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世雄
譯者感言:1935年梅蘭芳先生率團赴莫斯科、列寧格勒巡演,蘇聯(lián)報刊雜志發(fā)表了大量的圖片、報道、專訪、劇評和向蘇聯(lián)觀眾介紹中國戲劇的文章,總數(shù)估計在80種左右。《譯文三則》的原文都曾發(fā)表在《列寧格勒真理報》上,它們完全是信手譯出,并沒有經(jīng)過刻意的篩選, 然而從中我們同樣可以看出有幾點是值得關注的:第一,梅蘭芳所體現(xiàn)出來的中國戲曲審美原則,與蘇聯(lián)當時最具影響的戲劇革新家梅耶荷德、塔伊羅夫所進行的探索之間,存在著許多共同之處。當時蘇聯(lián)最權威的東方學研究家瓦西里耶夫在接受采訪時談到這一點,而梅蘭芳接受專訪時則說:“在莫斯科我榮幸地了解到蘇聯(lián)藝術幾乎所有體裁。梅耶荷德的絕妙作品給了我特別巨大的印象。我們打算在將來的工作中運用蘇聯(lián)舞臺藝術的某些原理?!碧貏e強調(diào)了梅耶荷德的成就。第二,如果我們聯(lián)想到1935年4月14日在莫斯科蘇聯(lián)對外文化交流協(xié)會舉行的座談會上梅耶荷德的發(fā)言,那就會感受到當時蘇聯(lián)不同藝術思潮之間的矛盾和斗爭,梅耶荷德所處的困境和他的發(fā)言包含著的深刻的潛臺詞。而梅蘭芳早在4月1日,就以期待的心情談到十三天之后將要到來的座談會。我們不了解他當時是否意識到了什么,但是,這至少證明這次座談會是一次非常重要的會議。對這次座談會的背景、會后蘇聯(lián)對外文化交流協(xié)會整理出來的紀要,有必須進行更加深入的研究。如果能找到原始的、未加整理的座談會記錄,那么,也許會有新的重要發(fā)現(xiàn)。譯者還認為,如果我們把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梅耶荷德和梅蘭芳三人聯(lián)系起來進行研究,將會獲得新的視角和新的深度、新的結論。最近俄羅斯出版的對1939年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全蘇導演大會上梅耶荷德的發(fā)言進行專門研究的著作,是一部重要的著作。俄羅斯學術界多年來關于蘇聯(lián)開展批判形式主義斗爭的研究,以及莫斯科藝術劇院(包括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本人)在這場斗爭中所起作用的研究,都是值得關注的。
歡迎梅蘭芳
(《列寧格勒真理報》記者專訪科學院東方學研究所教授Б.А.瓦西里耶夫)
列寧格勒公眾熱烈歡迎偉大的中國演員梅蘭芳和他的劇團到訪我們的城市。中國戲劇的巡回演出對我們來說,不論在文化上、藝術上還是政治上都有著巨大的意義。
盡管蘇聯(lián)和中國在戲劇文化上有著明顯的差異,我們的蘇聯(lián)觀眾還是能夠對于中國劇團美妙的“假定性”的技藝——在數(shù)千年的頑強勞動中創(chuàng)造出來的藝術,給予應有的評價。
在中國之外,只有蘇聯(lián)觀眾能夠真正地評價這種藝術。西方的資產(chǎn)階級觀眾更多地把它當作一種古老的有異國風情的藝術,居高臨下、帶著獵奇的心理加以評價。
而我們不是這樣的,在我們這里,梅蘭芳是身處那些準備向他學習,同時展示自己成就的朋友中間。這一點特別表現(xiàn)在列寧格勒這個全蘇最大的東方學研究中心,在這里集中著諸如科學院東方學研究所,以耶瑪基澤命名的東方語文研究所,冬宮博物院的東方部,以及藝術科學院的中國戲劇教研室。
而可以向梅蘭芳及其劇團學習效仿的東西還有許多。
首先,中國戲劇是色彩與音樂的戲劇,全劇自始自終貫穿著節(jié)奏,而我們最優(yōu)秀的導演——梅耶荷德、塔伊羅夫等人,難道不是這樣嗎?第二,中國演員的技藝都是追求極致的。我們也是在這種巨大的創(chuàng)造性工作中竭盡全力的。
第三,梅蘭芳在武打和抒情舞蹈中表現(xiàn)出來的高度的完美,不可能不對我們的觀眾和芭蕾舞演員產(chǎn)生影響。
反過來,你梅蘭芳這樣的善于思考的非常關注蘇聯(lián)戲劇的先進創(chuàng)作型導演,一定會考慮怎樣從我國的經(jīng)驗中吸收不少東西。
中國人民把自己最偉大的演員稱為“梨園第一人”,我們懷著迫切的心情期待著他的巡回演出。(譯自1935年4月1日《列寧格勒真理報》)
中國古典戲劇 ——為梅蘭芳的中國劇院巡回演出而作
Б.А.瓦西里耶夫
古典形態(tài)的中國戲劇就要到我們蘇聯(lián)來了,率領它的是梅蘭芳博士,中華民國家喻戶曉的偉大的民族演員——這說明中國與蘇聯(lián)的友好關系不僅在政治經(jīng)濟領域,而且在文化方面都變得越來越鞏固。中國的民族戲劇稱為“經(jīng)典的”或“京都的”戲劇(京?。?,是中國封建文化的遺產(chǎn),可是它變成了大眾的、在中國最普及的現(xiàn)象。
劇場是廣大民眾最愛去的地方。在中國有五百多個固定的劇場,還有數(shù)量巨大的為流動戲班使用的臨時舞臺。這類流動的戲班包括了農(nóng)村戲班、皮影和傀儡戲班。全中國的演員大約有三十萬人,其中大約二千人在北京和更大的都市上海。中國戲劇按其原則是假定性的戲劇,要看懂戲劇情節(jié),必須知曉這些假定性。
中國古典戲劇的保留劇目依據(jù)的是封建中國的中長篇小說改編而成的劇本,按體裁可以劃分為歷史的、虛構的和心理描寫的三大類。這些劇目使用的語言是古代漢語,對于當代的廣大觀眾來說是難懂的(唱詞亦然),現(xiàn)代的生活則是通俗易懂的(在舞臺對白中使用)。
每出戲都有唱段,而音樂決定著音樂節(jié)奏。歌唱、對白和舞臺表情交替運用。有時加入舞蹈和雜技表演。中國戲劇的特點是不用布景和道具(бутафория)的假定性。整個重心都放在演員和他的表演之上。假定性作為中國古典戲劇的原理,導致了用以表現(xiàn)服飾圖案、化妝、姿勢與布景等假定內(nèi)容都具有的復雜規(guī)則。
服飾的象征性色彩有以下幾種:紅色表示喜悅,白色表示哀悼,黑色表示誠實,黃色表現(xiàn)出身皇族或者寺廟,藍色表示精神的純樸,綠色表示仆人,玫瑰色表示輕率。象征性的化妝如下:藍色臉譜表示粗野殘暴、異邦人;金色臉譜表示神或者在虛構的劇目中的仙人;白色和紅色臉譜表示正面的特征;白色中加入黑色或者紅色中加入白色,表示反面人物。
演員表演的屬性也是象征的和假定性的。例如,手中握鞭子表示人在騎馬,畫著白線條的旗子表示軍隊的設防,一卷紅布表示被吹下的腦袋,如此等等。對本質(zhì)屬性的理解也是假定性的。洗臉盆在必要的時候可以充當某種容器。
無對象性是中國戲劇的又一特征。想象中的墻、窗戶、門,都是從演員的表演中產(chǎn)生的,而在這方面中國演員的技巧是無可指責的。這種將重心放在演員表演之上的做法致使舞臺上出現(xiàn)了專門表演技巧的人物。
表演的假定性無論在手勢、步態(tài)和身段之中,都必須遵循。手掌在頭頂上抖動就意味著恐懼,腦袋縮到肩膀之間就表示大怒,把一塊紅手帕放到臉上就意味著死亡。
這類嚴格制定出來的手法形成一個復雜的體系,觀眾對它完全熟悉,因為觀眾是從童年開始就在戲劇觀念的這種形態(tài)中培養(yǎng)起來的。
最后還得談談角色的類型,這也是中國古典戲劇的特征??偣灿形宸N行當:三個男性的角色,一個女性和一個共用的輔助性角色。第一種男角色叫做“生”,是正面主人公,第一情人或者老人的角色。第二種男性角色叫做“凈”,其功能是表現(xiàn)戰(zhàn)爭中的英雄,有時是反面人物。這個行當要求象征主義的化妝,如上所述。第三種是男性角色,就叫做“丑”,是喜劇角色,運用生動的現(xiàn)代語言。女性行當叫做“旦”,有若干分支。最基本的有“老旦”,即老年婦女的行當,“丑旦”是誠實的姑娘或者忠貞的妻子這類行當,“花旦”則是賣俏而狡猾的姑娘。
我們的客人梅蘭芳是最后兩種行當?shù)难輪T,能把二者溶合在一起,至于最后的第五種行當,則稱為“末”,扮演的是劇目中第二等級的人物,既有男人,也有女性。
按照封建的傳統(tǒng),中國古典戲劇中的所有角色,就像日本歌舞伎一樣,統(tǒng)統(tǒng)由男人扮演,包括女性角色在內(nèi)。
每個行當都有專門的動作,例如,“生”的步態(tài),是從容不迫的,雙腳高抬向側面邁步,同時做理胡須之類的動作。
梅蘭芳1804年出生于中國南方的一個演員家庭,父親扮演女性角色,他后來便繼承父業(yè)。戲班畢業(yè)后他開始成功地在中國各大城市,首先是北京城(當時叫北平)的各個戲班中演戲。1911年革命后,他成為中華民國頭牌演員。他在改革古典戲劇的事業(yè)中所起的帶頭作用促進了所謂“舊形式的新戲劇”的創(chuàng)造,他改革了傳統(tǒng)的角色和表演法則,同時使假定性原則成為不可侵犯的。
蘇聯(lián)觀眾是善于尊重和關注他國民族文化的,梅蘭芳的來訪將帶給他們展示高超表演技巧和中國戲劇文化的新劇目。(譯自1935年4月6日《列寧格勒真理報》)
我們在蘇聯(lián)的巡回演出
(中國劇團領導人梅蘭芳接受《列寧格勒真理報》的專訪)
我們中國劇團在蘇聯(lián)受到熱烈殷勤的接待,非常受感動。
莫斯科觀眾對我們的演出表現(xiàn)出一種巨大的關注,認真而善于思考。觀眾在看演出時以一種絲毫不減的熱情注視著舞臺上發(fā)生的劇情,盡管語言不通,還是清楚地理解了演員的表演和音樂。
在我們劇團的保留劇目中大約有二百個古典劇目。
在莫斯科我榮幸地了解到蘇聯(lián)藝術幾乎所有體裁。梅耶荷德的絕妙作品給了我特別巨大的印象。我們打算在將來的工作中運用蘇聯(lián)舞臺藝術的某些原理。
我以巨大的興趣期待著與列寧格勒觀眾見面。同時期待著能有機會看到列寧格勒劇院的作品。在列寧格勒巡演結束后,我將回到莫斯科。在那里,4月13日,我將參加一次座談會,與蘇聯(lián)大師們討論演員工作的方法問題。
在中國,人們對蘇聯(lián)戲劇越來越感興趣。貴國主要戲劇活動家的名字在我們中國廣為人知。
我相信,中國劇團在蘇聯(lián)的巡演將促使兩個友好鄰邦之間的文化聯(lián)系進一步鞏固。
藝術是一種交流手段。我們希望,我們在莫斯科和列寧格勒的演出將在中蘇文化交流的發(fā)展中起明顯作用。我們劇團曾經(jīng)接到建議,赴倫敦、巴黎和羅馬巡演,但我們謝絕了這個提議,并僅僅在蘇聯(lián)演出。
在返回莫斯科之后,我們將在大劇院做告別演出。
請允許我通過貴報向列寧格勒各界,向我們未來的觀眾致敬,并以中國戲劇的名義,對列寧格勒為我們組織的盛大歡迎表示感謝。(譯自1935年4月1日《列寧格勒真理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