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偉峰,郭聲波
(暨南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歷史地理研究中心,廣東 廣州 510632)
懸而未決的嶺南史地“公案”
——蒼梧郡及廣信縣治地考辨
周偉峰,郭聲波
(暨南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歷史地理研究中心,廣東 廣州 510632)
漢以后的蒼梧郡及廣信縣治地向來有“廣西梧州說”“廣東封川說”兩種看法。自漢至陳蒼梧郡治在梧州,隋末曾短暫移往封川,蕭銑割據(jù)時期又遷回梧州,唐沿襲之。針對“封川說”的若干疏漏提出以下反駁意見:瀟-賀線設(shè)縣多不足以證明廣信縣設(shè)治在封川;“梁信”不能等同于“廣信”;唐宋志書不支持封川是廣信縣治所;明清兩廣《通志》說法一致,《封川縣志》自相矛盾;梧州漢代文物遺存勝過封川。
漢代;蒼梧郡;廣信縣;梧州;封川
據(jù)《漢書·地理志》載,西漢元鼎六年(前111年),武帝平定南越國,在其地設(shè)立南海、蒼梧、郁林、合浦等九郡。其中,蒼梧郡轄有十縣,范圍約今廣東西北部、廣西東北部及湖南西南部,郡治設(shè)在廣信縣[1]1629。又據(jù)《水經(jīng)注·溫水》:“又東經(jīng)蒼梧廣信縣,漓水注之;郁水又東,封水注之……縣有封水,又西南流入廣信縣南,流注于郁水……”①[2]49可知漢廣信縣至少包括漓江、賀江匯入西江處,即今廣西梧州市(舊蒼梧縣)及廣東封川縣一帶②。
唐代以后,存世的絕大多數(shù)地理論著及方志皆記載自漢至陳蒼梧郡治、廣信縣治在梧州,隋代時才將蒼梧郡治遷往封川(詳下文)?,F(xiàn)當(dāng)代一些歷史地理著作如《中國歷史地名辭典》《中國古今地名大辭典》《中國古今地名大詞典》《中國歷史地圖集》等皆從此說③。但由于封川自漢至蕭梁時曾為廣信縣轄境,明清方志中多有諸如“封川為漢廣信縣”之類的記載(詳下文),故1947年嶺南學(xué)者羅香林提出廣信縣在封川之說④,但因未作專門論證,僅是在講其他問題時一筆帶過,在當(dāng)時未引起足夠重視。上世紀(jì)八九十年代,這一觀點開始引起學(xué)者們的熱烈討論,1995年司徒尚紀(jì)在主編《廣東歷史地圖集》時將漢以后蒼梧郡治定在封川[3]13-18,陳乃良、陳楚源、姚錦鴻、李尚拔、高惠冰等也紛紛撰文論證自漢以后蒼梧郡治均設(shè)在封川⑤;而劉茂真、梁雁庵、蔣廷瑜、江田祥等則堅持自漢至陳蒼梧郡治在梧州,僅在隋朝短暫遷往封川⑥。廣東、廣西兩省近年出版的地方史志也是各執(zhí)己見,莫衷一是。蒼梧郡的歸屬成為當(dāng)前兩省之間懸而未決之謎,一度引發(fā)地方文化資源、旅游資源乃至地方歷史建構(gòu)素材的爭奪;而解謎的關(guān)鍵就在于弄清楚歷史上蒼梧郡治廣信縣的具體位置。以往兩廣學(xué)者在論證此問題時多從地方鄉(xiāng)土情感出發(fā),帶有主觀色彩,不利于問題的解決;筆者從史料出發(fā),支持“廣西梧州說”,并在批駁“封川說”若干論據(jù)的基礎(chǔ)上,重新整理了自漢以后蒼梧郡及廣信縣的建置沿革。
“封川說”認(rèn)為,長沙馬王堆出土的“地形圖”在南越國境內(nèi)只標(biāo)了“封中”一個地名,而且漢代蒼梧郡境內(nèi)賀水沿線置縣明顯比漓水沿線多,說明漢代特別重視瀟水-賀水這條交通要道,并運用政權(quán)建設(shè)的有效手段來鞏固、強化‘封中’[4]63;故廣信縣治的設(shè)置,不可能離開賀江出口的封川而西移到漓江出口的梧州[5]66。首先,“封中”是否指代今賀江流域尚存疑問⑦,因“地形圖”上的封中在連江與綏江之間,與賀江尚有不短的距離;且“封中”二字并沒有加方框或圓框符號,依照“地形圖”的體例,也不會是縣道鄉(xiāng)里等行政區(qū)劃名。辛德勇先生就認(rèn)為“封中”即“封略之內(nèi)”,意指長沙國的邊界,而非賀江流域[6]259-260。其次,即便“封中”就是賀江流域,也不能以此證明廣信縣治設(shè)在賀江出口的封川,因為重視瀟—賀線并不意味著湘-漓線就是無關(guān)緊要的。秦始皇攻伐南越時,花費極大的人力、物力修筑靈渠以轉(zhuǎn)運糧草,并在渠口建秦城、嚴(yán)關(guān)加強防守⑧。漢武帝平南越時戈船軍也從此水路進(jìn)軍,并在平定后將零陵等縣從桂陽郡析出,另置零陵郡(治零陵縣)和始安縣,用以控制湘桂走廊南北二端口,足見秦漢王朝對該線路的重視。今沿湘-漓線的全州、興安、荔浦、平樂、昭平、梧州等地均發(fā)現(xiàn)大量漢墓;而全州洮陽古城、建安古城,興安秦城、城子山古城等秦漢古城址在靈渠周圍的密切分布亦可證明該線在秦漢時期得到充分利用[7]50,所以廣信縣治設(shè)在漓江出口處的梧州也是具備充足理由的。因此,湘-漓線、瀟-賀線設(shè)縣的多寡并不能作為廣信縣設(shè)治封川的充分必要條件。
蕭梁時期改漢晉廣信縣為梁信縣并置梁信郡,治所在今封川,且《隋書·地理志》明確記載封川為蒼梧郡治,“封川說”據(jù)此認(rèn)為自漢以后蒼梧郡治、廣信縣治都在封川[5]66。然而,據(jù)《元和郡縣圖志·梧州》:“蒼梧縣,本漢蒼梧郡廣信縣地,自漢迄陳不改。隋開皇十年罷郡,于此立蒼梧縣。”[8]920-921說明自漢至陳,梧州始終有廣信縣之名,開皇年間才更名為蒼梧縣。而《輿地紀(jì)勝·梧州》:“梁析廣信置梁信縣,隋更曰封川,仍徙治于此。仍更廣信曰蒼梧縣?!保?]3613并特意強調(diào)“廣信與梁信郡,則二者之名固不容以相亂也”[9]3615。再次表明隋改廣信縣為蒼梧縣,即廣信縣之名一直保留至隋初。施和金《中國行政區(qū)劃通史·隋代卷》在開皇九年隋滅陳所得州縣表中,亦有蒼梧郡及廣信縣[10]63。綜上,蕭梁時期是析漢晉廣信縣地于封川另置梁信縣,并非改廣信為梁信;梧州廣信縣至隋初才更為蒼梧縣。因此,蕭梁在封川另置梁信縣的舉措反而進(jìn)一步證明了漢廣信縣治就是在梧州,倘若是在封川,改梁信縣名的就應(yīng)該是梧州而不是封川了。
《隋書·地理志》載:“蒼梧郡,梁置成州,開皇初改為封州。統(tǒng)縣四……封川,梁曰梁信,置梁信郡。平陳,郡廢。十八年改為封川。大業(yè)初又廢封興縣入焉……蒼梧,舊置蒼梧郡。平陳,郡廢。”[11]883由材料可知,蕭梁時確在封川另設(shè)梁信縣兼置梁信郡,屬成州;隋平陳后,改成州為封州;大業(yè)初又改封州為蒼梧郡。因此,材料中的第一個“蒼梧郡”是指隋大業(yè)三年(607年)復(fù)置的蒼梧郡,并非是漢晉南北朝時代的蒼梧郡。隋蒼梧郡以封川為首縣,說明此時封川當(dāng)為蒼梧郡治。但緊接后文又稱“蒼梧,舊置蒼梧郡,平陳,郡廢。”即是指隋以前蒼梧郡治在蒼梧縣。倘若封川一直都是蒼梧郡治,又何來在蒼梧縣“舊置”一說?顯然,《隋志》也是認(rèn)同自漢至陳蒼梧郡治在梧州,大業(yè)年間才遷往封川的。
對于蒼梧郡及廣信縣在梁、陳時期繼續(xù)于梧州存在這一事實,“封川說”者解釋為蕭梁時期是改漢晉廣信縣、蒼梧郡為梁信縣、梁信郡,又在梧州地區(qū)新置了蒼梧郡及廣信縣[5]68。換言之,即梧州保留的蒼梧郡及廣信縣之名,是蕭梁時期由封川改置的,并非是漢晉時代遺留的。這一“新奇”說法似乎合理化了“封川說”此前的推論,可惜沒有任何史料根據(jù)。陳氏先入為主地認(rèn)定封川為漢晉蒼梧郡治及廣信縣治,但又與基本史實不符,于是才有“改置”的錯誤認(rèn)識。
事實上,唐人幾乎一致認(rèn)為梧州為漢代蒼梧郡治及廣信縣治。如唐章懷太子李賢注《后漢書·陳元傳》云:“陳元,字長孫,蒼梧廣信人也。廣信故城在今梧州蒼梧縣?!保?2]1229又注《后漢書·安成孝侯賜傳》云:“安成孝侯賜字子琴,光武族兄也。祖父利,蒼梧太守。蒼梧,郡,今梧州縣也。”[12]564此處“梧州縣”即指梧州蒼梧縣。杜佑《通典·州郡典》也記載:“梧州蒼梧縣,漢廣信縣城即此也?!保?3]980均為鑿鑿明證。
《元和郡縣志》“梧州”條:“大業(yè)三年罷靜州,復(fù)為蒼梧郡。武德五年于郡立梧州?!保?]920-921而“封州”條稱:“大業(yè)三年罷州,以縣屬蒼梧郡?!保?]899-900可見李吉甫認(rèn)為隋代蒼梧郡治也在梧州,這就與《隋志》大業(yè)蒼梧郡治封川縣的記載產(chǎn)生了矛盾。根據(jù)古籍??睆脑绮粡耐淼脑瓌t,應(yīng)當(dāng)以《隋志》為是。《舊唐志》、《太平寰宇記》不加辨析,沿用了《元和志》的錯誤,轉(zhuǎn)記為“隋立蒼梧縣,于此置郡”[14]1728,[15]3141,遂使隋蒼梧郡治出現(xiàn)歧說,此不可不辯。
《新唐書·地理志》曰:“封州臨封郡,下。本廣信郡,天寶元年更名?!保?6]1098“封川說”者據(jù)此認(rèn)為該記載是封川為漢廣信縣治所一說的雛型[5]65。按唐代以前無“廣信郡”之名。隋代地名避帝諱,不可能取用;蕭銑梁國在唐武德元年(618年)四月稱帝之前,雖然暫時沿襲的是隋末郡制,但“廣信郡”蘊含仇敵煬帝名諱嘉意,似不會取用;且封州在武德元年歸林士弘政權(quán)部將馮盎所有,次年才歸蕭銑政權(quán)[17]595-596,此時蕭銑已經(jīng)稱帝改用州制了。而依《新唐志》所載嶺南道之新州新興郡“本新昌郡”、勤州云浮郡“本銅陵郡”、羅州招義郡“本石城郡”等敘事之例[16]1098、1099,“新昌”“銅陵”“石城”等均非前代已用過之舊郡名,則應(yīng)是天寶元年改郡時曾用郡名,是年又改用新郡名“新興”“云浮”“招義”以代之?!靶虏钡让驗闀r甚短,故其它唐代地志如《通典·州郡典》《元和志》《舊唐志》等皆不錄?!缎绿浦尽酚州d:“振州延德郡,下。本臨振郡,又曰寧遠(yuǎn)郡,天寶元年更名?!保?6]1101以此例推知“廣信郡”一名應(yīng)是天寶元年封州改郡時曾用郡名,也許發(fā)現(xiàn)不合史實,故是年又改為臨封郡?!胺獯ㄕf”以唐代之廣信郡證明漢晉廣信縣在封川,明顯是錯誤的。
“封川說”者又指出,宋代樂史《太平寰宇記》、王象之《輿地紀(jì)勝》、祝穆《方輿勝覽》均認(rèn)為封川是廣信縣治所,但沒有引出原文。筆者查閱上述三書,發(fā)現(xiàn)均無直接記載表明封川是廣信縣治所,反而一再強調(diào)廣信縣治所在今梧州,未知其論從何而來。
《太平寰宇記·梧州》記載:“梧州,蒼梧郡,今理蒼梧縣。秦屬桂林郡。漢為蒼梧,《漢書》云即武帝元鼎六年開置也,兼置交州,領(lǐng)郡七,理于此?!n梧縣,舊二鄉(xiāng),今六鄉(xiāng)。漢蒼梧縣(筆者按:應(yīng)為蒼梧郡)治廣信縣,即今州治也?!保?5]3140-3141明確說明漢蒼梧郡治為廣信縣,而廣信縣治在蒼梧,即今梧州。而同卷“封州”條載:“封州,臨封郡,今理封川縣。即漢蒼梧郡之廣信縣也。……封川縣,五鄉(xiāng)。州所理。漢元鼎六年置廣信縣,屬蒼梧郡,在封水之陽?!保?5]3138-3139對比可有兩種解讀:一為封川是廣信縣治所,二為封川屬于廣信縣轄境。由于“梧州”條已經(jīng)明確了梧州為漢廣信縣治所,此處理解為“封川屬于廣信縣轄境”更為合理。
《輿地紀(jì)勝》“梧州沿革”條載:“《隋志》蒼梧郡自治封川,而于蒼梧縣下注云:‘舊置蒼梧郡。平陳,郡廢。’則今之蒼梧縣乃漢蒼梧之郡治也?!稄V西郡縣志》云:‘梁析廣信置梁信縣,隋更曰封川,仍徙治于此。仍更廣信曰蒼梧縣?!菑V信即今之蒼梧也。”[9]3613表明梧州是漢蒼梧郡治及廣信縣治所在。又“蒼梧縣沿革”條載:“則是蒼梧乃廣信所治……”[9]3615再次確認(rèn)梧州是漢廣信縣治所。而同書“封州沿革”條載:“今州即漢蒼梧郡之廣信縣也”[9]3235上文已提及可有兩種解讀,第一種解讀明顯與“梧州沿革”條沖突,當(dāng)取“封川屬于廣信縣轄境”一說。
《方輿勝覽》對建置沿革的記載相當(dāng)模糊,其“封州”條稱:“漢置蒼梧郡,今州即漢蒼梧郡之廣信縣也?!保?8]627“梧州”條又稱:“漢武以其地為蒼梧郡之廣信縣?!保?8]725兩則材料都不能確定封川或梧州是廣信縣治所。但“梧州·人物”條收錄的漢末陳元、三國吳士燮兩人,均說是“蒼梧廣信人”[18]727,而“封州·人物”條收錄的漢代人物陳欽則說是“封川人”[18]629。按陳欽、陳元父子均是封川人⑨,祝穆本應(yīng)將兩人同置于“封州·人物”條下,但最終選擇將其分屬兩州,且在“梧州”條下稱蒼梧廣信,而在“封州”條下稱封川,顯然是認(rèn)為漢廣信縣治在梧州,陳欽、陳元均屬廣信縣人,不能盡歸封川所有。
陳乃良認(rèn)為,清郝玉麟《廣東通志》、蒙起鵬《廣西通志稿·地理篇》認(rèn)同封川是廣信縣治所[5]65,但僅一筆帶過;陳楚源引《廣西通志·郡縣沿革》“蒼梧郡”條“今廣東肇慶府封川縣為郡治”的記載,論證封川為蒼梧郡治[4]63;姚錦鴻則引《封川縣志》稱封川賀江口古城是漢廣信縣治所[19]35。筆者均以為不妥。
郝氏《廣東通志·沿革》記載漢代封川縣稱:“蒼梧郡之廣信縣,元豐元年初置交阯部刺史,治羸阝婁,五年移治廣信。建安八年□交州牧,仍治廣信。十五年移治番禺。今封川即廣信縣之東境?!雹饷鞔_說明封川為廣信縣東部的轄境,而非縣治,更不會是州治。明嘉靖《廣東通志初稿·沿革》早已記載:“封川縣,在州西一百二十里,本蒼梧之廣信縣地。”?稱“廣信縣地”而非“廣信縣治”,兩者意思大不相同。清道光《廣東通志·郡縣沿革表一》同樣也說封川“本漢蒼梧郡廣信縣地”?;而且在記載隋代蒼梧郡時,稱“改置治封川縣”?。如果漢到隋蒼梧郡治一直在封川,隋代時就不需要“改置治”了??梢娒髑濉稄V東通志》并不支持封川是漢晉蒼梧郡和廣信縣治所。
明嘉靖《廣西通志·梧州府圖經(jīng)》載:“梧州府……漢武帝平南粵,置蒼梧郡廣信縣于今治?!焦n梧縣,本漢廣信縣,為蒼梧郡治?!?明確指出梧州為蒼梧郡及廣信縣治所。清雍正《廣西通志·沿革》記載蒼梧縣從西漢至南北朝均為蒼梧郡治?。又清光緒《廣西通志輯要·梧州府》載蒼梧縣沿革稱:“漢廣信縣,蒼梧郡治,又為交州刺史治。”?可見,明清《廣西通志》也是認(rèn)為梧州為漢晉南北朝蒼梧郡及廣信縣治所。
陳楚源所引《廣西通志·郡縣沿革》中“今廣東肇慶府封川縣為郡治”的記載看似很有說服力,但沒有注明出處。該記載出自嘉慶《廣西通志》卷六《郡縣沿革四》中隋代“蒼梧郡”條?。隋蒼梧郡設(shè)治封川,“今廣東肇慶府封川縣為郡治”是理所當(dāng)然的,豈能以此證明隋以前蒼梧郡治也在封川。該《通志》同卷記載隋代以前的蒼梧郡治均注明是“今梧州府”,僅在隋代蒼梧郡一處注明郡治在封川,著志者的觀點不言自明,不可斷章取義。
姚錦鴻引用了天啟《封川縣志》收錄的大量明人碑刻文集,縱觀其引文,絕大部分都是表達(dá)“封川故為廣信縣”之意,這種表述原本符合事實,但前文已指出,這與“封川為廣信縣治”意思是有區(qū)別的,不能過度解讀。該《封川縣志·沿革》載:“漢置廣信縣,屬蒼梧郡……隋廢郡改州,曰封州,改縣曰封川……大業(yè)初省封興入,尋改州為蒼梧郡,治封川?!?漢朝時但言“置廣信縣,屬蒼梧郡”,隋朝時卻明確言“治封川”,表明該方志作者不認(rèn)同,至少不確定封川在漢代為縣治或郡治所在,但確定是屬于廣信縣轄境,因此才籠統(tǒng)言之。
唯一直接記載封川為漢廣信縣治而又為姚氏所忽略的,是該縣志《雜事志·古跡》:“漢廣信縣,在縣北十里,梁改梁信,隋改封川,唐改封興,宋改封川,即今賀江口上。城池遺址尚存,人呼其地曰古城池,塘曰古城塘,橋曰古城橋,埇曰古城埇。”?但其后的道光《封川縣志·古跡》又載:“廢成州,梁置,古州城在縣北十里賀江口上,遺址尚存,今人呼其地之池塘橋埇皆名曰古城。按梁州成(筆者按:應(yīng)為成州),隋改封州,即今縣北十里賀江口故城?!辈⑼瑫r考證了《輿地紀(jì)勝》所載縣北六里古州城實質(zhì)上就是賀江口古城?。究竟是漢代廣信縣城,還是蕭梁成州城抑或隋代封州城?考慮到《舊唐書》有“封川,州所治……隋移州于封川口,即今縣治也”的記載[14]1719,加上封川至今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漢代的建筑遺存[20]43,則賀江口古城為隋封州城的可能性更大。漢廣信縣城一說沒有其他文獻(xiàn)支持,也沒有發(fā)現(xiàn)考古證據(jù),因此難以成立。梧州城地處三江匯流處,地勢開闊,“南控邕容,西顧桂柳,東應(yīng)廣肇,于以坐制諸蠻……控上游而制要害,其指顧便也?!?封川賀江口古城及封川古城雖也處于兩廣之交,但地形過于狹長,格局太小,總體而言形勝不及梧州。
“封川說”認(rèn)為,封開縣史前時代及隋朝之前文物遺存遠(yuǎn)較梧州豐富,因此隋以前在封川設(shè)立蒼梧郡治和廣信縣治的可能性要大于梧州[5]67。但據(jù)相關(guān)考古研究顯示,真正事實與上述結(jié)論有很大出入。
從史前遺存上看,封開發(fā)掘了峒中巖人、黃巖洞遺址、簕竹口地嘴遺址及廣信河兩岸遺址等大量石器時代的考古遺存[21]19-23,能夠證明封川的開發(fā)歷史較早。但梧州方面也指出,“在梧州市西郊和西南郊沿西江的掛榜山、金雞蛋山、蜈蚣嶺、夜雞山和低山、雞爪山、崩山、五量地、高旺等,發(fā)現(xiàn)打制石器散布點10余處……新石器時代文化遺址以及商周時期的幾何紋硬陶在大塘、五量地、高旺、螺山等地也有發(fā)現(xiàn)”[22]46-47,表明梧州同樣擁有悠久的文明史。石器時代與漢代相距遙遠(yuǎn),即便封開的史前遺存較梧州豐富,那也只是反映了史前的狀況,不能證明漢代封川的設(shè)縣條件優(yōu)于梧州,更不能作為廣信設(shè)治封川的充分條件。
但就漢代的遺存而言,梧州卻是遠(yuǎn)勝于封開的。梧州市東北郊的云蓋山、螺山、龍船沖,桂江西岸的蓮花山、富民坊、大塘和西江南岸的塘源、旺步、高旺一帶存在一個龐大的古墓群,幾乎包圍了整個梧州城。該古墓群以西漢至南朝的墓葬為主,光是西漢墓就有80多座,東漢墓更有200多座;其中,旺步、鶴頭山等大墓出土了銅器、珍珠、琥珀、瑪瑙以及金銀飾品等精美隨葬品,應(yīng)是當(dāng)?shù)乜たh一級官吏的墓葬[22]47-48。反觀封開,“漢代遺存在封開的江口、杏花、南豐等地雖有發(fā)現(xiàn),但西漢的遺存目前可確認(rèn)者僅利羊墩一處?!保?0]44所謂利羊墩遺址,位于封開縣西北部南豐鎮(zhèn)郊約1公里封(開)懷(集)公路東側(cè),發(fā)掘西漢早期墓約11座,西漢晚期及東漢墓各1座,出土文物以陶器、青銅器為主,少量鐵器和玉石[23]1,其墓主的身份地位較低;且“從墓葬的形制結(jié)構(gòu)及其隨葬品的特點,未見具有明顯的中原、楚地風(fēng)格的陶器、青銅器和其組合關(guān)系,而是粵、桂、湘南一帶常見的古越族使用的器物?!保?1]29即便加上杏花、江口等地零星的東漢墓,封開擁有的漢代遺存無論在規(guī)模、規(guī)格還是數(shù)量上,都遠(yuǎn)遜于梧州。
更重要的是,利羊墩遺址所在的南豐鎮(zhèn)距離今封開縣城(筆者按:在賀江口)約50公里,是舊開建縣的縣治,漢代時屬封陽縣轄境[23]16,不在本文討論的廣信縣范圍內(nèi);考古學(xué)界也認(rèn)為該遺址的發(fā)現(xiàn)有助于研究開建縣的歷史[20]45,[23]16,而非封川縣。因此,“封川說”以開建縣(漢封陽縣境)的西漢遺址作為封川是漢廣信縣治的考古依據(jù),明顯是混淆了“封川”與“封開”的地域概念??脊艑W(xué)家對封川當(dāng)?shù)貨]有發(fā)現(xiàn)西漢遺存,反而是在梧州大量發(fā)現(xiàn)一事頗為不解[20]44,筆者以為,原因就是封川在漢代根本就不是縣治及郡治所在,因而不及梧州繁盛。
綜上所述,梧州與封川在漢代同屬蒼梧郡廣信縣范圍,蒼梧郡治及廣信縣治在梧州,因此交趾(州)刺史駐地也應(yīng)在梧州。蕭梁時期,割廣信縣地在封川另立梁信縣及梁信郡,治封川;梧州仍為蒼梧郡及廣信縣治,陳沿襲之。隋初廢天下諸郡,梁信郡廢為封川縣,屬封州;蒼梧郡廢為蒼梧縣,屬靜州,蒼梧郡、廣信縣之名均被廢。大業(yè)三年(607年)復(fù)立諸郡,改封州為蒼梧郡,郡治在封川,原屬靜州的蒼梧縣也歸為隋蒼梧郡轄地。此時蒼梧郡治才由梧州遷往了封川。武德四年(621年)平蕭銑后,嶺南重屬中央;由于唐初不設(shè)郡制,蒼梧郡之名不存,蒼梧縣先是隸靜州[17]595-596,武德五年(622年)又割靜州蒼梧、豪靜、開江等縣立梧州,州治在蒼梧縣。天寶元年(742年)改州為郡,梧州改稱蒼梧郡,封州改稱廣信郡又改臨封郡,此時蒼梧郡治無疑也在梧州,直到乾元元年(758年)各郡恢復(fù)州名為止[17]723-724。此后,郡不再作為正式的地方行政級別。從整個歷史進(jìn)程來看,封川作為蒼梧郡治所僅有十余年時間,而梧州卻長達(dá)數(shù)百年。因此,后世以蒼梧郡作為梧州的別稱是名符其實的。
注釋:
①漓水即今漓江,郁水即今西江,封水即今賀江下游。
②建國后,原封川縣與開建縣合并,稱封開縣。本文討論范圍不包括原開建縣,故仍以封川縣稱之,以示區(qū)別。
③詳見復(fù)旦大學(xué)歷史地理研究所主編:《中國歷史地名辭典》,江西教育出版社,1986年,第389頁;臧勵龢主編:《中國古今地名大辭典》,1931年,商務(wù)印書館,第818頁;戴均良主編:《中國古今地名大詞典》,上海辭書出版社,2005年,第1432頁;譚其驤主編:《中國歷史地圖集》第2冊《秦·西漢·東漢時期》,中國地圖出版社,1982年,第35—36頁、第63—64頁等相關(guān)圖頁。
④該文早于1947年以《世界史上廣東學(xué)術(shù)源流與發(fā)展》之名發(fā)表在《廣東建設(shè)研究???,見姚錦鴻:《漢代廣信縣治地考》,《嶺南文史》2007年第1期,第32頁。
⑤詳見陳乃良:《蒼梧郡、廣信縣設(shè)治沿革考》,《學(xué)術(shù)研究》1999年第3期;陳楚源:《古廣信縣置治探源》,《嶺南文史》1996年第4期;姚錦鴻:《漢代廣信縣治地考》,《嶺南文史》2007年第1期;李尚拔:《為封開曾是“嶺南首府”正名─—與<漢代交州州治沿革>一文作者商榷》,《嶺南文史》1996年第4期;高惠冰:《西漢嶺南首府——廣信考》,《西江大學(xué)學(xué)報》1998年第2期。
⑥詳見劉茂真:《梧州為廣信縣城和蒼梧郡治所——兼與廣東封川說商榷》,《廣西地方志》2001年第6期;梁雁庵:《漢代交州州治沿革》,《廣東史志》1996年第2期;蔣廷瑜:《試從考古發(fā)現(xiàn)探尋漢晉廣信縣治的地理位置》,《廣西地方志》2001年第5期。江田祥、李金霞:《地域標(biāo)簽與文化符號:漢唐間蒼梧郡政區(qū)變遷與廣信縣治再探》,《廣西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15年第5期。
⑦關(guān)于“封中”,目前學(xué)術(shù)界大致有四種看法:一是指南越國中的小封國;二是指今賀江流域地區(qū);三是指封陽、中宿二縣的縮寫;四是指長沙國的邊界。
⑧(宋)周去非:《嶺外代答》卷10《古跡門·秦城》:“湘水之南,靈渠之口,大融江、小融江之間,有遺碟存焉,名曰秦城,實始皇發(fā)謫戍五嶺之地?!倍镉须U日嚴(yán)關(guān),鳥道微通,不可方軌,此秦城之遺跡也?!薄吨袊髂衔墨I(xiàn)叢書》第四輯《西南民俗文獻(xiàn)》第2卷,第371—372頁。
⑨陳欽、陳元父子之墓在封開縣江口職業(yè)中學(xué)發(fā)現(xiàn),稱“將軍博士墓”。陳楚源:《古廣信縣置治探源》,《嶺南文史》1996年第4期,第64頁。
⑩雍正《廣東通志》卷5《沿革》,《廣東歷代方志集成·省部(一一)》,嶺南美術(shù)出版社,第147—148頁。
?嘉靖《廣東通志初稿》卷 6《沿革》,《廣東歷代方志集成·省部(一)》,第 127頁。
?道光《廣東通志》(一)卷 3《郡縣沿革表一》,《廣東歷代方志集成·省部(一四)》,第96頁。
?道光《廣東通志》(一)卷 4《郡縣沿革表二》,第 102頁。
?嘉靖《廣西通志》卷1《圖經(jīng)·梧州府》,《北京圖書館古籍珍本叢刊》41《史部·地理類》,書目文獻(xiàn)出版社,第25頁。
?雍正《廣西通志》(一)卷 7《沿革》,《中國地方志集成·省志輯·廣西》,鳳凰出版社、上海書店、巴蜀書社,第 121頁。
?光緒《廣西通志輯要》卷10《梧州府·蒼梧縣》,《中國方志叢書·廣西省》,臺灣:成文出版社,第242頁。
?嘉慶《廣西通志》(一)卷 6《郡縣沿革四》,《中國地方志集成·省志輯·廣西》,第94頁。
?天啟《封川縣志》卷1《輿地志一·沿革》,《廣東歷代方志集成·肇慶府部(四一)》,第 16頁。
?天啟《封川縣志》卷 22《雜事志·古跡》,第205頁。
?道光《封川縣志》卷 9《古跡》,《廣東歷代方志集成·肇慶府部(四一)》,第 446頁。
?光緒《廣西通志輯要》卷 10《梧州府·關(guān)隘》,第 24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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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 Outstanding Case of Administration Partition in South of the Five Ridges:Textual Research on the Administrative Division of Cangwu Prefecture and Guangxin County
ZHOU Wei-feng,GUO Sheng-bo
(Historical Geography Research Center,Jinan University,Guangzhou Guangdong 510632)
Regard with the administrative division of Cangwu Prefecture and Guangxin County,there are two kinds of opinions:they had been part of Wuzhou,Guangxi Province and they had been part of Fengchuan,Guangdong Province.The author holds that Cangwu Prefecture and Guangxin County belonged to Wuzhou,Guangxi Province from Han Dynasty to Tang Dynasty except a short time at the end of Sui Dynasty,during which they were part of Fengchuan,Guangdong Province.There are five evidence supporting the opinion:they had been part of Wuzhou,Guangxi Province.First of all,the county setting along Xiao-He River is not enough to prove that Guangxin County had been a part of Fengchuan,Guangdong Province.Secondly,Liangxin County is not equal to Guangxin County.Thirdly,local chronicles in Tang Dynasty and Song Dynasty had no any evidences to show Guangxin County had been part of Fengchuan,Guangdong Province.Fourthly,the record about the administrative division of Cangwu Prefecture and Guangxin County in General Annals about Guangdxi and Guangdong in Ming Dynasty and Qing Dynasty were the same,and that in Fengchuang County Annals is self-contradiction.Finally,the historical remains of Han Dynasty found in Wuzhou are more than that in Fengchuan.
Han Dynasty;Cangwu Prefecture;Guangxin County;Wuzhou;Fengchuan
K29
A
1673—8861(2017)03—0010—06
2017-07-28
周偉峰(1992-),男,廣東惠東人,暨南大學(xué)歷史學(xué)系2015級歷史地理專業(yè)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秦漢嶺南歷史政治地理。
[責(zé)任編輯]肖 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