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時候,我的內(nèi)心會有一些紛擾的東西,總是揮之不去。這是一些看似永遠不會有答案的問題。每當我靜止下來,每當我獨自面對明月,面對陽光,面對山川河流,甚至面對一盞孤燈的時候,這些問題就如夏天的蚊蠅,嗡嗡嗡地飛進我的頭腦,又像無數(shù)道看不見摸不著卻又真實存在的電波,在我的頭腦中紛擾不斷。有時候我躺在床上一整天的不起來,不看書不看電視也不看手機,我只是呆呆地盯著屋子的某個角落,或者抬頭仰望著天花板一動不動。屋子角落或者天花板上有些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腦子永不停歇,我對一切物質的東西視而不見,我能看見的是我孤獨的靈魂,是我的頭腦中那些紛擾不去的蚊蠅和電波,是我內(nèi)心那揮之不去的紛雜和煩擾。
我是誰?我從哪兒來?我又要到哪兒去?我是肉體的我?還是靈魂的我?我是前世的誰?我的前世的前世又是誰?我的后世又會是誰?我的后世的后世又會是誰?我是一粒塵埃的化身還是一只精蟲的變種?我是佛陀的轉世還是撒旦的前身?我是一條性命還是一個生命?我活著的肉體和我活著的靈魂又有怎樣的不同?死亡是肉體的滅亡還是靈魂的重生?當死亡來臨我被埋進墳墓的時候我會不會感覺到痛苦的窒息?當焚尸爐的烈焰將我的肉體化為灰燼的時候我的靈魂會不會感覺到痛苦不堪?這些讓我精神錯亂的問題,猶如無頭的蒼蠅在我的頭腦中四處碰撞卻永遠不會找到出路,這些蚊蠅和電波一般的紛擾時常讓我在安靜的時候感覺到莫名的恐懼。
我不知道荷爾蒙是一種什么物質,我不知道到底是荷爾蒙令我快樂,還是愛情令我感覺到美妙,到底是我的肉體在享受快樂還是我的靈魂在創(chuàng)造美妙,我只知道那種快樂與美妙與生俱來。這種時候我的內(nèi)心非常的寧靜,我的腦子里非常干凈,那些紛擾的蚊蠅和電波全部消失不見。我只是一個活力四射的男人,我有強壯的肉體和無盡的欲望。但是當一切結束我的身體和靈魂都安靜下來的時候,我喘吁吁的氣息還沒有平穩(wěn)下來的時候,那些紛擾的蚊蠅和電波又會突然而至。我剛剛做了什么?性與愛的本義到底何在?失卻了繁殖本能的性到底意義何在?良宵一刻與醉生夢死的真實含義何在?性與肉體,肉體與靈魂,靈魂與存在,意義到底何在?人與人的交媾,動物間的交配,其區(qū)別又在哪里?
和朋友聚會的時候,面對滿桌美食,色香味的誘惑會讓我因為貪欲而涎水欲滴,我會連連吞下口水。我需求,我喜歡,我想要大口吞掉那些美味。但是當那一道道美食真的端到我的面前時,那些嗡嗡嗡的蚊蠅和電波便又會突然間躥進我的腦子。這些也許在幾十分鐘前還是活蹦亂跳的雞鴨魚蝦,這些剛剛還鮮活的生命亦或是性命,忽然間就變成我的盤中美餐,被送入我的腹中。而我在享用他們的時候誰又會在享用我呢?他們成為我的盤中美餐,而我又會成為誰的盤中餐呢?每天的太陽會升起落下,每天新升起的太陽同樣的明亮刺眼,我看到它一天天沒有一絲變化,今天的太陽同昨天的太陽沒有絲毫區(qū)別,除了烏云偶爾遮蓋住我的視線,太陽永遠都不會有變化,而為什么在一天天的日升日落中,我卻從孩童變成老人?為什么我的臉上會一天天布滿皺紋?為什么我的肉體在衰老而靈魂卻一如當初的童真?
我很困擾我到底是誰,我很困惑肉體與靈魂誰才是真正的我。在我來到這個世界的那一刻,我不知道我第一眼看到的世界是什么樣。對此我沒有任何記憶。我不知道那個剛剛脫離母體的肉團,為什么會啼哭?是因為痛苦?因為恐懼?因為孤獨?還是因為興奮?因為激動?這個小小的肉團在脫離母體的前一分鐘它到底只是一團肉體還是一顆靈魂?在脫離母體之前,那個會啼哭,會驚恐,會痛苦,會孤獨的靈魂它安放在何處?母體之中的我真的只是一個肉團,還是在這個肉團成為我之前我就已經(jīng)存在?如果說我的肉體來自母體,那我的靈魂又來自哪里?
這一切我都不知道。我無法解答?!拔摇笔莵碜杂跓o垠的宇宙,還是真的來自于母親的子宮,我真的無法解答。我只知道我出生的那座小屋現(xiàn)在依然存在,我出生的那個山村它依然存在。那是一座名叫“歷山”的大山,相傳是上古時期舜王的躬耕之地。大山里有一座面北坐南的山坡,它有個和它的地形一樣的名字,叫做南坡。在這個只有十幾戶人家的山莊里,靠近山坡角的一個小院子里,有一座地坪屋,就是那種屋頂是平的,草苫上鋪著泥土,在下雨天要用石碌碡在屋頂上不停地碾壓才不會漏雨的地坪屋。我的肉體就是出生在那樣一個地坪屋里,父親把那座地坪屋叫做南廈。我不知道這個低矮的地坪屋為什么會有個這么高大上的名字,但歷山人都是這樣來稱呼他們住的房子。坐南的叫南廈,坐北的就叫北廈,坐東的就叫東廈,坐西的就叫西廈,而不管這屋子有多么的矮小,甚至連與正屋緊連的那間柴火間,也會被稱做“角廈”。這座地坪屋據(jù)說是土改的時候分給我家的財產(chǎn)。但是據(jù)說這個小小的低矮的地坪屋也不是我一家的,我家只有一間半,另外的一間半是屬于我四伯父家的,我父親兄弟兩人共有這三間地坪屋。上世紀五十年代中期,我父親就將母親娶回在這一間半的地坪屋里,在他們新婚后樂此不疲的進行著古老的生命歡愉中,我被孕育成一具肉團,來到了母親的子宮中。
我這一生有諸多遺憾,但最無法彌補也是最遺憾的,是我的生命中沒有過爺爺奶奶,也沒有姥爺。我一生中沒有叫過這兩個稱呼。據(jù)說我爺爺在我父親十三歲那年就去世,而我奶奶更早在我父親三歲的時候就離世了。我姥爺呢,在我母親不到幾歲的時候就去世了。他們長什么模樣,我沒有見過,他們連照片都沒有留下,他們只能在我的想象中出現(xiàn),可我連想象都沒有,因為我對他們一無所知,我無法想象他們的樣子。只是聽父親說我爺爺喜歡耍錢,曾經(jīng)因為耍錢而贏得了一片山坡,在山坡上開墾出十幾畝坡地,種些谷子或者黍米,養(yǎng)活我父親的兄弟姐妹。我爺爺共有十個孩子,六個男娃兒和四個女娃兒,我父親是“老小”。老小就是最后的一個孩子,他在兄弟姐妹里排行第十,卻在兄弟中排行第六,所以我父親的乳名就叫“小六”,我一生中都忌諱念“六”這個字,因為這是父親的名諱。我父親和他大姐的年紀要差上二十多歲,所以當他出生的時候,他大姐、二姐的孩子都已經(jīng)好幾歲了。還有,當我奶奶大著肚子的時候,我父親的姐姐們也同樣大著肚子,所以我父親的外甥們有的比他還要大上好幾歲,還有的與他同歲。小時候我看到一些年紀看上去比父親要大很多的男人或女人叫他“舅舅”,很是疑惑,后來才明白父親年紀雖小卻“輩分大”。父親說,他是蘿卜長在背背上,輩分高?!拔幕蟾锩睍r,唯成分論,父親很自豪地說我們家是“雇農(nóng)”,雇農(nóng)比貧農(nóng)更貧窮。我們家在解放前一無所有,爺爺和伯伯們還給地主扛過長活,姑姑們?nèi)サ刂骷耶斶^丫頭,因此我父親很自豪地說,我們家是雇農(nóng)。但是我不明白爺爺贏回來的那些山坡開墾的薄地,算不算得是家產(chǎn)呢?父親沒有說過,所以我至今也沒有弄明白。
奶奶死后爺爺對幼小的父親十分嬌慣,嬌慣出了父親的暴脾氣,嬌慣出父親睡懶覺的壞習慣。但是在爺爺死后,父親的好日子便過完了,他只有十三歲,哥哥們對他的嬌生慣養(yǎng)早就厭惡,爺爺去世后父親失去了庇護,兄長們對父親的管教便是拳腳相加,冬天沒有人給他做棉衣、棉鞋,夏天他也沒有穿過褲子和汗褂兒,他沒有上過一天學,不分春夏秋冬在山坡上給人家放牛換飯吃。不管是冬天還是夏天,父親一年四季沒有穿過鞋子。歷山的冬天是極其寒冷的,父親穿著露出破絮透風的棉襖,光著腳板在長滿了荊棘的山坡上奔走,在滿山坡的冰雪中行走如飛。兩只腳跟上裂開的血口子像是小孩子張開的嘴巴,腳板上扎滿了各種木刺。父親每天根本不會去拔它,因為它是拔不完的,就算頭天拔完了,第二天它又會繼續(xù)扎滿了。我現(xiàn)在不能想象父親當年的生活,有時候想到換作是我,我會不會根本活不下來。幸好后來在伯伯他們的安排下,十六歲的父親跟了一位姓楊的師傅去學了木匠。跟著師傅父親學會了一門手藝,做家具,蓋房子。父親心靈手巧,記憶力超強,過目不忘,師傅教過的,不用說第二遍,師傅沒有教過的,父親會自己琢磨出道道來,深得師傅喜愛。三年后父親滿徒出師,師傅送他一套木匠家具,不到二十歲的父親就成為一個鄉(xiāng)村木匠。沒有上過一天學的父親,卻極喜歡看書,到我記事時,他的床頭經(jīng)常會放著一些古典小說,什么《三俠五義》 《七俠五義》《五女興唐傳》《金錢表記》,還有《封神演義》 《西游記》等等。父親那有限的文化來自于部隊。上世紀五十年代中期,父親應征入伍,在東北哈爾濱當過公安兵。在部隊里父親念書識字,學文化。他記憶力好,學得快,雖然只有短短的兩年時間,父親看一般的小說卻已經(jīng)不難了,他還學會了查字典,碰到不認識的字,就查字典。我記得我家最早的那本字典不是新華字典,而是“四角號碼”字典,那是我父親讀書必不可少的工具。父親不只看書,還說書,小時候跟父親回歷山,夜里父親坐在地坪屋的土坑上,一回一回地說書,《金錢表記》和《五女興唐傳》里有許多詩詞,名曰“有詩云”,父親在說書的時候連“有詩云”里面詩詞都能一字不落地背下來。歷山人好客,父親說書說到大半夜,主人就會悄悄去做了油炸軟谷面餃子,端上來慰問父親,一屋子聽書的人都能跟著一飽口福。我那時候只有幾歲,也會聽得如癡如迷。
父親的十個兄弟姐妹中,我只見過三伯父、四伯父和五伯父,還有一個最小的姑姑。其余的伯父和姑姑都在我出生前就早已去世。據(jù)說大伯父死在河南某個地方,是當兵戰(zhàn)死的。二伯父是在日本人搜山時被日本人殺死了,據(jù)說二伯父當時是民兵,因此縣里的烈士紀念碑上,還刻有二伯父的名字。如今我父親這一輩人都已離世,他們都已成為據(jù)說是另一個世界的人。
我不知道到底有沒有另一個世界,如果有,我的那些見過面或沒有見過面的爺爺奶奶姑姑伯父們,他們現(xiàn)在都在干什么?我很想知道那個世界與這個世界有什么不同,那個世界里應該不會有肉體,因為肉體在他們離開這個世界之前都已消失或者化為塵埃。那個世界應該只有靈魂,我想知道沒有肉體的靈魂又有何所依?失去了肉體,他們又靠什么來行走于那個世界。我長大后成為一個唯物論者,從不相信有什么神靈鬼魂之類,但在老之將至時,忽然情愿真有另一個世界,這樣某一天我就可以去見到我從沒有見過面的爺爺奶奶伯伯姑姑或者父親母親。人們從來沒有見過那另一個世界,可有些人寧愿相信另一個世界的存在,或許正是因為他們像我一樣存在著心靈的困惑,因為對死亡的恐懼而尋覓著靈魂的歸宿。這也算是一種心靈的自慰吧?
在祖輩中,我記憶中只有姥姥。姥姥是個紅臉的女人,我記憶中姥姥的臉腮永遠是紅紅的,我不知道姥姥年輕時是什么樣子,我一記事她就是個很老很老的老嫗,牙齒全部脫落,嘴巴癟著,下唇厚厚地往外凸著,臉上布滿了橫七豎八的溝壑般的皺褶。雙腿羅圈著,走路一拐一拐。小的時候跟著姥姥上茅房,我從來沒有見她蹲下去過,她都是高高的撅著屁股半蹲著撒尿。那時候不懂,現(xiàn)在想想,那是因為姥姥腿疼蹲不下去。有關姥姥的記憶應該是上世紀六十年代,我最深刻的記憶是饑餓,姥姥家的窗臺上,晾曬著一排在火里燒過然后又浸過水的玉米棒子,黑糊糊的。姥姥把這些火燒后浸過水又曬干的黑棒子碾成面粉,用碾谷子篩出的細糠和軟柿子和在一塊兒蒸成窩頭,吃的時候要兩只手掬著才能吃到嘴里,因為一松手,窩頭就會散成一堆。如果現(xiàn)在讓我再吃那樣的窩頭,估計難以下咽,但在記憶中,當年那窩頭真的是好吃啊,又沙又甜,讓我貪吃不夠。姥姥去世那年我八歲,對死亡的意義不甚了了,但是我知道姥姥是“老了”,因為周圍人群的感染,我也忽然間大聲地哭喊著姥姥。舅舅家里至今依然保存著姥姥的遺像,遺像看上去和我記憶中的姥姥一模一樣。其實姥姥的年紀并非老嫗,她去世時也只有五十四歲,可我的記憶中比如今八十歲的老人還要衰老。舅舅如今已經(jīng)七十多歲了,可舅舅要比當年五十歲的姥姥年輕許多。我對姥姥的記憶也僅限于以上,只是在我懂事以后,隱約間聽村里人說過一些有關姥姥的故事。據(jù)說就在姥姥去世的前幾年,姥姥也差點兒就死了。那是因為人民公社的大食堂。大食堂時,每人每頓是定量的一碗稀飯,孩子們只有半碗。舅舅和兩個姨姨當時都是半大孩子,半碗稀飯根本吃不飽,姥姥每天從大食堂打回來的飯都被舅舅和兩個姨姨搶著吃掉了,姥姥餓得啃過棉花套子,吃過觀音土。后來全身浮腫,走路都已經(jīng)搖搖晃晃。村里人都說,要是大食堂再遲解散上幾個月,姥姥就肯定餓死了。幸好當時大食堂解散了,每家從食堂都分到點兒糧食,各家都起了小灶,姥姥才保住了一條命。
不知道我的姥姥她現(xiàn)在在哪里?是不是真的就在那另一個世界里,或者五十年后的今天,她又變作了今世的誰誰誰。生命是不是真的有輪回?如果真的靈魂不滅,肉身只是載體,那活著和死亡又有何區(qū)別?就像我們在旅途中,只是換乘了一輛不同的車輛而已。我們的肉體可以換來換去,而靈魂卻永遠都在旅途中。
我的靈魂搭上最近這一趟肉體的列車,是在大半個世紀前的那個初春,當時父親應征到遙遠而又寒冷的哈爾濱去當兵,留我的母親獨守在那個叫南坡的小山村里。南坡這個小村子在行政上隸屬于山西省垣曲縣那個叫馬家河的村,中間馬家河曾經(jīng)變成過馬家河鄉(xiāng),后來再次變回到馬家河村,現(xiàn)在那里叫做“歷山風景管理區(qū)”。上世紀五十年代中末期,這里不通電,不通公路,不通信息。距離最近的人民公社所在地同善鎮(zhèn)大約有60華里山路,到縣政府所在地新城鎮(zhèn)要有200華里。山里人除了趕腳的馱騾隊,多數(shù)人幾乎終生都沒有走出過大山。每隔幾天,同善鎮(zhèn)郵政所穿著綠色服裝的郵遞員,就會背著一只綠色的挎包,順著蜿蜒曲折的山間石道走上一整天,把外面來的信件送到馬家河村公所,而那些信件里時常會有我的父親從遙遠的大東北寄來的一紙薄信。剛剛在部隊學了文化的父親,信上只寫短短幾行字,就向我母親報個平安。就在那個早春二月的某一天,我那臨盆的母親突然陣陣腹痛難禁,父親不在家,也沒有公公婆婆的照料,因為是頭胎生育,年輕的母親絲毫沒有經(jīng)驗,也沒有主意,只有聽憑姑嫂妯娌及山里接生婆的折騰。她分娩的過程整整經(jīng)歷了前后三天,分娩的劇痛始終糾纏著她,但是我就是出不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的靈魂在從另一具肉體上趕往母親的子宮時,迷了路徑或是延誤了時辰,導致我的肉體遲遲無法脫離母親的身體。飽經(jīng)難產(chǎn)折磨的母親在這三天里,受盡了山里人流傳下來的各種催生方法折磨,她被橫趴在牛背上,由伯父在后面鞭打著犍牛順著山村小路疾奔,還被兩個強壯的婆姨強行拉扯著,在高低不平的石臺路階上奔走,劇痛難忍的母親,肩背上還被人綁上一摞磚塊或者石頭,負重行走,想要通過這種負重的力道促使她盡快分娩。三天的折騰,母親已經(jīng)是奄奄一息,她走過的高高低低的石子道上,鮮血淋漓,點點滴滴染紅了整個山村小道。母親終于在不知不覺中倒了下去,倒在了山村的石子道上。沒有人知道又過了多久,母親在我哇哇的哭喊聲中醒了過來,在南山坡下那間坐南朝北的低矮的地坪屋的土炕上,她一睜眼就看到了黑瘦如小貓仔一般的我。頭一次生孩子的母親,完全不知道我是怎么出生的,她只是有些陌生地看著我,像是不知道我就是她幾死幾生,死去活來,吃盡了苦頭,受盡了折磨才生下來的那個孽子,不知道這個黑黑瘦瘦,額頭上滿是皺皮,小老頭一般的嬰兒,來自哪里。
關于我出生的這一系列故事,我母親從來都沒有對我講過,只是在我兒子出生的1993年冬季,那個寒冷而早雪的農(nóng)歷十月,室外滴水成冰,縣城的街道上冰雪有一尺多厚,車輛不通,不斷有行人在冰溜一樣的馬路上摔倒。我每天從幾里遠的出租屋往醫(yī)院產(chǎn)房送飯,一路上不知跌倒了多少次,有好多次手中的飯盒子被打翻在地。就是在縣醫(yī)院產(chǎn)科的病房里,看著剛剛出生的重達8.3斤臉色紅潤的兒子,母親頭一次談起了當年關于我出生的那些事。母親微笑著用平淡的語調講出的故事卻讓我震撼不已,我不知道因為我的出生幾乎要了母親的命,因為我的出生母親幾經(jīng)生死,受盡磨難。母親平淡的語氣緩緩而講,我的心里卻波濤洶涌,難以平靜。就在產(chǎn)房的床前,我很有一種想要跪在地上,對著母親九十九拜叩首感恩的沖動。我從小就記得,在我的左臂上,還有右臀部,有著兩塊花朵一般開放的疤痕,隨著身體的成長,這朵疤痕之花也越開越大。我一直不知道我身上這兩處疤痕是怎么來的,也是那一次,在妻子的產(chǎn)床前,我母親才頭一次說起我身上這兩朵疤痕之花的來歷。那是在我大半歲的時候,父親當兵遠在千里之外,母親趁我睡著了,自己挑著水桶去挑水。那時候歷山南坡的這個小山村,人們吃水要到幾里外的二里泉溝底去挑,來回要一個多時辰。等母親氣喘吁吁地挑著兩桶水剛走到門下的石子道上時,就聽到了屋里我哇哇的大哭聲。那哭聲透著慘烈的疼痛感,母親的心一陣慌亂,她顧不得自己挑了好幾里山路才挑回來的兩桶水,將肩上的擔子一扔就朝屋里飛快跑去。兩股清冽冽的山泉水從倒下的柏木水桶里汩汩地流淌出來,在門下的石板道上溪水一般蜿蜒而下。母親還沒有走進屋里,就聞到了一股刺鼻的肉體的焦煳味,她沖進屋里,看到地上的炭火盆里,我小小的身體蜷縮成一團,一股黑煙在火盆的上方彌漫。母親瘋了一般撲過去,將我一把從火盆里撈起,顧不得多想就將我摁進了屋角的水缸里。等她把我的衣服扒下來,看到了我的左臂和右臀兩個部位,燒得焦黑一團,她用手一抹,一層皮就脫落下來,露出鮮紅的兩塊血肉。那一刻,母親的眼淚淌成了河流,隨著我哇哇的哭聲,她也放開了喉嚨放聲痛哭。隨后的幾個月里,母親遵照山里人的土辦法,每天用陳年的獾油涂抹我的傷口。據(jù)說獾油是一種涼性的藥物,可以治療燒傷。關于獾油的制法,我在一篇小說里曾經(jīng)有過描述。歷山人每年的秋季會去“掏獾”。一般的獾洞都會有幾個出口,獵人們在一只洞口塞上麥秸點火熏燒,然后在另外的洞口提前布置好一只大大的布袋子,有專人守候。獾子在被煙火熏后會從另外的洞口出逃,慌亂之中就會撲進獵人布好的口袋里。歷山人獵到獾子后,會將其剝皮,獾皮可以作皮領圍脖,然后將剝得精光的獾子整個塞進一只壇子里,深埋在地下。幾年后,獾子的身體就會化成了一壇子獾油,連骨頭都化成了油。據(jù)說陳年的獾油最好,埋得時間越久效果越好。只是獾油的味道奇臭無比,記得小時候,有一次看到大人們挖開地下埋藏的獾油壇子,在打開壇子的一瞬間,所有圍觀的人都捂著口鼻一哄而散,那股奇臭真是讓人無法忍受。就是靠著涂抹獾油,我的傷口一天天愈合了,雖然后來在我的身體上留下了兩朵奇美的疤痕之花,但是傷口并沒有因為潰爛和感染而造成嚴重的后果。
現(xiàn)在關于那次燒傷我已沒有任何記憶,沒有疼痛,沒有獾油的奇臭。我的肉體受到了傷痛靈魂卻沒有留下任何印記。也許任何肉體受到的傷害只能傷害到肉體,而靈魂卻能置身度外。也許對靈魂的傷害才會是真正的傷害,靈魂的疼痛才會是真正的疼痛。肉體的傷疤可以很快地愈合,靈魂不會留下疤痕,傷痛卻無從愈合。在此后半個世紀的人生中,我的身體很少再受到傷害,但靈魂卻百般負痛,且歷久彌新。
譚文峰,山西垣曲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著有小說集《鄉(xiāng)殤》《走過鄉(xiāng)村》,電視劇本《阿霞》《警察本色》《西口長歌》《我的土地我的家》等。曾獲趙樹理文學獎,《小說月報》第五屆百花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