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邵燕君
2017年5月,貓膩的《擇天記》(全八冊)終于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這似乎可以作為某種象征,就像當年北京三聯(lián)書店出版36冊《金庸作品集》(1994),從此,金庸登堂入室,成為大師,位列經(jīng)典。研究網(wǎng)絡文學以來,一直有學者問我網(wǎng)絡文學會不會出現(xiàn)像金庸那樣的大師級作家?我總是回答:“會,并且已經(jīng)有了。甚至,在我的評價里超過了金庸。”我這么說,心里想的就是貓膩。作為粉絲,這么說說容易。作為學者,則需要論證。本文力圖從傳統(tǒng)通俗文學、網(wǎng)絡類型文學以及(五四)新文學幾個脈絡進行論證。不過,首先需要申明的是,寫這篇文章的我不是一個所謂“客觀中立”的學者,而是一個“學者粉絲”。寫這篇文章的目的,也是以粉絲的身份學術性地聊聊貓膩。至于為什么這么強調(diào)“學者粉絲”的身份,這個身份意味著什么?且容我后文再說。
貓膩1977年出生于湖北宜昌,1994年被保送進入四川大學電力系統(tǒng)及自動化系,然后,沒上完。我問過貓膩為什么選擇退學,他說就是覺得生活不能就這樣了。至少,他的退學和寫作沒有關系,當時更不知道能以寫作為生。①幾年后,中國網(wǎng)絡文學才開始起步。1997年底,榕樹下網(wǎng)站建立。2003年底,起點中文網(wǎng)VIP制度運行成功,這一年貓膩在爬爬書庫寫了第一本網(wǎng)文《映秀十年事》(筆名北洋鼠,未完成),據(jù)說口碑不錯。2005年,他在起點中文網(wǎng)連載《朱雀記》,很快火起來,2007年該書獲得“新浪原創(chuàng)文學玄幻類金獎”,從此他成為職業(yè)網(wǎng)文作家,此時已年近而立。
以上簡歷可以說明幾點。第一,老貓是一個任性自由的人,敢于說不,即使沒有退路;第二,他來自草根,別人按部就班做天之驕子的時候,他自暴自棄,在底層晃了十年;第三,網(wǎng)絡文學救了他;第四,他天生適合干這一行。
《朱雀記》算是“后西游故事”一脈。這部書腦洞很大,氣魄也很大,直接挑戰(zhàn)佛祖:你覺得眾生皆苦,活著沒意思,大可以自己嗝屁掉自己,憑什么截斷六道輪回,讓眾生皆滅?那只臭脾氣的老猴子一看就是動畫片《大鬧天宮》(1963)中齊天大圣的老年版,比起周星馳《大話西游》的感傷,今何在《悟空傳》的叛逆,《朱雀記》有股天不怕地不怕的革命氣概。那只老猴既沒有拜唐僧為師也沒有給他戴金鋼圈,而是和佛祖死磕——囚禁他的石屋也正是佛祖“滅生大陣”的陣樞。佛祖料定這只潑猴一定不會管什么眾生的死活,陣法一啟動便會自己逃生。老猴逃走了,但又回來了——專跟對手搗亂也罷,嬉笑怒罵的背后有護守眾生的大慈悲也罷,反正他自囚于此,肩住了黑暗的閘門。仿佛告訴世人,任性自由并非任性自私,只有真愛自由的人,才會用生命捍衛(wèi)自由。
作為貓膩第一部完結(jié)的作品,這本書文筆尚嫌青澀,內(nèi)容也有蕪雜之處,但是骨頭已經(jīng)出來了。這骨頭里面的鈣,我猜大半來自魯迅。老貓說魯迅是對他影響最大的三個現(xiàn)當代作家之一(另兩位是金庸和路遙),魯迅的雜文看過三遍。由于生長于體制外的新媒介空間,網(wǎng)絡文學似乎是繞過了新文學傳統(tǒng)。但魯迅是個例外。很多網(wǎng)絡作家都讀魯迅,魯迅在網(wǎng)絡空間的影響力無處不在。一生以魯迅為人生坐標的錢理群先生曾說,如果魯迅生活在今天,一定是個網(wǎng)絡文學作家②。作為一個和體制相看兩討厭、生命的最后十年在上??拷o報刊寫稿為生并且活得相當不錯的自由作家,魯迅的心應該是與網(wǎng)絡作家相通的。
《慶余年》是貓膩的封神之作。老貓迄今為止完結(jié)的5部作品中,這一部是接受度最高的,被普遍認為是最受讀者喜愛的網(wǎng)文之一。一般,我向傳統(tǒng)讀者推薦網(wǎng)文,都會推薦這部小說,因為這是網(wǎng)文中最像金庸的。
雖說中國網(wǎng)絡小說并非武俠小說一脈單傳(另外兩個重要的脈絡是來自歐美的奇幻文學、桌游/電子游戲和來自日本的ACG文化),但寫作的看家功夫還是從金古溫梁黃幾位老師傅那里來的。在這幾位老師傅中,對網(wǎng)絡創(chuàng)作產(chǎn)生直接影響的是最晚近的黃易——他的創(chuàng)作直接把玄幻要素和“穿越”形式帶進網(wǎng)絡小說——盡管如此,若論功力境界,居于掌門之位的還是金庸。也就是說,如果從中國類型小說發(fā)展史的意義上為網(wǎng)絡文學定位,就必須拿最優(yōu)秀的作家和金庸比,并且要從故事、人物、文筆、立意等幾方面全方位地比。我說貓膩在封神之作《慶余年》階段已然煉成“金庸大法”,就是全方位地比,并且是和金庸的成熟之作乃至巔峰之作比,比如,“射雕”三部曲、《天龍八部》、《鹿鼎記》。
先看故事。對于類型小說而言,故事猶如骨骼。金庸的故事好,首先在于骨架大。金庸善于寫大故事,這個大,并不在于故事線長,而是格局大,線索多,結(jié)構(gòu)復雜。比如《天龍八部》有三條線索,對于以代入感為主的類型小說而言,簡直是犯了大忌。但金庸有本事把它們扭在一起。不過,這樣的結(jié)構(gòu)多少松散了些。《慶余年》采取的是一條主線貫穿,但幾條隱線同時進行的方式。你可以一直跟著主角范閑的視角,但與此同時,慶帝、長公主、陳萍萍、范建、齊國小皇帝、海棠、四顧劍、葉流云……所有人的故事都并行著。即使鏡頭沒有切換過去,你也知道,誰都沒閑著。這樣的小說開頭往往不夠抓人,因為那其實是開局布陣子的起勢,要為全局的主要線索埋下伏筆,讀者往往摸不著頭腦。貓膩的小說和金庸一樣,開頭十分之一都不夠好看,它的好看是要等重讀才能體味到。老貓在《擇天記》完本答疑(貓膩微信公眾號,2017年5月28日)中說,這么寫肯定影響信息接收,但“我就好這口,沒辦法”。為什么“好這口”?因為過癮。
開頭不好看,是因為他們喜歡系“大扣”。故事不是情節(jié)的集合,而是建構(gòu)世界的骨架。這個世界是有整體邏輯性的,環(huán)環(huán)相扣又絲絲入扣。最后的大BOSS不是站在游戲通關終點的功力最強的人,而是居于蛛網(wǎng)的中心,本身是問題的核心。讀者也是一小口一小口吃的,每迎來一個小高潮,那份爽里都有一部分是對最后大高潮的預期。隨著高潮迭起,爽感層層積累,最后會突破閾值,達到驚喜。《間客》終結(jié)時,貓膩說自己寫嗨了,連寫了24小時,三萬多字。讀者也嗨了,作者與讀者共入狂歡,各不辜負。這是大故事不可替代的爽。
我看升級流“小白文”,最大的阻礙還不是低,而是悶(比如,我看《西游記》也覺得悶)。在我看來,這是同一個故事的反復。不管有幾百萬字,實際上是3000字/節(jié)的疊加,所以,是小故事。小故事提供的只能是小爽,每天15分鐘的“每日歷險”。這樣的寫作,其實更適合網(wǎng)文的更新機制,也更適合“動物化的后現(xiàn)代”(東浩紀)的心理機制。老貓的書并不適合追更,而適合“養(yǎng)肥再殺”。某種意義上說,他的大故事是印刷文明敘述傳統(tǒng)的延續(xù)。
在網(wǎng)文圈,貓膩有“最文青作家”之稱。但老貓說他有點怕被稱為“文青”,因為怕人們因此忽略他在經(jīng)營故事上下的功夫。他甚至說,大家都是“小白文”,“文青”只是一件袍子。由于吃不下“小白文”,我不敢說貓膩即使寫故事的功夫也高于“最至尊”的小白大神。不過,老貓故事的爽,確實是一種更高難的爽,與“文青”的意義關懷渾然一體——不單是思想深刻的爽,而是“情懷”的意義結(jié)構(gòu)內(nèi)在于爽文結(jié)構(gòu),使爽的層次深。比較老貓“文青文”和“小白文”的差異,我們能更深體察到金庸小說的現(xiàn)代性。從本質(zhì)上說,金庸小說并非中國古典通俗小說的嫡傳子孫,而是五四新文學的私淑傳人。因為從深層敘事結(jié)構(gòu)上看,金庸的小說不是散點透視的串珠法,而是立體透視的樹狀圖。金庸的武俠世界是邏格斯中心的,有目的,有中心,有秩序,有因果,所謂的“大故事”就是現(xiàn)實主義宏大敘事崩解之后的“擬宏大敘事”。
如果說,金庸的成就在于完成了中國古典武俠小說向現(xiàn)代武俠小說的轉(zhuǎn)型,貓膩的成就則在于將這一轉(zhuǎn)型從紙質(zhì)時代推向網(wǎng)絡時代。網(wǎng)絡小說的篇幅大大超過了紙質(zhì)小說,一部《慶余年》就300多萬字,相當于“射雕”三部曲的總和。在這里,貓膩用了“串珠加大扣”的方式,這也是很多網(wǎng)絡作家推崇的方式。于是,我們看到《慶余年》的故事體量陡然加大了——它基本上是用《射雕英雄傳》的結(jié)構(gòu),把三部曲的內(nèi)容全都涵蓋進去。與之相應,故事世界的尺度、情節(jié)的密度、跌宕起伏的程度也成倍增加。今天,如果我們重讀金庸小說,可能會覺得不那么過癮了,原因是我們的胃口被撐大了。
不過,即使《慶余年》比《射雕》好看,也并不意味著貓膩比金庸更了不起。類型小說本就是不斷地更新?lián)Q代,《慶余年》的升級既有前輩武俠的經(jīng)驗,又有同期歷史穿越小說的積累。但若只論講故事的功夫,站在前輩肩膀上的貓膩確實一起步便不輸于金庸大師。
再說人物。如果說故事是類型小說的骨骼,人物則是臟器。如果沒有掛心的人物,故事的爽只能燒腦、走腎,卻不能爽到心里去。只有人物活了,故事建構(gòu)的世界才有世界感,否則,只是地圖。
《慶余年》的人物很像《射雕》,配角比主角更出彩。在更《擇天記》時,有一天更到陳長生當了國教學院的院長,老貓突然留言說,陳院長,想他了。老讀者們都明白,老貓說的陳院長是《慶余年》里的監(jiān)察院長陳萍萍。那真是一種很悵惘的感覺,一個人物寫活了,然后隨著作品的完結(jié)走遠了,像一個遠逝的親人或朋友。慶帝也寫得極精彩,集雄才大略、現(xiàn)實理性和自私冷酷于一身,比稍早完結(jié)的《瑯琊榜》中的梁帝要復雜得多。還有瘋魔的長公主,蔫有準兒的范建,酷酷的五竹叔,冷面的言冰云,“簡單”的十三郎……甚至整部書里沒有真正的龍?zhí)?,都是大大小小的配角。連“千年龍?zhí)淄鯁⒛辍保ㄍ鯁⒛晔且粋€很多網(wǎng)文作家共同使用的龍?zhí)兹嗣┒汲蔀橐粋€捧哏的角兒。這些性格強大、行事硬朗的人物,在故事間按照自己的規(guī)則行動,他們的沖突也是價值觀的沖突,這就打開了世界的多重面向,也打開了YY的小宇宙。
在以爽為唯一目的的“小白文”里,往往只有主角一個人物,其他都是NPC,甚至主角也是玩家代入的替身。讀者之所以能感到“超爽”,是因為被置于宇宙的絕對中心,一切規(guī)則為你而定,并且可以隨時為你而改。這是一種自我胎兒化的欲望,典型的白日夢。成熟的讀者都明白做夢只是做夢,夢醒繼續(xù)老實搬磚。老貓筆下的主角雖然也自帶光環(huán),也開金手指,但只能在一定范圍內(nèi)。那些人物有點像典型環(huán)境下的典型人物,離開了虛擬空間,你還能拿他們說事兒,比如,遇到該動手的事,我們會說,郭靖會怎樣,蕭峰會怎樣,范閑又會怎樣。所以,讀這樣的書容易受影響,搞不好還真染上幾分英雄氣概。
在《慶余年》里,貓膩干了一件極有風險的事,把整個故事的邏輯壓在一個人物塑造得是否成功上——這個人物,當然是葉輕眉。這是一個兒子弒父、臣仆弒君的故事,而慶帝是個好皇帝,盡管無情無義。從國家大局而言,他殺葉輕眉,也未必是錯。陳萍萍、范建和范閑手里沒有什么家國大義,也沒有個人野心,他們殺慶帝只是為了給葉輕眉復仇。這是一部被稱為“權(quán)謀寶典”的小說,陳萍萍等人如慶帝一樣現(xiàn)實、冷酷、老辣、腹黑。但小說的驅(qū)動力卻是情,是什么樣的女人會讓這些理智的男人為情所驅(qū),十幾年蓄勢待發(fā),最后拼上身家性命,不惜被千刀萬剮?她壓得住這個杠桿嗎?
事實證明她壓住了。
這個帶一把長狙槍穿越過來的理科女,如一道圣光破空而來,帶給這個世界大恩大愛大光輝。她來自另一個維度——不是時空維度,而是文明維度——或許是地球人類文明發(fā)展史上最有情懷的那一頁:自由、平等、博愛。她以尊重平等之心照亮了陳萍萍這個太監(jiān)奴才的黑暗之心,以溫柔博愛之心護佑了四顧劍這個被家人冷虐的“癡傻”兒童冰冷的心,就連五竹這個人工智能機器人,提起“小姐”都“笑了”。她把愛情給了慶帝,但一定把最誠摯的友愛給了范建,這個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大姐姐也永遠駐進了誠王的心。書里的人,至少是男人,人人都愛葉輕眉,長公主一生要跟她比,那應該也算一種變態(tài)的愛吧。
但葉輕眉的心并不在男女上,她的心在天下。和眾多的穿越者一樣,她開工廠、建商行、搞慈善,并且要改革政治制度,銘刻在監(jiān)察院門口的那幾行金字就是她的理想:
“我希望慶國的人民都能成為不羈之民。
受到他人虐待時有不屈服之心,受到災惡侵襲時有不受挫折之心;
若有不正之事時,不恐懼修正之心;不向豺虎獻媚……
我希望慶國的國民,每一位都能成為王;都能成為統(tǒng)治被稱為‘自己’這塊領土的,獨一無二的王?!雹?/p>
所以,葉輕眉的魅力是文明的魅力,她的光輝是人類理想的光輝,她是引導這個世界世俗之人上升的女神。慶帝殺了她,是自選絕情滅性之路,也捅破了陳萍萍們的心。他們要為她討回公道,也是護守自己心中僥幸得沐的天道。
不知道老貓在做葉輕眉的人設時,想沒想到這個人物這么重要,如果想到了,他確實很囂張。因為這一手是金庸在封筆之作《鹿鼎記》時才敢玩的,這本書的邏輯也全靠韋小寶這個人物頂起來。當然,老貓還是要容易得多。韋小寶是正面寫、實寫,要在現(xiàn)實中活起來。葉輕眉是側(cè)面寫、虛寫,只要在傳說中飛起來。老貓這種寫法的選擇是準確的,也是明智的。
說完人物再說境界。老貓的境界就叫“情懷”,《慶余年》的情懷就在葉輕眉身上,比起大俠風范,它更戳中一代中國人的精神困境。這個下面接著說。
最后說說文筆。老貓的文筆不錯,但確實還不如金庸,至少不如我們今天看到的書版的金庸。這倒不是指詩詞歌賦的功夫,那只是修辭,類型小說的文筆包括修辭,但主要不在修辭,而在敘述功力。老貓自己也承認,敘述上不如金庸干凈利落,“他20萬字敘述好的事我50萬字都說不清楚”,這或許有些自謙了,或許也和網(wǎng)文的長度和更文方式有關。在刻畫人物上,此時的筆力也還不夠精準,就連葉輕眉這個人物,也可以寫得更透,目前,她的氣質(zhì)在中二氣息、革命精神和圣女情懷之間,可以更貫通一體。老貓還有一樣讓人不滿的是,有些句式和詞匯使用太頻繁,像“……到了極點”,“……到了恐怖的程度”,顯得詞匯特別貧乏。希望出版時能像金庸一樣做一番仔細修改潤色。還有就是,范閑抄詩的橋段太爛了,建議全刪。
《慶余年》是貓膩的“封神之作”,對于類型小說作家來說,封神基本要靠套路,成神之后就有資格展現(xiàn)個性了。貓膩多次說,《間客》對于他是很特別的一本書,因為有太多的“私貨”。
《間客》的主人公許樂應該是貓膩最寵愛的人物,是的,寵愛。2015年6月我采訪老貓時,請他列幾位最喜歡的人物,他列了幾位,許樂、施公子、夫子、大師兄、二師兄、桑桑、鄒郁?!稉裉煊洝吠杲Y(jié)后,他在《完本答疑》中說喜歡秋山君和徐有容。許樂是他唯一喜歡的主角。
在老貓的幾位主角里,范閑是最容易代入的一位。其余的幾位,寧缺太狠厲,陳長生太高蹈,許樂三觀太正。老貓說陳長生更適合做朋友,寧缺更像他自己。我總覺得他不太喜歡范閑,可能是因為范閑太像我們這個時代的普通人。剛穿越過去獲得第二次生命的時候,范閑只想活著,好好活著,“掄圓了活”。但事實上,他活得很憋屈小意。直到他被燕小乙的生死一箭逼出了膽氣,他才找到比活著更有意義的東西,就是有意義地活著,必要的時候可以不活著。因此,他才敢為了見陳萍萍最后一面而劫法場,為了給葉輕眉報仇而殺皇帝。這便是向死而生。
范閑的終點是許樂的起點,許樂是老貓理想人格的投射??梢哉f,他是葉輕眉的現(xiàn)實版,葉輕眉的星空在他這里化成了心中的道德律——《間客》的篇首語便是康德那句被廣為引用的名言:“世界上有兩件東西能夠深深地震撼人們的心靈,一件是我們心中崇高的道德準則,另一件是我們頭頂上燦爛的星空?!痹S樂天生是一個好人,道德律是他良心的鞭子。同時,許樂是一個來自草根的小人物。在一個強者為王的時代,一個小人物有沒有資格做好人?這是這本書探討的核心問題之一。
老貓筆下的主人公有一個特點,都是孤兒。當然,他們都有大來歷。易天行是彌勒下凡,陳長生的原型是唐三藏,范閑和寧缺都是穿越者。許樂也是帝國皇太子,但是這個身份對于他來說,一直像個追加的外掛,作為外掛,它遠沒有老東西(聯(lián)邦中央電腦)重要。從始至終,許樂都認為自己是礦工的兒子。他的童年有苦難,但沒有什么家仇國恨。他是個普通的青年,有著普通的長相,普通的志向,只想通過自己的努力走出貧窮落后的家鄉(xiāng),到大城市,進大公司,做一個收入不錯的技術白領,過上中產(chǎn)階級的小康生活。
許樂太像現(xiàn)實主義成長小說里的底層青年,不是于連那種不擇手段向上爬的,不是拉斯蒂尼那種利欲熏心的,而是路遙筆下的孫少平那種正直勤奮、憑一己之力努力上升的。老貓在《間客》后記里說,“我最愛《平凡的世界》,我始終認為那是我看過的最好一本YY小說”。這真是一語點醒夢中人。偉大的現(xiàn)實主義作品都能成功地制造意識形態(tài)幻覺,那個爽可真是爽,因為作家和讀者都真信,相信理想能在現(xiàn)實中開出花來。
但是孫少平的路在路遙之后就走不下去了。即使路遙沒有英年早逝,恐怕他自己也寫不下去了。因為,支持他當年寫作的那種“黃金信仰”的社會基礎發(fā)生了變化④。隨著社會階層的固化,底層青年的路越走越窄。在孫少平之后,成長人物的道德形象一路下滑,從“陳世美”(馮家昌《城的燈》)到“鳳凰男”(祁同偉《人民的名義》),有志青年的膝蓋越跪越軟,吃瓜群眾的失望越陷越深。在西方,支持現(xiàn)實主義敘述的啟蒙信仰在一戰(zhàn)以后就瓦解了,之后,純文學進入現(xiàn)代主義、后現(xiàn)代主義,專門拆解宏大敘事的意識形態(tài)幻覺。倒是大眾文學一脈中的奇幻(科幻)文學,在虛擬空間再造世界,創(chuàng)作出替代現(xiàn)實主義宏大敘事的“擬宏大敘事”。
西方幻想文學正是中國網(wǎng)絡小說的源頭。為什么網(wǎng)絡小說以幻想類為主導?原因正是原本創(chuàng)造信仰神話的現(xiàn)實主義作為一種文學形式已不再可能,但人民群眾總是要做夢的。事實上,白日夢最能檢測一個時代一個人群的道德指數(shù)和幸福指數(shù)了。中國網(wǎng)絡文學發(fā)展近二十年來變化萬千,但核心爽文模式萬變不離其宗,只有一個:屌絲的逆襲。什么是“屌絲”?我自己的定義是:在一個階級板結(jié)了的社會里,喪失了合法上升通道的有為青年。什么是“屌絲的逆襲”?就是“在下者”遵循其被欺壓的法則上位。在寫實性文學中,屌絲如何能逆襲?一定是犧牲了普通人不愿意犧牲的東西。比如,自尊。下過跪的祁同偉膝下已沒有黃金,只有碎成渣滓的自尊,所以,即便再有人同情也沒人想要代入?;孟胛膶W則不同,主人公可以點亮“金手指”,大開外掛,一路打臉升級。雖然,如此“逆襲”,每一次成功都在加固現(xiàn)實的法則,但對于廣大屌絲而言,能在夢里快活快活也是好的。
老貓是以商業(yè)作家自命的,他認為,讓讀者爽,幫他們“有效率地殺時間”,是一個商業(yè)作家的本分。但他顯然又不甘心于此,所以,他要在爽文里面偷偷塞“私貨”,這個私貨就是“情懷”。
什么是老貓的“情懷”?在我看來,簡單地說,“情懷”就是啟蒙主義的“剩余能量”。葉輕眉的理想是典型的啟蒙價值觀,是中國自皇權(quán)文明向現(xiàn)代文明轉(zhuǎn)型以來的基礎價值觀,它以烏托邦指向昭示著一個應然的社會,為人們反抗和批判現(xiàn)實提供一個彼岸世界的參照系。
但是,自從1990年代以來,伴隨烏托邦實踐的全球性失敗,啟蒙共識已然瓦解。今天的中國人大概更認同慶帝的現(xiàn)實理性吧——為了慶國的強大,為了一統(tǒng)天下,寡恩薄義、殺伐果斷。也許很多人會同意慶帝殺了葉輕眉,然后,忘了她,讓她的故事湮滅在時間的長河中。終有一天,更多人壓根不會知道,世上曾有葉輕眉。
但是,老貓忘不了,他要把她帶回來。老貓自認是一個自由主義者,至于自由主義的定義,也不用看書上的概念怎么說,看看葉輕眉和許樂就差不多了。一說主義,便要論爭。而今天,中國處在一個誰也說服不了誰的時代。好在老貓不是思想家而是作家,他的主義可以通過“情懷”講出來。
貓膩在《后記》里說,《間客》就是“一個憤怒青年的故事”:“我不知道什么是正確的,但我真的知道什么是錯誤的,因為那些錯誤是如此的簡單,根本不需要艱深的理論知識,而只需要看兩眼。你搶我的東西,偷我的鈔票,我無罪時你傷害我,沒有塞紅包你就不肯把我的車還給我,你拿小爺我繳的稅去喝好酒找女人還像他媽的大爺一樣坐在窗子后面吼我,這些就是錯的。這些都是我經(jīng)歷過的,而被我的家人親人友人所習以為常甚至認為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在我看來都他媽是錯的。這是很原始樸素的道德,在很多人看來深具小市民天真幼稚無趣特點,然而拜托,你我不就是小市民嗎?不就是想有免于恐懼的權(quán)利嗎?不就是想有不平臨身時,有個猛人能站起來幫幫手嗎?”
許樂就是一個總是站起來幫人一把的“猛人”。《間客》明明是科幻的設定,但貓膩稱之為“個人英雄主義的武俠小說”(《后記》)。中國網(wǎng)絡小說興起后,武俠小說卻式微了,除了該類型發(fā)展過于成熟這一文學因素外,另一個重要的心理因素是,古道熱腸的大俠風范已經(jīng)不能喚起時代共鳴,代之而起的是修仙小說的大道無情、以力證道。但在這里,老貓讓許樂做回英雄俠客。什么叫俠?司馬遷說,俠是“不軌于正義”,就是在世間的法被權(quán)力者踐踏了之后,本著樸素的道義良心自掌正義,替天行道。
許樂本是一個來自底層的小人物,一心想做守法良民。但是一連串不合理的事情發(fā)生了,他的親人、哥們兒、女友、戰(zhàn)友、一些真誠幫助過他或真正無辜的老百姓在他眼前死去、失蹤、被冤枉、被屠殺……就是為了保護這一個個具體的人,為他們討回公道,他卷入了一次比一次更復雜的陰謀、一場比一場更宏大的戰(zhàn)爭。許樂最可貴之處就在于,無論是身為逃犯還是聯(lián)邦英雄,他永遠站在最弱勢者一邊,代表那些最沒有議價能力的人與大人物們談判。于是,大人物們在平衡利益的時候就不得不考慮小人物的那一份,活人在分配果實時,就不得不考慮死人的那一份。否則,許樂那個“二貨”什么事情都干得出來。很多時候,聯(lián)邦政府都為了“國家整體利益”認了,七大家族都為了家族利益最大化忍了,偏偏許樂這個“二貨”卻不認也不忍。整部作品“爽”的動力就是一個“小人物”的不忍,如何壞了大人物的大謀。最大快人心的是,無論對于陰謀還是“陽謀”,許樂的反抗形式經(jīng)常是非常簡單的直接暴力,“小人復仇,從早到晚”。
許樂并不是一個簡單粗暴的人,《間客》也不是一部感情用事的作品。繼《慶余年》之后,《間客》進一步進行了制度的探討。如果說《間客》里的聯(lián)邦正是《慶余年》中“自由主義穿越者”葉輕眉致力于建立的現(xiàn)代民主制度,《間客》討論的是民主制度的弊端和悖論。在不能有一個更好的制度在總體上解決問題的時候,許樂反對犧牲局部的利益,尤其反對權(quán)力集團以任何堂而皇之的名義犧牲草民的利益,這種事只要被他看見了,就一定要管,“雖千萬人,我不愿意!”(第四卷第三百八十章標題)
在實現(xiàn)正當目的的過程中,許樂的手段也是一直正當?shù)?。因為,老貓不斷賦予許樂超人的能力(如“八稻真氣”、中央電腦“第一序列”保護對象,以及“聯(lián)邦英雄”“帝國皇太子”的身份),使他能夠完成那些不可能的任務。老貓讓心愛的主人公以個人英雄主義申明了普通人的權(quán)利:不為虎作倀的權(quán)利,不逆來順受的權(quán)利,免于恐懼的權(quán)利,憤怒的權(quán)利,心安理得的權(quán)利……是的,這些都是“私貨”。通過在自己建構(gòu)的“幻象空間”里重新立法,貓膩走通了路遙之后難以繼續(xù)的路。最后,許樂不但人生大放異彩,也始終保持著內(nèi)心的完整,實現(xiàn)了那句為人打氣的豪言——“內(nèi)心純潔的人前途無量”(這句話出于2005年超女大賽,在《間客》中被題寫在帝國“大師范府”墻壁上)。
這本書有一種特別陽光健朗的“直男”味道,無論是氣質(zhì)還是節(jié)奏。當然,是“直男”,不是“直男癌”。雖然老貓也順著“直男”們的惡趣味去開后宮,但開得那叫一個慘,許樂這么一個備受作者寵愛的人物居然被寫成了性無能,可見老貓心中那根“道德的鞭子”多么嚴厲。這鞭子到了《將夜》就徹底亮出來了。這本書里的男人寫得真是好,小爺、太子、七組、軍神、封余、鐘瘦虎……男人之間的關系也寫得真是好。我總覺得這本書被“腐”得不夠,遠不如老貓好基友蝴蝶藍的《全職高手》。
2015年6月,貓膩以《將夜》獲得“騰訊書院文學·類型小說年度作家”桂冠。這是一個很主流的獎,一直很“純文學”,2015年才新設類型小說獎,那一年的致敬作家是劉慈欣。評獎委員會委托我起草貓膩的授獎詞,于是,我也趁機賣了“私貨”。授獎詞的全文是這么寫的——
在大神林立的網(wǎng)絡文學界,素有“最文青作家”之稱的貓膩獨樹一幟。繼《朱雀記》《慶余年》《間客》之后,《將夜》繼續(xù)以“爽文”寫“情懷”——以孔子師徒為原型,在“第二世界”建構(gòu)了“書院”和以“書院精神”立國的“大唐”——力圖在一個功利犬儒的“小時代”,重書“大寫的人格”與“大寫的國格”;在所謂的“歷史終結(jié)”之后,重建中國人的文明信仰。尤為難得的是,作者一方面以堅定的草根立場肯定了中國文化中“飲食男女”的世俗情懷,以反撥西風東漸以來國人因無神而自卑的文化心理;一方面又以啟蒙價值為核心對儒家思想進行改造?!皶壕瘛笔恰叭吮局髁x”與“仁愛思想”的結(jié)合體,“不自由,毋寧死”與“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在夫子師徒身上獲得完美統(tǒng)一。這是一部頗具東方神韻的巨制,格局宏闊,文筆俊逸,故事蕩氣回腸,人物呼之欲出。繼金庸之后,貓膩繼承和發(fā)展了五四“新文學”運動以來中國現(xiàn)代類型小說的傳統(tǒng),并且具有“土生土長”的網(wǎng)絡原生性。其寫作代表了目前中國網(wǎng)絡類型小說的最高成就,顯示出從“大神階段”躍進“大師階段”的實力。
今天重讀,我的判斷沒有什么變化,除了最后一句。當時提大師有點膽怯,并且畢竟是官方授獎詞。今天看來,《將夜》確實是貓膩的成熟之作,也是藝術水準最高的——雖然完成度不是最高的,但難度系數(shù)太高。寫完《將夜》,他就可以稱大師了。從中國類型小說的發(fā)展脈絡來看,《將夜》的貢獻是,真正把武俠傳統(tǒng)融入了網(wǎng)絡小說,并且讓東方玄幻這個網(wǎng)文類型終于在本土文化中落地生根。
中國網(wǎng)絡文學的誕生雖然深受武俠小說的滋養(yǎng),其直接源頭卻是西幻,最早形成的類型也是西幻。但西幻小說的背景和價值觀都是西方的,連人物名字都是翻譯體的,讓中國讀者感到陌生隔膜。2001年寶劍鋒(本名林庭鋒)建立中國玄幻文學協(xié)會(CMFU),即起點中文網(wǎng)的前身,玄幻小說慢慢發(fā)展起來,后來發(fā)展成的“玄幻升級文”更成為網(wǎng)文的主流。玄幻是西幻的東方化,但事實上,“玄幻升級文”的內(nèi)核卻是歐美網(wǎng)游的升級系統(tǒng)和日本動漫的少年熱血,東方背景只是作為拉近與讀者距離的手段。十幾年來,如何講述東方風格的玄幻故事,一直是網(wǎng)文界不斷提及且反復實踐的命題。直到貓膩的《將夜》將故事背景落實進“大唐”和“書院”(以孔子師徒為原型),討論“仁學”和“人學”的命題,注入現(xiàn)實的“情懷”,“東方玄幻”才稱得上真正找到了文化的肉身,找到了中國風格和中國氣派,找到了自己的“精氣神”。此后,烽火戲諸侯《雪中悍刀行》、無罪《仙魔變》《劍王朝》的跟進,以及貓膩《擇天記》的再推,“東方玄幻”已經(jīng)日益豐滿,成為近年來最重要的網(wǎng)文類型之一,真正發(fā)展成了超越西方奇幻的類型。
《將夜》為貓膩拿了很多大獎。主流文學界方面,除“騰訊書院獎”外,還有首屆“網(wǎng)絡文學雙年獎”金獎(2015),中國作協(xié)中國網(wǎng)絡小說排行榜完結(jié)榜榜首(2016)。在網(wǎng)文圈內(nèi),它拿到了起點獎的“大滿貫”——最能證明作家人氣的年度月票總冠軍、“金鍵盤獎”的“年度作家”和“年度作品”——網(wǎng)絡大神中拿下如此代表全面實力“大滿貫”獎的只有貓膩和月關,作品唯有《將夜》。這是老貓?zhí)貏e讓人踏實的地方,既是目前主流文學界認可度最高的網(wǎng)文作家,又是從商業(yè)機制里真刀真槍殺出來的大神。所以,他的“情懷”不單是精英知識分子一廂情愿認同的,更是廣大普通讀者深切認可的。
在《將夜》完本后記中,老貓說,他的情懷是“向下沉”的。沉到了老百姓柴米油鹽的平常日子里,沉到普通人心中樸素的原始道德中,也沉到“黑暗森林”的深處。
在老貓的主角里,寧缺的道德起點是最低的。老貓故意把他壓得很低,為的是在極黑暗的境地找到一絲光明。一個普通人的靈魂穿越到一個普通的孩子身上,4歲就被迫殺了小伙伴逃命。之后的15年,他所遇到的,除了相依為命的桑桑,不管是人是獸,都想生剝活吞了他。對于他來說,活著就是最大的道理。如果為了自己活著要負天下人,那就負吧。
帶著一顆冷酷的復仇之心,他來到長安,進了書院“二層樓”,成了夫子的親傳弟子。他遇到一群巨天真巨有趣的牛人,看到一種從未想見的美妙生活。于是,他被“收”了——先是被天生純善的陳皮皮“收”,后是被天生仁厚的大師兄“收”,當然,還有永遠講禮也永遠有理的二師兄,與天地精神獨往來最后遭天誅而死的小師叔,兼容并包放任自由最后化身為月與昊天決斗的夫子。因為夫子有幾層樓那么高,所以罩得住他的弟子過最自由的生活,也罩得住大唐的國民過最自然的生活。漆匠楊二喜為了維護自己的利益敢和鄉(xiāng)吏互罵——有唐律管著,楊二喜有免于恐懼的自由。但是夫子終究有離開的一天,所以,人們必須自己捍衛(wèi)自由。國家有難,楊二喜自備武器千里投軍,因為他知道沒有了大唐,他的好日子就完了。被“收”了的寧缺也愛上了大唐,舉世伐唐之時,這個原本最冷酷自私的人扛起了重任,守長安,保大唐,擔負起天下的興亡。
如果說《間客》重在保護人的消極自由、不被侵犯的自由,《將夜》則重在寫積極的自由、自我實現(xiàn)的自由。書中佛宗、道門、魔宗、書院四大勢力并存,其中佛宗一直在做他們認為應該做的事,道門是在做他們認為正確的事,魔宗則是為了反對而反對,只要道佛兩宗想做什么,便反其道而行之,唯有書院,他們只做讓自己高興的事。⑤只做讓自己高興的事,看似簡單,實則極難。它需要個人有強大的獨立自由意志,既能抗外敵,又能驅(qū)內(nèi)鬼,這對于有著深重精神奴役創(chuàng)傷的中國人來說,尤其不易。
書中有兩個情節(jié)設定特別棒。
一是反轉(zhuǎn)了“趙氏孤兒”的故事。當寧缺找到當年宣威將軍滅門慘案的主導者夏侯復仇時,所有人都以為他是將軍的兒子。但寧缺說他不是。他是門房的兒子,當時他和將軍的兒子都只有四歲,是好伙伴。當老管家愧疚地看向他舉起柴刀時,他搶先捅出了一刀。寧缺問大家,為什么你們都以為我是將軍的兒子?難道門房的兒子就不該活著嗎?為什么你們都以為是王子復仇記,難道門房的仇就不該報嗎?是的,書上都是這么寫的,戲臺上都是這么演的,但從來如此便對嗎?⑥在《慶余年》里,范閑欠了范建兒子一條命,那是一個忠臣為救孤舍棄親生的故事。這次,老貓還了回來。他讓寧缺向人們的思維定式乃至美學定式發(fā)問:“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二是反轉(zhuǎn)了“冥王之子”的傳說。傳說中冥王有七萬個子女,他們像定位儀一樣被送往各個大陸轉(zhuǎn)生,然后,冥王按圖索驥去把“永夜”降臨到這個大陸,“將夜”就是指“永夜”降臨之前的恐怖時期。所有人都認為,如果在“永夜”降臨之前殺死冥王之子,冥王就找不到我們的世界,我們便得以逃過一劫。當年,宣威將軍府的滅門慘案,就是因為道門的光明大神官在那里看到了黑暗。起初,寧缺被指認為冥王之子,后來,桑桑又被指認為冥王之女。所有人都認為,為了存亡大局,應該犧牲桑桑。但是寧缺反對。他認為桑桑不該死,對于他來講,桑桑比全世界都重要。他愛她,她也愛他,所以他背著她亡命天涯,對抗整個世界。當全世界的追殺勢力將他們逼到白塔寺,千鈞一發(fā)之際,大師兄趕來,提出另一種可能:會不會冥王之子其實是引爆器?一旦他們被殺死,便會驚動冥王?如此說來,冥王之子非但不能被殺死,而是要好好保護?這個說法不是沒有邏輯漏洞,但是這個說法的提出,讓我們突然看到,所謂的天經(jīng)地義,其實不過就是個說法。而在這個說法背后,早有各方勢力的暗暗布局。
貓膩說,《將夜》的主題有兩個,自由和愛情。寧缺和桑桑之間的感情,我以為用“愛”這個詞更壓得住——生死與共,不離不棄,相知相伴。在寧缺眼里,桑桑就是桑桑,不管她是黑桑桑還是白桑桑,是冥王之女還是昊天化身,縱使天下皆曰該殺,依然是“我家桑?!?。這是一種特別篤定的感情,老貓故意用這樣的設定,為愛扯出一個大大的邊界,罩上一把隔絕天地的大黑傘。所謂無恒產(chǎn)便無恒心,無恒愛亦無恒心。動不動就為什么“大義”放棄愛,恒心在哪里?到了《擇天記》,老貓的觀念有所調(diào)整。當徐有容面臨寧缺式的選擇時,她說,如果真能證明殺掉陳長生可以保存全世界,我會毫不猶豫地殺掉他,然后陪他死。⑦這大概就是老貓的底線了。除非一起死,否則別談什么大義滅親。不押上自己的性命,任何“大義”都可能只是個名義。
人類歷史上已經(jīng)有太多人被各種莫須有的“名義”抹去了。然而,我們小老百姓還總愛分享大人物的邏輯,“寧肯錯殺三千,不可放走一個”。我們有沒有想過,自己肯定在那“三千”里——不是這個“三千”,就是那個“三千”,而那“一個”可能根本就沒有(比如,其實“永夜”就是昊天的一個說法,這里就不過度劇透了)。即使有朝一日平反昭雪,墓碑上也只有宣威將軍的名字,門房們只是數(shù)字。既然如此,小老百姓所能做的豈不只有拼命捍衛(wèi)自己的自由?縱使不能捍衛(wèi)自由狀態(tài),也要捍衛(wèi)自由意志,像魯迅說的那樣,即使不幸做了奴隸,也要掙扎著反抗,不能做奴才。不過,反抗從來都不是只與智慧相關,更與勇氣和習慣相關。
網(wǎng)絡文學建構(gòu)的虛擬世界正可以幫助人們在漫長的情感體驗中培養(yǎng)心理習慣。我曾用“子宮”和“培養(yǎng)皿”兩個比喻來形容網(wǎng)絡文學的心理建設功能⑧。所謂“子宮”,就是承載人們的欲望,從而形成一套“全民療傷機制”。所謂“培養(yǎng)皿”,就是通過某些有情懷的設定,幫助人們養(yǎng)成更健康的人格。但是虛擬世界有一個致命的弱點,那便是以回避的態(tài)度面對現(xiàn)實世界。作為一種亞文化,它的抵抗性就在于“自己和自己玩”,以不與主流直接對抗的方式而存在。但是,如果當存在的方式被改變的時候還不抵抗,就會相當危險。因為在以“爽”為核心的虛擬世界里,我們已經(jīng)太習慣于調(diào)教自己的潛意識了。我們可以萌化征服者,然后愛上征服者;可以把總裁的霸道理解為愛,讓自己享受受虐快感;可以自覺主動地規(guī)訓自己,讓自己人畜無害。特別當人工智能的威脅越來越緊迫以后(《將夜》里的昊天就很像一個超級的人工智能系統(tǒng)),如果人類不加強捍衛(wèi)自由意志的基因,不用機器人動手,我們自己就會把自己做成蓄電池。
最后再說一下文筆。相比起《慶余年》和《間客》,《將夜》的敘述從容多了。尤其是開頭部分,在悲愴寒冷的復仇故事外,包裹著一層溫暖的喜感。陳皮皮與寧缺之間,寧缺與顏瑟大師之間,夫子師徒之間,充溢著幽默的日常。老貓刻畫人物的刀法也精準多了。像楊二喜那樣的普通人,三筆兩筆就活生生地立起來了。像朝小樹那樣有風采的人物,幾章過后,就如大樹一般生長起來。如果說故事是骨骼,人物是臟器,情懷是靈魂,文筆就是肌膚?!秾⒁埂返募∧w如大唐的女人,豐腴、細膩、有質(zhì)感。
《擇天記》是貓膩的轉(zhuǎn)型之作,即使沒有閱文集團的“全版權(quán)開發(fā)”,老貓也要嘗試轉(zhuǎn)型,因為他要寫下去,就要進一步網(wǎng)絡化。
對于網(wǎng)絡文學,我一直稱它為“印刷文明的遺腹子”。文字的藝術是印刷文明時代的王者,到了網(wǎng)絡時代,它一定要讓位,因為對于網(wǎng)絡這種媒介而言,它不是最匹配的藝術形式,最匹配的形式是電子游戲。
得益于各種陰差陽錯的原因,過去的20年中國網(wǎng)絡文學獲得獨步于世界的繁榮發(fā)展,成為中國網(wǎng)絡文化中最大的內(nèi)容生產(chǎn)基地⑨,這種局面還能延續(xù)多久?閱文老總吳文輝的判斷是十年,因為網(wǎng)文機制比電子游戲、動漫等產(chǎn)業(yè)機制成熟十年。而且他說,閱文系統(tǒng)的核心是UGC(User Generated Content,用戶生產(chǎn)內(nèi)容),未必一定是小說⑩。到了電子游戲君臨天下的那一天,網(wǎng)絡文學的位置在哪里呢?或許還是一種大眾文學,那應該是同人寫作的部分。像老貓這樣的以作者為核心的創(chuàng)作,恐怕要成為一種小眾藝術。到那時,貓叔就真成經(jīng)典作家了,說不定還會被稱為“古典作家”(既然2003年VIP機制建立以前出道的作家已經(jīng)被稱為“遠古級大神”)。
身為“70后”的老貓在網(wǎng)文作者中已經(jīng)是“大叔”級別的,而喜歡他的“老白”們有不少已經(jīng)是大爺、大媽級別的了,比如我。我們是印刷文明哺育長大的,我們的根在那里。老貓算是中國最早上網(wǎng)的一批人,但就算是這些年來一直泡在網(wǎng)上,相對于“90后”網(wǎng)生一代,仍然是“文化移民”。近兩年,在對網(wǎng)絡文學的研究中,我發(fā)現(xiàn),游戲?qū)W(wǎng)文的影響已經(jīng)是結(jié)構(gòu)性的了,比如支線敘述、玩家視點、游戲環(huán)境、死亡模式等,二次元文化也成為一種背景性存在,不會玩游戲、對于二次元文化缺乏深切理解的人,比如我,很難看得懂。但要真正進入,我需要一個熟悉的引路人,不僅幫我調(diào)整感官比率,更重要的,幫我接通心靈通道。而我的“90后”學生里,也有人迷戀“宏大敘事”,他(她)們也喜歡老貓,但總覺得老貓“網(wǎng)絡性”不夠。能不能讓我們這兩路人相逢,就要看老貓的本事了。
其實,老貓的創(chuàng)作一直具有網(wǎng)絡性,他也一直在不斷嘗試吸納各種二次元要素。比如,《慶余年》《間客》有日本小說、動畫《十二國記》《銀河英雄傳說》的影子,《間客》還可以算作“機甲文”,《將夜》已經(jīng)由“低武低魔”的武俠設定升級為“高武高魔”的玄幻設定,以至于一些老讀者跟不上了。這些“90后”們感受不深,而我感受深,因為,這些恰恰是老貓作品里我最抓不住的部分。而且,這也是我特別佩服老貓的部分。作為一個靠“吸粉”吃飯的職業(yè)作家,他每開一個文都在嘗試一種新類型,進行一種新的自我挑戰(zhàn)?!稉裉煊洝返奶魬?zhàn)是最大,因為這一次是結(jié)構(gòu)性轉(zhuǎn)型,他要做的是把“文青文”架在“小白文”的地圖上,而且基本成功了。
雖然在我們看來,“小白文”缺乏一個有中心邏輯的價值系統(tǒng),人物也缺乏連續(xù)性的羈絆關系,然而,脫開了這些束縛,人物一路狂奔地跑地圖,確實跑出了大大的地圖。而且,由于沒有深層的意義結(jié)構(gòu)和微妙的細部敘述,爽點要全部建立在新奇刺激上,這也大大拉抻了作者的想象力。好在大多數(shù)“小白文”作者也是青少年,正值人生想象力最豐富的時候。他們創(chuàng)造出的世界,場面之恢弘,色彩之瑰麗,器物之繁多,都是此前創(chuàng)作前所未有的。這也才是與好萊塢大片、歐美三A(高質(zhì)量、高成本、高銷量)游戲大制作相匹配的感官比率。
相較于此前作品,《擇天記》的世界觀明顯地更為龐大(多個大陸),創(chuàng)造了一個更高魔的世界(如龍、魔、妖獸等),很多人物是按萌屬性設定的(如“土豪”唐三十六、“蘿莉”落落、“正太”折袖)。人物也更“少年向”,大都十四至十五歲上下。特別是小說前期,寫陳長生考取大朝試第一、結(jié)識友人、建立羈絆的過程,是一個標準的熱血故事。這些寫得怎么樣,要小朋友們?nèi)ピu價,我把握不好,不敢說。
說點我覺得能把握住的。
老貓的書中總有一道“硬菜”,它既是形而上的命題,又是迫近的人生困惑——在《朱雀記》中,是活著還是不活;在《慶余年》中,是人應當怎樣活著;在《間客》中,是公平和正義;在《將夜》中,是自由和愛情;在《擇天記》中,是“命運與選擇”。在《擇天記》里,貓膩的“情懷”繼續(xù)向下沉,落在“生命”這個支點上,將書院的“隨心所欲”落實為“順心意”?!绊樞囊狻笔且环N生活態(tài)度,即“心安理得”。理得是心安的依據(jù)。背后永遠立著簡單樸素的道理。而道理,已經(jīng)被內(nèi)化為生命的原則,遵守它無須刻意。它的生發(fā)是如此自然——既是“我欲仁,斯仁至矣”的“欲”,也是“從心所欲不逾矩”的“矩”。這便是“順心意”。
建立在“小白文”的地圖上,《擇天記》的故事骨架大了一號,手臂掄起來的半徑幅度也大了一圈。情節(jié)密度更大,速度推進更快,有的地方有點飄,但高潮更精彩,特別是“圣后之死”那一場,超過了此前貓膩作品中所有的高潮情節(jié),如《慶余年》里的“大東山之戰(zhàn)”、《間客》里的“刺殺麥德林”、《將夜》里的“夏侯之死”,也超過了金庸《天龍八部》少林寺掃地僧出場那一場。由于世界龐大,神秘的大人物密集出場,像王之策、白帝、魔君、魔帥、黑袍,原本以為會隱于幕后的人物,紛紛走向前臺。其實,他們之中每一個人都夠做最后的“大BOSS”的。感覺老貓一下豪奢起來,很“唐三十六”。這些材料再好好消化一番,估計老貓下面再給我們提供的大餐就都是滿漢全席級別的了。
人物方面,最可圈可點的是秋山君和徐有容這一對真龍真鳳(對不起,拆了老貓的CP)。讓秋山君出場時,估計所有人都會以為他是第二個隆慶太子(《將夜》),這么完美的人物,一定是用來打臉的。沒想到這真是一個果斷決絕又完美絕倫的人物,像這等如太陽一般光輝溫暖的真君子,只有金庸寫過一個,這就是《鹿鼎記》里的陳近南。正因為有陳近南這樣的“真君子”鎮(zhèn)局,韋小寶這個“真小人”才撒得開花兒。而韋小寶之后,再也沒有人寫出“真君子”了,這也是時代價值轉(zhuǎn)向使然。網(wǎng)文中,有“惡人英雄”(如羅格《褻瀆》),有“賤人英雄”(如胖子《冒牌大英雄》),直到許樂出現(xiàn),才有“真心英雄”。而許樂只是個好人,不是一個處處極端完美的好人。大師兄也是真君子,但男性魅力不被突出。老貓敢正面寫秋山君這么一個偶像級的正面人物,而且還是男主的情敵,真是藝高人膽大,而且,真有正能量。后來,老貓也不知道該拿秋山君怎么辦了,只好拼命減他的戲份。在回答讀者為什么這么做時,他說,秋山君應該是另一個故事里的人物,他不該給陳長生當配角(《擇天記》完本答疑)。說得真好!
徐有容也寫得特別好。秋山君和徐有容讓人想起令狐沖和岳靈珊,秋山君是令狐沖的完美版,但徐有容實在和岳不群的女兒沒有什么可比性。關于這個人物,我也喜歡老貓自己說的話,“我的徐有容是很好的徐有容”,“徐有容不需要討好任何人,包括讀者”(《擇天記》完本答疑)。能說出這樣的話,老貓不僅是“婦女之友”,而稱得上是一個女權(quán)主義者。在現(xiàn)代社會,女權(quán)主義其實是普世價值,是現(xiàn)代知識分子基本修養(yǎng)。在“女性向”這邊,一直有一個說法,“同人女有義務比別人更有文化”。但在“男性向”這邊,幾乎不能要求。老貓并不擅長寫女人,但他善于寫女神,比如葉輕眉、天海、徐有容。這說明在他的生命里,一定沐浴過女性的光輝,所以“更有文化”。
《擇天記》的結(jié)尾有些倉促,雖然從設定而言,比前幾部邏輯更圓洽。故事邏輯不夠圓洽是老貓一直有的問題,比如《慶余年》里葉輕眉是怎么從神廟出來的?《將夜》里昊天和桑桑是怎么回事?《將夜》的四分之三處,幾乎寫“崩了”,雖然有老貓身體的原因,也有故事難度太高的原因。但老貓的鐵桿粉絲其實大都并不在意故事是否圓得嚴絲合縫,過程好就行了?!稉裉煊洝方Y(jié)尾的問題主要是人物和情節(jié)不夠豐滿有力,王之策、魔君、黑袍都可以更精彩,而老貓絕對有這個能力。我猜倉促收尾可能和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有關系,這個事,我得說,出版確實很重要,搶時也絕對必要。
老貓在《擇天記》完結(jié)后說,他八月份要開新書(后來又改成10月15日),這次是寫“小師叔”。真期待??潞迫唬K離。我覺得老貓還是更適合寫大叔,反正自己也已經(jīng)是大叔了嘛。讀著大叔的故事,看著陳長生、唐三十六們一腔熱血地走來,就可以唱那首老貓?zhí)貏e喜歡《樣樣紅》:“青春少年是樣樣紅,可是太匆匆,流金歲月人去樓空,人生渺渺在其中?!?/p>
最后說說“學者粉絲”的事。最早提出這一概念的美國著名粉絲文化研究者亨利·詹金斯說,當他的導師約翰·費斯克自稱是“粉絲”的時候,他的意思僅僅是很喜歡某部作品,“但是當我自稱粉絲的時候,我是在宣布自己是特定亞文化的一員”。我最早說自己是貓膩的粉絲時,也是指很喜歡他的作品。但隨著閱讀的加深,隨著看他在小說內(nèi)外的各種“撕”,我確認我和老貓“在一起”,和“大撕”后仍愿意和他“在一起”粉絲們,屬于一個價值共同體和情感共同體。
“學者粉絲”概念的提出也促使我反思自己與研究對象之間的距離。我確實是那種會在研究對象上投入很深感情的人,或喜或厭,不然就沒動力。所以,至少對于我來說,亮明立場是一種道德誠實。所謂學者的客觀,應該是研究方法的公正,以及對自身情感結(jié)構(gòu)、價值立場的清醒認識。
一次討論課上,有學生說,為什么邵老師那么喜歡貓膩呢?因為貓膩戳中了她啟蒙的“萌點”。真是一語中的。我是1986年考上北大中文系的,如果允許我自戀一點說的話,那時的北大,真有點《將夜》里書院的意思。大一第一學期,就聽錢理群老師講魯迅,所以,對我們那一撥人來說,啟蒙價值觀是“基本設定”。這些年來,眼見著“基本設定”的崩壞,內(nèi)心自然比別人更壓抑。直到讀了貓膩,那股不平之氣才從心底吐出來。有些事情,本來就是錯的。再“存在即合理”,再“從來如此”也是錯的。錯了,就要有“不恐懼修正之心”,至少在幻想空間里修正,讓自己的人格舒展一下。
貓膩在《間客》后記里說,“這是一個怯懦的人寫的一本無畏的大書”。我本來以為,他和我一樣,是一個怯懦的人,所以積攢這么多“情懷”。這很正常,我從來沒有奢求過作家像他筆下的人一樣,尤其是幻想小說的作家。沒想到,貓膩有時還正像他筆下的那些“二貨”一樣,敢怒,敢言,敢撕,敢咬。但許樂有他罩著,他有誰罩著呢?或許在他心里,覺得總有鐵桿粉絲和他在一起吧,即使他滾一身污泥。書寫得那么腹黑,人還這么性情,說明網(wǎng)文圈的生態(tài),還是相對“原生態(tài)”。
大師級的通俗文學作家總能以精純之力將天地大道植入世道人心,所以,真正塑造一個民族心靈的是優(yōu)秀的通俗文學。當年,金庸的大俠風范讓我們靈魂飛揚;今天,貓膩的“情懷”幫我們重筑底線。相對而言,貓膩討論的那些命題,與我們更息息相關,戳中了你我的怕與愛。在我看來,貓膩不僅是一位大師級的網(wǎng)絡文學作家,也是一位當下難得的知識分子——或許該再加上“草根”二字。感謝老貓,寫了那么多好書,還以身作(shi)則(fa),逆流而上,把我們的精神大盤向上拉了拉——“雖千萬人,我不愿意!”
2017年6月15日完稿,9月26日補充修訂。
注釋:
①【 我對貓膩進行過兩次深入訪談,一次是2015年6月15日的電話采訪,正值貓膩獲得第二屆騰訊書院獎類型小說年度作家獎前夕,訪談稿精簡版《以“爽文”寫“情懷”——專訪著名網(wǎng)絡作家貓膩》發(fā)表于《南方文壇》2015年第5期。全文于2015年7月21日由貓膩微信號公眾號(maoni1118)推出,“貓歷史”欄目。收入邵燕君:《網(wǎng)絡時代的文學引渡》,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二次訪談是2017年9月19日,貓膩光臨我北大辦公室,和我及幾位同學長聊了十個小時,訪談稿正在整理中。下文中未明確注明出處的貓膩觀點或轉(zhuǎn)述材料,均出自此兩次訪談。]
②[錢理群:《魯迅雜文》,《南方文壇》2015年第4期。]
③[這段話出自《十二國記風之萬里?黎明之空》(1994)卷《終章》,據(jù)貓膩稱引自龍的天空論壇上一位臺灣壇友麻牙蘇的簽名檔。《十二國記》由日本作家小野不由美創(chuàng)作,以高中女生陽子卷入異世界為開端,敘說十二個架空國度龐大復雜的興衰史,至今未完結(jié)。作品流露出強烈的現(xiàn)代民主意識,被評論家稱為“一部關于民眾的小說”(辻真先)。1992年起,小說由日本最大的出版集團講談社陸續(xù)出版,經(jīng)由翻譯,在臺灣、香港、大陸等地皆獲得相當高的人氣。2002年,由日本放送協(xié)會(NHK)改編為動畫,在日、中、韓、美等多個國家放映,風靡全球,亦成為中國大批“80后”、“90后”的童年回憶。動畫版第三十九話《〈風之萬里黎明之空〉終章》第22分鐘至第24分鐘也完整地引述了原文。]
④[參閱拙文《平凡的世界不平凡》,《小說評論》2003年第1期。]
⑤[《將夜》第三卷第105章《殘寺亂山人不見》]
⑥[《將夜》第二卷第277章《這不是書上寫的故事》]
⑦[《擇天記》第1179章《她的答案》]
⑧[邵燕君:《從烏托邦到異托邦——網(wǎng)絡文學“爽文學觀”對精英文學觀的他者化》,《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6年第8期。]
⑨[參閱拙文《全球媒介革命視野下的中國網(wǎng)絡文學“走出去”》,《網(wǎng)絡文學評論》2017年第1期(創(chuàng)刊號)。]
⑩[邵燕君、吉云飛:《中國網(wǎng)絡文學比其他娛樂產(chǎn)業(yè)成熟十年——專訪起點中文網(wǎng)創(chuàng)始人、閱文集團CEO吳文輝》,《網(wǎng)絡文學評論》2017年第1期(創(chuàng)刊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