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燭
“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毕崎_《詩經(jīng)》的第一頁,總是那條河流阻擋住我的去路,所以我無法真正進入文字背后的生活。這是一條沒有名字的河,記載了古老的愛情與農(nóng)事,兩千多年前的浪花濺濕我蒼苔斑駁的草鞋。淑女與君子,艄公與過客,母親與兒女,乃至?xí)r光與記憶,隔著同樣一條河遙遙相望,構(gòu)成周而復(fù)始的白晝和黑夜。如今,它又借助單薄的紙張間斷了祖先的吟唱與后輩的傾聽——這條跟血緣、傳統(tǒng)、漢語有關(guān)的河喲。人間的銀河,此岸是高樓大廈,齒輪與車輛,燈火通明的都市;而彼岸呢,彼岸有采薇的村姑、祈雨的禮儀以及以漁獵為生的星羅棋布的村落……
英國詩人庫伯說:“上帝創(chuàng)造了鄉(xiāng)村,人類創(chuàng)造了城市。”《詩經(jīng)》在我的心目中,尊貴如東方的《圣經(jīng)》,記錄著農(nóng)業(yè)文明最古老的光榮。在這部邊緣泛黃的典籍里呼吸的居民是幸運的,因為他們生活在離造物主最近的地方。門前的原野、山巒、巖石,無一不是造物主最原始的作品,只有阡陌屬于自己。于是那些手搖木鐸的采詩官奔走于阡陌之上,聆聽著大自然蒼老的聲音和人類年輕的聲音,充滿感恩的心情。在鋼筋水泥的城市里,我們很難發(fā)現(xiàn)上帝的手跡——靈感的花朵,因為貧血而枯萎,而失去了天真。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不讀《詩經(jīng)》,簡直無從想象,這塊土地上曾經(jīng)發(fā)生過哪些事情?死亡的人物、流亡的事件、中斷的對話,從紙上重新浮現(xiàn)——借助音樂與文字的力量。耕種、狩獵、婚嫁、祭祀、園藝、兵役……是人類一代又一代遺傳的生活方式?!对娊?jīng)》總把我?guī)Щ剞r(nóng)耕的年代,我開始低頭尋找一把祖?zhèn)鞯霓r(nóng)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仿佛置身于雞犬之聲相聞的村莊,模仿祖先熟稔的農(nóng)事,刀耕火種。在閱讀中,我延續(xù)著古人的生活。
《詩經(jīng)》會將你領(lǐng)進一個河汊密布的地帶,彌漫的水霧撲面而來?!对娊?jīng)》本身就是一條河流,一條文字之河,在臺燈下讀書,你愿意做一尾潛泳的魚嗎?在《詩經(jīng)》的掌紋里游動,那蒼老的浮云與濤聲,遺傳在我們的血管里……
我們的血管,業(yè)已形成那條河的支流。由于時間的關(guān)系,我們永遠生活在《詩經(jīng)》的下游,感受其芬芳,接受其哺養(yǎng)。這是一條沒有名字的河,在地圖上無法查證的河。
我們無法回到《詩經(jīng)》的時代,那個男耕女織的時代,或者說我們無法恢復(fù)古人的那份單純與天真。那簡直堪稱人類的童年,所以《詩經(jīng)》里回蕩著銀鈴般燦爛的童音,無法模仿。在充斥著欲望、高音喇叭的現(xiàn)實中,這屬于天籟了。做天籟的聽眾,是幸福的。古人以糾纏的音樂的旋律結(jié)繩記事,那粗糙的雙手搓出來的牧歌,鞭撻著我們世故的靈魂:該往何處去放牧自己失落的童心呢?我一向兩手空空,一無所有,喪失了原始的浪漫與激情?!对娊?jīng)》里的那條河,已經(jīng)流淌兩千多年了,沿岸有數(shù)不清的讀者,飲水思源。這條民間的河流喲。
(選自《時文選粹》,有刪改)
【賞析】
真的很慶幸我們擁有這么一部古老的詩集。四字的組合,就是中國文化的方陣,四聲鏗鏘,擲地有聲;賦比興的成熟,拓展想象,催生情感,我們腦海中的一朵朵思維浪花耀眼生光;淑女形象,古典情結(jié),凝聚成一塊塊富有意味的礁石,屹立成林,堅不可摧。《詩經(jīng)》是我們文化、情感、審美的《圣經(jīng)》,是我們的另一條母親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