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也退

縱有千百齟齬，他仍然將戈爾巴喬夫看作是偉大的領(lǐng)導人

在前蘇聯(lián)當一名新聞稿的起草人，而且是給最關(guān)鍵的一屆政府——戈爾巴喬夫政府撰寫新聞發(fā)言稿，是種怎樣的體驗？

人們對阿納托利·切爾涅亞耶夫的“體驗”的興趣，要大過對他是如何勝任這份工作的興趣。他是戈府的首席刀筆吏，也是重要智囊，于今年3月12日去世，享年95歲。他從1972年進入克里姆林宮，在外事部門任職，到戈爾巴喬夫上臺后被委以首席蘇共中央委員會外事部部長的重任，代表蘇聯(lián)與西方國家交往。他逐年逐日地記日記，后來捐贈給華盛頓大學，其中部分篇章已被抽出譯成英文，成了歷史研究者不可或缺的資料。

日記寫得很真實。就已可讀到的那些來看，切爾涅亞耶夫?qū)h內(nèi)例行的會務(wù)常有厭倦情緒。1973年，他曾抱怨說電視電臺成天轉(zhuǎn)播大大小小枯燥乏味的會議，全然不顧大眾中出現(xiàn)的逆反情緒。

在戈爾巴喬夫時代，切爾涅亞耶夫依然要寫發(fā)言稿，不過他更重要的價值在于支持戈爾巴喬夫推行“新思維”，他和其他幾人組成了一個持自由化理念的智囊團隊，決心同戈爾巴喬夫一起，讓蘇聯(lián)退出全球霸主的爭奪戰(zhàn)，犧牲一部分民族利益給普世價值，并振興蘇聯(lián)經(jīng)濟。

但之后的局勢發(fā)展，恐怕是這幾個人都沒有想到的?！靶滤季S”執(zhí)行的結(jié)果，在他的日記里原原本本反映了出來。例如，1988年，莫斯科的商店連雞蛋和糖都買不到了，甚至俄國人片刻不可或缺的伏特加也庫存告急；9月的一天，切爾涅亞耶夫?qū)懥艘环馍暾埡?，請求給他的司機麥科夫的公寓也接上電話，以方便總書記聯(lián)絡(luò)，可見那時的情況多么緊急。

“新思維”是一場豪賭，賭錯了身敗名裂，政策推行后未見成效，國家不進反退，讓這些謀事者焦躁不安。國家已經(jīng)打開了大門，西方國家的各種通訊社都可以進來，切爾涅亞耶夫在1987年6月的一天抱怨說，漢堡的老牌媒體SPIEGEL發(fā)來的54個問題“無禮至極”。SPIEGEL提出要專訪戈爾巴喬夫，切爾涅亞耶夫懷疑他們是想“提審”?！翱死锬妨謱m當然不該回應(yīng)他們，”他寫道，這種請求“理應(yīng)拒絕”。

但事實上，切爾涅亞耶夫?qū)Ω隊柊蛦谭蛞矟u漸失望，覺得他在新政的關(guān)鍵時刻動搖了，也不再信賴他們這幾個忠實部下。戈爾巴喬夫是在莫斯科時間1991年12月25日晚上7點宣布辭職的，他如何檢查眼鏡鏡片、如何抬腕看表、如何看照相機鏡頭、如何講話，都被作為歷史性瞬間一一記錄在案。時年70歲的切爾涅亞耶夫目睹了全過程，演講結(jié)束后，他陪著戈爾巴喬夫黯然走出演播室，一起斟酒，默然地干杯，聽他詛咒那些加盟共和國的首腦和背叛他的同志們。外邊，葉利欽則命令兩個工作人員將克里姆林宮上飄揚的紅旗降下、收起。

切爾涅亞耶夫不滿戈爾巴喬夫掛冠而去，但又深深同情他，認為其他國家的共產(chǎn)黨的支持不力要對蘇共的垮臺負很大的責任。他在日記里說，莫斯科扔出的錢都打了水漂，養(yǎng)活了一大幫無用的外援，法國共產(chǎn)黨黨魁喬治·馬爾謝就是“一匹死馬”，美國共產(chǎn)黨的主席格斯·霍爾則是個“渾身粗俗傲慢的非利士人”。

就在辭官的當晚深夜，醉得不省人事的戈爾巴喬夫回到府邸，發(fā)現(xiàn)他的衣服、書籍、個人文件撒了一地。葉利欽已派人來過了。人走茶涼的場景太過凄清，加上畢竟彼此廝守、共謀大計六年，縱有千百齟齬，切爾涅亞耶夫仍然將戈爾巴喬夫看作是偉大的領(lǐng)導人。他在日記里說，戈爾巴喬夫的告別演說十分流暢，沒有看稿，“語調(diào)平靜，隆重而有尊嚴。但是，他當然是個悲劇人物，哪怕我，作為一個每天都看到他的人，很難把‘悲劇人物這個詞用在他的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