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雨
從黃粱故事演變看儒釋道思想發(fā)展
何雨
儒釋道思想是中國人的思想之源,歷朝歷代的文人都嘗試用儒釋道思想來表達自己對人生、對時代、對社會的理解。在這三家思想的影響下,產(chǎn)生了大量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如黃粱夢系列作品就是其中的代表作。從唐代沈既濟的《枕中記》到清代蒲松齡的《續(xù)黃粱》,黃粱故事多次被加工改寫,這一主題作品的發(fā)展演變都深受儒釋道思想的影響。作為黃粱故事經(jīng)典之作的《枕中記》《黃粱夢》《續(xù)黃粱》正是不同時期文人對歷史、社會、人生的深刻感悟和體會。以這三部作品為例,分析了黃粱故事背后儒釋道思想的沖突與融合。
黃粱故事;儒釋道;沖突;抉擇;融合
黃粱故事最早可追溯至南朝,自唐代以后,這一故事便在不斷地流傳和發(fā)展。到明清時期,戲曲與小說作品皆由此故事發(fā)展而來,雖為同一題材,但故事的主題和寓意卻發(fā)生了較大變化。這種變化與中國傳統(tǒng)的儒釋道思想密不可分,儒釋道思想歷來被認為是中國人的思想之源,對古典文學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本研究以《枕中記》《黃粱夢》和《續(xù)黃粱》為例,梳理黃粱故事演變與儒釋道思想之間的密切關(guān)聯(lián),并探究其背后深刻的時代文化意義。
在唐代,“兼容并包”是官方對待儒釋道三家的基本政策。實際上,這一時期居主導地位的仍然是儒家思想,釋道兩家思想還處在進一步完善和發(fā)展階段,但也在各自領(lǐng)域發(fā)揮著重要作用。在唐代不少的文學作品中,作者們也以不同的方式詮釋了自己對儒釋道三家思想的不同理解和感悟,《枕中記》就是這類作品中最具代表性的一部。
沈既濟在《枕中記》這篇唐傳奇中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落魄失意的書生盧生在邯鄲客店遇到了道士呂翁,向其訴說了自己懷才不遇、窮困潦倒的艱難處境。呂翁送給他一個青瓷枕頭,盧生于是枕著此枕酣然入睡,不久便進入了夢境。在夢中,盧生時來運轉(zhuǎn),先是娶了清河崔氏之女,第二年又高中進士,出任秘書省校書郎,一路平步青云。3年后,升遷至陜州牧、京兆尹。大破戎虜后,榮升戶部尚書兼任御史大夫,受封燕國公,為國家立下了汗馬功勞,得到了皇帝的信任和重用。但也引來了同僚的忌妒和怨恨,以致他兩次遭陷害被貶下獄,流放異地,差點丟掉了性命,所幸最后罪名被洗清,又重獲皇恩。他的兒子們也都是高官厚祿、功成名就,盧生的晚年可謂是子孫滿堂,享盡了人間的富貴榮華,直至80歲壽終正寢。當盧生從夢中醒來時,才發(fā)現(xiàn)一切不過是一場短暫的黃粱美夢,現(xiàn)實沒有任何的變化,盧生瞬間頓悟了世間生與死的情理,于是拜別了盧翁而欣然離去。
黃粱故事的原型最早出自南朝劉義慶《幽冥錄》中的《楊林》,《枕中記》是在這個故事的基礎(chǔ)上加工創(chuàng)作而來的。沈既濟對原故事的改編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將主人公的商人身份改為失意的書生;二是將廟祝改為道士呂翁。這樣的變化明顯是受到了儒道思想的影響。小說的主人公盧生是一個熱衷功名、積極入世的人,他認為“士之生世,當建功樹名,出將入相,列鼎而食,選聲而聽,使族益昌而家益肥,然后可以言適乎”[1]528。這是儒家積極入世思想的體現(xiàn)。眾所周知,儒家思想主要表現(xiàn)在積極入世、重視人倫、推崇道德幾個方面,倡導通過入世來治理國家,鞏固封建社會。讀書人更是把“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作為自己的人生信條。唐王朝是歷史上最為強大的封建帝國,可以為讀書人提供實現(xiàn)人生理想和抱負的大好機會,盧生所追求的仕途顯達、建功立業(yè),正是當時士子們的一種普遍選擇。
《枕中記》出現(xiàn)在中唐時期,雖然唐王朝在經(jīng)歷了大變故之后已由盛轉(zhuǎn)衰,但一些有志之士仍然希望用儒家之道來振興王朝,達到中興的目的。盡管如此,但對如盧生一般的下層文士來說,要在當時實現(xiàn)個人理想還是非常困難的。因此,作者為盧生安排了一場美夢,讓他在夢中經(jīng)歷了自己夢寐以求的生活,并借用了道家的仙術(shù)來幫助他完成了這場黃粱美夢,而盧生夢醒后的大徹大悟更是道家思想的充分體現(xiàn)。道家歷來重視的是出世,與儒家的入世截然相反,道家不看重功名利祿,追求清凈無為,這就為那些入仕無門的讀書人提供了躲避現(xiàn)實、自我解脫的機會。呂翁用道家的仙術(shù)讓盧生在夢中實現(xiàn)了入世的理想愿望,但是,一朝夢醒所經(jīng)歷的一切便化為烏有、煙消云散。唐代佛道盛行,道家更是被李氏皇族所推崇,雖然官方提倡的是儒釋道三家合一,但現(xiàn)實中這三家并沒有完全合流。所以,《枕中記》的出現(xiàn)正是體現(xiàn)了中唐時期儒家與道家之間的矛盾沖突。作品結(jié)尾處盧生對呂翁說:“夫?qū)櫲柚?,窮達之運,得喪之理,死生之情,盡知之矣。此先生所以窒吾欲也。敢不受教!”[1]528從這段話中我們看到,儒家的入世主義已經(jīng)被道家的無為思想徹底顛覆了,可見在這一時期,儒道兩家并沒有完全融合。
在《枕中記》之后,到了元代,雜劇家馬致遠對這部傳奇作品進行了改編和加工,形成了新的黃粱故事——《邯鄲道省悟黃粱夢》(簡稱《黃粱夢》)。這部雜劇作品在《枕中記》的基礎(chǔ)上進行了兩個比較大的改動:一是人物身份的變化。主人公由盧生變成了呂巖(呂洞賓),身份也不是落魄書生,而是有“神仙之分”的修道之人,道士呂翁也被神仙鐘離權(quán)所取代。二是故事情節(jié)與結(jié)局的變化?!饵S粱夢》采取了典型的“仙(道)—凡間—仙(道)”的道家思維模式,雜劇一開頭就有東華帝君陳述自己修道之仙的身份,并掌管群仙籍錄,發(fā)現(xiàn)了呂巖,于是差正陽子(鐘離權(quán))點化他,讓他早日回歸仙道,但呂巖卻沉溺于凡間的功名利祿、權(quán)勢富貴之中。于是,鐘離權(quán)就為他安排了一場夢,夢中的呂巖既經(jīng)歷了人世繁華,也飽嘗了人間悲苦,最終接受點化,回歸了仙途。
《黃粱夢》這個故事明顯帶有濃厚的道家文化色彩。在道家哲學中,認為萬物都是發(fā)展變化著的,不存在永恒。老子曾經(jīng)提出過“反者道之動”的觀點,認為凡事變化都是有一定規(guī)律的,“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2]284,物極必反,這就是矛盾的對立統(tǒng)一,任何一方都不可能獨立存在。正因如此,在戲劇第一折的開頭部分,鐘離權(quán)就嘲笑滿心功名仕途的呂巖,并勸誡他說:“你只顧那功名富貴,全不想生死事急,無常迅速,不如跟貧道出家去”。這段話可以說是對道家矛盾思想的經(jīng)典詮釋,也預示了呂巖一心想念的功名富貴最終只能是以“無?!笔請觥.斎?,之后的情節(jié)也確實驗證了這一點。呂巖在夢中雖經(jīng)歷了仕途的一帆風順,但最終也是發(fā)配沙門、孩子慘死、命懸一線的悲劇結(jié)局。呂巖從夢中驚醒后,才發(fā)現(xiàn)“酒色財氣,人我是非,貪嗔癡愛,風霜雨雪”不過是一場短暫的夢。正如雜劇結(jié)尾有詩云:“一夢中盡見榮枯,覺來時忽然省悟?!?/p>
《黃粱夢》是馬致遠神仙道化劇的經(jīng)典之作,深刻體現(xiàn)了元代讀書人在儒道之間的艱難抉擇。在儒家入世主義的影響下,古代讀書人一直追求的是治國、安邦這樣的終極人生理想,尤其自隋朝產(chǎn)生科舉制之后,平民士子們有了實現(xiàn)理想抱負的機會。但到了元代,科舉考試被廢止將近100年的時間,文人地位極低,處境也十分艱難,當時就有“七匠八娼九儒十丐”的說法,對于依靠科舉制生存的讀書人來說,這是一個巨大的打擊。于是,他們開始重新審視自己的人生,尋找新的人生出路,全真教的興起為他們提供了一個很好的機會。全真教的出現(xiàn)最早是在北方,當時正值宋金戰(zhàn)亂頻繁之際,創(chuàng)建人王重陽是儒生出身,還中過進士,他的弟子也多為失意文人。全真教繼承和發(fā)揚了老莊思想,他們的修煉方式也比較容易被失意文人所認同。神仙道化劇也受此影響頗深。例如,《黃粱夢》中無論是度人的鐘離權(quán)還是被度的呂巖,在入道成仙之前都與一般儒生一樣,醉心于儒業(yè)、仕途,只是在經(jīng)歷了現(xiàn)實的殘酷后,他們才意識到儒家的積極入世之路是行不通的,不如選擇離群獨居,尋求心靈上的“離凡世”。正如雜劇所描述的修道之人的生活:“翠屏般山色對柴門,雨滋棕葉潤,露養(yǎng)藥苗新。聽野猿啼古樹,看流水繞孤村?!瘪R致遠本人并不是道教徒,他是從一個失意文人的角度道出了功名富貴背后的黑暗與齷齪,憧憬一個清凈、淡泊的精神世界,這也是元代文人在佛與道之間作出的最終抉擇。
黃粱故事在《枕中記》和《黃粱夢》之后,到了清代又一次被改寫。這就是蒲松齡短篇小說集《聊齋志異》中的經(jīng)典篇章——《續(xù)黃粱》,雖然是舊題材,但經(jīng)過蒲松齡的藝術(shù)創(chuàng)新和妙筆生花,作品被賦予了更深刻的主題。
《續(xù)黃粱》的主人公曾孝廉與《枕中記》的盧生同樣對仕途具有執(zhí)著的追求,但卻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盧生是個正面角色,德才兼?zhèn)洌瑸槿饲辶?,忠于朝廷,即使被貶入獄,也是被同僚陷害所致,作者對這一人物充滿了同情。曾孝廉則是一個徹底的反面角色,他為達目的,不擇手段,道德品質(zhì)極其低劣,這一點在他還沒有入夢之前就已表現(xiàn)得十分明顯。曾孝廉考中進士后,與同僚出游時遇到一個算命先生為他占卜,說他有20年宰相之運,他便覺得高人一等,大言不慚地說:“某為宰相時,推張年丈作南撫,家中表為參游,我家老蒼頭亦得小千把,于愿足矣?!保?]528從這幾句話中,不難看出曾孝廉的丑惡嘴臉,仕途不過是他為自己謀取權(quán)勢地位的工具而已,他心里沒有社稷安危,也沒有百姓疾苦,一切都是他的一己私欲。入夢之后的曾孝廉更加肆無忌憚。如果說夢前他不過是在言語上貪鄙了些,那么在夢中則是完全付諸了行動。他做了宰相,貪贓枉法、賣官鬻爵、強搶民女、無惡不作,屢次被朝臣彈劾,雖被昏庸的皇帝袒護,但最終落得個抄家發(fā)配的下場,途中還被強盜殺死。由于他生前作惡多端,死后便被鬼差鎖到了地獄,受盡酷刑和折磨,苦不堪言。轉(zhuǎn)世為人后,先是生為乞丐女,后來又被賣入秀才家為妾,結(jié)果被誣陷,判凌遲之罪。曾孝廉從噩夢中驚醒,經(jīng)老和尚點化,看淡了世間的名利富貴,遁隱于山林之中。
這個故事的模式與之前馬致遠的《黃粱夢》頗為相似,只是點化之人的身份不同,由道士變?yōu)樯?,佛家的思想觀念極其濃厚。小說還出現(xiàn)了“地獄”和“轉(zhuǎn)世”,這是佛教“三世三界”觀念的體現(xiàn)。佛家認為人有前世、今世和來世,這與儒家的入世、道家的永生是完全不同的。雖然《續(xù)黃粱》只提及了“兩世”,即今世和來世,但卻深刻表達了佛教善惡輪回、因果報應的觀念。在佛家看來,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因果循環(huán),今世作惡,來世必報。曾孝廉所經(jīng)歷的一切就充分證明了這一點:他今世做宰相,無惡不作,是惡因;來世變丐女,受盡欺辱,是惡果。作者用這個故事來警世勸善,地獄的恐怖可以警告世人,不可作惡。而善與惡則是要依據(jù)儒家的倫理道德觀來劃分的,以忠、孝、仁、義等為善,將一切違背倫理的事情視為惡。曾孝廉所做的惡事皆在違背儒家倫理道德范疇之內(nèi),從儒家思想看,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亂臣賊子所為。將儒家的倫理觀與佛家的因果觀有機地結(jié)合起來,不同于《枕中記》和《黃粱夢》中儒家的入世最終被道家的無為清凈所顛覆?!独m(xù)黃粱》將儒釋兩家思想進行了整合,在小說結(jié)尾處,老和尚那意味深長的話:“修德行仁,火坑中有青蓮也。山僧何知焉?”[3]532便是經(jīng)典總結(jié)。由此可見,儒與佛在長期的沖突和妥協(xié)之后,最后融合在了一起,構(gòu)成了“儒釋一體”新的思想體系。
綜上所述,黃粱故事的演變始終伴隨著儒釋道思想的發(fā)展變化,從《枕中記》到《黃粱夢》,再到《續(xù)黃粱》的創(chuàng)作,每一次的改編和加工都蘊含著深刻的儒釋道思想,既有矛盾沖突,也有融合統(tǒng)一,主題思想也越加深刻,這對當時的社會具有一定的現(xiàn)實意義。正因為如此,有關(guān)黃粱故事的作品才成為了中國古典文學中不可多得的精品。
[1]李昉.太平廣記[M].北京:中華書局,1961.
[2]陳鼓應.老子今注今譯[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6.
[3]朱其鎧.全本新注聊齋志異[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
(編輯:文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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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1999(2017)02-097-02
何雨(1983—),女,碩士,吉林師范大學博達學院中文系講師,研究方向為元明清文學。
2016-09-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