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袖白妝
黨孟任永遠(yuǎn)無法忘記那一天。玉蘭新發(fā)芽,流水繞芳花,鮮衣怒馬的少年在她窄小的綺窗前停下,一雙星眸隨著山中青嵐映入她的眼。那時她還不知道,這種感覺名為鐘情。
那驚鴻一瞥深深根植在黨孟任心底,自那后,她日日守在小窗邊,茶飯不思,就連被夜風(fēng)吹來的幽夢里都滿是那少年清雋的面容。
有些緣分只需一眼,就可成劫。在癡守的無數(shù)個日夜里,黨孟任內(nèi)心的希望漸漸變作薄薄的一層繭,縛住了自己的心。
終于有一天,少年再度騎馬而來,恰巧遇上正在河邊浣衣的黨孟任。她將多日的思念對他吐露,他亦將心底所有的愛憐化作那朵拈在指尖的玉蘭花,含笑簪上她的鬢角。
相遇之后,少年想要排除萬難娶她為妻,而他的妻會是魯國最尊貴的女人。原來,這位名為姬同的少年是魯莊公,其母便是聲名赫赫的文姜。
姬同的堅(jiān)定本應(yīng)令她歡欣雀躍,可她心底總潛藏著擔(dān)憂,她擔(dān)心宮苑深深,自己入宮會生出無數(shù)波折,又擔(dān)心姬同過于風(fēng)流,情不長久。姬同看著她一日日憔悴下去,心疼萬分。他疼她寵她,縱她戀她,不惜耗盡心血物力,拿江山作聘禮,邀她紅妝待嫁,本是為了期盼她這朵花的盛開能傾倒天下,卻不想反而促進(jìn)了她的凋謝。
窸窣冬雪初次灑落時,山野如同鋪上了皎潔的銀毯。黨孟任無心迎合女伴的呼喚,團(tuán)雪為戲,只是悶悶倚窗而坐。就在此時,久未謀面的姬同驀然出現(xiàn)在她面前,白馬銀鞍,抖落滿身風(fēng)霜,像天神般向她走來。
黨孟任決心用自己的方式留住姬同。她牽了姬同的手,越過深深的積雪,向密林深處走去。之后,兩人敬拜天地,割破手臂,歃血為盟,懇請皇天后土許他們白首與共,攜手終老。
血誓,是比山盟海誓更為鄭重的諾言,春秋之時,以其為重諾。隨著溫?zé)岬难稳氡涞难┑?,黨孟任的心頭開出了殷紅的胭脂花。她知道,自此后,除非生死相隔,兩人將永不相忘。
這一次,黨孟任信他。信天長水暖,相思不寒。
入宮之后,物換星移,光陰帶走了黨孟任年少時的羞怯,卻沒有帶走年少時的溫柔。他們相處融洽,陪伴都化作刻骨銘心的習(xí)慣。
春日里,她素手摘蘭芽,再由他輕輕簪上云鬢;夏夜里,他們泛舟湖上,互剝蓮蓬以為樂;待到又一年深秋時,黨孟任為他生下一名嬌兒,取名般。襁褓中的稚子咿呀而笑,年少的夫妻執(zhí)手相擁,其樂融融。
溫柔的歲月迅如朝露,轉(zhuǎn)瞬即逝。又過數(shù)年,鏡中的如花容顏有了衰敗的跡象。若非侍女提醒,她險些忘了那年雪中的誓言。執(zhí)子手共白頭還不夠,她要和他同赴金殿,要他用一頂鳳冠告訴世人:她是他情深意重的妻。
手臂上歃血為誓的傷口已復(fù)原如初,可黨孟任內(nèi)心的擔(dān)憂卻又一次洶涌而至,比從前更深:光陰已周轉(zhuǎn)多少個年月,為何他始終閉口不談從前的誓言,是遺忘,還是負(fù)約?
尤其此時宮中有傳聞,姬同將會在其母文姜的安排之下,迎娶齊國公主哀姜為妻,親上加親。而她,不過是他剝?nèi)∩徸雍筮z落的那支蓮蓬。
再一冬,大雪紛飛。她在燈火閃爍中撞上姬同,他曾經(jīng)醉落星辰的眼眸此時慌亂地躲閃,不等她逼問,他便將事實(shí)一一吐露。
若說緣是情之所起,那么劫就是命中注定。哀姜是文姜的侄女,是他命定的夫人。無論他情鐘何人,都不能改變此事。
漫天鵝毛大雪撒上姬同的肩,將他的烏發(fā)染成繁霜。他離去時,黨孟任終究沒有忍住,趕上去為他披了一件冬衣,然后獨(dú)自走回殿內(nèi),風(fēng)雪與夜光都照出了她藏在眼底的果決。
黨孟任雖是女子,卻外柔內(nèi)剛,當(dāng)年既肯拋舍一切誓死跟隨姬同,如今更敢斬斷情絲,永不再見。與別人共侍一夫,絕非黨孟任所愿。
星移斗轉(zhuǎn),菱花鏡逐漸染滿塵埃。金釵不理,妝奩不掃。一人獨(dú)居的日子何等寂寞,就連往年慣來廊下筑巢的雙燕都飛離了她的屋檐。
姬同也曾屢次懇求,卻總被她拒之門外。身為堂堂君主,他怎好再向?qū)掖尉芙^他的女子低三下四,索性拂袖而去。于是年復(fù)一年,伴隨她的唯有春花冬雪,夏蟬秋霜。
此時的黨孟任終于明白,有些感情能夠凝作磐石,生死無轉(zhuǎn)移;有些感情不過是桌幾上的塵埃,拂之則去。只是她早已將它刻成了心底的紅豆,縱使不相憶,亦難兩相忘。
有時,她會想起那場初見,驚鴻一面,化而為劫。早知今日,還不如各自化作夜空中的兩顆星辰,再不必相遇。
后來,黨孟任終于病倒。前半生她醉在愛情里,而后半生她病在愛情里。那場曾經(jīng)耗費(fèi)她青春韶華的感情,終究化作苦毒,入酒成鴆。
闔上雙眸的那刻,她似乎看見飄搖的燈火幻化為人形,白馬銀鞍,氣度清華。她含淚閉上眼,鬢邊玉蘭花悄然墜落,皎白如雪,恍若當(dāng)時的少年俯下身來,簪入她鴉鬢的那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