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峰
(集美大學 誠毅學院,福建 廈門 361000)
留日生群體民初社會角色的新解讀
孫 峰
(集美大學 誠毅學院,福建 廈門 361000)
近代留日生群體作為清末民初歷史發(fā)展的重要參與者,其作用和角色呈現(xiàn)兩面性,在表現(xiàn)進步性的同時,對民初社會混亂和政局動蕩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對后者,學界鮮有深入系統(tǒng)的探討。留日生群體自身政治參與意識強烈卻處于傳統(tǒng)權力中心喪失的歷史情境;社會影響力巨大卻凝聚力差,地域觀念、派別意識強烈,陷入黨爭、政爭的旋渦;軍事上迷信武力,直接參與軍閥混戰(zhàn);存在親日賣國的嚴重傾向。文章試圖通過對上述論點的梳理,對近代留日生群體的民初社會角色進行另一種解讀。
民初;留日生;社會角色
近代以來,尤其是甲午戰(zhàn)爭之后,中國人民民族意識開始覺醒,救亡成為最重大的歷史課題。要救亡,就要維新,要維新,就要學日本。因此,中國掀起了留學日本的熱潮。雖然后來留日熱潮逐漸消退,但在留學總人數(shù)上,留日學生一直居于首位。留日學生群體作為民初中國社會的精英階層,加快了中國政治的變革和軍事、文化等領域的進步,推動了中國現(xiàn)代化進程,對此,學界論述頗豐。然而,留日學生群體在推動中國社會發(fā)展的同時,也造成了時局的混亂。
1894年甲午戰(zhàn)爭,老大帝國敗于蕞爾小國日本,對清政府朝野產(chǎn)生了極大的震動,中華民族要生存,就必須要學習西方列強。而反觀日本富強的原因,就是善于學習西方文化。因此,清政府上下形成了共識,想要自立自強,就要學習西洋文化。1896年,《馬關條約》墨跡未干,清朝駐日公使裕庚在上海、蘇州一帶招募了13名學生帶赴日本,中國近代留學日本的運動由此發(fā)端。相比于留學歐美,留學日本具有更多的優(yōu)勢。一衣帶水,路近費省,文化相通。另外,相比歐美的民主共和體制,日本的君主立憲政體,不觸動皇族統(tǒng)治,清政府更容易接受。在諸多有利因素下,近代留日運動開始了。雖然起點較歐美晚,但發(fā)展速度很快,到1902年,留日人數(shù)和規(guī)模超過了留學歐美人數(shù)的總和。1905年,人數(shù)更是達到8 000之眾,可謂盛況空前。
(一)留日生群體自身政治參與意識強烈,卻處于傳統(tǒng)權力中心喪失的歷史情境
近代以來,帝國主義列強蜂擁而至,中華民族面臨的危機空前絕后。在深重的民族危機下,要救國,就要維新,而要維新,擺在中國面前最生動的樣板就是日本。日本通過政治改革得以自強,脫亞入歐,擺脫了淪為殖民地的厄運。同樣的邏輯,中國能否通過政治變革進而達到救亡的目的,成為擺在近代中國人面前最為緊要的歷史任務。因此,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中國掀起留學日本的高潮,并帶有明顯的政治目標。近代知識青年修齊治平的終極政治理想,在民族內憂外患的多難之秋,顯得愈發(fā)強烈。20世紀初,隨著留學生人數(shù)的不斷增加,大多數(shù)留學生的學習目標已不再停留在學習西方軍事和自然科技等器物層面,而是上升到以西方資本主義政治體制來替代腐朽沒落的封建制度層面,因而在這個時期,到日本的“政治留學”成為熱潮,留日學生在日本所學專業(yè)主要集中在法政、師范和軍事等領域。留日學生大力宣傳革命,據(jù)《中國近代報刊名錄》統(tǒng)計,1900-1911年間,在日本創(chuàng)刊的中文報刊有確切時間可考的恰好是100種,能夠確認是留日學生創(chuàng)辦的有70多種,數(shù)量占當時所有出國留學生創(chuàng)辦期刊的90%以上。[1]留日學生創(chuàng)辦的期刊從內容上來看,絕大多數(shù)涉及時事政治,具有濃厚的愛國和革命色彩。孫中山在回顧辛亥革命時說:“我國革命以前專制嚴酷,人無自由之權,然能提倡革命,一唱百和,以至成功,皆得力于學說之鼓吹。數(shù)十年來奔走運動都系一般學界同志之熱心苦業(yè),始得有今日之共和?!盵2](P2-3)而孫中山1905年在日本組織中國同盟會,參加者絕大部分也是留日學生。辛亥革命之后,留日學生群體在政治、軍事等多個領域表現(xiàn)活躍,政治參與意識強烈。
然而,參政意識如此強烈的留日學生群體,民國初年面對的卻是一個喪失傳統(tǒng)權力中心,現(xiàn)代社會功能缺乏的現(xiàn)實。科舉制廢除后,知識分子開始通過組織或參加某一政黨的方式來參與政治。南京臨時政府一成立,宋教仁就主張,在中華民國臨時政府官員任命上必須全部使用“革命黨”。宋所說的“革命黨”,包括相當數(shù)量的留日學生。首屆南京臨時政府內閣成員18人,留日出身為9人,據(jù)英國人庫柏統(tǒng)計,在1913年的國會選舉中,有傳記可查的465位議員中,留日者193人,占總數(shù)的41.5%。[3](P292)北洋軍閥時期,軍閥割據(jù),群雄并起,相當多的留日學生依附于軍閥來獲取政治上的高位。當時的社會輿論呼吁留日學生不要一味的追名逐利,“專慕為官”。1923年,蔡元培先生甚至著文呼吁留日學生不要依附于軍閥,助紂為虐:“當局的壞人,大抵一無所能的為多,偶有所能,也是不適于時勢的。他所以對付時局,全靠著一般胥吏式機械的學者替他在衙署里面,辦財政辦外交等?!F(xiàn)在政府哪一個機關,能離掉留學生?若留學生相率辭職,政府能當?shù)闷饐幔俊盵4](P311)留學生歸國助紂為虐最有代表性的是贊助袁世凱稱帝的“籌安會六君子”。“六君子”中,除嚴復留英外,楊度、孫毓筠、劉師培、胡瑛、李燮和均為留日歸國學生。
(二)影響力大、凝聚力差,地域觀念、派別意識強烈,陷入黨爭、政爭的旋渦
資產(chǎn)階級革命派中有相當數(shù)量的留日學生對辛亥革命的發(fā)動和民國臨時政府的建立功不可沒。1910年,學者朱庭祺在《留美學生年報》中給予充分肯定:“當吾華似醒未醒、初醒之際,新欽舊欽,仿徨莫定之時,有日本留學生之書報,有日本留學生之詈罵,有日本留學生之通電,以致通國人為之大醒。已明者因而更明,頑固者因其詈罵而醒悟,前進者有驅策而前進,后退者有其鞭策而前進。故曰:中國之醒悟,受日本留學生之影響巨矣!”[5](P64)
然而,隨著中國封建制度的沒落和國家實力的積貧積弱,中國人對自身的制度和文化逐漸失去了自信心,在尊崇西方文化、崇洋的同時崇拜留洋歸來的留學生。“留學生是未來中國的領導人物和救星”的觀念,在20世紀初的前二十年,一直彌漫在中國人的心間。因此,留學生能相對容易找到好工作,進入到社會中上層,對中國社會產(chǎn)生了至大至深的影響。郭沫若曾揶揄道:“我們曾否在上海與北京等地方,見到許多去過美國兩三年,裝飾著博士與碩士學位,充滿著自尊與自負,回國接任像政府委員的人、大學教授以及出版公司主編的職位?”[6](P177)軍事上,留日陸軍士官生歸國進入軍界,手握重兵,成為強大的力量集團。
然而,留學生雖然影響力巨大,但凝聚力很差,地域觀念、派別意識強烈,兩者的巨大沖突造成民初社會更加混亂。首先,留日學生表現(xiàn)出異常濃厚的地域意識,留日學生在日本組織了許多社團、革命組織和同鄉(xiāng)會,這些團體往往是依據(jù)不同地域建立的。如同鄉(xiāng)會就是以省或縣為依據(jù)建立起來的。留日學生所辦的刊物也以各自省份命名,如《江蘇》《浙江潮》《湖北學生界》。在同盟會內部,地域意識特別明顯,甚至發(fā)展到各自為政、分庭抗禮的地步。其次,留日學生政治派別也比較復雜,政見不一,往往陷入到政爭、黨爭的旋渦。清末留日學生群體在近代留學史上極為混雜,家庭出身不同,在國內所受教育千差萬別,留日目的多種多樣。對此,國民黨元老胡漢民回憶說:“其時(留日)學生全體內容至為復雜。有純?yōu)槔摱鴣碚?,有懷抱非常之志愿者;有勤于學校功課而不愿一問外事者,有好交游議論而不悅學者;有迷信日本一切以為中國未來之正鵠者,有不滿日本而更言歐美之政制文化者……有為貴族富豪之子弟者,有出身貧寒來自田間者;有為秘密會黨之領袖以亡命者,有已備有官紳之資格來此為仕進之捷徑者?!盵7](P14)留日學生的種種差異,形成了強大的政治離心力。辛亥革命前,留日學生群體對中國將來實行君主立憲政體還是民主立憲政體的道路選擇上,分歧明顯。作為立憲派中最活躍的一個群體,留日學生成為立憲運動宣傳的主力軍、主要的領導者和組織者。此外,有相當部分的留日學生加入到革命政黨同盟會中,厲行革命。即便同盟會內部也存在宗派情緒、思想認識的不同,孕育著分歧和分裂的因素。民國初年,各種勢力分化組合,政爭、黨爭異常激烈,社會亂象叢生,政治異常黑暗,種種混亂的出現(xiàn),與留日學生群體的以上弱點關系密切。
(三)軍事上迷信武力,直接參與軍閥混戰(zhàn)
近代以來,西方列強大肆侵略,中國出現(xiàn)了無戰(zhàn)不敗、無約不損的局面,晚清政府開始從知識分子中選拔和培養(yǎng)新型軍事人才應對危局。而從知識分子自身來看,他們意識到要想抵御外辱富國強兵,就要學習西方。近代日本通過明治維新,迅速擺脫民族危機,實現(xiàn)國家崛起,本國軍事現(xiàn)代化的實現(xiàn)是一個重要的前提。清末民初,軍事留學生的派遣就是在這種背景下形成的。1898年,浙江巡撫選派4名陸軍學生赴日留學,成為近代中國軍事留學日本的開端。近代軍事留學生的主要派遣國是日本,留學人數(shù)逐年增加。從1898年的8人,增加到1909年的700人,1906年頂峰時期甚至達到了1 600人之眾。[8]這些陸軍留學生中,除早期的少數(shù)自費生外,絕大多數(shù)都是官費生。這些學有所成的軍事留學生歸國之后,一般都獲得了較為優(yōu)越的職位,進入北洋陸軍學堂任教或者擔任新軍軍官,充當新軍的協(xié)統(tǒng)、標統(tǒng)和管帶等,位高權重。北洋軍閥統(tǒng)治時期,留日士官生在長江以南地區(qū)占有優(yōu)勢,12省中他們就控制了5省,并控有長江以北2省,值得注意的是,7位省長中有4位是1908年畢業(yè)于日本士官學校。[9]
可悲的是,這個身居高位的群體卻養(yǎng)成了同室操戈、割據(jù)混戰(zhàn)的本領。其原因有四點:其一,從軍事留日生的選拔和管理來看,清政府對軍事留日生的選拔極為慎重,盡量從世家貴族子弟中進行選拔,為防止革命分子滲透進陸軍留日生中,嚴禁自費生進入士官學校學習,而只允許出身高貴的人擔任重要軍職,只有這樣才能保證對其統(tǒng)治保持忠誠和可靠。清政府專門設立海陸軍留日學生監(jiān)督處,對軍事留日學生嚴加管束,要求軍事留學生入學時填寫誓詞。世家貴族出身和嚴格的留學生管理制度下培養(yǎng)出來的軍人,民主觀念不足,而效忠意識、專制思想濃厚。[10](P64)其二,從留日學生自身的知識結構來看,出國之前,軍事留日學生不同程度的接受過封建儒家思想的教育,清政府極力向學生灌輸忠君愛國思想,要求軍事留日學生以“忠君愛國順服長官為宗旨”,“并無侈言自由與反對政府”。因此,陸軍留日學生對近代民主觀念的理解遠不到位,也沒有養(yǎng)成職業(yè)軍人的習慣。他們往往新舊思想集于一身,眼光狹隘,思想陳舊,缺乏整體和全局觀念。一旦傳統(tǒng)的權力中心喪失,這些人突然失去效忠的對象,成為軍閥或為軍閥所用就成為必然的歸宿。其三,日本軍國主義教育和分而治之政策的影響。日本軍事教育的一個重要特點是提倡尚武主義和軍國主義,帶有強烈的侵略擴張意識,這是近代日本國家強大和軍事崛起的依托,軍事留日生群體深諳此道。他們歸國之后,大多成為北洋各派系軍隊的指揮官和軍事首腦,在“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兵強馬壯者為之”思想的指引下,力圖通過壯大自身實力,武力消滅異己,在激烈的軍閥混戰(zhàn)中生存下來。近代以來,日本政府希望瓦解中國統(tǒng)一的中央政權,進而形成分裂割據(jù),使各地方勢力求援于日本,達到逐步并吞中國的目的。當中國向日本派遣軍事留學生時,日本趁機分而治之,挑撥離間,企圖通過這些軍事留學生之間的矛盾,達到將來分裂中國的目的。其四,民國初年,政治失序,從事法律、文學等工作都不足以維持生計,而成為軍人,尤其是成為軍官卻可以成為立身之本,軍人成為當時年輕人趨之若鶩的職業(yè)。北洋政府廢除自費留學軍事的限制后,隨著青年學生群體爭相出國學習軍事成為一種熱潮,軍事留日學生群體成分變得更為復雜,赴日學習軍事的目的也更加多樣,相當多的人把軍人這種職業(yè)當做安身立命之本,與個人的前途和命運捆綁在一起。在群雄割據(jù)、軍閥并起的情況下,留學生的派遣也是各自為政,加上許多軍閥本身就出自留日士官生,所以也更傾向于將親信和部屬送往日本學習軍事,這些學生學成歸國后,死心塌地的為軍閥效力,參與割據(jù)混戰(zhàn),加劇了局勢的混亂。
(四)對日態(tài)度上出現(xiàn)親日賣國的傾向
留學本身就是一種“意識”的塑造過程,人的思維模式、價值取向和行為規(guī)范都會改變。從總體上來看,留日生群體的對日態(tài)度呈現(xiàn)出親日賣國和抗日反日兩種傾向,而親日賣國的傾向相較于歐美留學生更為突出。這既跟留日學生參政意識強烈有關,也跟日本政府的懷柔和分化有關。一部分人既無中國傳統(tǒng)的優(yōu)良品德,也缺乏對民主科學和人格獨立的追求,一旦國難當頭,就會辱國賣國。1917年《東方雜志》一針見血地指出:“無奈一入政界,則心志改變,道德學問日形退步。為自己地位計,為自己利祿計,則不暇顧及國家社會之安危矣?!盵11]民初一些官僚政客身居高位,在尋求日本政府支持時,大都會受早年留日經(jīng)歷的深刻影響,表現(xiàn)出政治上的外向親和性。而留日學生的親日傾向容易被日本帝國主義所借重,進而插足中國政治,擴大侵略,進一步引發(fā)中國社會和政局的動蕩。[12]
總之,中國近代留日學生群體是在民族危機空前嚴重的情況下負笈東瀛的,留學伊始,就帶有很強的政治動機。在日本所學專業(yè)基本集中在法政、軍事等領域,歸國之后表現(xiàn)出強烈的政治參與意識。然而,民國初年的現(xiàn)實是權力中心喪失之后的群雄并起,割據(jù)混戰(zhàn)、現(xiàn)代社會功能的匱乏、意識形態(tài)的缺失及日本政府的分而治之政策,加上留日學生群體數(shù)量大、成分復雜、留學目的多樣化等因素,他們對民初中國社會影響和作用出現(xiàn)了截然不同的兩面。在促進中國社會進步的同時,所產(chǎn)生的消極影響和阻礙作用也不容忽視,在一定程度上加劇了民初政局的失序和社會的混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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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魏樂嬌
ANewInterpretationoftheSocialRolesofChineseStudentsReturningJapanatthePeriodofLateQingDynastyandtheEarlyRepublicofChina
SUN Feng
(Jimei University,Xiamen 361000,China)
The Chinese students who studied in Japan and returned China were important participants in the developing history of the late Qing and early Republic of China. They played positive role in terms of social development but they were also responsible for the social disruption and political turbulence. There is inadequate profound investigation to the later part in the academic circle. This group had strong motivation of taking part in political affairs but they were in the historical setting lacking of traditional power center. They had great social influence but they were lack of cohesion. Their consciousness of place and party was too strong so they were in deep swirl of party struggle and political conflicts. By summarizing the ideas above,a new interpretation of their social role is proposed in this research.
the early period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Chinese students who studied in Japan and returned China;social role
2016-12-28
孫 峰(1980-),男,山東禹城人,講師,碩士,主要從事中國近現(xiàn)代思想史研究。
1004—5856(2017)11—0105—04
K258
A
10.3969/j.issn.1004-5856.2017.11.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