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思屈原,偶爾會想到莊子。屈原與莊子有可比性嗎?據(jù)推測,莊子大約生于公元前369年,大約死于公于前286年,而屈原大約生于公元前340年,大約死于278年。彼此的生卒年月比較接近,大抵屬于同一個時代,至少共過一方天空的。但他們實在不像同一代人。前后只相差幾十年,卻有著極其明顯的代溝。他們簡直就是兩種人。如果說樂觀的莊子活得很瀟灑,悲觀的屈原則活得太不瀟灑了,準(zhǔn)確地說,是活得太累了。
莊子是宋國蒙人,屈原是楚國人。莊子是著名的隱士,屈原是著名的詩人。莊子也當(dāng)過官的,只不過官做得很小,好像叫漆園吏,時間也很短。他很快就扔掉這芝麻官,終生隱逸,在江湖上釣點(diǎn)小魚小蝦。屈原一直喜歡當(dāng)官的,官曾經(jīng)做得很大,做過僅次于令尹(相當(dāng)于宰相)的左徒,算是高干了。即使后來把這么高的官職弄丟了,也還是三閭大夫。跟習(xí)慣了布衣草履的莊子相比,屈原絕對是貴族,從年輕時就愛穿名牌時裝:“余幼好此奇服兮……”他穿得比莊子上檔次,心里卻一點(diǎn)不如莊子快樂。一開始跟同僚搞不好關(guān)系,覺得別人老是在妒嫉自己,陷害自己。后來又失去了領(lǐng)導(dǎo)的寵愛,作為不受歡迎的下級給打發(fā)到貧困山區(qū)。他并不想做隱士,卻被打入那露天的冷宮,與世隔絕:“國無人莫我知兮……”失去了位置也就失去了價值,他至死都被那失重感折磨著。
同樣是浪跡江湖,莊子活得很本色,而屈原難免會透過一副有色眼鏡看山、看水、看人、看世界,不僅看不到美,還看出了無盡的凄涼、無邊的灰暗,真有些辜負(fù)了沿途的青山綠水。為什么它們總能帶給莊子好心情,卻偏偏讓屈原越看越傷感呢?只能這么理解:屈原的心己受了重傷,像這樣心里受傷的人,光靠美是救不了他的。甚至自由,也不是一味良藥,只會使他更加沒著沒落。而早早逃離仕途的莊子,幾乎還長著一顆童心啊,無牽無掛,無憂無慮,看什么什么都好看,吃什么什么都香。如果說屈原像忍受病痛一樣忍受著孤獨(dú),莊子分明是在享受孤獨(dú)啊,孤獨(dú)對于他屬于金不換。他還懶得跟那些高官小吏打交道呢。
我們不能說莊子比屈原更聰明,他們各有各的道啊。但莊子跟屈原不一樣的地方,就此顯露出來了。他有一種未卜先知的能力,比屈原更清醒地意識到文人不適合官場的,自己不適合官場的。文人就應(yīng)該把自由拜為自己的國王,而不是為了獲得國王的青睞失去自由。失去自由也就失去自我,失去自我也就失去快樂——表面上賺了,其實虧大了。
假若莊子像屈原那樣熱愛從政,總想干事,會怎么樣呢?他爬死了也爬不到屈原的左徒那么高的位置。即使真的爬上去又能怎么樣呢?最后還不是爬得越高跌得越重嗎?對此,莊子想都不想。不,應(yīng)該說他早就想明白了。沒想明白,他怎么看得那么清楚呢?所以他根本沒想從漆園吏的崗位往上爬,甚至還自己讓自己下崗了。他連一點(diǎn)點(diǎn)自由都舍不得用來交換。
而屈原呢,根本沒看清官場是一口大染缸,你這么愛干凈的一個人鉆進(jìn)去,不是自己給自己找難受嗎?他直到撞得頭破血流,恐怕還沒弄明白怎么一回事呢。直到氣得快跳河了,恐怕還沒弄明白是自己錯了,還是官場錯了?大詩人啊,你本身沒錯,但你確實走錯了,走錯了地方。在那口大染缸里,你怎么呆得住呢?怎么受得了呢?更何況,伴君如伴虎啊,你不會忽悠他,他就會把你給吃了。三閭大夫啊,你別不承認(rèn),你正是在自己最最敬愛的楚王那里受了致命傷。傷透了心。這顆無比純潔的心,原本該用來寫詩的,怎么能拿給國王當(dāng)球踢呢?
這恐怕正是屈原想不開的地方。也正是屈原跟莊子不一樣的地方。如果他跟莊子一樣,他就不是屈原,而是莊子了。如果他像莊子那樣看得透、想得開、活得明白,他就寫不出《離騷》了,寫不出《天問》了。畢竟,在莊子之后,多一篇《逍遙游》無足輕重,可是怎么能少了《離騷》少了《天問》呢?諸子百家,不一樣才有意思呀,不一樣才有價值呀。
你可以說屈原不如莊子聰明,但也正是這種傻、這種癡、這種偏執(zhí),成就了獨(dú)一無二的屈原啊。
你可以說屈原不如莊子瀟灑,但也正是這種累、這種苦、這種沉重,幫他寫出《離騷》與《天問》的。
屈原比莊子少一份灑脫,卻多了一份疼痛。屈原身上那種刻骨銘心的疼痛,恰恰是莊子所不能代替的。屈原因為疼痛而偉大。
樂天樂地的莊子固然讓人羨慕,憂國憂民的屈原更令我尊敬。僅僅因為這個世界上的絕大多數(shù)人,想做莊子,卻不想做屈原,敢做莊子,卻不敢做屈原。敢做屈原的人必須是敢死的,敢下地獄的,敢于承擔(dān)跳進(jìn)黃河也洗不清的代價。必須有一種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的勇往直前:“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
莊子充其量是隱士中的隱士,屈原則是烈士中的烈士。
羅石賢著長篇小說《屈原狂歌》,寫到屈原出使齊國歸來,路遇一位神秘的垂釣者。幾番對答,垂釣者笑說屈原并不聰明,并信口開河說了一席話加以規(guī)勸:“秋天的雨水下來了,大小百川的水注入大江大海。小溪說:哈哈,天下的水?dāng)?shù)我最大。大河說:不,我的水最大。河泊順流來到大海,看到大海遼闊無邊,他才突然懂得一個道理:跟井底之蛙不可談大海,與夏蟲不可談冬雪,同小儒不可談大道。天下之水海最大,可是與天地相比,不過太倉中一粟,馬身上一根毛。世事、人事,都是一樣的道理。五帝所承續(xù)的,三代所爭奪的,仁人所憂患的,能士所勞累的,都不過是天地間一粒粟、一根毛、一滴水呀!屈原先生,何況你辦的是不可能辦到的事,你救的是一個不可挽救的世界,你的作為只能使己經(jīng)敗壞的世道和人心更加茍延殘喘,一切的一切純屬徒勞。能說你不糊涂?”
屈原爭辯道:“我己經(jīng)勸說齊王,齊楚聯(lián)合共同抗秦,使楚國的人民免去一場戰(zhàn)禍,這難道不是一件好事而是糊涂事?”
釣者仰天哈哈大笑:“細(xì)小的草莖和粗大的木樁,最好看的人和最不好看的人,直到千奇百怪的事物,通道為一。分就是成,成就是毀,復(fù)通為一。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生與死,興與亡,不都是一回事?”
屈原恍然大悟,猜到自己面對的定是傳說中的莊周。
屈原與莊子的相遇,很明顯出自于小說家的虛構(gòu)。但在那一個時代,屈原的人生態(tài)度與莊子的處世之道,大相徑庭,各有各的代表性。每個人都將面臨取舍。是選擇激流勇進(jìn),還是選擇與世無爭?
司馬遷《史記》中提到屈原《漁父》:“屈原既放,游于江潭,行吟澤畔,顏色憔悴,形容枯槁。漁父見而問之曰:子非三閭大夫與?何故而至于斯?屈原曰:舉世皆濁我獨(dú)清,眾人皆醉我獨(dú)醒,是以見放。漁父曰:圣人不凝滯于物,而能與世推移。世人皆濁,何不沽其泥而揚(yáng)其波?眾人皆醉,何不哺其糠而啜其醨?何故深思高舉,自令見為?屈原曰:吾聞之,新沐者必彈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寧赴湘流,葬于江魚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塵埃乎?漁父莞爾而笑,鼓枻而去,歌曰: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遂去,不復(fù)與言。漁父莞爾而笑,鼓枻而去,乃歌曰:‘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
屈原臨投江前,披發(fā)行吟澤畔時遇見的那個漁父,倒是有幾分莊周的影子。至少,漁父是莊周處世哲學(xué)的擁戴者或化身。避世隱身,閑釣江濱,怡然自樂。
漁父與屈原的對話,分明是莊子哲學(xué)與屈原精神的碰撞。
羅石賢著《屈原狂歌》,把那段經(jīng)典對白,翻譯成大白話。遇見以舉世皆濁我獨(dú)清、眾人皆醉我獨(dú)醒為人生信條的屈原,漁夫這樣勸說:“聰明的圣人是不固執(zhí)的,能與世道一起變化沉浮。世人都己污濁了,你就在這個混濁的世上隨波逐流嘛。眾人都醉生夢死,你也跟著多喝幾杯美酒。何苦要那么堅守貞潔,死死抱著白玉般的品德,叫人家把你放逐到這里受活罪呢?”
屈原卻拒絕改變:“我不能那樣混日子。我聽說洗了頭就得把帽子上的灰塵撣去,洗過澡還得將衣服上的塵埃抖掉。怎能讓潔白的身軀,被外物的穢垢玷污?我寧肯跳進(jìn)大江里葬身魚腹,也不能向那些奸臣妥協(xié),更不能使自己純潔無瑕的身心,沾上骯臟!”
漁夫聽完屈原的表白,莞爾一笑,既敬佩三閭大夫的志氣,又認(rèn)為他這種貞潔的行操在當(dāng)時行不通。于是哼著民歌把船搖走了: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
楚地流傳的滄浪歌,早在春秋時期已經(jīng)唱響??鬃用献佣继岬剿?鬃釉唬骸靶∽勇犞∏逅瑰t,濁斯濯足矣,自取之也。”孟子稱之為孺子歌。
此歌實際上教誨人們學(xué)會選擇:達(dá)則兼濟(jì)天下,窮則獨(dú)善其身。
試想,若真的是莊子本人與屈原相遇,其情景與結(jié)局也莫過于此:誰也說服不了對方。即使讓莊子來攔屈原,也攔不住的。他人生的終點(diǎn)注定是汨羅江。那是他命運(yùn)的最低谷,也是他精神的最高點(di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