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我沒有一丁點兒的音樂素養(yǎng),不認(rèn)識五線譜,也不認(rèn)識簡譜。我還記得小學(xué)時的一堂音樂課,每個學(xué)生都被叫到教室前面當(dāng)眾唱上幾句,輪到我的時候,我緊張得渾身發(fā)抖,老師彈響了鋼琴,我撒腿就跑,跑出了音樂教室。這種解脫的快感本來應(yīng)該是從音樂中獲得的,而我卻是從音樂教室里跑出來才得到它。等到上了中學(xué),我碰到了一件神秘的樂器——吉他,輕輕觸碰,就能發(fā)出悅耳的聲音,學(xué)校里有幾個會彈琴的,在晚會上唱美國民歌,我也在板磚錄音機里聽到了《四海一家》,聽到邁克爾·杰克遜,聽到了披頭士,聽到槍炮與玫瑰,聽到了越來越多的搖滾樂。然后是大學(xué),這時北京已經(jīng)有搖滾現(xiàn)場演出,有同學(xué)組織搖滾樂隊。等到大學(xué)畢業(yè)呢,又有了校園民謠。我滿以為這些小曲就能滿足我的音樂生活了呢,古典音樂顯得非常遙遠。
后來,我到了一家雜志社工作,雜志的主編是一個狂熱的音樂愛好者,他每天早上五點起床,撰寫兩大本的《音樂圣經(jīng)》,他在工作閑暇給我們講古典音樂,三五個人聚在會議室里,就是在他的講解下,我第一次聽到格里高利圣詠,第一次聽到馬勒,第一次聽到肖斯塔科維奇。每個周二下午,都有一個小伙子背著一個巨大的旅行包來賣盜版CD,全是古典音樂,五塊錢一張,比盜版電影便宜一半。那個小伙子會和主編討論各種版本問題,我就在主編的指導(dǎo)下買上幾張CD,他說,要把人聲當(dāng)成一種樂器來聽,我偏愛帶有人聲的作品,聽了好多出瓦格納的歌劇,卻始終欣賞不來。我喜歡的是《馬太受難曲》和《約翰受難曲》。那時候我買了第一代的白色iPod,偶爾會把一張CD里的曲子拷到iPod里,將任何一張盜版CD放到光驅(qū)里,itunes就會在屏幕上清楚地顯示出每一首曲子的編號和名稱,這真是了解古典音樂的好幫手呢。
小說《看得見風(fēng)景的房間》第三章,說露西小姐發(fā)覺現(xiàn)實生活總是亂糟糟的,但只要打開鋼琴,開始彈奏,就能進入另一個世界。音樂王國是不屬于塵世生活的,一個普通人開始彈琴,似乎就開始漂浮上升,從塵世中逃離,我們眼睜睜地看著他上升,希望他能將他在音樂中領(lǐng)略到的美妙感受用一種通俗的語言講給我們聽,但他做不到,那是音樂獨有的美麗。
要我說,領(lǐng)略不屬于塵世生活的音樂王國,還是古典音樂最有效。加拿大鋼琴演奏家古爾德,他熱衷于演奏巴赫,他曾經(jīng)這樣說,一個人可以在豐富自己時代的同時并不屬于這個時代;他可以向所有時代述說, 因為他不屬于任何特定的時代。一個人可以創(chuàng)造自己的時間組合,拒絕接受時間規(guī)范所強加的任何限制。我相信,古爾德所說的是一種奇妙的時間感的變化。聆聽八百年前的圣詠,聆聽三百年前的音樂,它會給我們帶來一種更深厚的安慰。建筑大師路易康曾經(jīng)這樣說,如果從太空中看地球,倫敦、巴黎這樣偉大的建造都會隱去消失,但托卡塔和賦格曲還會存在,因為音樂是不可度量的,也就接近于不可消失。
音樂帶給人的感受很難被描述出來,但也一直有人試著去描述——那像是在享受遼遠的古代的午后時光,我們的目光瞥向遼闊的白茫茫的大海,越過撒滿陽光的岸邊巖石,大大小小的動物在陽光中嬉戲,自得而安寧。在這樣的光芒中,此生的大海變得沉靜起來。對于大海的表面,對于大海斑斕、柔和而又令人肅然的景色,我們看也看不夠,如此簡樸的快樂似乎從未有過。上面這段話來自尼采的《快樂的知識》,它很像是我們在海邊度假時看到的場景,它是一種安寧與肅穆,它也很像是我們聽拉赫馬尼諾夫鋼琴協(xié)奏曲時,頭腦中出現(xiàn)的畫面。一個有趣的悖論是,我們在聆聽一種聲響,這種聲響卻帶來巨大的寧靜。我從一個不喜歡音樂的人變成一個古典音樂愛好者,肯定是心底有什么東西被觸發(f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