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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悼朱光潛先生

      2017-03-31 15:11:03李澤厚
      關(guān)鍵詞:朱先生朱光潛聊天

      朱光潛先生逝世了,我應(yīng)該寫點什么,卻不知道寫什么才好。凌晨四點鐘,我坐在屋里發(fā)呆,四周是那樣的寂靜。

      我和朱先生是所謂“論敵”,五十年代激烈地相互批評過,直到朱先生暮年,我也不同意他的美學(xué)觀點。這大概好些人知道。但是,我和朱先生兩個人一塊喝酒,朱先生私下稱贊過我的文章……這些卻不一定有許多人知道。那我就從這寫起?

      我那第一篇美學(xué)文章是在當時批朱先生的高潮中寫成的。印出油印稿后,我寄了一份給賀麟先生看。賀先生認為不錯,便轉(zhuǎn)給了朱先生。朱回信給賀說,他認為這是批評他文章中最好的一篇。賀把這信給我看了。當時我二十幾歲,雖已發(fā)了幾篇文章,但畢竟是言辭兇厲而知識淺薄的“毛孩子”。這篇文章的口氣調(diào)門便也不低,被批評者卻如此豁達大度,這相當觸動了我,雖未對人常說,卻至今記得。賀先生也許早淡忘了,但不知那封信還在不?當然,朱先生在一些文章中也動過氣,也說過重話,但與有些人寫文章來羅織罪狀,夸張其辭,總想一舉搞垮別人,相去何止天壤?我想,學(xué)術(shù)風格與人品、人格以至人生態(tài)度,學(xué)術(shù)的客觀性與個體的主觀性,大概的確有些關(guān)系。朱先生勤勤懇懇,數(shù)十年如一日地寫了特別是翻譯了那么多的東西,造福于中國現(xiàn)代美學(xué)……這是我非常敬佩而想努力學(xué)習的。朱先生那半彎的腰,盯著你看時那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帶著安徽口音的沉重有力的聲調(diào),現(xiàn)在異常清楚地呈現(xiàn)在我的眼前。

      因為自己懶于走動,我和朱先生來往不多。在“文革”中,去看過他幾次。我們只敘友情,不談美學(xué)。聊陳與義的詩詞,談恩斯特·卡西爾……雖絕口不涉及政治,但我當時那股強烈的憤懣之情總有意無意地表露了出來。我把當時填的一首詞給朱先生看了,朱先生卻以“牢騷太盛防腸斷”來安慰、開導(dǎo)我。并告訴我,他雖然七十多歲,每天堅持運動,要散步很長一段路程,并勸我也搞些運動。朱先生還告訴我,他每天必喝白酒一小盅,多年如此。我也是喜歡喝酒的,于是朱先生便用酒招待我,我們邊喝邊聊。有一兩次我?guī)Я它c好酒到朱先生那里去聊天,我告訴他,以后當妻子再干涉我喝酒時,我將以高齡的他作為擋箭牌,朱先生聽了,莞爾一笑。

      “文革”后,朱先生更忙了,以耄耋之年,編文集、選集、全集,應(yīng)各種訪問、邀請、講學(xué)、開會,還要翻譯維柯……于是我沒再去朱先生那里了。最近兩年,聽說朱先生身體已不如前,但我消息既不靈通,傳聞又時好時壞,加上自己一忙,也就沒十分注意。

      如今,一聲驚雷,先生逝去?;叵肫甬斈昵榫?,我真后悔這十年沒能再去和朱先生喝酒聊天,那一定會痛快、高興得多。但這已經(jīng)沒有辦法了,生命只有一次,人生不能重復(fù)。只是記憶和感情將以更豐富的形態(tài)活在人的心底。而這也就是死亡所不能吞噬的人類的有活力的生命和生命的活力。

      一九八六年三月七日晨五時匆草

      (選自李澤厚新浪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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