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進軍+烏東峰
摘要:中國古代海外國家形象的傳播與“Cina”一詞關(guān)系密切?!癈ina”一詞的確切對音,是研究中國海外國家形象的發(fā)端。通過對“Cina”對音的論述梳理,探討并提出了此類問題的三個標準:基本對音、時間范圍、傳播路徑,為深化認知與解析中國在海外的其他名稱問題及中西文化交流史上的其他類似問題提供行之有效、相對可靠的研究線路圖。使我國的海外形象傳播路徑有了清晰的向度,知古治今,也為新時期探索我國國家形象構(gòu)建,強化國家軟實力建設(shè)提供了參考依據(jù)。
關(guān)鍵詞:中國;國家形象;對音傳播
作者簡介:張進軍,華僑大學國際學院助理研究員,華僑大學政治與公共管理學院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科學社會主義、中西政治話語對比研究。烏東峰,華僑大學特聘教授、博士生導師(福建 泉州 362021)。
基金項目: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專項任務(wù)項目(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體系研究)“當代中國馬克思主義話語體系構(gòu)建研究”(16JD710017); 福建省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體系研究中心項目“當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話語體系構(gòu)建研究”(FJ2016B002);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12&ZD003)
中圖分類號:G206;G1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1398(2016)06-0112-08
從世界范圍來看,國家形象作為一個國家戰(zhàn)略或軟實力范疇的研究,始于上個世紀50年代,特別是冷戰(zhàn)時期,資本主義陣營與社會主義陣營的對立,催生并強化了兩大陣營互相妖魔化對方的國家形象的實踐與理論。21世紀以來,隨著中國經(jīng)濟的發(fā)展以及中國綜合實力的提升,國內(nèi)外學者開始關(guān)注中國,關(guān)注中國形象的研究呈上升趨勢。一般而言,國家形象的傳播有兩種類型:有意識傳播和無意識傳播。近些年來,我國學術(shù)界關(guān)于中國國家形象建構(gòu)的研究成果豐碩,并提出諸多國家形象構(gòu)建的途徑,這些都屬于有意識的國際形象傳播。但這并不意味著無意識的國家形象傳播微不足道。相反,無意識的國家形象的傳播無時每刻都在進行中,比如海外游客的言行舉止、各級政府組織或非政府組織的跨文化交流等等,都在某種程度上隱含著無意識類型的國家形象傳播。歷史上,國家形象的無意識傳播更是占據(jù)主導優(yōu)勢。無意識類型的國家形象傳播在我國還有一種特殊的情況:我國的國家名稱在古代各國的對音與傳播代表著古代中國在世界各國的基本形象認知。因微見著,本文力圖從歷史演變的角度,從中國形象的凝聚物“中國”一詞的海外各國語言的對音演變史,來觀察、分析中國古代國家形象的傳播規(guī)律。通過分析為何中國的英文為China或Cina、其形態(tài)演變、其在不同的歷史時期的不同漢譯及理據(jù),追蹤古代中國在周邊甚至歐洲的國家形象演變史和古代中國國家形象的傳播機制。
一 中西主流學者的相關(guān)研究
中西典籍中出現(xiàn)的Cina、其變體及其在不同語言中之變體(Thin, Thinae, Chin, Sina, Sinae,Cini, Cyn, Cynstn, Tzinitza, Tzinista, Mahachinasthana等。后來統(tǒng)一于今英文China)均明確無誤地用作古代中國的稱謂。中西學者對此基本無異議,爭論焦點主要在于Cina的對音問題上,即Cina究竟為哪一名詞的音譯及中國以外的國家或地區(qū)為何使用Cina指代中國。學術(shù)界相關(guān)研究成果的精華主要集中于此。
1.西方學者主要觀點
除了每個朝代的名號外(如夏、商、周、秦、漢、唐等),一般而言,中國自稱華夏、神州、中華、中國等。國人對海外諸國如何稱呼中國似乎并未太在意。被譽為“西方研究中國地理之父”的意大利傳教士衛(wèi)匡國(Martino Martini)在其1655年出版的《中國新地圖集》(Novus Atlas Sinensis)中指出“支那”出于公元前249—207年的秦國。[法]伯希和:《鄭和下西洋考 交廣印度兩道考》,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第190頁。方豪:《中西交通史》(上冊),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45頁。 學術(shù)界一般將1655年視為爭議的起點。世界范圍內(nèi)掀起Cina研究熱潮,吸引了頂尖學者的注意力。法國鮑狄埃(M. Pauthier)亦主此說,并認為梵語之“支那”來源于戰(zhàn)國時期的秦國而非秦朝。1877年,德國李?;舴遥‵erdinand von Richthofen)在其《中國——親身旅行和據(jù)此所作研究的成果·第一卷》(簡稱《中國Ⅰ》)中以“日南”說反對“秦”說參見http://www.hudong.com/wiki/費迪南·馮·李?;舴摇?。之后,英國亨利·玉爾(Henry Yule)初贊成鮑狄埃,后又認同李?;舴?。法國拉克伯里(T. De Lacouperie)持“滇國”說反對李希霍芬。英國翟理斯(H.A. Giles)從對音的角度分析認為李希霍芬和拉克伯里皆“臆想之詞,毫無根據(jù)”,力挺鮑狄埃。贊同鮑狄埃的還有法國伯希和(Paul Pelliot)。1910年德國雅各比(Herman Jacobi)著文反對“秦”說,認為秦朝后于成書于公元前4世紀考鐵利亞(Kaotiliya)的《治國安邦術(shù)》(又名《政論》)(Arthasastra)。該書多次記載了Cina一詞。雅各比于是認為絕無用后來朝代之名用于前代之可能。張星烺:《中西交通史料匯編》(第一冊),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第555—557頁。因不熟悉秦國及秦朝之歷史,雅各比之說有誤。 法國沙畹(Emmanuel-Edouard Chavannes)主“后秦”說,伯希和亦駁之。[法]伯希和:《鄭和下西洋考 交廣印度兩道考》,第190頁。伯希和是沙畹的高徒。
2.中國學者主要觀點
中國學者張星烺、方豪、季羨林、饒宗頤交叉運用對音、地理位置等因素分析Cina之起源,均主“秦”說。張星烺:《中西交通史料匯編》(第一冊),第555—557頁。方豪:《中西交通史》(上冊),第45頁。季羨林:《中印文化關(guān)系》,《季羨林文集》(第四卷),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1982年,第110—111頁。饒宗頤:《中外關(guān)系史》,《饒宗頤二十世紀學術(shù)文集》(卷七),臺北:新文豐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3年,第264—272頁。 最有力的證據(jù)之一是戰(zhàn)國時期秦霸西戎的有利地理位置及其影響力。歷史學家岑仲勉說:“西方人稱我國為秦(China)、為契丹(Cathay),皆人所熟知,不至復生異議?!彪m未做具體考證,可以看出岑贊成“秦”說是無疑的。岑仲勉:《外語稱中國的兩個名詞》,《中外史地考證》,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282頁。翻譯家楊憲益從“秦”字的語音演變角度分析,認為以上“秦”源自“羌”,與秦朝無關(guān),所以Cina 為“秦”之對音不太準確,應(yīng)為“羌”。他又認為“羌”“荊”“滇”同源,所以進一步認為Cina的“荊”“滇”等說亦可。楊憲益:《譯余偶拾》,濟南:山東畫報出版社,2006年,第127—129頁。著名古音專家鄭張尚芳從上古音的清濁分析,認為Cina當為晉國的音譯;秦國國力后來居上,隨著秦國的影響力與日俱增,引起秦晉讀音混淆,導致學者誤以為Cina為秦的音譯。鄭張尚芳:《夏語探索》,《語言研究》2009年第4期,第1—12頁。也有學者提出完全不同的看法,沈福偉認為“支那”一詞并非起源于秦國或任何一地名,根據(jù)先秦時期中國已經(jīng)以出產(chǎn)綺或絲而聞名,進而“揣測”其為“綺”或“絲”國的對音。沈福偉:《中西文化交流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26—29頁。
還有許多民間學者的觀點,如“瓷”說、“昌南”說、“茶”說、“齊”說、“粳”說等,雖不無一定合理推斷,或許冥發(fā)妄中,因其想象力過于豐富,或考證偏離主題甚遠,本文暫不加引述。
二 “隔境翻譯”研究應(yīng)考慮的主要因素
通過文獻回顧,可以看出中外學者對Cina的真實來源有很大的爭議。仔細分析,不同說法的爭議不外潛在地圍繞著三點展開:基本對音、時間范圍、傳播路徑。有些學者僅專注其中之一,或者是其中之二;也有學者三種因素全部分析,但仍不夠細致、精密,或者劍走偏鋒、顧左右而言他。下面我們將綜合運用“隔境翻譯”研究時應(yīng)考慮的三大主要因素,將學者的主要觀點重新審視。
1.基本對音
考慮對音時,不能以現(xiàn)在的讀音為參照點,要努力重構(gòu)其在事件發(fā)生的那個時代的讀音。比如,李?;舴抑鳌叭漳稀闭f;拉克伯里主“滇”說;楊憲益認為“滇”說可以接受。伯希和從歷史語言學及音韻學的角度分析,認為此說皆誤;因為“日南”在先秦時的讀音為Nit-nam,與Cina的發(fā)音相去甚遠。[法]伯希和:《鄭和下西洋考 交廣印度兩道考》,第190頁。 楊憲益的“羌”說,從讀音來看,尚不能排除其可能性。楊憲益:《譯余偶拾》,第127—129頁。不過,別國稱呼一國之名必來自該國之自稱。羌,屬他稱,即當時中原部落對西部(今陜西、甘肅、寧夏、新疆、青海、西藏、四川)游牧民族的泛稱。羌是民族的種號,因此該族之國民或政府與國外交流時,使用羌的可能性不大,而應(yīng)使用該族所形成的政權(quán)名號。也就是說,當時羌族東方的中原各族政權(quán)確實以“羌”相稱,但處于其西及南部的印度決不至于如此。由此可見,古印度以族名稱呼羌政權(quán)為Cina的可能性極小,因為“羌”本是羌東方中原政權(quán)對其的“他”稱。另外,楊認為“秦與羌本是一字”,亦可存疑。恐怕秦國的“秦“和”“羌”的讀音大致相同是碰巧走在一起的,也就是說,兩者并沒有本質(zhì)的聯(lián)系。秦族起源之傳說,《史記·秦本紀》“女修織,玄鳥隕卵,女修吞之,生子大業(yè)?!盵漢]司馬遷:《史記》(第一冊),中華書局:北京,1999年,第125—158頁。也就是說,秦民族是鳥圖騰,和地處西陲的羌族沒有必然關(guān)系。歷史學家早就疑心秦雖地處西北,實乃來自東方。有沒有證據(jù)呢?秦族和商朝民族起源之傳說(《詩經(jīng)·商頌·玄鳥》:“天命玄鳥,降而生商”)何其相似乃爾!程俊英:《詩經(jīng)注析》(第二冊),中華書局:北京,1991年,第1029頁。《史記·殷本紀》亦有類似記載,可互相為證。[漢]司馬遷:《史記》(第一冊),第125—158頁。對比之,可以看出兩者均為鳥圖騰。也就是說,秦族本和商族或同源。商朝被周(姬姓,發(fā)源于周地)擊敗后,秦族被周遷移至西部看家護院。后來發(fā)展壯大,獨樹一幟(按:古代國家之名稱往往來自地名),如殷商、商、周、秦、漢、唐等,皆是也。古代中國國家之名稱本為地名,實為常態(tài)?!妒酚洝で乇炯o》記載:周天子封贏于趙城,稱“趙嬴”;另一部分“邑之秦”,稱“秦嬴”。[漢]司馬遷:《史記》(第一冊),第125—158頁。秦,地名也。就是說嬴姓被分封在秦地,所以有了歷史上的秦國與秦帝國。秦國之秦與羌同音實屬風云際會。商族在商地建立商政權(quán),自稱商;遷至殷地又自稱殷;贏族在趙地和秦地分別建立政權(quán)后,也自稱趙、秦。后來的政權(quán)或其他各族政權(quán)也依照慣例稱他們?yōu)橐蟆⑸?、趙、秦。進一步證明,楊說或誤。
2.時間范圍
考察“支那”之起源,除了對音基本要正確以外(不必強求讀音完全一致,因為當一種語言進入另一語言中,讀音的變化是必然的),時間因素是另一重要參考依據(jù)。世界上最早提到中國這個國家的是波斯帝國(即今伊朗)。“支尼”(Cini)這個名稱早在公元前5世紀就已出現(xiàn)在費爾瓦丁神頌辭中。沈福偉:《中國與西亞非洲文化交流志》,第20—21頁。其次,中國以Cina之名出現(xiàn)在大約成書于公元前4世紀的古印度典籍《政論》中。書中記載了中國絲在印度使用的情況時使用了Cinapatta一詞。該詞由兩部分組成Cina和patta(帶、條),合起來就是“中國的成捆的絲”。由此可知:1. 中國絲不遲于公元前4世紀就已經(jīng)傳入于印度;2. Cina確指中國且不同于“絲”。季羨林:《中印文化關(guān)系》,《季羨林文集》(第四卷),第110—111頁。饒宗頤:《中外關(guān)系史》,《饒宗頤二十世紀學術(shù)文集》(卷七),第264—272頁。Cina是古代印度對中國的唯一稱謂。當需要表達絲的概念時,會有其他詞語如Cinapatta等表述。由此可知,Cina為“絲“或“綺”的對音的可能性極小。進一步的合理推論是:Cina起源為“絲”或“綺”說是不對的。古代西方典籍中稱呼中國有兩套系統(tǒng),“Cina”系統(tǒng)和“賽里斯(Seres)”系統(tǒng)。梵語獨用前者,古希臘語及拉丁語兼用兩者。順便提及一點,推斷Cina為“絲”說誤,并不妨礙我們認為“賽里斯”系統(tǒng)與“絲”的密切關(guān)系?!敖z”的古漢語讀音為Sser,在朝鮮語為Sir,蒙古語為Sirkek,滿語為Sirgh,古波斯語為Saragh,土耳其語為Sarigh,在今俄文為Shilku,今英語為Silk。方豪:《中西交通史》(上冊),第47—50頁。各語言中的“絲”的讀音均指向一個可能性:中國的另一個海外名號“賽里斯”源于“絲”。托勒密(Klaudius Ptolemaios)的名著《地理書》記載中國時說:“支那人(Sinai)的邊境,北與絲國(Seres)一部分為界?!狈胶溃骸吨形鹘煌ㄊ贰罚ㄉ蟽裕?,第128—130頁??梢?,古希臘對提及Seres時,總是和絲聯(lián)系在一起,并且與Cina有明確區(qū)分。因其與我們要談的主題關(guān)系不大,本文不做詳細考證。
再用此標準審視一下“滇”說、“日南”說、“后秦”說,結(jié)論更加明朗。中國古代的確存在過一個古滇國。《史記·西南夷列傳》記載,莊蹻奉楚頃襄王之命,攻略西南,戡定其地,正要返國,而楚國的巫郡、黔中郡在公元前277年時再度被秦國攻占,回國之路斷絕,莊蹻遂留在滇池自立為滇王,號“莊王”。“滇”說非。漢代方設(shè)日南郡,“日南”說非。后秦(384年—417年,或稱姚秦)是十六國時期羌族貴族姚萇建立的政權(quán),“后秦”說非。清代學者薜福成在《出使日記》中記載:“歐洲各國,其稱中國之名,英曰采依那,法曰細那,德曰赫依那,拉丁之名則曰西奈。問其何義,則皆秦之譯音……揆其由來,當由始皇逐匈奴,威震殊俗,匈奴之流徙極遠者,往往至今歐洲北土,……彼等稱中國為秦,歐洲諸國亦相沿之而不改也。”[清]薛福成:《出使英法義比四國日記》,長沙:岳麓出版社,1985年,第328頁。秦逐匈奴發(fā)生在秦始皇時期,謂秦始皇打擊匈奴加深了秦人在西方諸國的影響則可,謂Cina之音起源于秦朝則否。“秦朝”說亦非。
3.傳播路徑
確定Cina之最早起源后,要求我們研究該問題時,不僅對音要以公元前4—5世紀的讀音為參考,該讀音的傳播路徑也要以這個時間段為出發(fā)點來考慮。伯希和、張星烺、季羨林、饒宗頤等學者研究認識到戰(zhàn)國時期秦國特殊的地理位置與影響力,但他們均認定梵語著作《政論》(公元前3—4世紀成書)為Cina最早出處,且不自覺地假定古印度為中西交通之唯一初始中介,排除了梵語及印度以外的其它最初傳播途徑之可能性。雖然論證精彩紛呈,但存在時間和地點的離位問題,似乎還有再商榷的余地。張緒山考察Cina一詞在粟特文(古波斯語方言之一)、敘利亞文等中亞語言及古希臘語中的書寫特點,判斷該詞的梵文可能轉(zhuǎn)自古波斯語。張緒山:《拜占庭作家科斯馬斯中國聞紀釋證》,《中國學術(shù)》,2002年第1頁,第36頁。沈福偉根據(jù)約公元前5世紀的古波斯文獻費爾瓦丁神頌辭已使用Cini稱呼當時的中國;另外,古波斯文對中國的稱呼還有Cin,Cinistan,Cinastan。沈由此推論其他語言中的中國關(guān)于Cina的稱呼均轉(zhuǎn)譯自古波斯語。沈福偉:《中西文化交流史》,第26-29頁。張和沈的發(fā)現(xiàn)對我們研究Cina的起源很是關(guān)鍵,盡管后者認為Cina與“絲”和“綺”有關(guān)(相關(guān)論證詳見本文二(2)小結(jié))。還有一點需要提及,古籍之記載總是滯后于事實之發(fā)生。雖然目前可以尋找出Cina一詞的最早文獻記載,但并不能排除支那一詞更早進入其他語言的可能性。因此,觀察各國的地理位置及中西交通史以判斷Cina原音或?qū)σ魰r,應(yīng)上推一段時間較為安全。略述公元前5—7世紀左右的世界版圖中的中國及與西部各族政權(quán)的關(guān)系如下。
公元前6—7世紀為中國春秋初年,適值秦國看守東周西進之門戶,通過不斷地蠶食西部諸戎,在秦穆公年間(前659年—前621年)“滅國十二,開地千里”,取得“秦霸西戎”的地位。西部中國,秦國一國獨大,扼守中西交通之關(guān)鍵,西方國家要想與周朝發(fā)生交往,秦國無論如何是無法越過的。大約同時代,亞述人先后征服兩河流域、敘利亞與埃及,建立地跨亞非的亞述帝國。之后,加提人聯(lián)合米太人消滅亞述,代之以“后巴比倫帝國”(約前625—前539年)。再后,波斯人滅之,建立波斯帝國。波斯帝國在大流士(Darius)統(tǒng)治時期(前521—485)國力極盛,不斷西向與希臘爭霸,秦國之威名于是廣播伊蘭高原,并以波斯語為中介傳入希臘語與梵語中。方豪:《中西交通史》(上冊),第33—34頁。周、秦以西之部落或政權(quán)只知有秦,無論西周、東周。鄭張尚芳以為三晉對北方少數(shù)民族的影響力遠大于秦國,故支那成為中國之代名詞。傳播路線語言學上的證據(jù)充分表明Cina一詞依次自東而西傳播,而鄭張強索于北,不亦南轅北轍(遠)乎?鄭張尚芳:《夏語探索》,《語言研究》2009年第4期,第1—12頁。就目前可以援引的文獻來看,我們可以粗略地勾畫Cina的傳播路徑:秦(Chin)→波斯語(Cini)→梵語(Cina)→歐洲其他諸國語言(Thin,Tzinitza, Tzinista等);最后演變?yōu)楝F(xiàn)在的China。因為國名之China與瓷器之china同音且同體,于是有人誤以為中國因瓷器得名號。OED(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明確china源于chinaware(猶謂中國貨)??梢娤扔袊鸆hina,后又器物china。
4.小結(jié)
綜合基本對音、時間范圍、傳播路徑三要素的考察,我們贊成衛(wèi)匡國、鮑狄埃、伯希和、張星烺、方豪、季羨林與饒宗頤等學者的結(jié)論,即Cina源于秦國的國號(非秦朝),只是在其傳播的路徑上有些許不同看法。凡是主張Cina原音為地名說者,不論理由和結(jié)論如何,均指明“隔境翻譯”這樣一個事實:大中國周邊國家或政權(quán)以與之較為接近的中國某個政權(quán)的國號代稱中國整個地域。這是由于古代交通及通訊工具的局限性而在特定歷史時期產(chǎn)生的特殊現(xiàn)象。為了使論證更加清晰,假設(shè)有甲、乙、丙三個國家分列左、中、右。左邊的甲國要想與右邊的丙國發(fā)生交往必須通過中間的乙國的中介才能完成。在甲丙兩國沒有直接發(fā)生交往以前,甲國或丙國對于對方的認知也主要通過乙國來完成。名稱的約定俗成性也值得我們注意。就是說,一旦一個國家稱呼另一國的名號確立后,該名號往往會在所稱之國消亡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仍然適用。例如,《前漢書·匈奴》載“衛(wèi)律為單于謀,穿井筑城,治樓以藏谷,與秦人守之?!鳖亷煿抛⒃唬骸扒貢r有人亡入匈奴者,今其子孫尚號秦人?!薄肚皾h書·西域傳》載漢武帝之語“匈奴縛馬前后足,置城下,馳言:‘秦人,我匄若馬?!鳖亷煿乓嘧⒃唬骸爸^中國人為秦人,習故言也?!薄妒酚洝ご笸鹆袀鳌罚骸巴鸪侵行碌们厝?,知穿井?!薄肚皾h書》引用《史記》將“秦人”改為“漢人”。可見兩者雖不同名卻同一所指。胡三省注《資治通鑒》曰:“漢時匈奴謂中國人為秦人,至唐及國朝則謂中國為漢,皆習故而言。”方豪:《中西交通史》(上冊),第45—46頁。以上諸例也可以進一步證明華族以外其他諸族稱中國為“秦”源遠流長。國號的約定俗成的威力有時甚至大于法令。試看另一例?!镀贾蘅烧劇酚涊d北宋時期邊俗仍稱北宋政權(quán)為“唐”,“漢威令行于西北,故西北呼中國為漢;唐威令行于東南,故蠻夷呼中國為唐。崇寧間,臣僚上言:邊俗指中國為漢唐,行于文書,乞改為宋。詔從之?!狈胶溃骸吨形鹘煌ㄊ贰罚ㄉ蟽裕?19—220頁。今日遠赴海外謀生的東南人民的海外聚居地仍稱“唐人街”,可見國號的約定俗成性強過皇帝的詔令。
Cina是不是隔境翻譯現(xiàn)象的一個孤例呢?再以中國的另一個海外名號Cathay為例。比如龐德的翻譯詩集Cathay,學者翻譯為《華夏集》《神州集》或《中國》。溯源而上,Cathay來自俄語Китай(kitai),原指契丹;并以此指代契丹以南的中國。契丹一詞指中古出現(xiàn)在中國東北地區(qū)的一個民族,亦指該民族所建立的政權(quán)。自北魏開始,契丹族就開始在遼河上游一帶活動,唐末建立了強大的地方政權(quán),于907年建立契丹國;改稱遼是后來的事情。因為契丹地處操斯拉夫語系種族與中原政權(quán)之間,沒有飛機、有線和無線通訊技術(shù)的古代,斯拉夫語系語族必須通過契丹方能與當時的中國中原政權(quán)發(fā)生文化交流與認知。久而久之,包括俄羅斯在內(nèi)的斯拉夫語族的人便以契丹Китай(kitai)指稱契丹建立的遼政權(quán),后來再指稱整個中國。斯拉夫語的Китай(kitai)后來進入其他歐洲語言,便有了現(xiàn)在的Cathay。通過這個事例,可以看出Cathay與China的產(chǎn)生、發(fā)展、演變都符合“隔境翻譯”的規(guī)律,遵循著相同的機制。中國古代典籍載有“大秦”一國,史學家聚訟紛紜,莫衷一是。其真實所指恐怕也要考慮“隔境翻譯”的特殊現(xiàn)象及規(guī)律方可有新的發(fā)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