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森林
俗話說,一九二九,懷中插手,三九四九,凍死豬狗。二九還有三天,老天爺就急不可耐地吹起了凍死豬狗的沖鋒號。寒風(fēng)把竹葉吹得沙沙作響,雨滴砸在茅草屋補漏的塑料薄膜上,噼啪作聲。半夜,雨小了,風(fēng)歇了,大雪下了起來。
天冷鋪蓋薄,夜長窮尿多。老三哥屙完第三泡尿,雞叫了,農(nóng)民又一個平淡無奇的日子,毫無懸念地被公雞翻成了昨天。雞叫過三遍,老酸棗樹上的高音喇叭響起來,一曲嘹亮的《東方紅》,犁開了鄉(xiāng)村雪天的黎明。
雪風(fēng)腳跟腳跟進被窩,老三哥搭好棉襖,扎緊被子,睡不著了。骯臟的念頭探頭探腦冒出芽來,他就蛆蟲般朝老婆花二蠕動過去,動手動腳?;ǘ莺萃崎_他冰涼的手,罵聲:“煩毬得很!”翻轉(zhuǎn)身子,把那要價的砝碼壓在身下。那是個集體項目,又不可以像美國那樣,到處都可以單方面采取行動,老三哥很是掃興。
雪白晨來早,老三哥起早早了床。下雪天不是太冷,他沒有加衣裳,還是穿那件磨破袖口的春秋衫,和那件缺了兩顆扣子的棉絨衣,外面套件淺領(lǐng)對襟短棉襖。打開門,一股帶著薄荷味的雪風(fēng)迎面撲來,蠻橫地鉆進背心。他打了個寒顫,忙找一條雞腸帶攔腰扎緊棉襖。
西南丘陵的冬天,雨雪總是輕描淡寫,干冷的寒風(fēng)啰啰嗦嗦貫穿了整個冬天,1968年這種濃墨重彩的雪,難得一見。一見大雪,村里男人們總要裹緊棉襖,手插進袖筒子,深一腳淺一腳逛到村外。一見面,就要感嘆一聲:“哈,好大雪!明年收成好哇?!?/p>
老三哥在李家灣外走一圈,回家蹲在正房階沿上,邊看雪花翻飛,邊笑瞇瞇裹葉子煙。忽然,花二在背后罵起來:“狗日的,只曉得屙痢,鹽沒得,油沒得,又沒米下鍋,今天你死豬過生,喝風(fēng)哇!”花二罵人,也就是把吃飯罵成“屙痢”的水平,缺乏技術(shù)含量。老三哥在床上沒撈到好處,心頭疙疙瘩瘩,花二又不知好歹嘮嘮叨叨,卵火起。一頭想起今天是臘月初六,自己三十歲生日,才沒有發(fā)作。其實,生日對老三哥來說,沒多少實際意義,頂多是吃兩個雞蛋的想頭?;ǘ脑?,他聽得一清二楚。在他看來,問題也不是很嚴(yán)重,身上還有一兩塊錢,買點油鹽還是夠的。米沒得,石柜子里好歹還有幾十斤谷子,先打點米再說,走一步,看一步。
老三哥吧嗒吧嗒抽煙,忽然,想起生產(chǎn)隊長拐子劉昨天過生日,請了幾桌客,還放鞭炮。他想,自己父母都沒有活過六十,自己這一輩子,恐怕也就只有這個三十。今天,老子也要做一回生,放一掛鞭炮!還要把幺爸和大哥請來喝酒。這個想法,遠遠超出了兩個雞蛋的規(guī)格,有點奢侈了。
老三哥敢奢侈一把,家里那只紅雞公,就是底氣。他取下竹子刀架上的菜刀,在石缸子上“嚯嚯”蹭兩下,再舀半碗水,涮了鹽罐,準(zhǔn)備接雞血。他從雞籠里抓出那只紅雞公,夾在腿間,扯下一團頸毛,菜刀架上雞脖子,正要寫個“一”字。轉(zhuǎn)念一想,算毬,這雞才三四斤,打整干凈不到三斤。雞肉又沒油水,不解饞,不如拿到街上賣了,換幾斤寶肋肉,又解饞,又還要剩點油鹽錢。一想到回鍋肉,老三哥就忍不住吞口水。把大片大片的寶肋肉熬成燈盞碗兒,油嚕嚕兒的,炕點芡粉皮,放點蒜苗,整幾斗碗,吃得嘴角流油,那才叫吃在喉嚨口,安逸到肚臍眼兒!可是,家里沒有肉票呀,這不難,老三哥的面子,不止值幾斤肉票。再說了,圈里有一頭百多斤的架子豬,開春催一催,不夠中號也夠小號,賣給供銷社屠宰場,好歹要返還二三十斤肉票。
他去隔壁找大哥,大哥二話沒說,給了他五斤肉票。他順便把大哥請了,再拐一道彎,請了幺爸?;氐郊依?,他撮半扁背篼谷子,提了紅雞公,就要去趕場。
花二攔住說:“死人,就這只雞公,賣了過年吃啥子?”老三哥說:“管毬他,今天老子要正兒八經(jīng)做個生,難說還有沒有下個三十,幺爸和大哥都請了?!被ǘ胂耄腥耸且患抑?,三十做個生日,好歹有個面子,不再開腔。
臨走,老三哥特別進屋警告兒子:“今天不準(zhǔn)去學(xué)校批斗魏老師,在家守好雞婆,別讓黃獅貓兒偷了。不聽招呼,看老子打斷你的腿!”他簡單闡述了一下“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之類的道理,這才出門。
剛出門,拐子劉讀中學(xué)的雙胞胎正好嘰嘰喳喳路過門口,他趕緊退回來,關(guān)上院門。圈里的豬吚吚嗚嗚吵著要進早餐,他放下背篼,舀兩葫蘆瓢煮熟的豬食,無非就是紅苕米糠牛皮菜之類的雜燴,再舀一瓢稿稈糠,舀幾瓢潲水,攪勻了倒進豬槽。嘴里罵罵咧咧:“狗日的,再干吼,老子把你龜兒子打成拐子劉?!闭f完,掏出家伙朝豬槽里屙尿,還故意搖動水槍,在豬圈墻裙上畫地圖。
一出門,竹林上掉下一樣?xùn)|西,不偏不倚落在老三哥鼻子上,熱嘟嘟的。他抹在手上,黏糊糊的,一看是鳥糞,氣得仰臉朝竹林里大罵:“日你先人板板!”習(xí)慣隨地大小便的白頭翁,曉得惹了禍,撲棱棱飛出了竹林。竹葉上的積雪,紛紛掉落在老三哥臉上。鳥兒屙屎到身上,比中千萬彩票還難,就因為難,鄉(xiāng)下人很忌諱——霉人呢。老三哥叮囑自己:人霉卵打腿,背時遇到吊頸鬼,今天要把穩(wěn)點。
雪花夾著雨水,還在紛紛揚揚地下。雨雪天氣,鄉(xiāng)下沒活路,趕場的人特別多。鄉(xiāng)間小路上,潔白的積雪漸漸變成了絳黃的稀泥,路面泥濘起來,一腳踩下去,腳窩里的泥水,四處飛濺。老三哥穿一雙黃色帆布淺幫舊膠鞋,好在鞋里新墊了谷草,雖沒穿襪子,也還暖和。他怕一不小心踏進稀泥坑,鉆進泥水,打濕谷草,走路滑嘰滑嘰的,還冰浸,便專心選路,走得小心翼翼。他牢記著鳥糞的事,碰到熟人,只是點個頭,打個招呼,不跟別人擺龍門陣,怕沾上政治,惹出是非。
永寧是個小場鎮(zhèn),一條石板鋪成的街道,百來米。街上青磚房、扇架房、石板房、茅草屋魚龍混雜。場頭是供銷社和衛(wèi)生院,關(guān)系國計民生;中間是全公社的政治中心——革委會所在地,抓革命,促生產(chǎn)的一系列政令,就是從那里發(fā)出來的;場尾是學(xué)生們好好學(xué)習(xí),天天向上的地方。館子、商店、茶館、鐵匠鋪、理發(fā)店、屠宰場和幾家農(nóng)戶,都心安理得擠在這條街上。
一進場口,在供銷社的百貨門市外面,一伙人圍成一團,吵吵鬧鬧。老三哥走攏一看,中間爭吵的,正是拐子劉的雙胞胎,劉大雙左臂戴著“11·13野戰(zhàn)軍”袖套,劉小雙左臂套著“紅旗造反兵團”袖套。也是老天作弄人,這兩個組織是一對冤家,劉家兩兄弟偏偏要各執(zhí)一端。老三哥聽見一個說:“馬克思主義的道理千條萬續(xù),歸根結(jié)底就是一句話,造反有理!”一個說:“沒有正確的政治觀點,就等于沒有靈魂?!彼麜缘脙傻苄钟质菫榕尚缘氖略诙贩?。這對冤家,天天都在為自己一派鞠躬盡瘁,在山上爭,在家里吵,鬧得烏煙瘴氣,老三哥耳朵早就聽起繭繭了。轉(zhuǎn)彎抹角理起來,老三哥跟拐子劉是表兄弟,他本想以表叔的身份,上前勸兩句,一想到鼻子上的鳥糞,心想,閑事少管,走路伸展。繞開走了。
以前,農(nóng)貿(mào)市場在街上,如今搬到了學(xué)校操場。前不久,公社老秘書楊眼鏡找楊校長商量,說農(nóng)貿(mào)市場設(shè)在街上,堵門塞道,吵吵嚷嚷,影響政府抓革命促生產(chǎn),也影響供銷社營業(yè)。農(nóng)民趕場也就半天,要是農(nóng)忙,半天都不到,叫學(xué)生體育課改一改,逢場上午把操場騰出來。楊校長暗自好笑,剛剛復(fù)課鬧革命,連教科書都沒有,學(xué)生天天只學(xué)一本《毛主席語錄》,老師學(xué)生都沒有心思上課,哪有什么體育課呀?便順?biāo)浦鄞饝?yīng)了。于是每隔兩天,操場上便雞鳴犬吠,人聲鼎沸,小豬仔夸張的尖叫,時不時就要脫穎而出,響徹云霄。
老三哥剛放下背篼,那個把學(xué)校操場變成農(nóng)貿(mào)市場的秘書楊眼鏡,抓起雞來。他掂了掂重量,再捏捏胸脯,捏捏腿腿,還吹開毛來看。老三哥高興了,楊眼鏡來買,肯定會賣個好價錢。楊眼鏡抬頭見是老三哥,瞇起小眼睛道:“搞半天是你嗦,老——三——哥?!崩先绾俸僖恍?,算是打了招呼。下鄉(xiāng)時,楊秘書在老三哥家里吃過幾次派飯,熟人熟識。公社干部下鄉(xiāng)吃派飯,都要按規(guī)定交糧票和錢給煮飯的農(nóng)戶。別人家都要推推搡搡還給他,只有這老三哥,哧溜就把四兩糧票和兩角錢揣進了包包。
楊眼鏡一問價,老三哥本來想好要喊一元五一斤,一出口卻喊了一元四。喊都喊了,又不好意思改口,男子漢大丈夫,吐出來的口水,哪能舔回去?市場交易,其實是一場談判,賣主喊一個價,買主再還一個價,大家作點妥協(xié),交易就成了。楊眼鏡說雞瘦,價喊高了。老三哥說:“土雞都瘦嘛,我喊的是價,你還的才是錢?!睏钛坨R還價一元一,老三哥叫再添點。大家都走展一點,一元二角五成交。老三哥曉得有點吃虧,不過,話又說回來,吃得虧,打得堆,以后有點啥事求到人家,也有個人情嘛。
老三哥捏著肉票,來到供銷社屠宰場。他本來想割三四斤寶肋肉,趁生日打個飽牙祭??墒?,沒想到自己來得太晚,賣肉的木柵欄,早被圍得水泄不通,別說寶肋肉,連豬毛也買不到一根了。人墻松動一下,有割到肉的人擠出來,長長噓一口氣說:“半夜就來排隊,才割到兩斤。狗日的刀兒匠,拿去走后門,舔溝子!”老三哥好久不割肉,不曉得行情已是這般水漲船高。繞人墻一圈,他終于找到了個能容一只眼睛的縫隙。朝里一望,剩下的半邊豬,已被人掠走了一條腿。有幾個街上有頭有臉的人,還圍在那小半邊豬身上指手畫腳。鏈環(huán)上一副肺葉子,已被館子張經(jīng)理牢牢控制住。曉得自己毫無希望,他知趣地走開了。怕是有兩個月沒有吃肉了吧,別說娃兒早就鬧著要打牙祭,就是自己,也覺得腸子都快生銹了。今天過生日,好歹要割點肉回去,客都請了。
老三哥回到農(nóng)貿(mào)市場,想割點瘟豬肉。瘟豬肉雖然沒什么油水,還有病毒,畢竟還是打牙祭,鄉(xiāng)下人嘴巴賤,哄哄也就過去了??墒牵谵r(nóng)貿(mào)市場轉(zhuǎn)了幾圈,連一兩瘟豬肉也沒有見到,只買到了一斤清油。一問,才曉得,在市場上賣瘟豬肉,有私宰豬只嫌疑,私宰豬只犯王法。一陣愁眉苦臉,老三哥還是想出了個辦法:到館子頭去分。他當(dāng)然知道,館子頭吊著一根青棒棒,一進去就會被敲得鼻青臉腫。沒辦法,客都請了。
時間還早,他到商店買一餅鞭炮,稱一斤鹽巴,再到農(nóng)機站打了米。來到館子,不到十一點。
老三哥一五一十把自己的具體情況說給張經(jīng)理,想給議價,分點肉回去。張經(jīng)理一聽,叫起苦來,說他們雖說有點配額,連水都打不渾。他搞點肉,都是求爹爹靠奶奶,職工工資就指望賺點利潤,要是賣議價,這館子就該關(guān)門了。老三哥正走投無路,張經(jīng)理說,在這里吃,還是有肉的。老三哥想了想,橫了,反正今天過生,吃就吃。他跟張經(jīng)理說,家里客都請了,要涼拌一盤豬腦殼肉,炒一盤熬鍋肉,順便再打一斤苕干酒帶回家。這簡直是獅子大張口,館子又不是給你老三哥一個人開的。張經(jīng)理摳了摳腦殼,笑了笑,答應(yīng)了。他跟老三哥打招呼:“帶回去的,別讓別人看見哈。”顯然是網(wǎng)開一面,給老三哥天大的面子。老三哥松了一口氣,點了點頭,一再感謝。
老三哥到柜臺買牌子。牌子是木片做的,有方形圓形三角形,還有菱形的,各自代表不同的價碼,上面有烙鐵烙的印記。別看這些木片做法簡單,要想心懷鬼胎山寨兩塊,不太容易,那上頭飽滿的油漬,就讓你仿不出來。老三哥要了一盤花生米,一份炒豬肝,二兩酒,還有要帶回家的涼拌豬腦殼肉、熬鍋肉和一斤苕干酒。柜臺李齁子一邊撥算盤,一邊報賬:一盤花生米一角二,一盤炒豬肝三角,一斤二兩爛紅苕酒七角二,涼拌豬腦殼肉五角,熬鍋肉五角。老三哥交給李齁子一張一元,兩張五角,一張一角,兩個兩分鎳幣。交完錢,老三哥就在心里罵:“狗日的張經(jīng)理,爪爪好深,薅走老子半邊雞錢!”
他找個不起眼的垰垰,背朝門口坐下來?;ㄉ滓欢松献雷?,就開始喝酒。好久沒有喝酒,酒蟲子都爬出喉嚨口了,二兩酒,幾口就扯干了。他想,下雪天,冷颼颼的,喝酒當(dāng)穿衣。他又交一角二,打了二兩。這二兩酒,剛好把豬肝下完,花生米還剩半盤,他又打了一兩。半斤酒喝下去,有點暈了。不過,他心里有數(shù),也就六七分火候,還要回家陪幺爸和大哥喝呢。
老三哥不想吃飯,是有自己的小算盤:館子頭,半斤米只能吃個半飽,在家里,半斤米加點紅苕牛皮菜煮稀飯,夠一家人吃一頓了。他喝了一碗漂著兩片老萵筍葉子的免費涮鍋湯,舒舒服服打兩個飽嗝,起身回家。雖然腦殼有點暈暈糊糊,起身時,還是什么都記得:把要帶回家的東西放進扁背篼,再拿上墻角的斗篷。背上扁背篼時,他突然想,豬腦殼肉、回鍋肉和酒瓶放在背篼里不好,要是哪個厚臉皮的人看見,戳破報紙撈幾塊,再扯幾口酒,回家恐怕連塞牙縫都不夠。他找李齁子要了個塑料口袋,裝了豬腦殼肉和回鍋肉,揣進懷里。按按還有空隙,酒瓶也塞了進去。他扣了紐子,拍拍胸口,這才笑瞇瞇走出館子。
老三哥到場口,那伙吵鬧的人還沒有散,圈子比早上更厚實了。大概是爛紅苕酒作怪,他把鼻子上鳥糞的事忘得一干二凈。他擠進圈子,見沒穿棉襖的劉大雙和劉小雙,臉色青紫,嘴唇發(fā)白,流著清鼻涕,互相指著鼻尖對罵,聲音都嘶啞了。話題從政治問題,轉(zhuǎn)移到了人格侮辱,小雙好像已經(jīng)被逼到了死角,狗急跳墻了,開始出口傷人,罵大雙:“媽賣X,要斗私批修!”這像什么話?老娘生你養(yǎng)你,還拿來糟蹋。老三哥忍不住以長輩的身份,教訓(xùn)起來:“你兩弟兄是雞蛋抱出來的,還是石頭里蹦出來的?吵個錘子,給老子回家撿幾泡狗屎,還有點益!”見場面一下子安靜下來,曉得是自己的講話發(fā)揮了作用,老三哥同志就要深刻地闡述了,他的意思是,農(nóng)民就該好好種地,學(xué)生就該專心讀書,不要一天到黑扯屁話。那些革命和反革命,走資本主義還是社會主義,左派和右派之類,也就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說婆有理的事兒,不是你兩兄弟扯得清楚的。但他的話產(chǎn)生的實際效果,卻跟他的想法相差十萬八千里。
這可不得了了,原來劍拔弩張的雙方,立即結(jié)成統(tǒng)一戰(zhàn)線,調(diào)轉(zhuǎn)槍口,一齊對準(zhǔn)老三哥。他們爭去爭來,目的都是保衛(wèi)毛主席,保衛(wèi)黨中央,只是各人對毛主席的教導(dǎo)理解不同的爭論。這老三哥竟敢狗膽包天,攻擊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他們到處抓反革命,也只搞到幾個地富子女,這下好了,反革命分子自己跑到面前來了,還是現(xiàn)行!有幾個身手矯健的,立即撲過來,把老三哥按倒在地,拉下背篼,反剪起來。背篼里的米、糠、鞭炮、清油、鹽巴,撒了一地。人們押著老三哥,像搶到一塊骨頭的狗,一窩蜂朝街中間涌去。
老三哥被扭送到公社革委會辦公室,眼鏡楊秘書正在報紙上研究黨和國家方針政策,問清楚來龍去脈,他想,一個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早晨還在賣雞,咋一眨眼就成反革命了?要是他都是反革命,恐怕這世上就沒幾個好人了。為了給老三哥開脫,他給老三哥眨眼睛,說:“老三哥,喝醉了嗦?”他意思是說,喝醉了,可以不用上綱上線。要是老三哥承認(rèn)喝醉了,他說幾句好話,打點圓場,這事恐怕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批評教育一番了事。可老三哥偏偏在爛紅苕酒慫恿下,不去領(lǐng)會楊秘書眼睛里的精神實質(zhì),還以為是楊眼鏡眼睛出了毛病。他說:“毬大哥醉了,還要回家陪幺爸和大哥喝呢?!睏蠲貢弥雷诱f:“明明喝醉了,胡說八道,還不認(rèn)帳?”他轉(zhuǎn)過頭,對劉大雙說:“喝醉了的人,都死不認(rèn)賬?!睜€紅苕酒繼續(xù)在老三哥身上使壞,把老三哥身上的“牛”牽出來了,他拍著桌子回道:“老子說的老實話,你幾爺子把毬給我啃了!”說完,雙手叉在腰間,一副正義凜然的樣子。在他看來,自己沒偷沒搶,沒殺人放火,說幾句老實話,也犯不到國家哪條哪款。楊秘書手一攤,苦笑了一下,搖了搖頭:“咬卵匠——”劉大雙敲了敲桌子,道:“少說那些,這是政治問題!”劉小雙指著老三哥的鼻子,闡明了兩點意思:第一,你反對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第二,反對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這兩條,隨便哪一條,都可以定性為現(xiàn)行反革命。一個十五六歲的娃娃,敢指著表叔鼻子定性,老三哥很想搧他兩個耳光了,可是,他不敢亂來,人家人多勢眾。他申辯說:“我一個苦大仇深的貧農(nóng),反哪門子革命?毛主席解放我們翻身做主人,我反對他干啥子?”
革委會主任來了,這個剪運動頭的資深美女姓鐘。鐘主任架著二郎腿聽完匯報,重復(fù)了劉小雙的兩點意思,事件的性質(zhì),基本上就定下來了。她表揚了革命小將的政治覺悟,叫劉大雙劉小雙負(fù)責(zé)把人送去區(qū)派出所。
老三哥心想,去就去,派出所依理依法,我倒要看看,老子究竟犯了國家哪條哪款?
兩位小將拿著鐘主任的條子,到公社農(nóng)機站找到一輛卡斯汽車??ㄋ管囃聝煽诤跓煟氤鰞蓷l蛇形平行線,屁顛屁顛向區(qū)派出所奔去。
新任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老三哥,從來沒有坐過汽車,一上車,倒覺得自己高大起來。他看車下那些來看鬧熱的人,有點鄙視了——你們坐過汽車嗎?不過,他還是放心不下自己扁背篼里那些東西,不曉得有沒有人幫忙收拾一下?一想起還請了幺爸和大哥喝酒,他后悔了,不想到派出所了。他要趕回去,幺爸等久了,要罵人呢。他跟劉大雙說:“都是本生產(chǎn)隊的,又是親戚,今天我做生,請了客呢,要趕回去。”
劉小雙搶著說:“誰跟你是親戚?我們是造反派,你是反革命!”
老三哥一心想回家,求情說:“你們就當(dāng)我喝了尼姑尿在放屁,我認(rèn)錯!”
劉家一對革命小將,根本不聽老三哥的,解釋沒用,申辯沒用,求情也等于零。老三哥想表明心跡,唱起了革命歌曲:“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唱歌也改變不了事件性質(zhì),大雙小雙扶著車廂不理不睬。老三哥遇到了兩個鐵秤砣,只好另起爐灶,他想到了跳車。他聽拐子劉說過,汽車爬坡或者轉(zhuǎn)彎時,速度會慢下來,跳下去會比較把穩(wěn)。
車到三道拐,急轉(zhuǎn)彎,老三哥正要想跳,忽然,迎面躥出蓬頭垢面,手舞足蹈的瘋子王一亭。這王一亭,原本是永寧鄉(xiāng)一把手,文革開始挨批斗,經(jīng)不住革命的暴風(fēng)驟雨,瘋了,一天到黑到處亂竄。司機猝不及防,急忙避讓,不料路窄泥滑,汽車溜出公路,摔下了山崖。
寒風(fēng)扒開衣領(lǐng),灌進背心,老三哥打個寒顫,醒過來了。他睜開眼睛,眼前是白茫茫的山溝,四周看不見一座房子,也沒有一個人。山上的高壓線在寒風(fēng)中哆嗦,“嗚嗚”地號叫;山溝里一條小溪,在無聲無息地流淌;偶爾傳來兩聲老鴰凄厲的叫聲,山野顯得異常寂寥。
他感覺遍身都在痛,又不知道痛在哪里。他坐起來,頭很暈,惡心想吐,忽然覺得左肋特別疼痛,伸手一摸,凹下去拳頭大小一個坑,估計是斷了肋骨。他想起來了,是汽車摔下了山崖。他四處看看,汽車呢?大雙小雙呢?他叫了兩聲,沒有回音。他罵大雙小雙:“狗日的雜種,老子跟你們無冤無仇!”
不遠處巖腔里,有個夏天守瓜人留下的芭茅窩棚。老三哥來到窩棚,肋下很痛,想喝兩口酒,平時腰酸背痛,喝兩口酒就好了。酒瓶送到嘴邊,又放下了,他埋怨自己今天喝酒誤事,惹出了事端。他靠著巖壁抽煙,支離破碎地回想著發(fā)生的事。他忽然覺得很冷,直打寒顫,他抽窩棚的芭茅挽成小把,在腳邊點燃。一股嗆鼻的黃煙逶迤升起,橙色的火苗便烤熱了整個世界。
有人在念毛主席語錄:“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老三哥抬眼一看,劉大雙和劉小雙出現(xiàn)在面前。大雙滿臉是血,左小腿骨折成一把鐮刀,褲腿打濕了半截。他臉色慘白,坐在地上,不說話,也不呻吟。小雙背一個黃色帆布挎包,渾身濕漉漉的,杵著一根干樹枝,提著一條腿,單腿站立,顫抖著,造型卻是大義凜然。老三哥看見這兩副模樣,甚是可憐。
老三哥先占窩棚,就有了主權(quán)。他想以主人身份讓兩兄弟進窩棚烤火,一轉(zhuǎn)念,改了主意。他說:“喊我聲‘表叔,就讓你們進來?!贝箅p小雙不喊。小雙說:“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說,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這個問題是革命的首要問題。——你是反革命!”
老三哥想,就是因為狗日的反革命,老子才摔下山崖,差點送命。他想不理他們,見大雙臉色慘白,渾身哆嗦,心又軟了。他說:“喊聲表叔又不折肉,喊噻?!?/p>
大雙不開腔,小雙說:“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說,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要反對!”
老三哥說:“又冷又餓,你兩個狗東西不來烤火,恐怕今晚上就要完蛋?!?/p>
小雙說:“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說,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為人民利益而死,就比泰山還重。”
老三哥拍拍酒瓶,掏出塑料口袋說:“哪個娃兒喊聲‘表叔,老子就請他吃?!?/p>
大雙動了兩下嘴唇,沒有出聲。小雙對大雙說:“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說,有的人不曾被拿槍的敵人征服過,卻要在糖衣炮彈面前打敗仗,我們必須預(yù)防這種情況?!?/p>
總是尿不到一個壺里,老三哥不再開腔。他打開塑料包,攤開報紙,亮出豬腦殼肉和回鍋肉,又?jǐn)Q開酒瓶蓋子。大雙小雙面面相覷。
人們在巖腔里找到他們時,地上一堆灰燼,一個空酒瓶,兩張油嘰嘰的報紙,三個人緊緊地抱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