明清史和運河文化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