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曉楠
(上海大學上海美術學院,上海 200444)
哥特初光
——絮熱與圣德尼教堂彩色玻璃窗研究
冀曉楠
(上海大學上海美術學院,上海 200444)
由圣德尼修道院院長絮熱主持重建的圣德尼教堂是中世紀第一座哥特式建筑,絮熱在此建筑中運用了大規(guī)模的彩色玻璃窗,使之成為哥特式建筑的必要元素之一。絮熱如此熱衷于彩色玻璃窗,除了空間需求以及社會因素的影響之外,更重要的是希望借助于彩色玻璃窗這一物質透入的“光”,引導信徒接近上帝,最終實現(xiàn)對宗教真理和信仰的追求。圣德尼教堂的彩色玻璃窗為后來的哥特式教堂提供了標準和典范,是中世紀哥特建筑中圖像的重要來源之一。
絮熱;圣德尼教堂;彩色玻璃窗;光
圣德尼教堂始建于8世紀晚期,以早期基督教時期一位圣徒圣德尼(St.Denis, ?-約258)命名。加洛林王朝(751-987)的創(chuàng)建者矮子丕平和查理曼大帝都是在這里加冕為國王,查理·馬特等眾多國王均埋葬于此。圣德尼教堂是12世紀法蘭西最富有、最重要的教堂,也是匯聚宗教熱情與愛國精神的中心。1137年至1144年間,圣德尼修道院院長絮熱先后對教堂西立面以及唱詩堂進行了重建,隨著1144年新唱詩堂的獻祭,標志著哥特式建筑的誕生。作為第一座哥特式建筑,圣德尼教堂被普遍認為是“西歐廣泛運用寓言和象征意義視覺藝術的主要來源”[1](P399),而這些圖像的重要載體便是彩色玻璃窗。
彩色玻璃窗是中世紀教堂裝飾的一種獨特手法,主要盛行于羅馬式和哥特式建筑。制作彩色玻璃窗時,先用鉛條編連成各種抽象的輪廓,然后再用小塊的染色玻璃鑲嵌彩繪而成,所以帶有單色平涂似的繪畫意趣[2](P395)。事實上彩色玻璃窗在羅馬式建筑中就已出現(xiàn),然而由于羅馬式建筑必須用厚重的墻壁支撐拱頂重量,窗戶面積較小,并未形成規(guī)模。直到哥特式建筑中肋架拱頂、尖拱以及飛扶壁的使用,使得墻壁的承重大大降低,窗戶的面積不斷擴大,彩色玻璃至此第一次在圣德尼教堂即第一座哥特式建筑的裝飾以及結構上占據(jù)重要地位。
早期羅馬式建筑因為墻體厚重,窗戶較小,為了更好的采光多用淡色玻璃甚至無色玻璃,紋樣也較為簡單,多為抽象紋樣或植物紋樣。到12世紀絮熱重建圣德尼教堂時,無論在風格特征還是題材內容上均有較大改變。
圣德尼教堂的彩色玻璃窗以藍色和紅色為主色調,一方面受當時玻璃制作工藝的限制,另一方面也因其獨特的象征含義。在基督教義中,藍色代表天國,又表現(xiàn)忠實、信念、真實、貞潔,這個傳統(tǒng)甚至一直留存至今。而紅色則是神圣化的色彩,在基督教義中象征著基督與圣徒的流血犧牲。這也側面表現(xiàn)了彩色玻璃窗為宗教服務的特性。
圣德尼教堂的彩色玻璃窗有兩種結構形式:尖拱窗與圓形窗(即由其演化而來的玫瑰花窗)。圣德尼教堂中多為單一的尖拱窗,分布在西立面、側廊墻壁以及唱詩堂中,之后的哥特式教堂逐漸采用眼洞窗與兩個尖拱窗組合等形式。玫瑰花窗是哥特建筑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最能展現(xiàn)哥特風格的表現(xiàn)形式之一,擁有無與倫比的視覺效果。玫瑰花窗有兩個典型的造型特征:即圓形的外輪廓以及內部放射狀的輻條。圣德尼教堂中的玫瑰花窗出現(xiàn)在西立面以及耳堂的南、北大門之上(圖1),共3扇。較之前的彩色玻璃窗,圣德尼教堂的彩色玻璃窗在色彩上更多變,規(guī)模也更為宏大,這也為后來哥特式教堂的窗戶結構奠定基礎。
圖1 圣德尼教堂南耳堂玫瑰花窗 趙國輝攝
題材上,圣德尼教堂的彩色玻璃窗以描繪圣經故事為主。絮熱在其遺留下的記錄圣德尼教堂重建內容的珍貴手稿中提到了兩扇彩色玻璃窗,第一扇是圣母禮拜堂(Chapel of the Virgin)中的耶西之樹(Tree of Jesse)彩色玻璃窗,它位于整個半圓形輻射式禮拜堂的中央(圖2中數(shù)字5的位置),這也是絮熱最早修建的彩色玻璃窗。第二扇是位于圣佩雷格里努斯禮拜堂(Chapel of Saint Peregrinus)的摩西生平(Life of Moses)彩色玻璃窗(圖2中數(shù)字4的位置)。
圖2 圣德尼教堂新唱詩堂平面圖
在耶西之樹彩色玻璃窗(圖3右側窗戶)上,耶穌的祖先耶西斜躺在窗戶底部,以他為源頭形成一顆巨大的樹。向上延伸的枝干中依次坐著4位成功的國王,基督坐在最高層,象征著基督教的皇室血統(tǒng),他們共同組成了這顆具有象征意義的樹的主干?;筋^頂盤旋著七只鴿子,象征圣靈的七件禮物分別代表智慧、理解、忠告、勇氣、知識、虔誠和敬畏。[3](P403)基督就像花的花蕊,他張開手正準備散布萌芽之力,從而使此樹不斷萌芽生長,寓意基督教生生不息,永遠繁榮。
圖3 圣母禮拜堂彩色玻璃窗 趙國輝攝
摩西生平彩色玻璃窗中則描繪了一幅奇特的景象,其中有摩西及約柜;有正在開封啟示錄的獅子和羔羊;還有圣保羅的磨坊(圖4)。在絮熱未提到的窗戶中,多是描繪新約中逃亡埃及(圖5)、約瑟之夢等寓言故事,也包含如第一次十字軍東征等歷史性內容。[4](P259)遺憾的是大部分絮熱時期的彩色玻璃窗于法國大革命中被毀,相關資料也極其有限,還原難度極大。
圖4 《摩西生平》彩色玻璃窗 趙國輝攝
圖5 描繪圣經故事《逃亡埃及》的彩色玻璃窗 趙國輝攝
圣德尼教堂并非最早在玻璃窗上描繪圣經故事的教堂。早在卡洛林時期,就已有教堂用彩色玻璃描繪圣經內容來裝飾窗戶??梢缘弥?,到12世紀用彩色玻璃描繪圖像已經是教堂中非常重要的組成部分。但絮熱卻是“大規(guī)模用彩色玻璃窗傳達神學圖像的第一人,他將神學正統(tǒng)思想以淺顯易懂的圖像方式呈現(xiàn)出來,非神學圖像的創(chuàng)造者,而是集大成者”[5](P27)。
毫無疑問,絮熱對彩色玻璃窗傾注了極大的心血。在手稿中他記錄如下:
現(xiàn)在這些窗戶有著相當高的價值,一方面由于它們良好的完成度,另一方面也由于彩繪玻璃和藍寶石玻璃巨額的花費。我們任命一位官方大師級匠人負責這些窗戶的保護及修繕。還有一個熟練的金匠負責金銀飾物的保護與修繕。他們除了獲得津貼和額定工資之外,還將獲得來自祭壇的硬幣以及同胞倉庫中的面粉。當然他們也絕不能忽視照看藝術品的責任。[6](P77)
絮熱以如此之高的人力、財力大規(guī)模修建彩色玻璃窗也在當時引起極大的爭議。由于彩色玻璃窗上多繪制圣經故事,基督、圣徒等圣人形象不可避免的多次出現(xiàn),有反對者認為這是偶像崇拜思想的復燃。還有反對者認為這種追求物質主義的奢侈藝術嚴重分散了僧侶們的宗教精神,是對傳統(tǒng)禁欲論的挑戰(zhàn)。
那么絮熱為何不顧爭議、依然熱衷于彩色玻璃窗?顯然,任何事物的產生都是各方面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12世紀初法國北部經濟擴張迅速,帶動起藝術的空前發(fā)展。打破藝術局限性、尋求新的藝術概念成為藝術家們努力的新方向。這種新思想的驅動以及經濟上的富足促使絮熱超越現(xiàn)有藝術的形式,開始對彩色玻璃窗的新探索。此外,在建筑空間的利用上,彩色玻璃窗也有無可替代的優(yōu)勢。美國學者弗蘭克認為彩色玻璃可以實現(xiàn)兩個目的:一是能夠使黑暗與光亮之間的交替更加柔和,二是能通過所營造出的神秘氛圍連接起整個教堂的內部空間[7]。當然更為重要的因素是,絮熱意圖通過彩色玻璃窗傳達他個人的神學美學思想。
公元8世紀,“反偶像崇拜”思想興起。君士坦丁堡宗教會議決定禁止圖繪基督的形象以及無生氣的圣徒形象,認為基督絕不能通過任何人類的藝術以及塵世的材料繪為圖像。絮熱在圣德尼教堂的彩色玻璃窗大量描繪基督及圣徒的形象,引起了反對者對于其偶像崇拜思想的爭議。筆者認為,絮熱并非蓄意再此掀起偶像崇拜的思潮,而是意圖通過這些圖像起到超越崇拜的目的、最終實現(xiàn)對信徒的心靈啟迪。教皇格列高利一世【Gregory the Great】的一段話恰能解釋這一觀點:
圖畫用于教堂,可使那些不識字的人通過圖畫來閱讀。書寫用于識字者,圖畫用于文盲;文盲看圖而受教,愚者讀圖而明理。因此,對民眾而言,圖畫具有書寫的作用……所以,教堂里的圖畫不是用來受人崇拜的,而是用來啟迪愚昧者的心靈。[8](P21)
絮熱對彩色玻璃窗的偏愛,也體現(xiàn)出他對“光”之美學寓意的偏好。由于玻璃所具有的折光反射特質,從它誕生起便與光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光在中世紀美學中有十分重要的地位,對陽光的寓意和比擬可追溯到柏拉圖,他在《理想國》中使用了洞穴囚徒的比喻。同樣普羅提諾(Plotinus)也把光照與神明相聯(lián)系,光亮不僅來自至高無上者,而且它本身就是至高無上者。從奧古斯丁(Aurelius Augustinus)到偽丟尼修(Pseudo-Dionysius)再到愛留根納(Johannes Scotus Eriugena),光不但是界定美的一個不可或缺的形式因素,還因其獨有的神性成為判定事物為美的終極說明,此外“上帝即光”的隱喻也引發(fā)了信徒對“光”狂熱追求。
美國學者潘諾夫斯基(Ervin?Panofsky)認為絮熱的美學思想主要來源于偽丟尼修。偽丟尼修曾明確斷言光不但是善也是美的形象和象征,他把美定義為和諧與光。美就像光一樣,用它自己的不竭之輝普照萬物,以使為美。他把光照的豁然開朗與真理的追求聯(lián)系在一起,形成真與美在信仰中的統(tǒng)一。
學者彼得·基德森(Peter Kidson)同樣認為絮熱受偽丟尼修思想影響的可能性更大:原因之一,絮熱很難再找到比偽丟尼修提供的世界觀更一致的論述;之二,他們收集到的希臘文本以及愛留根納所翻譯的拉丁語文本都在圣德尼的圖書館中,而絮熱正是閱讀了愛留根納所翻譯的偽丟尼修的文本,才接觸到其思想。[9](P4)作為偽丟尼修著作當時唯一的譯本,其中保存了譯者愛留根納自己的評論,為此我們有理由大膽猜測愛留根納的美學思想也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絮熱。愛留根納將奧古斯丁“光”的象征理論進一步充實,光成為信徒領悟上帝存在的途徑,他把美(即光)視為上帝的映像與具體化,視為“神的顯現(xiàn)”,上帝通過光使人們窺見他。因此,絮熱對彩色玻璃窗的大量運用并非意圖分散信徒的宗教精神,而是通過大量引入的光線讓信徒領悟上帝,獲得救贖。
基督教教義其實很早就表述過光的重要作用,但由于建筑技術的限制,在此之前的早期巴西利卡以及拜占庭式教堂都無法有效利用光線,而哥特建筑的出現(xiàn)則為光的引入提供了可能。絮熱主持重建的圣德尼教堂通過使用肋架拱頂,從而在墻壁上開鑿出更多更大的窗戶。五彩斑斕的光透過彩色玻璃窗,射進了空透的具有升騰感的建筑空間,映照在鑲嵌圖案的地板以及黃金、寶石裝飾的圣壇上,使整個圣殿都沐浴在從高處透入的神奇的光照當中。所以哥特教堂的玻璃窗即是圣經,把真正的太陽即上帝的光透進了忠誠信徒的心。不難理解,絮熱正是希望借助于彩色玻璃窗這一物質透入的“光”引導信徒接近上帝,最終實現(xiàn)對真理以及信仰的追求。
絮熱在圣德尼教堂的彩色玻璃窗中創(chuàng)造、組合了大量象征性圖像,中世紀建筑中的許多圖像也源于圣德尼教堂。例如,正是絮熱創(chuàng)造了給人留下最深印象的作品:耶西之樹(Tree of Jesse),這扇窗戶我們至今仍能看到,雖然經過大量修復,但仍然保留古老原作的某些部分,整體的修復也基本忠于原作。沙特爾教堂于1145年對這件作品進行復制,除少量細節(jié)以外,這兩件作品極其相似?!吧程貭柦烫玫牟噬AЩù霸诩夹g、邊框以及一些場景上與圣德尼都是相同的,甚至還有一扇窗戶是完全拷貝圣德尼的樣式”[10](P266)??梢哉f圣德尼教堂為后來的哥特式教堂提供了標準和典范,影響了包括1145年修建的沙特爾教堂、1170年修建的約克大教堂(York Minster)和1200年修建的坎特伯雷大教堂(Canterbury Cathedral)等法蘭西以及歐洲的哥特建筑。
絮熱重建后的圣德尼教堂由于其新穎的形式和圖像的表達,被普遍認為是新藝術形式的來源。法國圖像學學者馬勒給予絮熱和圣德尼教堂極高的評價,認為中世紀圖像應該像建筑、雕塑和玻璃畫一樣感激這座修道院。他甚至曾說“12世紀繁榮的彩色玻璃畫派最適于被稱為‘圣德尼流派’?!盵11](P13)作為藝術贊助人,絮熱的思想觀點直接催生了新的建筑樣式。也正是從此開始,彩色玻璃成為哥特風格中重要元素之一。
事實上,中世紀藝術中的每一種形式都是某種觀念的容器。絮熱的彩色玻璃窗就是基督教思想影響下的產物,是虔誠的基督徒渴望與上帝溝通、得到心靈升華的直接表現(xiàn)。因此,我們也往往需要撥開藝術形式的外表,以窺探藝術文化的本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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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Peter Kidson.Panofsky,SugerandStDenis[J]. Journal of the Warburg and Courtauld Institutes, Vol. 50(19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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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馬勒.圖像學:12世紀到18世紀的宗教藝術[M].梅娜芳譯.杭州: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 2008.
(責任編輯:劉德卿)
10.3969/j.issn.1002-2236.2017.01.014
2016-09-16
冀曉楠,女,系上海大學上海美術學院2014級碩士研究生。
J110.93
A
1002-2236(2017)01-0062-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