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文金
天色剛蒙蒙亮,狀元村內(nèi)沉寂的街道突然喧嘩起來。
擠在人海中,我豎起一雙耳朵,好奇地偷聽人們議論昨晚發(fā)生的禍事。正是寒冬臘月的天,要是平常我會貓在暖烘烘的被窩中,直到娘叫破了嗓子才懶洋洋地起床??墒墙裉焯煌瑢こA?,放眼觀望,八百多米長的大街人頭攢動,挨肩擦背。喧嘩最厲害的地方便是我家的屋后,人們你一句我一言,有袖手站著的,有歪坐在墻根玉米稈堆上的,有斜依在土墻上的,也有坐在半截磚頭疙瘩上的,也有縮著脖子蹲在墻腳的,還有的從家搬了小馬扎端坐著……三三兩兩零零散散或坐或站或蹲,無意中形成了個“圓圈”,只不過是中心處空無一人。
我見圈內(nèi)說得熱鬧,就使 勁地往里拱頂,差點把前面的人撞個“狗啃屎”。那人打了趔趄,回頭一把揪住了我的小耳朵兒說:“眼睛長在褲襠里啦?”原來是村里輩份最小的老香頭。按輩份,他還該叫我爺爺呢??上静蛔鹁次疫@個長輩,竟狠狠揪住我的耳朵不放。我的耳朵又嬌嫩,哪里禁得起他那鉗子似的手扯拽,痛得呲牙咧嘴,淚水直在眼眶里轉(zhuǎn)。這時,有個街坊看不慣老香頭的作派,道:“罷手吧,老香頭,要進進棺材的人啦,何必跟一個小孩子斤斤計較?論輩份,你還叫人家爺呢!”人們哄堂大笑。老香頭被搶白取笑,悻悻地丟開了手,狡辯道:“這小家伙進來也不吱一聲,生沖硬闖,閃了俺的老腰了?!?/p>
“行啦!行啦!賊人偷了你的羊,不要拿小孩子撒氣?!苯址秽従影胪嫘Φ貏竦馈@舷泐^不善言語,想挺立腰桿,終究沒有直立,咽了口唾沫沒有說話。
“老香頭,丟了幾只羊?”村西的虎子伸出兩個手指頭,“兩只?”
老香頭扔下手中的煙蒂,又用腳尖狠勁踩了幾下。“一只,過兩天可能是兩只或三只?!?/p>
虎子接茬道:“你的羊是不是懷著崽子呀?”老香頭點了下頭,以示默許。
“可惜俺那只懷崽的母羊啦!”老香頭氣憤得嘴顫手抖,又道,“昨晚風聲大,害俺沒聽到動靜?!?/p>
老香頭家住的是兩間土房,秸稈串并而成的院墻,雖是柵欄門,也算有門有院墻了。不過,他那只懷了崽的羊,真是羊中的極品,又高又壯,像剛出生的牛犢子,肥膩得身上沒有一根雜手,雪白雪白。夜晚,老香頭便把羊拴在他的窗戶旁邊棚子里,起夜時,隨口呼喚幾聲“大白”,大白發(fā)出溫馴的“咩咩”聲,他便酣然而睡。老香頭是個光棍漢,種著一畝多地作營生,本想喂只羊貼補家用,誰知院墻和柵欄只可防君子,不能防賊人。
虎子撇著嘴道:“老香頭,你那算啥?八畝地里一棵谷——少得可憐,不要在這兒裝可憐相了,有人比你的遭遇更慘烈?!?/p>
“誰?你的羊也遭了毒手?”老香頭道。
虎子撕扯著一根雜草,扯得七零八碎,仿佛那根草就是偷羊賊人,道:“我也是養(yǎng)在圈里的豬——少不了挨一刀!”說完長長嘆了一口氣。村里的人都知道,虎子喂養(yǎng)的是一群波爾品種羊,個個肥碩健壯,價值可觀,羨慕壞了村里所有人。
老香頭聽后,九十度的腰挺直了四十五度,驚訝的眼神夾雜著些興奮,道:“我家看似有門有墻,其實啥也擋不住。你家高墻鐵門的,賊人怎么得手了呢?”
虎子抓著亂蓬蓬的頭發(fā),說:“別提這回事,腸子都悔青啦!”昨夜,虎子與幾個把兄弟相聚,興致大起,多喝了幾杯,深夜回家后,忘記了關(guān)院門,賊人趁機而入,無論大小羊,一窩全端。
人們的議論無意在揭著虎子的傷疤?;⒆觿t狠勁地吸著煙,好像要把滿心的憤懣化作煙噴出去。
“別在這里當石礅,趕緊去報案吧!” 虎子的媳婦美麗撲到虎子跟前。美麗掐著柳腰,瞪著杏眼,粉紅色的衣裳襯映著白皙皮膚,整個人粉妝玉琢一般。旁人都認為美麗埋怨虎子喝酒失羊的事情,虎子心內(nèi)清楚,妻子怨懟他,是因為昨晚只顧親熱,忘記鎖門,為一時行樂損失了成千上萬元的羊群。
老婆這么不顧及自己的面子,這讓虎子當著眾人很下不來臺。他就還那么蹲坐著,一動不動。美麗見虎子無動于衷,就來拉虎子,拉又拉不動,就拉扯著虎子哭起來。街坊四鄰見此情景,于心不忍,上前有勸說的,有安慰的,也有責備的……大伙剛勸和夫妻倆,人群中又一陣騷動。
循聲望去,原來是村東的老年頭。他身上血跡斑斑,倒唬了人們一大跳。老香頭上前,道:“爺們,你這是唱得哪一出?”老年頭攤開沾著血的雙手,道:“唉,別提了,剛才老鐵蛋差點沒了老命,虧得我救了他,要緩過氣來,我讓他給我弄條煙報償我。”說完后他看見地上有塵土,蹲下身子,撥拉了一把,抓入手里,雙手只顧交替擦搓。老香頭催促道:“你這老東西,說句半截話,讓人猜謎呢?”
老年頭“嘿嘿”干笑了兩聲,道:“不要急。今早起我到村外活動活動,剛走到老鐵蛋家門口,就看見老鐵蛋老婆、閨女還有兒子鐵鎖,圍著老鐵蛋正在那哭呢。我上前一瞧,老鐵蛋頭上不知道咋的破了一個窟窿,血流得跟河一樣,臉白得像紙,都快斷氣了。我就對他們說:‘快叫醫(yī)生,趕緊止血,要不老鐵蛋真沒命啦。鐵鎖這才撒腿去叫來村醫(yī)。村醫(yī)做了包扎,又讓趕緊送去鄉(xiāng)里醫(yī)院搶救。唉呀,你不知道,老鐵蛋那家伙死沉死沉的,好幾個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抬到車上,能不能保住命還得兩可哩!”
老香頭問道:“怎么?老鐵蛋也被賊人給毆傷了?”
老年頭說:“可不是?聽鐵鎖娘說,傍明老鐵蛋聽見馬棚里有動靜,擔心騾子被偷,就去察看,誰知剛進馬棚,頭頂就重重地挨了一下。這群王八糕子,真敢下手!”
“騾子呢?”有人問。
老年頭哼哼兩聲,道:“還用說嘛,連馬帶車都被盜了?!?/p>
“為了偷匹牲口,害人命,真是光頭打傘——無法(發(fā))無天”。
“捉住這些賊人,剝皮抽筋,錐心刺骨,泄心頭之恨”。
“咱們下不了手,不像賊人心狠手辣,不如送到公安局,判他們個死刑?!?/p>
“對對,捉幾個狗日的送進去,就消停啦?!?/p>
群情激憤,聲討著賊人的罪惡。
美麗不再跟虎子爭執(zhí),反而攙著虎子的臂彎,親親昵昵地一道走了。聽了老年頭的悲慘遭遇,他們覺得揀了天大的便宜,雖然丟了一群羊,但是人卻安然無恙,還有比這更多的幸運嗎?而老香頭呢,心情也平和了不少。賊人不光偷了自己的,還偷了不少人家,相比之下,自己的那一只羊簡直是九牛一毛。他滿臉的皺紋舒展開了,抽香煙的姿勢也悠閑自在起來。
人們罵夠了,各自回家。我也饑腸轆轆地回到了家,看到馬棚的騾子,擔心地說:“咱家那破柵欄頂啥用?賊人不會盯上咱家吧!”爹沉默了一會兒說:“不怕,我睡在馬棚,咱家處在村中央,前后左右都是鄰家,賊人不敢!”娘可不這么認為,吃過早飯,拿著鐮刀出了門,約莫半晌的時間,背回一捆槐樹枝,根根布滿了尖刺。她把一根挨一根槐樹枝編排到柵欄上,層層疊疊,密密麻麻,像刺猬一樣。娘又換了把大鎖,說:“這下賊人翻不進來啦?!蔽疫€是有點擔心。爹說,賊人成心想進來,攔也攔不??!真要是進來了,就讓他們牽走!我又問,賊人這么厲害!警察怎么不抓呀?爹在我頭上擰了一把,說,小孩子家家操心不少,去耍吧!
晌午時分,幾輛響著警報器的警車大搖大擺地開進村里。
下來六七個“大蓋帽”。村長尹太一身酒氣,紅光滿面,一瘸一拐地帶著“大蓋帽”們走家串戶,調(diào)查失盜情況。在虎子家時,詳細地詢問了被盜過程。一個脖子上掛著相機的“大蓋帽”,手里拿著個小本本,一邊聽著,一邊有模有樣地記錄著。等問完話后,他合上本本,塞進褲兜內(nèi),拿起相機,對著虎子羊圈照了兩下,忽閃忽閃的鎂燈,賊亮賊亮的。我跟著去看熱鬧,覺得那掛相機的“大蓋帽” 不但年輕帥氣,而且威風八面,牛氣沖天。臨走,村長尹太將一只大手拍在虎子肩上,說:“放心,我們一定會抓住盜賊,還你們一個公道?!彼炖锏木茪鈬娫诨⒆幽樕?,熏得虎子真惡心?!按笊w帽”們到了老鐵蛋家。老鐵蛋一家都在醫(yī)院。聽村人說,老鐵蛋經(jīng)搶救后,總算揀回條老命?!按笊w帽”見一個人影兒也沒有,有點失望,只得走去下一家。走訪到最后,尹太說,只剩老香頭啦,他僅丟了一只羊,不值得走一趟。誰知有個領(lǐng)導(dǎo)式“大蓋帽”說,別說一只羊,就是一只雞,也要走訪下,那都是群眾的財產(chǎn),何況孤寡老人,更應(yīng)該放在心上?!按笊w帽”真敬業(yè),比先前了解更細致了。這把老香頭感動得眼圈紅紅。臨別時,“大蓋帽”握著老香頭的手說:“放心吧,大爺,所有被盜竊的人家,我們都立了案,等我們把這些盜賊人繩之以法的好消息,給父老鄉(xiāng)親們一個滿意的答復(fù)?!闭f完后,“大蓋帽”們齊刷刷地向老香頭敬了個禮,弄得老香頭手忙腳亂,也舉手回了個禮。動作怪模怪樣,引得在場人無不大笑。
“大蓋帽”從老香頭家出來,上了車,幾輛車排著長龍,響著警報器,一會兒工夫消失得無影無蹤。直到人群散去,我還眼巴巴地望著警車消失的方向,希望“大蓋帽”們能在村里過夜,那樣的話,我家的騾子和鄉(xiāng)親的騾子、羊、雞、狗也就安全了。天擦黑了,警車也沒折返回來。這時,村長尹太那破鑼嗓子在喇叭筒內(nèi)響起:全體群眾,注意啦!昨晚有些群眾家遭盜竊,為避免再發(fā)生類似事情,大隊支部決定召集民兵,夜晚維護村子治安,保護群眾的財產(chǎn)……廣大群眾要提高警惕,看守好門戶。我聽后高興極了,對爹說:“民兵站崗,賊人不敢進村啦!”爹卻不以為然地道:“這是糊弄人的,聽聽就行了!”我由喜轉(zhuǎn)憂,又擔憂起我家的騾子的命運來。夜里好不容易入睡,耳邊卻傳來喇叭筒聲,又響又亮。村長尹太破鑼嗓子喊叫道:“民兵同志注意了,即將進入后半夜,也是賊人猖獗作案的時候,希望民兵同志們堅守崗位,警惕起來,絕不能再讓賊人的妄想得逞。天冷,辛苦大家了,我代表村支部和廣大群眾感謝您們……”我對爹的話懷疑起來,民兵這不是在站崗嗎?
第二天清早,幾位上年紀的人背著筐正在拾糞,村長尹太一瘸一拐地走了過來。幾人背著筐圍了上去,尹太掩著鼻子,生氣道:“你們這幾個老東西,揀糞吧,圍攻我干嘛?”村南的老詞頭說話了:“老拐的,你半夜三更在喇叭內(nèi)唧歪啥?民兵在哪里,又是堅守崗位,又是感謝話,弄得跟真的似的。”尹太窘迫得滿臉通紅,比那天喝了酒還紅三倍,瞪著眼,用手指著幾人道:“這不是實在沒轍,想了個折中的辦法嘛?!闭f完灰溜溜地走了。我才徹底地相信我爹所說的話。
雖然尹太受到幾個老人熱嘲譏諷,但是晚上仍然不間斷地進行廣播,半個月內(nèi)村里居然安然無恙。不過我還是擔心自己家的騾子。這頭騾子可是我家的主勞力,我爹趕著它,不是拉磚就是拉土,它要是被盜走了,幾乎等于偷走了大半家產(chǎn)。又過了幾天,依然平安無事,尹太不嘰嘰喳喳了。夜變得靜極了。我也不再牽腸掛肚了。
這天晨光剛亮,大街吵翻了天。爹起得早,在街上溜了一圈回到家,對娘說:“昨晚,賊人又進村了,聽說有一大批人,分了好幾撥,挨家逐戶盜竊。幾十戶有牲畜的人家,只剩兩戶沒被偷。一戶咱家,另一戶是老詞頭家。咱家可能在村中央,且柵欄插滿了荊棘,可能賊人覺得不好下手,去了別家?!蹦锔吲d地道:“幸虧割了槐樹條,要不,騾子估計保不住?!蔽乙残老膊灰?,對爹說:“今天抽空再插上些?!钡c了下頭表示贊許。后又壓低聲說:“聽人說,賊人去了老詞頭家,卻沒偷他的羊。今天村里有人說他是內(nèi)鬼?!蹦镎f:“捕風捉影的事情,結(jié)巴碰上結(jié)巴——少說為佳,讓人聽見多尷尬。”爹點了下頭,趕著騾子拉磚去了。
我早已按捺不住好奇心,快速穿好棉衣,跑到了大街上。老詞頭正在破口大罵:“王八蛋,無憑無據(jù),不要血口噴人!你家的牲口被偷走,嫉妒我家沒盜,就往我頭上扣屎盆子!有膽的出來,咱們面對面對質(zhì),敢不?啥時見我和賊人接過頭,拿出真憑實據(jù),我就認!否……咋不出來,當縮頭烏龜啦?”老詞頭兩手背在后,外披的棉襖架起,像一只要上窩的老母雞。他在街上踱來踱去,一邊走一邊罵,罵到高潮處,還要蹦跳兩下。老詞頭嘴有點歪斜,但出口罵人,字正腔圓。畢竟年齡偏高了,嚷罵了幾趟后,老詞頭累得氣喘吁吁,咳嗽不止。許多人上前勸說:身正不怕影子歪,清者自清,濁者自濁,事情總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別氣壞了身子,回家吧!
聽眾人勸說,老詞頭情緒更是激動不已。歪著嘴巴,滔滔不絕地和眾人解釋,說到激憤之處,雙膝跪地,雙手合十,面朝蒼天發(fā)誓道:天在看,人在做,若我與賊人人勾結(jié),天打五雷轟,讓我斷子絕孫……眾人見他發(fā)毒誓,慌忙扶起,有勸的,有推的,有拉的,硬是把他推回了家。
俗話說,不怕賊人偷,就怕賊人惦記。我原以為村戶被偷了個十之八九,賊人就會善甘罷休,誰知賊人心不死,仍然覬覦我家的騾馬。約莫五天后,賊人突破了我家柵欄棘刺的防線,把熟睡中的我爹,捆綁得像個粽子,還往口中塞進了一雙破棉襪,扔進了草料堆里。夜漆黑一團,但我爹能覺察到賊人來的為數(shù)不少,他有心出聲求救,嘴不能吐言,身不能移動,繩子勒得火辣辣地疼,喘不過氣來。眼見心愛的騾子被牽走,我爹比失去愛子還傷痛。賊人才不管我爹的死活,得意忘形地去拽我家的騾馬韁繩。我家的騾子見人影靠近,失驚撲騰起來,夾帶高聲嘶鳴?!鞍パ?!”賊人突然一聲大叫,從馬棚內(nèi)惶恐而出。
騾鳴及賊人的慘叫驚醒了睡夢中的娘。我娘麻利地起了身,也不點燈,用手捅開窗紙向院中望去,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見,但細細聽來,可聞到賊人竊竊私語。娘知道我家進了賊人,“嗖”地一下從炕頭跳到地上,順手抄起飯勺和臉盆。黑燈瞎火的,不知道她是怎么辦到的,我真懷疑她長著火眼金睛?!斑邸⑦邸?,娘左手持鋁勺,右手掂鐵盆,勺擊盆響,娘張嘴求救:“來人哪,有賊啦!”娘的喊聲在夜里非常響,驚得我哭叫起來。哭聲、喊聲和盆勺的叮當聲混亂在一起,召喚來了鄉(xiāng)親們。他們有的拿著鋤頭,有的扛著鐵鍬,有的背著糞叉,有的挾著木棍,還有的端著兔子槍……當親愛的父老鄉(xiāng)親們趕至我家時,賊人早已聞風而逃,無影無蹤。我沒親眼看見賊人狼狽逃竄的樣子,可我從賊人落荒而逃的腳步聲中,覺察到賊人狼奔豕突的恐慌。
聽到鄉(xiāng)親們親切的叫嚷,娘扔掉手中的盆勺癱軟在地。我哭啼著從炕上跳下,攙扶娘站起。娘柔聲安慰我:“兒,不害怕,賊人跑啦!”娘的嗓子喊啞了,她抱著我,我抱著她。我們的身體都在黑夜中瑟瑟發(fā)顫。
鄉(xiāng)親們從草料堆里刨出被捆得粽子似的我爹,從嘴里使勁拉出破棉襪。我爹苦笑著,擦掉嘴角的鮮血,那是襪子撐破嘴角流的。我爹僅穿了條秋褲,站在寒風中像篩糠似的。鄉(xiāng)親給他披上一件棉大衣,我爹身體仍哆嗦不已。鄉(xiāng)親們問我爹綁縛經(jīng)過。我爹說,他正睡得香,忽然有人硬往嘴里塞東西,他剛想起身反抗,又給摁住了腿腳,不能動彈,接著被綁縛住了胳膊和腿腳,扔進了草料中。有人好奇地道:你那口子在堂屋,這院子深遠,怎么發(fā)現(xiàn)了賊人?我爹指了下馬棚,說:“騾子鬧騰出動響,驚醒了?!崩舷泐^彎著腰,湊到我爹面前,嘲笑道:“爺們,嚇糊涂了,你家的騾子莫不是白龍馬,危險時還能報警?”他這么一問,大家都聽出老香頭其實話里有話。
我爹罵著:“你奶個腿,你家才養(yǎng)過會說話的牲口?!北娙擞职l(fā)出了哄笑聲。老香頭說:“那倒底怎么回事兒?”鄉(xiāng)親們也覺得納悶兒,催促著我爹述說經(jīng)過。我爹裹緊了大衣,大聲問:“哪個有手電?”好幾個人亮起了手電,我爹說:“跟我來!”說著率先鉆進了馬棚,其他人亮著手電魚貫而入。
馬槽里、地面血跡斑斑,一直淋漓到院子里,大家都唏噓不已,可見賊人傷得不輕。我爹出來后,說:“今晚賊人沒有得手,那是被我家騾子咬了?!编l(xiāng)親們都笑說,只聽說狗咬人貓抓人,可從沒聽過騾子還會咬人。娘說,可不是真的?有一次,我去添草料,草料倒進馬槽,剛想拌進些麩糠,騾子就狠狠地咬住我的左手腕不放。后來,還是我揮起拌草棍,打了那畜生兩三下,它才松了口。那之后,我就說賣了這不認人的畜生,還是他爹說,這騾子正是出力拉車的時候。最后才沒有賣。
鄉(xiāng)親們無不驚嘆。老年頭拍拍我爹的肩膀說:“老弟,你真幸運,要遇到一伙黑心賊人,和老鐵蛋一樣,就徹底完了……”我爹聽后生氣道:“老哥,你的意思我應(yīng)該感謝賊人,把我像死狗似的扔進草料中?要不是我的騾子咬人,發(fā)出響動,讓鄉(xiāng)親們救了我,估計天亮后,我也凍僵了,成了閻羅王跟前的小鬼兒。”老年頭被我爹搶白得啞口無言走開了。
我娘見我爹生氣,小聲道:“人沒傷,騾子沒被偷,這就是兩全其美的事情了。再說鄰家好心來幫咱,不要再得罪人了?!蔽业胂胍彩沁@個理兒,又走到老年頭跟前,遞上顆煙算是賠情。老年頭接下了說:“真沒惡意呀,我意思說,你命大,福大……”我爹點了下頭。
老香頭陰陽怪氣地說:“爺們,一不小心得了一頭好騾子,又避了一場劫難,明天應(yīng)該擺幾桌飯,慶賀慶賀?!辈坏任业_口,老年頭接茬道:“你這老不死的,四處打秋風,吃了西家,喝東家的,怎么撐不死你呀?我老弟容易嗎?上有老下有小,不像你,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你應(yīng)該給老弟壓壓驚!”老香頭假裝生氣道:“你這老王八,無緣無故地橫插一桿。爺們的馬沒被偷,多高興的事情,不該慶賀?”老年頭和老香頭你一言我一語,唇槍舌戰(zhàn)起來。我爹不理他們,知道他們經(jīng)常在一起互相掐架逗玩。
“咱家那羊長得像驢兒似的,個個不會咬。你看看人家,就這么一頭,咬得賊人喊娘叫爹?;⒆?,你多燒燒香,讓你家的祖墳冒下青煙,等再喂羊時,來一頭會咬人的羊?!被丶业穆飞厦利惵裨沟溃骸盎⒆樱氵€不如一頭騾子,騾子發(fā)起性子,還會咬人。你呢,性子來只會耽誤事兒?!被⒆右宦暡豢浴?/p>
第二天,美麗起了個大早,徑直去了鎮(zhèn)上派出所。她從“大蓋帽”嘴里得到一個意外的消息。派出所抓捕了十個賊人,其中有三個參與過狀元村的搶劫?!按笊w帽”推測說,狀元村多數(shù)人家遭遇偷竊,很可能有“內(nèi)鬼”。美麗得到這個天大的消息,馬不停蹄地回了家,把“大蓋帽”的話原原本本說了出來。虎子聽后拍了下后腦勺,恍然大悟的樣子道:“怪不得,獨獨一家沒偷,這不是和尚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嗎?”不久,村中有“內(nèi)鬼”的事,全村老少都知曉了。
我聽老年頭說,賊人偷我家騾子的當夜,先進入了老詞頭家,一根煙的功夫,返身而出。老年頭搖頭道:“唉,畫龍畫虎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這么多年,我一直以為他是個好人,誰知……唉,人啊見錢眼開,到頭來讓錢蒙瞎了眼?!被⒆右矐嵑薜馈!巴米硬怀愿C邊草哩,真沒想到,他們家竟然干出這樣喪盡天良的事情來。若抓住現(xiàn)形,非給他套上驢套,游街示眾不可?!崩舷泐^甕聲甕氣地說:“娘個希匹的,損人利己,自以為做得天衣無縫,難道不知道雪窩埋孩子——總有露尸骨的一天?!?/p>
……
老詞頭嘴歪眼斜,但耳朵不聾。無論他走到哪里,總能聽到有關(guān)他的蜚短流長。他聽后氣血翻涌,瘋子似的與人爭吵,與人爭辯最終也沒辯解出個黑道白道。幾次吵架后,流言蜚語更加盛行,老詞頭心累神疲,安慰自己,千人有千口,任人道長短。身正不怕影子歪,要讓人談?wù)摗Y\人是如何從自己家退出來,自己難道不清楚嗎?
老詞頭居住在村的最邊緣,三間茅草房,矮墻頹壁,連柵欄也沒有,賊人硬是偷不走他那群羊,難道院中暗伏機關(guān)?還真確有此事。老詞頭不費吹灰之力接二連三退賊人的“撒手锏”,就是幾根塑料細繩和十幾顆小鈴鐺。鈴鐺大如鴿子蛋,黃澄澄的銅殼,內(nèi)芯是一粒小鐵珠,搖晃起來,清脆悅耳。夜深閉戶后,老詞頭繞著羊圈拉起繩子,每段懸掛上小鈴鐺,繩動鈴響。從羊圈至院子門口共設(shè)了三道防線。每道防線又各系一條細繩,匯聚一起,穿過屋窗,綁在床欄桿上,老詞頭特意懸掛一顆土豆大的銅制羊鈴,誰一動院里的繩,院中鈴鐺齊響,即使沉睡中的人也會驚醒。深夜,月明星稀,萬籟俱寂。鈴聲大作,老詞頭聞聲而起,吼叫半天,連個人影也沒有,鈴鐺卻響徹不止,鬧鬼了不成?老詞頭壯著膽,開了門,拿著手電一照,一只刺猬被繩纏繞,正在拼命地掙扎。通過此事,老詞頭更堅信這個方法的可用性。
老伴嘲笑老詞頭是個老玩童,人越老越活回去了,凈鼓搗些孩子的玩意。用這過家家似的辦法糊弄賊人,那能管用?老伴的嘲諷老詞頭就當沒聽到,他堅信自己的辦法是管用的。夜里閉戶照常在院里一忙半天。在村中連連遭竊之際,老詞頭的那群羊安然無事,倚仗的就是那幾條繩和幾十顆鈴鐺。
他的老伴不再揶揄他,默默地做起了他的助手。老詞頭對那些線繩、鈴鐺更是分外上心,比牛頓研究蘋果落地還入迷。功夫不負有心人。他用一根頭發(fā)細線,一端系住床欄桿的繩,另一端挽成線圈,套在耳朵上,院中繩動鈴響,又牽扯細線連帶他的耳朵,這樣以防睡得過死,讓賊人得手。就這樣,老詞頭的羊保住了平安。但老詞頭獨創(chuàng)退賊人之法,卻從沒向外人道,一是怕泄密,二怕人嘲諷。老詞頭千算萬算,誰成想呢,看似避過了災(zāi)禍,卻又成為眾人口里的“內(nèi)鬼”。
因為騾子咬人事件,我爹認為,我家的騾子相當于一條狗,且是一條又高又大的狗,即使再有賊人出沒,也拿它毫無辦法,根本不用在馬棚內(nèi)受凍吹冷風,索性卷了鋪蓋回了屋內(nèi)。三天過后,一心報復(fù)的賊人潛入了我家馬棚,下了蒙汗藥,殺了我家的騾子。可憐的騾子至始至終沒有鳴叫一聲。早上,我爹照常起來,準備牽著騾子去拉土,還沒進入馬棚,腥味刺鼻。我爹心里料想不好,三步并作兩步跨進馬棚,大吃一驚,騾子直挺挺躺在血泊之中。我跑去看時,它眼睛瞪得很大,又黑又亮的眼珠子帶著惶惑和無助,腦袋瓜子上被扎了一個血洞,流淌著粘稠的黑血,夾雜著白乎乎的東西,慘不忍睹。我渾身顫抖,心一陣陣絞痛。我娘看了這凄慘一幕,情不自禁流下了淚水。我爹只好把死掉的騾子運載到隔壁村屠殺場,換回來幾百塊錢和一條韁繩,繩上斑斑血跡,十分刺目。這件事使我對賊人、對村里的“內(nèi)鬼”恨之入骨。
賊人捅我家騾子的那一夜,同樣又潛入了老詞頭的家中。賊人雖然輕抬腿,慢放腳,怎能逃過老詞頭精于算計的機關(guān)?賊人可能做了最壞的打算,對合鳴的鈴聲,充耳不聞,無所顧忌地跳進了羊圈。眼見羊群入狼口,老詞頭扯開嗓子,拼了命地呼救:“來人呢,有賊人啦!”夜黑風很大。蒼老嘶啞的嗓音隨著寒風刺破夜的寂靜。賊人見情勢不妙,慌忙作鳥獸散。羊群總算保住了,老詞頭卻高興不起來。俗話說,遠親不如近鄰,近鄰不如對門。老詞頭萬萬沒想到在十萬火急的情形下,卻沒有一個人起來營救。看來鄉(xiāng)鄰們真把他列入了“黑名單”,老詞頭心頭瓦涼瓦涼的。賊人走后,老詞頭孤零零地站在院中,像一只孤立無援的游魂。他的胸腔仿佛塞進一座火山,憤怒得馬上就要爆發(fā)似的。
有人說,這是老詞頭與賊人人串通一氣,特意彩排的好戲,演給大家看,以此來消除內(nèi)鬼的嫌疑;也有人說,夜里老詞頭喊得驚天動地,可沒有一個去,可見群眾眼睛是雪亮的;還有的人說,賊人三番五次闖入他家,次次都能避過劫難,這也太巧了,打死我也不相信。眾人議論紛紛,從人們的言語間,認定老詞頭與賊人脫不了干系,甚至有人露骨地說,老詞頭百分之百是個“內(nèi)鬼”。
比竇娥還冤屈的老詞頭,被一條條紅舌頭,折騰得精疲力竭,早已經(jīng)沒有罵街的心勁兒。他真沒想到在狀元村生活了多半輩子,行將就木之時,猛然間覺得狀元村這么陌生,朝夕相處的四鄰這么陌生,屬于他的世界也陌生起來。他真正體會到人言可畏的威力有多厲害。他好像黑夜中置身于一座孤島,四周是漫無邊際的海洋,看不到營救的船只,只有海浪煩人的聒噪。
一向視名聲為生命的老詞頭被村里的風言風語傷透了心,憂心忡忡。兒子詞豐看見這種情形,也非常難受,心情十分郁悶。這天恰遇一個當面辱罵老詞頭是村里“內(nèi)鬼”的人,就忍不住和那人爭執(zhí)起來,誰知越鬧越大,倆人就動起手來,混亂中詞豐頭部挨了一磚頭,縫了十幾針。孫子急了眼,召集了十多個小年輕,氣勢洶洶找到對方替父報仇。十幾人年輕氣盛,少不更事,下手毒辣,七手八腳把對方打了個半身殘廢。對方的兒子反過來報仇雪恨,糾集一幫狐朋狗友,把老詞頭的孫子毆打一頓,打折了胳膊,夾上了石膏。一樁樁事情接連發(fā)生,讓老詞頭難以承受,幾天間神銷形瘦,本是花白頭發(fā)變成了滿頭銀絲,顯得更加蒼老憔悴。老詞頭有時想:人活著真累,不如豬圈羊圈內(nèi)的牲口,饑了吃,飽了睡,無憂無慮,哪像人啊……
老詞頭足不出戶,那些閑言碎語也會穿墻透壁,曲里拐彎,傳進耳中,使他不得安寧。他索性騎上那輛即將散架的自行車到鄰村女兒詞香家排解胸懷。鄰村街上人山人海,好像有人打過架。老詞頭心想: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煩惱,果然不假。三里五鄉(xiāng)大家都熟絡(luò),不斷有人和他招呼,但老詞頭覺得人們怪怪的,究竟怪異在哪里,他說不出來。他苦笑了下,最近風言風語把自己搞得神經(jīng)兮兮,疑神疑鬼的。
老詞頭推著車子還未進門,聽到詞香在屋里哇哇地痛哭,急急忙忙支好車,沖到屋內(nèi)。詞香正趴在床上,雙肩不時聳起,老詞頭急切地問:“咋了,香?”詞香猛然抬起頭,把他嚇了個半死。詞香像貓抓了臉似的,血道縱橫交錯,血跡斑斑。停了半天功夫,老詞頭才緩過神來,道:“香,怎么弄花了臉?”詞香停止了哭泣,含著淚水,咬著牙齒道:“村里那些吃飽沒事的賤骨頭,在街里亂咬舌頭,議論你哩,我本來不愿惹是生非,這些賤骨頭見我脾性好,每次我走近,故意亮著嗓門窮叫喚,今天我急了眼,和她們干了一架?!崩显~頭聽了,心疼道:“唉呀,嘴在人家臉上,你能管住嗎,看看弄花了臉,毀了容,又受疼?!痹~香捏把鼻涕,冷笑著說:“你女兒是個吃虧的主兒嗎,一個撕爛了嘴,一個扯傷了耳朵……”老詞頭聽后,心里翻江倒海似的,懵懵懂懂從女兒家走了出來,對詞香挽留喊叫不管不顧。當在街上遇到打招呼的人時,他僅知對面的人翻動著嘴唇,不知在說什么,匆匆而出,應(yīng)該說逃離。他不知道為什么要逃,只緊推著車子向前。
老詞頭覺得這個世界徹底變了,變得讓他不敢認識。他一個人渾渾噩噩地來到一片果林,不由自主地走了進去。西落的冬日,像一彎月牙。滿地殘枝敗葉,鋪了厚厚的一層,踩在腳下,發(fā)出斷裂的脆響,老詞頭聽在耳中,好若自己的一根根神經(jīng)在崩斷。他太累了,從沒這樣累過,癱軟在地,腐葉的氣味竄向他的鼻孔,沖向他的肺,他卻像抽香煙一般,貪婪吸入呼出,說不出的舒暢。他覺得這才是真實的世界。
夜色深后,老詞頭回到家,飯也沒嚼幾口,和衣躺倒在床。閉戶后,老詞頭沒有像往常一樣起來設(shè)防機關(guān),他心道:街坊鄰居把他當內(nèi)賊人,即使機關(guān)百靈百驗,又有何用?喊破了嗓子沒有鄰居救援,這不是瞎子點燈——白費蠟嗎?當夜,老詞頭病了,病得很重,持續(xù)高燒,滿嘴說胡話,嘴里嚷嚷:我不是內(nèi)鬼……四更時分,退燒的老詞頭聽到“咩咩”羊的驚慌叫聲,但他一動沒動,他也懶得動。
天微明,老詞頭隔著窗,望見空空如也的羊圈,嘿嘿道:“羊沒了,這下不能說是我內(nèi)鬼了吧……”老伴關(guān)切地伸手拉他,他“嘔”一聲,驚跳起來,光著身子奔了出去,一邊跑,一邊嚷著:“哈哈,我不是內(nèi)鬼啦!我不是內(nèi)鬼!……”
老詞頭瘋后兩天,村里來了幾輛警車。我聞聲跑出去一看,還是上次走家串戶的那一群“大蓋帽”。他們徑直進了尹太的家,不一會兒,尹太戴著手銬被押走了出來。后來,我聽說,尹太是真正的“內(nèi)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