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宗義
李玉花,是我母親的名字。名中有花,意寓美好,但我那苦命的母親用她一生的艱辛證明了她只是一朵山野中的苦苣花,歷經(jīng)風(fēng)雨,默默無聞。她沒有文化,甚至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但她在艱難困苦的一生中不停地與命運抗?fàn)?,她用她不屈的靈魂書寫了她的勤勞、善良和賢惠。
在我童年的記憶中,母親常常在深夜昏暗的油燈下,總是一邊做針線活,一邊給我們講述有關(guān)她的生活往事,母親坎坷的人生經(jīng)歷從那時起就深深地銘刻在我的記憶中。
1933年農(nóng)歷六月初五,母親出生在一個農(nóng)商之家。當(dāng)時,她的祖父掌家,家道還算殷實,一大家子人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但到后來,她的父親弟兄四人竟然都染上了吸食大煙的惡習(xí),他們成天斜躺順臥地點著四盞煙燈騰云駕霧。那時,當(dāng)?shù)鼐土餍兄痪湔{(diào)侃他們弟兄四人的順口溜:“西山灣靠北山,四個煙鬼賽神仙。”就這樣,家境一天不如一天,最后終于走向破敗。由于父輩們吸食大煙,欠賬太多,她的父親為了給人家抵債,竟然把不到十五歲的她賣給了一戶貧窮的陳姓人家。雪上加霜的是,她的丈夫體弱多病,根本不能下地干活,家里所有的重擔(dān)就都壓到了她瘦弱的肩上。后來,那人撒手而去,撇下她和不到兩歲的女兒,母女倆相依為命,生活朝不保夕。
就在母女倆的生活就要陷入絕境時,經(jīng)人介紹,母親遇到了我的父親。當(dāng)時,父親的前妻也因病去世,身后留下了個還不到三歲的哥哥。父親常年在外工作,母親一個人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拉扯著倆孩子。開始時,還沒有分家,母親帶著倆孩子與婆婆、倆小叔子生活在一起,兩個妯娌也先后引進家門。在這個新組建的大家庭里,母親既要辛苦勞作,又要用心處理好復(fù)雜的人際關(guān)系。
那個年代,農(nóng)村家家戶戶都靠勞力在生產(chǎn)隊掙工分,分口糧,母親身體孱弱,掙不了大工分,再加上幾個小孩是軟食口,攪和在還沒有分家的大家口家庭里爭飯吃,這讓剛剛結(jié)婚不久的三叔心懷不滿。每逢吃飯,三叔總是橫挑鼻子,豎挑眼,指桑罵槐,母親總是忍氣吞聲。終于有一天,當(dāng)姐姐不小心把飯碗掉在地上,引來一群小雞啄食時,三叔就勃然大怒,并對年幼的姐姐大打出手。母親開始時還忍著,但看著三叔不肯罷手的樣子,她終于看不下去了。母親撲過去用身子護著姐姐,央求三叔原諒孩子,不要往死里打了,但三叔不僅不聽,還對母親動粗口,并揚言不再愿意養(yǎng)活白吃白喝的母親娘們了。那天,母親很委屈、很絕望,處在悲憤情緒中的她,一聲不吭地拿著一根麻繩準(zhǔn)備到堡壕里的柳樹上去上吊。就在她把繩子搭在脖子上的那一瞬間,她隱隱地聽到了女兒尋她的哭喊聲,惻隱之心一下子讓她心軟了,她終于放棄了上吊的沖動。抱著可憐兮兮的女兒,母親放聲地痛哭了,他死不起啊,她死了,誰來管倆可憐的孩子?。?/p>
在鄰居們的勸解下,大家在一起又湊合了一年。但就在一次父親回家后,三叔決定撕破面子不干了。那天下著大雨,三叔兩口子經(jīng)過密謀,在院子里終于上演了一出令人作嘔的雙簧戲,先是小兩口打鬧,引來大家勸架,繼而就罵大家,引出分家的話題,從而正式拉開了分家的序幕。眼看著在一起再過不下去了,在奶奶的主持下,經(jīng)大家協(xié)商,原來的一大家分成三小家,二叔和三叔繼續(xù)住新莊子,各占半個院子,我們家只好搬回原先曾住過的舊堡子。而那個新莊子原本是父親為我們家建的,但三叔聲言,如果他們住不了新莊子,他寧可把莊子挖倒也不會讓我們住成。父親看在奶奶的面子上,也為了弟兄間的和氣,最后只好忍氣吞聲地做了讓步。在那個舊堡子里,我度過了我的童年。
三叔和我們分了家,按理說,我們之間從此就不會再有什么瓜葛了。但由于三叔自私狹隘的心理在作祟,多少年里,他總與我們一家過意不去,母親為此受了不少氣。有一次,因為推磨,三叔又借機向母親發(fā)難。在分家的時候,堡子里的石磨就是分給我們家的,但由于三叔和二叔家當(dāng)時沒有石磨,母親就讓大家合用。由于推磨常常是利用閑暇時間進行的,幾家人推磨就要錯開時間。三叔家常??總z小孩推磨,由于小孩貪玩,推磨總是走走停停,磨洋工,戰(zhàn)線就自然拉長了。那幾天,我們家已經(jīng)沒面吃了,母親就告訴那倆小孩要抓緊推磨,但面對母親的勸導(dǎo),那倆小孩根本不理不睬,母親就有點著急了,在接下來勸說他們時,語氣里就有了些責(zé)備。倆小孩回去以后就向三叔兩口子添油加醋地做了一番陳述。聽了孩子的話,三叔兩口子帶著護短的情緒親自出面與母親叫板。這次又是一次精心設(shè)計的雙簧戲。先是夫妻倆以推磨為名爭吵,等到母親來勸架時,夫妻倆馬上掉轉(zhuǎn)風(fēng)向,破口大罵母親。更可惡的是,三叔一下子把上磨盤推下磨臺,罵罵咧咧地滾著磨盤往堡壕里推。面對三叔如此無理取鬧、欺人太甚的行為,母親終于忍不住要去評理,就在這時,三叔揮拳要打母親,母親憤怒地進行了抵抗,最后讓聞聲趕來的鄰居們勸開才作罷。三叔逞強欺人的惡劣行徑,在我幼小的心靈中留下了非常不良的印象。
世事如夢,轉(zhuǎn)眼間幾十年已經(jīng)過去了。如今,母親已經(jīng)長眠在地下,回想起母親曾屢屢受辱的往事,我仍然為母親抱不平!但我還記得,當(dāng)晚年的母親曾回首往事時,善良的她似乎已經(jīng)原諒了三叔。由于幾家人后來住得都很遠,幾年也見不了一次面,母親還曾央求我去鄉(xiāng)下看望幾位叔父嬸母,她說,他們這一輩人都已經(jīng)老了,用不著記恨過去了,做人要善良,活一輩子人不要做虧心事就行了。母親還經(jīng)常告訴我要善待老家人,能幫上的忙要盡量幫。事實上,這多少年里,我沒少幫三叔的幾個孩子,三叔一家人應(yīng)該知足。我以我的實際行動證明:我聽了母親的話,原諒了三叔!
母親用她一生的母愛含辛茹苦地養(yǎng)育了五個兒女。在我們成長的過程中,母親經(jīng)歷了那個時代所有母親所經(jīng)歷的磨難,她以超人的意志、頑強的毅力,忍辱負重,克服了生活中遇到的種種磨難,才把我們拉扯成人。沒有母親,就沒有我們的今天。對母親,我們永遠心懷感恩!
哥哥是一個沒娘娃,在那個缺吃少喝的年代,母親既要讓他不能餓著,還要管教好他,后娘管繼子,輕不得,重不得,多少雙眼睛又在盯著她呢。在這種家庭環(huán)境中,母親要有多難就有多難。那時候,正值非常困難的60年代初期。1960年,家里常常揭不開鍋,眼看著兩個干瘦如柴的孩子就要餓死了,母親靠變賣僅從娘家?guī)淼囊粋€瑪瑙煙嘴,私底下向人換取了15斤洋芋,才把餓得奄奄一息的倆孩子從死亡線上救了過來。母親視哥哥為己出,在生活上總是關(guān)懷備至,別人根本看不出哥哥非母親所生,從母親身上哥哥一直感受著真切的母愛。在那個會寧百姓吃八兩供應(yīng)糧的年代,為了不讓哥哥餓著肚子讀高中,母親把能轉(zhuǎn)的小麥面、包谷面都轉(zhuǎn)到了縣城學(xué)生灶上,而把最難吃的紅薯片和高粱面留在了家里讓我們吃。哥哥高中畢業(yè)后不久就被招工,吃上了公家飯。現(xiàn)在,他的三個孩子都有了工作,并且都已成家,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這個結(jié)果可足以告慰地下的母親。
母親的勤勞和善良受到了家族成員以及街坊鄰居的普遍尊重,也感動了一開始就對母親心存芥蒂的奶奶。老實說,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奶奶總是偏袒著二嬸和三嬸,并對母親與哥哥的關(guān)系處于懷疑和觀望的狀態(tài)。但母親以她對哥哥的善待、對大家的寬容和對奶奶的孝順真正地感動了奶奶。臨終前,奶奶眼含熱淚拉著母親的手說:“在我們家里,你有苦勞,也有功勞,你是真正的賢妻良母啊!”
而對于姐姐,母親永遠心懷愧疚。分家后,姐姐到了上學(xué)的年齡,但為了在當(dāng)時的農(nóng)業(yè)社掙工分養(yǎng)活一家人,母親就沒讓姐姐去上學(xué)。開始時,姐姐在家里照看幾個弟妹,后來就又參加了農(nóng)業(yè)社的勞動。每當(dāng)開學(xué)時,姐姐看著大她一歲的哥哥和鄰居家的孩子一起去上學(xué),她是多么羨慕??!她一次又一次地哭著嚷著要去上學(xué),但為了掙工分吃飯,母親抹著淚狠心地堅持了她的決定。姐姐沒有念過一天書,成了新時代的睜眼瞎。母親的五個兒女中,現(xiàn)在只有姐姐生活在農(nóng)村,艱辛和忙碌始終是她生活的底色。臨終前,母親睜眼望著身旁的姐姐,似有復(fù)雜心事,但欲言又止,只有兩股清淚順著腮幫而下。誰都明白,此時的母親,內(nèi)心有多糾結(jié)??!
作為人妻,在與父親長達半個多世紀(jì)的相處中,母親用她的賢惠回報了她的丈夫。早年,父親在外地工作,一年也回不了幾次家。當(dāng)時,家里生活困難,一年之中一家人見不了幾次油腥,但母親總是把家里少得可憐的幾樣“好吃的”,像韭菜腌漬的咸菜、豬肉臊子和白面,總是留著給父親吃。父親吃“偏飯”時,習(xí)慣于蹲守在父親跟前的我往往能蹭上幾口剩飯。父親退休前,我們家已搬到縣城居住,父親才有機會和母親生活在一起。母親對父親的生活總是關(guān)懷備至。每頓飯吃什么,母親總是依著父親。要是看到父親對飯菜還算滿意,母親就會有一種樂滋滋的成就感,但每逢父親對飯菜挑剔時,母親的臉上總是掛著絲絲難受。父親的脾氣不好,在生活細節(jié)上,父親往往對母親很苛刻,母親總是像個犯錯誤的小學(xué)生面對老師那樣,每次都默默承受著父親的奚落。面對母親的卑微和忍讓,我時常在心里替母親鳴不平。母親走了,生活上一直依賴母親的父親才真正感受到,他這一輩子虧欠母親的太多了??粗细赣H那可憐巴巴的模樣,我總是不由自主地想起母親,心里一陣緊似一陣,淚水在眼眶里不住地打轉(zhuǎn)。母親啊,你走了,你把父親留給了我,無論我怎么孝敬他,也永遠抵不上你對他的關(guān)照??!
母親疼愛兒女,對幾個兒媳也愛護有加。她與大嫂、我的妻子有著長達數(shù)年一起生活的經(jīng)歷。由于她能像對待女兒一樣善待兒媳,婆媳之間總能和睦相處,從沒有出現(xiàn)過婆媳鬧矛盾,這在當(dāng)今社會實在是很罕見的事。母親在,一家人的主心骨就在,一家子的凝聚力也就在。
2011年農(nóng)歷臘月二十五日晚9時30分,那是一個讓母親的兒女們傷心欲絕的時刻,就在這一刻,我的母親走完了她80歲的人生道路,伴著紛飛的雪花,撒手而去。這人世間曾經(jīng)的一朵苦苣花,就這樣靜靜地凋謝了。從此,我在這個世界上就沒了母親。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