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簡介:常星兒,生于一九五九年,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有中短篇少年小說集《黑泥小屋》,長篇少年小說《尋找一個叫麥果的哥哥》《白鷺別墅》《一個男孩和小狗梆梆》《誰在草垛上唱歌》,長篇童話《瓦罐公》等二十余部著作。作品曾獲全國優(yōu)秀兒童文學(xué)獎、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冰心兒童文學(xué)新作獎、陳伯吹兒童文學(xué)獎、臺灣東方少年小說獎、宋慶齡兒童文學(xué)獎等多種文學(xué)獎項。
1
我們這里的雨很綿,一下就是幾天。
下起雨來,苦艾甸就是一片白亮亮的;崗子像浮起的柴垛,忽忽悠悠,要漂走似的。
雨一停,甸子上立刻就有了許多人。他們是在抓魚。下一場雨,甸子上的水幾天也撤不凈。這樣,甸子就會熱鬧幾天。
“下過雨,甸子上的魚怎么一下子就變得這么多了?”爸爸在家的時候,我這樣問爸爸。爸爸說:“雨天里魚是能飛的。知道甸子上有水,魚就都飛來了?!薄棒~還能飛?”我感到新奇。爸爸點點頭?!澳敲?,”我又問爸爸,“它們能飛多遠呢?”“很遠。”爸爸說,“雨天里,它們一躥就躥到空中,想飛到哪里就飛到哪里,只要雨還在下著?!薄斑€有這樣的事情!”我想象著那些雨中飛翔的魚——那么短小的翅,又沒有羽毛,卻笨頭笨腦地飛在空中,和鳥兒們混在一起。它們是多么有趣??!
我本來還有很多很多事情要問爸爸,可爸爸卻不在我身邊——爸爸去外地打工了。
2
我家的承包地在苦艾甸的一片開闊地上。從初春到深秋,地邊兒總是開著各種各樣的野花。這樣說吧,凡是在甸子上能找到的花,我家的承包地邊兒上都有。那是爸爸外出打工前栽的。每次來承包地干活,媽媽總是對著那些花凝神很久。在我看來,媽媽到承包地似乎是來看花而不是來干活的。
爸爸在家的時候,下過雨就要帶我去抓魚。爸爸抓魚從來不用什么工具,用手摸就成。可爸爸卻比那些使用魚叉漁網(wǎng)的人收獲還大。爸爸不抓小魚,他凈摸大個兒的。有一次,爸爸竟摸到一條小豬崽兒一樣的大魚!
我想,這恐怕是苦艾甸上最大最大的魚吧?看著爸爸懷里抱著的大魚,我高興得直跳。
爸爸和我走在回家的路上,甸子上的人們都直起腰,看爸爸抱著的大魚。
我磕磕絆絆地跟在爸爸的身后,感到很有意思,也感到非常自豪。
可爸爸已經(jīng)出去兩年,兩年里我也就沒有去抓魚。
爸爸一走,雨后我只能站在村頭看白亮亮的甸子,只能看著伙伴們跟在他們的爸爸身后(雨后,沒有大人陪護,小孩子是不能進甸子的——甸子上有大坑,危險)興高采烈地走進甸子,又看著他們神氣十足地拎著魚從甸子上走回來。
我很難過。我羨慕甚至嫉妒那些伙伴有爸爸陪護在身邊。
3
這是一個雨后的傍晚,我站在村頭往甸子深處張望。
拎著魚的伙伴們興高采烈、神氣十足地走進我的視野,可抱著大魚的爸爸卻不時浮現(xiàn)在我眼前。
“換穗,該回屋寫作業(yè)了!”
我不知道自己在村頭站了多久,這時傳來了媽媽的喊聲。
我沒有回應(yīng)媽媽。
“換穗,該回屋寫作業(yè)了!”
在我考慮回不回應(yīng)媽媽的時候,媽媽已經(jīng)走到我的身后。
看著甸子上忙碌的伙伴和他們忙碌的爸爸,我對媽媽說:“他們都在抓魚呢!”
媽媽沒有吱聲。
“他們都在抓大魚呢!”我忽然感到委屈,想哭。
媽媽不說話,只是在我身后站著。
4
這場雨真大。我家承包地里的苞米都叫水泡上了。幾天來,媽媽一直在地里挑溝放水。
一天,媽媽急匆匆地從甸子上趕回來,對我說:“換穗,和媽媽一起去抓魚吧!”
“去抓魚?”我感到意外。
媽媽點點頭。
“能抓得到嗎?”
我擔心地看著媽媽,因為,媽媽從沒抓過魚。
“那就要看你的了!”媽媽說,“換穗!”
“看我的?”我有些不解。
媽媽不再吱聲,只是看著我。
我也看著媽媽。
“能抓到!”這時,我忽然有了信心,對媽媽說,“而且還要抓到一條大魚!”
“是這樣!”媽媽樂了,“咱們這就去抓!”
“拿上魚叉吧?”我問。
“不用?!眿寢屨f。
“帶上漁網(wǎng)?”我又問。
“也不用!”媽媽說。
對,什么漁具也不用!這時我想起了爸爸。和爸爸一樣,我們用手摸就成!
“那么,我們就快走吧!”我有些等不及了,搶先一步,走在媽媽的前面。
媽媽和我走出村子,走上苦艾甸,走進了白亮亮的世界。
苦艾甸上有很多很多人忙碌著。
“換穗,來抓魚嗎?”一個伙伴沖我喊。
“來抓魚!”媽媽替我回應(yīng)。
“來抓魚!”我也跟著媽媽喊道。
我的聲音很大,它把我自己撞得打顫,似乎把漂浮在水上的崗子也撞得打顫了。
“這場雨不小,可甸子上的魚卻少得可憐!”萬慶叔對我和媽媽說。
我沒有吱聲,媽媽也沒有吱聲。
“換穗,別去抓了,來我們這里拿兩條算了!”有幾個村里人對我和媽媽這樣說。
我和媽媽依然沒有吱聲。
“別去抓了,來我們這里拿兩條算了!”萬慶叔也這樣對我和媽媽說。
我和媽媽一直沒有吱聲。
媽媽走得不緊不慢,似乎不是想去抓魚,而是在一心看周圍的風景。
我跟在媽媽的身后,忽然擔心起來——我能抓著魚嗎?我又不是爸爸。別說大魚,就是小魚也怕抓不著。我為在家里放下的大話感到羞愧。抓不到魚,空著手怎么在伙伴們跟前走過呢?空著手怎么回村呢?
這時,那些人還在沖我和媽媽喊著“別去抓了,來我們這里拿兩條算了”。
媽媽忽然加快了腳步,我也跟著媽媽加快了腳步?!皠e去抓了,來我們這里拿兩條算了”的喊聲很快就被媽媽和我甩掉了。
5
我跟在媽媽的身后,不知不覺,竟來到了我家承包地的邊兒上。
“我們是來干活嗎?”我問媽媽。
“不,我們是來抓魚。”媽媽說。
這里能有魚嗎?我不解地看著媽媽。
“大雨過后,甸子上哪里都有魚?!眿寢屨f。
我依然不解地看著媽媽。
“這里有魚,也許能有大魚呢!”媽媽說。
這里還能有大魚?我不相信媽媽的話。
“換穗,這里有魚,你先自己找。”媽媽對我說,“媽媽要去干活了。你看——地邊兒上的那些花有的被雨水沖倒了,媽媽要把它們扶正再培培土?!?/p>
媽媽總是忘不了地邊兒上的那些花!我想。
我只好自己去找魚。
這里的水坑倒是不少,可都不深。不深的水坑里怎么能有魚呢?如果有魚,也就是一條小鯽魚或者泥鰍吧?我在心里對自己說。
可是,就在這時,我忽然看見一條魚——一條大魚!它趴在水坑里,正“啪嗒啪嗒”地甩著尾巴!
“媽,一條大魚!”
這個意外的發(fā)現(xiàn)令我激動得變了聲調(diào)。
“是嗎?”媽媽問。
媽媽在遠處扶花給花培土。隔著一片苞米秧棵,媽媽的聲音顯得平靜。
“是!一條大魚!”我喊,“有小豬崽兒那樣大!”
“是嗎?”媽媽又平靜地問。
“是!”我喊,“媽媽快來幫我抓呀!”
“你先抓著?!眿寢屄暵Z,“還有一些被雨水沖倒的花沒有扶正培土呢。”
看來,媽媽只顧那些花,沒有把我發(fā)現(xiàn)大魚的事兒放在心上!這讓我很生氣。
媽媽不幫忙,我只好自己抓。
我跳進水里,想把大魚拖出水坑??晌覄傄慌鏊?,它就跳起來用尾巴打我??礃幼?,它還要站起來和我摔跤呢!
我在水坑里跟大魚較勁——它已經(jīng)接連把我打了好幾個跟頭。
這時,媽媽終于走了過來。
“所有的花都扶正了嗎?”我問媽媽。
“扶正了?!眿寢尰卮鹞?。
“所有的花都培完土了嗎?”我又問媽媽。
“培完了?!眿寢尰卮鹞?。
“那么,媽媽,你快來幫我吧,幫我制服它——這條大魚已經(jīng)打了我好幾個跟頭了!”我對媽媽說,“我抓不住它?!?/p>
“魚是你找到的,還是你自己抓吧?!眿寢屨驹谒舆叄桓迸c自己無關(guān)的樣子。
“媽——幫幫我……”我喊了起來。
媽媽沒有吱聲,她捋了捋頭發(fā),看著我。
“媽,幫幫我!”我又喊。
媽媽還是沒有吱聲。
看來,媽媽是不想幫我的忙了!怎么喊也沒用。我想,這回真的是要靠我自己了!
水里是魚的家。我在它家中無禮自然要吃些苦頭。接二連三,我又被大魚打了好幾個跟頭。打幾個跟頭算什么呢?我對自己說,多少個跟頭我也要站起來!最后,大魚終于投降,被我拖出水坑。
這時,我發(fā)現(xiàn)大魚的嘴上竟穿著一根草繩!
“媽,這條大魚嘴上有一根草繩!”我說。
“是嗎?”媽媽走過來,好像并不感到奇怪。
“是!”我說,“魚嘴上怎么會有草繩呢?”
“也許是它忙著飛來忘了把草繩扔掉了?!眿寢屵@樣解釋。
“跟忘不忘了扔掉沒有關(guān)系。魚嘴上怎么會長著草繩呢?”我對媽媽的說法產(chǎn)生了懷疑。說到底,就是在它起飛的地方,嘴上也不應(yīng)該長著草繩啊!我這樣想。
“在有些地方,需要的時候,有些大魚的嘴上是會長出草繩的?!眿寢屨f。
“魚嘴上怎么也不會長出草繩的!”我堅信自己以往的經(jīng)驗。
“怎么不會?”媽媽說,“你還小,等你長大就相信了?!?/p>
我還想問什么,可媽媽卻已經(jīng)拎起大魚走了。
魚嘴上怎么會長出草繩呢?看著媽媽拎著的大魚,我想著這個問題。
媽媽走得很快,沒讓我再問下去。
走出很遠,媽媽回過頭對我說:“換穗,你看看咱家承包地邊兒上,那里的花開得多艷!”
“是艷?!蔽艺f。
看過我家承包地邊兒上那些鮮艷的花朵,媽媽和我轉(zhuǎn)身朝村里走去。
魚嘴上怎么會長出草繩呢?跟在媽媽的身后,我一直想著這個問題。
媽媽走得是那樣快,我要小跑才能跟得上。
這樣,我也就沒法再問“魚嘴上怎么會長出草繩”這個問題了。
遠遠的,我看見了那柴垛一樣浮動著的崗子,也看見了甸子上那些抓魚的人們。
媽媽忽然站住,對我說:“換穗,大魚是你自己找到的,又是你自己抓住的,現(xiàn)在該由你自己背著了。”
說著,媽媽把魚嘴上的那根草繩挎在了我的肩上。
魚真大!挎在肩上,它的尾巴幾乎拖到了地面。這樣,我就不得不挺直腰走路。
我挎著大魚,挺直腰,在小伙伴跟前走過,在萬慶叔跟前走過,在甸子上所有人的跟前走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