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暉
奧地利有個偏遠古鎮(zhèn),公元前5千紀,便有凱爾特人在那兒落戶。雖偏遠,這個坐落于山水間,名叫哈爾施塔特的狹長地帶,卻并不與世隔絕。它富鹽礦,因鹽而名,因鹽而富。由上萬根樹干掏空制成,長達40公里的古老鹵水管道,是世上一大奇觀。公元前800年至公元前400年間,鹽商貿和鹽文化使哈爾施塔特盛極一時,形成“哈爾施塔特文化”。哈爾施塔特從此聞名遐邇,驚艷全歐。
然而,今日哈爾施塔特的名氣,還是出乎筆者意料。畢竟,奧地利有太多令人著迷的古鎮(zhèn)。事實上,如果哈爾施塔特沒有成為中國人心目中“世界最美小鎮(zhèn)”之一,筆者或許不會特意踏上這片土地。
記得那個初夏的午后,筆者漫步于哈爾施塔特小鎮(zhèn)。亮麗的陽光照來,一晃眼,有了隔空之覺,仿佛身置的場景,并非地處奧地利。原本躲在山水之間,及至19世紀后半期尚無通衢大道,只有搖櫓小船的世外桃源,如今早在人群熙攘、人聲嘈雜和眾多巴士的尾氣里,成為遙遠的傳奇。筆者訝于此奧國小鎮(zhèn),何以在花木扶疏里,淪為人頭攢動、面目全非的怪物。當游客比肩接踵、川流不息于小鎮(zhèn)十多分鐘即可走完的唯一道路上時,其中不乏時而搔首弄姿,時而故作深沉的拍照人,那些休閑裝扮的彩色身影,便與兩側古樸的木質建筑,定格出時空錯亂的混搭奇觀。
1997年,哈爾施塔特以其獨特的湖光山色,和周遭的達赫施坦因山巒一起,被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相中,共同列為世界文化遺產。值得注意的是,奧地利擁有諸多文化遺產,比如多瑙人文奇觀瓦豪河谷,又如煙波浩渺的紐西德勒湖等。彈丸之地哈爾施塔特,只是奧地利無數(shù)奇景之一,在薩爾茨卡默古特湖區(qū),它傳統(tǒng)意義上的知名度,遠不如圣吉爾根或格蒙登等鎮(zhèn)。然而,國人蜂擁而至。
于是,哈爾施塔特以方圓不足60平方公里(包括35平方公里的森林)的微小地界,每年接待7萬人次的游客,其中大多來自中國,也算奇葩。及至有開發(fā)商斥資60個億,于2012年在廣東惠州克隆哈爾施塔特,奧國人嘩然一片。我不知道當年哈爾施塔特鎮(zhèn)長應邀前往現(xiàn)場時,是否五味俱全,卻聽說有言傳出,稱鎮(zhèn)長先生喜于山寨版小鎮(zhèn)的廣告效應。
這個小鎮(zhèn),果真還需廣告支持?
馮驥才先生似乎說過一句旨在安慰人心的話:既然古鎮(zhèn)的精神氣質、歷史風俗、生活氣息和審美情趣是一種生命,無法復制,那么看來可能復制的,只有那些冷冰冰的建筑空殼了。而建筑上的歷史感——歷史感也是生命感,也不能復制,那么,哈爾施塔特還擔心什么呢?
可筆者依舊擔心。去過中國的鎮(zhèn)長先生不會不知道,山寨版哈爾施塔特過濾掉的,是原裝正版獨有的文化內核及特質,比如非此鎮(zhèn)莫屬的一道風俗:骷髏頭墓葬傳統(tǒng)。山寨版對原有文化的過濾,難道不會誤導,造成人們對世界文化遺產的誤讀?
瀏覽一番國人對哈爾施塔特的描述,不難發(fā)現(xiàn),這個古鎮(zhèn)早在“藍天白云、安詳清幽、色彩斑斕、鮮花盛開、山巒壯麗、湖泊清澈、美輪美奐、如同仙境”等陳詞濫調里,被配以幾個經典角度的畫面后,蓋棺論定了!哈爾施塔特成為淺顯不過的明信片,一張被冠以最美小鎮(zhèn)、最老鹽都的奧地利旅游名片。人們在哈爾施塔特的瀏覽,或乘坐纜車上鹽礦觀景,或去世界文化遺產博物館走馬觀花,或在天主教堂等處蜻蜓點水。天主教堂一側的人骨室,也許讓慕名前來的人群有過不解,卻不一定有幾個人,會去仔細考量那些骷髏頭背后的故事。
骷髏頭,一個生死符號,在哈爾施塔特成為獨一無二的傳統(tǒng)風俗。千年以來,受限于此地河谷地界的狹小,小鎮(zhèn)天主教堂北側的墓園,每隔 20至30年,便掘棺一次,將一代人的遺體燒化處理,唯獨留下骷髏頭,在額頭刻上姓名和生卒年份,并文以橡樹葉、藤蔓或花瓣作為裝飾。就這樣,一代又一代哈爾施塔特人的骷髏頭,一個不缺,被并排疊放于墓園建于16世紀的人骨室。骷髏頭統(tǒng)統(tǒng)面朝大門,表示在冥界也要追求永恒的光明。
有言道“窺一斑以見全豹”,哈爾施塔特的骷髏頭墓葬傳統(tǒng),不禁讓筆者聯(lián)想起奧地利人的死亡情懷。此言或許讓讀者們大驚失色,畢竟,國人心目中的奧地利,是由電影三部曲里的茜茜公主、美國大片《音樂之聲》、奧匈帝國、維也納金色大廳、薩爾茨堡的莫扎特故居以及阿爾卑斯勝景等概念構建的,充滿浪漫心事和田園風情。
然而,奧地利的絕美風光背后,是當?shù)厝斯亲永镆酪畹哪欠輵n悒。這是個對葬禮充滿熱情的國度,在死亡里感受生命愉悅,即便酒醉歡歌,也帶著晦澀不明、模棱兩可的傷感,陰沉如悼亡,如對死的悵望。
奧地利施泰恩州有首著名民謠,叫作《我死時》,后由奧地利作曲家卡爾·里德整理改編,成為喝酒助興時常唱的小曲兒。歌詞道:“我死時,你們要用馬車拉著,琴弦撥著,去我的墓園;我死時,你們要在我的墳頭,鮮榨葡萄,大喝新酒,唱起永恒的快樂;我死時,你們要讓美麗的姑娘,一邊悲傷,一邊張望,八天八夜,等我的靈魂飛躍,念說快樂永恒……”
這種對死的調侃,最拿手的還數(shù)維也納人。在酒莊里暢飲的維也納人,借酒勁謔稱自己為“漂亮的尸體”,樂在其中。一位小提琴家干脆稱贊維也納人不愧為一群“有戀尸癖的愛神們”。
“死亡,它的名字想必叫作維也納人!”情歌作曲家約翰·克萊斯勒如是說。奧地利女作家哈娜·艾格哈特也曾笑言:“維也納愛生命,也愛生命的另一端,即死亡。”維也納人愛說的一個詞,叫作Gemuetlichkeit,表達心情愉悅。但無人能夠將此只可意會、不能言傳的“愉悅”翻得精準,因為這“愉悅”的瞬間,裹挾著對死亡近乎病態(tài)的依戀,如戒不掉的某種癮。
難怪精神分析學鼻祖弗洛伊德在維也納靈感大發(fā);難怪貌似快活的維也納式華爾茲,借拖沓步伐演繹的,原本是一縷飄在云霧之間,不著邊際,似有還無的憂傷。
來維也納尋訪文化的國人,不愿錯過的幾站地,其中有一站是中央墓園?;蛟S在那兒,他們能夠感受到死亡情懷在空氣里的延伸。
維也納中央墓園乃全歐洲最大墓園,雖說如今德國漢堡的墓園在面積上已經超過維也納中央墓園,但從下葬人數(shù)看,維也納的仍居首位。占地2.4平方公里的維也納中央墓園,比維也納老城區(qū)還大。墓園那些正門沿途長達3公里,共開12扇大門,逾3000萬人在門里安息;每年,還有約2萬人下葬。最重要的是,維也納中央墓園大樹參天,曲徑通幽,環(huán)境之美,令人流連忘返。墓園,從來是維也納人散步、約會的好去處。
筆者愿意提一提12扇門中的兩扇。一扇是第三門,里面埋葬著猶太人。猶太墓地在維也納因納粹而大面積遭毀,而中央墓園還留有一處永久保存的猶太天堂。另一扇是第二門,里面接近中心地帶的第32A組,是奧地利音樂、藝術、文學、建筑、影視和政治等界的名流安息處,也是仰慕古典音樂的國人不容錯過的圣地。施特勞斯父子、舒伯特、貝多芬、莫扎特、勃拉姆斯等名家,都有墓碑在那兒。雖說有些(如莫扎特的)是衣冠冢,卻因其象征意義而同樣受到虔誠的祭拜。
從哈爾施塔特的骷髏頭到維也納的墓園,奧地利人面對死亡,有種恒久的情懷,有份特殊的愛戀??梢哉f,多愁善感的矯情混雜著靈魂深處的隱秘,才是奧地利人的真實寫照。
2016年11月26日完成于維也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