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瑟瑟

1

北京飄雪，我突然想起故鄉(xiāng)的池塘

在冬日暖陽下發(fā)亮，父親離世后

留下幾只雞鴨在池塘的青石跳板上昏昏欲睡

其中那只雞冠通紅的是可憐的我

2

飛機還在湖南境內(nèi)的天空飛行

我孤身一人回北京，機窗外白云的形狀

像我的亡父，沉默而輕盈，緊緊跟隨我

——那片刻，我成了一個悲欣交集的人

3

我憐愛松樹瘦小的枝條，像父親最后的身體

桔黃的夕陽涂抹了全身，池塘是萬物的鏡子

照亮了栗山上每一棵松樹，也照亮了衰老的

母親，再美的風(fēng)景終將逝去，松果滾落池塘

4

我回故鄉(xiāng)的那個雨夜，兩只狗崽在院子鐵門外

嗷嗷哭叫，“哪來的呀？凍得快要死了”

父親那時還沒有發(fā)現(xiàn)癌癥，他起床把狗崽抱進了屋

半年時間很快過去，小狗伏在父親的棺前陪我守靈

5

父親離世前半年，他租了一臺推土機

在后山為自己推出了一塊墓地，茂密的樹林

黃土腥黃，天空碧藍，記得那天我從北京回來陪父親看墓地

鳥雀在新鮮的墓地飛舞，人生的歡樂永無止境

6

暴雨過后，天空放晴

我們抬著父親的靈柩

行進在稻田、水塘間

人世清澈，安詳如斯

7

在異鄉(xiāng)旅館，我的頭靠在白色枕頭上

聞到父親的氣息，“一個人死后，他的氣息還會存在三年”

姐姐說這是父親生前告訴她的

今天我才發(fā)現(xiàn)這是父親對靈魂準(zhǔn)確的判斷

8

異鄉(xiāng)雪夜，我夢見自己剃發(fā)為僧

走在從長沙到樟樹鎮(zhèn)的河邊，我的眼淚忍不住

滑落到僧袍上，我隱隱約約聽見母親在哭泣：

“你隨你父親去了，把我遺棄在塵世……”

9

小學(xué)校的樹林嘩嘩作響，風(fēng)吹教室窗戶的塑料

像一個人打另一個人的耳光，我們提著小火爐

一生的溫暖微暗，也比不過小學(xué)校里五年時光

10

睡在土豆地里的孩子，與睡在土豆地里的蛇

在午后的陽光下熱醒，風(fēng)吹蛇信子滋滋作響

40年后我記起蛇爬過我小腹時涼颼颼的恐懼

11

我們潛水的本領(lǐng)一年比一年高明

母親驚慌的呼喊在夏天傍晚傳來

很多年過去了，我們回到栗山塘

池塘的水面突然冒出少年的腦袋

12

天光透過窗戶照在藍印花被子上

我們睡在七十年代末的湘北早晨

國家正艱難，少年在饑餓里貪睡

四處借米的媽媽呀露水打濕愁容

13

外婆坐在地坪縫補衣服，我洗完澡

提著一只木桶走向池塘，這時大雁

從栗山上空飛過，發(fā)出沙啞的叫聲

翅膀扇動一路向東，仿如我的青春

14

蹲在茶園割草，露水打濕了我的褲腿

我熟悉云雀的歌唱，它們一群群盤旋

茶園空寂，鳥鳴愈發(fā)加深了我的恐懼

我知道朝陽會從松尖一點點照射過來

15

懷念栗山的每一棵樹，它們都是九死一生的樹

懷念栗山的每一座墳，它們都是埋葬生命的墳

沒有人砍柴的栗山已經(jīng)荒廢，惟有樹堅持生長

沒有后人祭奠的墳已經(jīng)坍塌，留下孤墳在冒煙

16

我們過河，沿著山下的小路往東走

鴨子蹲在路邊，像穿黑衣的舊時代的親戚

看我們上山，去找那寂寞的墳

17

我見過最有質(zhì)感的陽光，在農(nóng)家狹窄的臥室

它們從一扇小窗射進來，木窗欞沒有攔住它

窗簾也只是滑過，然后迅速移開，陽光照在

床鋪上，棉被半掀開，主人的體溫仿佛還在

18

我見過世上最溫暖的床，掛著陳舊的白蚊帳

木床沿磨得光滑，床單補過，像清貧而樸素

的生活本身，我還傾心于凹陷在下午陽光下

的布枕頭，在老年農(nóng)民的臥室，時光已靜止

19

我驚訝于農(nóng)家客廳的儀式感，此刻光線半明

半暗，兩張小太師椅擺在正中，木質(zhì)已泛白

兩邊各有一矮凳，上面均端坐一菩薩，香灰

點點，中國人的傳統(tǒng)生活滲透了時間的痕跡

20

墻上的水墨畫已發(fā)黃，荷花蜻蜓，適得其所

我能感覺到老年農(nóng)民夫婦均勻的呼吸

天下的父母都有一幅舊面孔

21

河水干枯露出河的丑陋，以及鳥的遺骸

兩岸杉樹靜穆，為烏云讓出整齊的道路

河底淤泥里的天空，映出我歪斜的倒影

22

寒氣順著河流聚集到天上，迷途閃閃發(fā)亮

與其說星空，還不如說漆黑的故鄉(xiāng)在沉睡

23

寂靜的樹林深處落日在燃燒

一條小路尚未被夜色埋葬

蟲子的低泣暗合了我還鄉(xiāng)之心

24

古人相信生命是風(fēng)吹來的

條風(fēng)至，地暖明；庶風(fēng)至，萬物產(chǎn)

清明風(fēng)至，物形干……

我相信甲骨文，在本命年祭風(fē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