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姥爺,一個典型的中國地主。中國的地主并非都像“黃世仁”。在我淺淡的記憶里,太姥爺須發(fā)全白,枯瘦,步履蹣跚,衣著破舊而且邋遢。因為那時他已是一無所有了吧?也不是。母親說:“他從來就那樣,有幾千畝地的時候也是那樣。出門趕集,見路邊的一脬牛糞他也要兜在衣襟里撿回來,抖落到自家地里。”他只看重一種東西:地?!爸馨瞧ぁ蹦菢拥牡刂饕欢〞屗υ挘惆验L工都得罪了就不怕人家糟踏你的地?就不怕你的地里長不出好莊稼?太姥爺比“周扒皮”有遠見,對長工們從不怠慢。既不敢怠慢,又舍不得給人家吃好的,于是長工們吃什么他也就跟著一起吃什么,甚至長工們剩下的東西他也要再利用一遍,以自家之腸胃將其釀成自家地里的肥?!巴酝⊥瑒趧印币活惖某珜Э磥聿⒉皇鞘裁葱掳l(fā)明。太姥爺守望著他的地,盼望年年都能收獲很多糧食。很多糧食賣出很多錢,很多錢再買下很多地,很多地里再長出很多糧食……如此循環(huán)再循環(huán),到底為了什么他不問。他夢想著有更多的土地姓他的姓,但是為什么呢?天經地義,他從未想過這里面還會有個“為什么”。而他自己呢?最風光的時候,也不過一個坐在自己的土地中央的邋里邋遢的瘦老頭。
這才是中國地主的典型形象吧。我的爺爺,太爺,老太爺,乃至老老太爺都是地主,據說無一例外莫不如此,一腦袋高粱花子,中著土地的魔。但再往上數(shù),到老老老太爺,到老老老老……太爺,總歸有一站曾經是窮人,窮得叮當響,從什么什么地方逃荒到了此地,然后如何如何克勤克儉,慢慢富足起來——這也是中國地主所常有的、牢記于心的家史。
不過,在我的記憶里,這瘦老頭對我倒是格外親切,我的要求他一概滿足,我的一切非分之想他都容忍,甚至我的一蹦一跳都讓他牽心掛肚。每逢年節(jié),他從老家來北京看我(母親說過,他主要是想看看我),帶來鄉(xiāng)下的土產,帶來一些小飾物給我掛在脖子上,帶來特意在城里買的點心,一點一點地掰著給我吃……他雙臂顫微微地圍攏我,不敢抱緊又不敢放松,好像一不留神我就會化作一縷青煙飛散。料必是因為他的長子已然夭折,他的長孫又遠走他鄉(xiāng),而他的晚輩中我是唯一還不懂得與他劃清界線的男人。而這個小男人,以其孩子特有的敏銳早已覺察到,他可以對這個老頭頤指氣使為所欲為。我在他懷中又踢又打胡作非為,要是母親來制止,我只需加倍喊叫,母親就只好躲到一邊去忍氣吞聲。我要是高興捋捋這老頭的胡須,或漫不經心地叫他一聲“太姥爺”,他便會眉開眼笑得到最大的滿足。但是我不能滿足他總想親親我的企圖——他那么瘦,又那么邋遢。
(選自《史鐵生散文集》,人民文學出版社)
品 讀
史鐵生筆下的太姥爺,始終沒有正面上場,其形象卻躍然紙上,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而這種印象是來自“我”對“黃世仁”“周扒皮”的反面映襯,來自于“我”母親口中的“他從來就那樣,有幾千畝地的時候也是那樣。出門趕集,見路邊的一脬牛糞他也要兜在衣襟里撿回來,抖落到自家地里”的側面映襯,以及“我”記憶里的“須發(fā)全白,枯瘦,步履蹣跚,衣著破舊而且邋遢”正面印象的重組。尤其是通過世俗人眼中的地主的映襯,以及世俗人扭曲心理的對照,寫出了一個堅守家業(yè)、節(jié)儉持家、和藹可親的有著地主身份的太姥爺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