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剛
然而,這些士人真的只是嘆為觀止,沒有人關(guān)心上述器物如何制成和如何運行;還有人堅持認(rèn)為中國人自來比西方人更巧。
《職方外紀(jì)》是第一本用中文寫成的世界地理著作,較為詳盡地介紹了各國風(fēng)情、世界地貌、文化物產(chǎn),以對歐洲的介紹最詳細(xì),而艾儒略有意藉此塑造歐洲的理想國形象。其實在艾儒略之前,利瑪竇早就令很多人相信“大西洋國”是一片治道大行、安寧有序的樂土。當(dāng)然也有人略為存疑,如方弘靜說,該國制度風(fēng)俗若果如利瑪竇所言,則當(dāng)真三皇五帝之世亦不能及,不過誰也沒有辦法驗證此說真?zhèn)巍?/p>
《職方外紀(jì)》在中國流傳很廣,受到中國士人高度重視,但士人們把它置于什么地位,就不好一概而論。在對《職方外紀(jì)》進行高度評價的幾篇序言中,就有人流露出這是一部令人不可思議的奇談怪論,因為記載了許多中國曠古未聞之人與事。這些作序者們知道,如此之書很容易被一般士人目為齊諧志怪,所以他們(尤其是奉教人士)又設(shè)法極力預(yù)防,強調(diào)書中所言都是言而有徵的,并提醒讀此書者不可淺嘗輒止、買櫝還珠。這樣一些序言充分體現(xiàn)出當(dāng)時士人對新知識充滿矛盾態(tài)度,一方面深信歐羅巴的良風(fēng)善俗,一方面對古書不載的地理知識充滿疑竇。
然而,“大西洋”這個國家對晚明多數(shù)士人更深刻的印象,恐怕還是出產(chǎn)奇巧物品和奇人異術(shù)。沈德符《萬歷野獲編》、袁中道《游居柿錄》、顧起元《客座贅語》、謝肇淛《五雜俎》、李日華《紫桃軒雜綴》、王肯堂《郁岡齋筆塵》、姚旅《露書》、方弘靜《千一錄》、談遷《北游錄》、王士禛《池北偶談》等,都是晚明士人中比較熱衷談?wù)撘d會士的記錄,最令他們津津樂道的,是耶穌會士的傳奇生活和他們帶來的罕見物品。
他們感慨于耶穌會士慷慨好施,錢米似乎取用不盡。沈德符《萬歷野獲編·利西泰》言利瑪竇“性好施,能緩急人。人亦感其誠厚,無敢負(fù)者”;袁中道《游居柿錄》記利瑪竇“所入甚薄,而常以金贈人”。顧起元《客座贅語·利瑪竇》稱利瑪竇常留人吃飯,其所供之飯“類沙谷米,潔白踰珂雪,中國之粳糯所不如也”。談遷《北游錄》亦載湯若望贈其東道主朱之錫西洋餅,并述其制法。
由不同尋常的慷慨和優(yōu)渥生活又推想這群耶穌會士一定身懷異能。最常見的猜測是善于煉丹、煉金,沈德符、袁中道、談遷、姚旅都有這種言論。哪怕有耶穌會士明確告之,其日用來自家鄉(xiāng)的供應(yīng),士人們?nèi)砸詾檫@是托辭。還有一類猜測是耶穌會士有養(yǎng)生駐顏術(shù),如李日華《紫桃軒雜綴》對利瑪竇的判斷,“瑪竇有異術(shù),人不能害,又善納氣內(nèi)觀,故疾孽不作。……瑪竇年已五十余,如二三十歲人,蓋遠(yuǎn)夷之得道者”。
他們也為耶穌會士展示的奇巧器物而嘆為觀止。如謝肇淛、顧起元、馮時可、方弘靜都稱贊自鳴鐘走時準(zhǔn)確與結(jié)構(gòu)精巧。李日華提到利瑪竇的另一種奇巧計時工具,一只狀如鵝卵的沙漏,“寔沙其中而顛倒?jié)B泄之,以候更數(shù)?!保ā独钊杖A集》)方弘靜提到利瑪竇帶來的鐵弦琴和耶穌畫像,以為它們與自鳴鐘都神奇萬分,慨嘆宇宙之廣大,固非耳目之所限。(《千一錄》)劉侗、于奕正在《帝京景物略·天主堂》中把耶穌會士帶來的天文儀器、計時儀器和樂器加以詳細(xì)羅列,值得注意的是把它們統(tǒng)統(tǒng)歸為“奇器”。
談遷《北游錄·紀(jì)郵上》記湯若望園中以機械裝置取水的噴泉,又在同書《紀(jì)聞上·湯若望》中對湯若望一只瑩然如水還能憑空現(xiàn)花的玻璃瓶備感新奇,聽起來像是盛裝某種化學(xué)藥劑的瓶子。王士禛《池北偶談》驚奇地記載了,他與南懷仁來往時,看見一只以顯微方式繪畫,并要以放大鏡看畫的玻璃器。
然而,這些士人真的只是嘆為觀止,沒有人關(guān)心上述器物如何制成和如何運行;還有人堅持認(rèn)為中國人自來比西方人更巧。如福建莆田才子姚旅《露書》,談到利瑪竇的自鳴鐘后,先說海澄人已能仿制,又說,“人謂外國人巧于中國,不知宋蜀人張思訓(xùn)已為之,以木偶為七直人以直七政,自能撞鐘擊鼓矣?!彼麄儗|(zhì)地精良的文房之物愛不釋手,同樣,贊美歸贊美,也沒有誰想到讓中國的造紙印刷工匠與大西洋技術(shù)溝通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