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堯
太陽天,幺公就會駝著背、緩慢地走出晦暗不明的小屋,坐在院壩頭曬太陽。
清明節(jié)后,天一日日暖起來。桃花落盡,梨樹花開,一樹的白,風一吹,霜染一地。夜里,蛙鳴鼓噪,聲聲入耳,田邊、溝渠便留下它們黑密的孩子,逗號一般搖著小尾巴忽聚忽散。秧田里一畦畦剛撤去薄膜的秧苗鮮綠欲滴,溝渠之間漂著星星點點紅色、綠色的浮萍,偶有小魚兒在下面一閃便不見了。
大人剝?nèi)ノ覀兒窈竦亩?,拿到堰塘邊條石上捶洗,嗶嗶啪啪,堰塘邊響起此起彼伏的搗衣聲。衣服洗好,就勢掛在房前屋后的桃樹、梨樹丫杈上曝曬。失去冬衣枷鎖,我們身體輕巧,行動敏捷。
幺公仍舊穿著厚厚的棉長袍。四月的暖陽下,幺公瞇縫著細小的眼睛,似睡非睡;滿是皺紋的臉,像一張破舊的抹布團在一塊兒;下巴一撮稀疏的白胡子,讓他的臉看上去更加尖細。幺公的背完全駝了,即便坐在竹椅上,頭依舊向前支棱著。幺公實在像一只背負著厚厚甲殼的烏龜。
這是一幅和風旭日、歲月靜好的畫面:竹椅子上,老“龜”入定。腳邊,春兒家的黃板兒(黃狗)趴伏地上,黑油油的嘴筒子搭在前爪上假寐;一只羽毛蓬松的母雞領著一群小雞咯咯咯地揀食著地上的爛菜葉子……
這份寧靜與安詳很快被一群鬼崽打破了。黑三、青娃、春兒三個六七歲的娃崽不知從哪里竄出來,圍著幺公轉(zhuǎn),拍起巴掌,反復唱著自編的謠子:
幺公,幺公,腰桿彎弓弓,走路往前沖,一沖沖到大塆沖……
黃板兒率先被驚擾,跳起身,漫無目的地朝天干
叫兩聲,夾著尾巴跑開了。母雞矮下身,叉開翅膀,護著雞娃迅速轉(zhuǎn)移到屋檐下。唯有幺公泥塑龜神一般,瞇縫著眼,一動不動。
鬼崽崽些,要遭雷打哈!娘吼一聲,鬼崽們跑開了,鉆進竹林藏起貓貓來。
娘正將一床發(fā)黃的棉絮搭在竹竿上晾曬。我坐在院壩邊的石沿上,蘸著口水翻看一本叫《大鬧天宮》的小人書。
娘手持竹棍兒敲打棉絮,陳年的棉絮騰起一陣陣灰色的煙霧。娘敲一下打一個噴嚏,再敲一下又打一個噴嚏。娘擤了一泡鼻涕頭對我說:狗兒,給鴨子撈點浮萍去。我應承著,把小人書卷進褲荷包,提著箢篼走出了院壩。
院壩外的桃樹下,娘用竹籬笆圈養(yǎng)了十來只小鴨,有的淺灰,有點淡黃,咻咻地叫。娘說它們是直腸子,吃了就拉,永遠吃不飽。我穿過黑三家草房低矮的屋檐,鉆進了茂密的竹林,林地里筍子剛冒尖兒,像小羊的角。黑三掛著鼻涕的臉從一籠斑竹后閃出,向我招手,我舉起箢篼向他擺手,意思是說你們玩吧,我還要勞動呢!黑三吐吐舌頭,頭一縮隱沒在竹叢里。
穿出竹林,走上大田田坎,田坎上泥鰍串、車前草長勢很旺,魚腥草也鉆出嫩紫色的葉兒。田里儲著冬水,水面結(jié)了一層赭色的銹,被風吹了,皺在田的一角兒。一只長嘴的打魚雀候在鹿角一樣的桑樹丫上,突然子彈一般射進水,隨即又從水花四濺中飛起,嘴里多了一條亮閃閃的魚,田里一時裂金碎銀起來。
走過大田,面前橫著一塊狹長的秧田。秧田水淺,畦與畦之間的溝渠里,紅綠色浮萍雜陳其間。我卷起褲腿兒,腳剛插進泥,水面就“咕嚕咕嚕”冒出三五個銀元大小的水泡,水泡瞬間破滅,飄出陳年淤泥的腐敗。
我端著撮箕順著溝渠往前推,星散的浮萍便聚集起來。橫著一條溝,豎立著一條溝,撮箕便滿了,幾只蝦米在浮萍上彈跳,成了本次勞動的意外收獲?;氐教覙湎拢迅∑既鲞M一只盛水的瓦盆里,小鴨們立時搖擺著圍過來,咻咻咻,咻咻咻爭食著,一只過于心急的小鴨一頭栽進了瓦盆,索性在瓦盆里一邊吃一邊嬉戲起來。
幺公這會兒抽起煙來。他從胯下拖出一只烘籠——原來他還烤著烘籠呢——將一根筷子粗細的紙捻子插進去,紙捻子冒出煙來,取出對著嘴吹,呼—吐,呼—吐,一下,兩下,三下,終于燃起一朵火來,就勢點著了銅煙鍋里的葉子煙。窩著嘴連吸幾口,煙霧就將幺公瘦窄的頭顱鎖住了。
滿頭油汗的三個鬼崽又嬉鬧、追逐著從竹林回到院壩,坐在石沿上喘氣。黑三原本就黑,不知啥時弄了一臉污垢,恰似非洲黑娃兒。我們就圍著他拍手唱:
花臉獐,花臉王,背起書包上學堂;書包擱在桌兒上,守倒老師哭一場;老師問他哭啥子?——我要吃雞屎糖。
臉脹成黑紫,黑三突地站起大聲說:你們誰要敢進幺公的屋,我就給他一樣好東西!
我們果然住了嘴,巴巴地看著他:啥好東西,拿出來看看?
只見黑三從褲兜里掏出一頁紙,顯然是從某本書上撕下來的,紙的一面是密密麻麻的字,另一面卻印著一輛坦克,坦克前大后小,炮筒高昂,威風凜凜。真是好東西,我心里想。
切,這算啥好東西?青娃嗤之以鼻,連連擺手。
回去割豬草了,晚了要挨罵。春兒顯然對此也沒有興趣,說完跑開了。
黑三可憐巴巴地望著我:只要你敢去,就送給你。
去就去,有啥不敢的。
一連幾天的大太陽。我天天去田里撮回浮萍喂小鴨,小鴨們明顯大了一圈。干完活,我劈腿坐在院壩中央,在胯前摔打一坨黃泥,摔打瓷實了,就捏了一個孫大圣——單腿立地,手搭涼棚,肩扛金箍棒,一副即將騰云駕霧而去,棒打妖魔鬼怪的樣子。然后又照著紙片上的樣子,捏一輛立體的坦克:車身,車輪,履帶,高昂的炮筒……快要完工時,忽聽得有人喊:
狗兒,狗兒。
循聲望去,就見幺公躺在地上,仰腳八叉。我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幺公真像一只起不了身的烏龜呢!我丟下坦克奔過去,費勁兒地把他拉起來。原來和他一樣衰朽的竹椅散架了,將他撂翻在地,幸好他穿著厚厚的袍子,竟毫發(fā)無損。更神奇的是他胯下的烘籠居然屹立不倒,像一個堅定的衛(wèi)兵守護著他的下盤。
我第二次跑進幺公小屋,給他端了一把扎實的木椅。
幾天前,當我和黑三打賭去小屋之前,心里充滿了恐懼。因為打小就聽說了很多關于幺公的傳聞,說什么牛鬼蛇神呀、反動派呀、臭老九呀……,他住的小屋更是陰森詭異,成了我們從來不敢涉足的地方。
我還是鼓足勇氣,悄悄繞過幺公走了進去,眼前一片漆黑,屋里透著一股陰冷、腐朽的味道。突然,黑暗中有兩只藍瑩瑩的珠子在晃動,我頓時頭皮發(fā)麻,寒毛直立,背心冒汗,難道是鬼魅的眼睛?就在我即將崩潰撒腿逃遁時,“嗚喵”一聲,一只花貓?zhí)轿夷_邊,呲溜一聲躥走了。我長吁了口氣,捫著狂跳不止的心,眼睛慢慢適應過來,看清幺公屋里一灶、一桌、一床、兩三椅子外,并沒有什么“古而怪”,不過是一間狹長的、有點過于昏暗的小屋而已。
我神情自若地走出小屋,黑三滿含敬意地將紙片雙手奉上。
扶著幺公重新坐定,他臉上驚恐之色慢慢退去,皺紋密布間浮出和悅之色:
護佑你,小伙子。護佑你,小伙子。
那一年,我七歲。
日頭偏西,房屋濃重的陰影慢慢侵占了整個院壩,幺公站起身,提著烘籠和椅子,龜速一般往回走,挪過院壩,邁上檐坎,移到門口,然后被屋里的黑暗慢慢吞進去了……
我把坦克捏完了。
天黑下來,我小心翼翼地把它和悟空藏到墻角的一個窟窿里。悟空,悟空,請你在“黑風洞”里委屈一晚,明天再找你玩。
第二天下起雨了。一連三天的雨。細雨微朦中,魚鱗般的小青瓦泛著油油的光,屋后一籠一籠的竹子墨綠如新,梨樹花幾乎落盡,桃樹已經(jīng)結(jié)出指頭大小的果實……。因為陰雨潮濕,黑風洞里的悟空折了一只胳膊,我吐上唾沫接上,盼望著天晴。
第四天,終于晴了,天地澄澈,陽光明亮。院壩里的三合土很快收了水汽,顯得寬敞而潔凈。吃罷午飯,我把悟空先生請到院壩里曬太陽,并對坦克進行改裝——艙蓋做成活的,里面放進一個小人兒,再把艙蓋蓋上……正樂此不疲時,又聽得那枯澀蒼老的聲音:
狗兒。狗兒。
我有些不耐煩地抬起頭。幺公在向我招手。
他才是黑風洞的老妖怪呢,勾引我去,要敲骨吸髓嗎?看我叫大師兄用金箍棒打你,看我用坦克炮轟你!當我還滿腦子胡思亂想時,已經(jīng)一邊搓著手上的泥一邊站到幺公面前了。
從傴僂前伸的背頸處抬起頭,幺公的臉在明晃晃的午后太陽照耀下,纖毫畢現(xiàn)。幺公埋下頭,從胯下取出烘籠,又從荷包摸出兩顆花生扔進去,他鷹爪般的手捏住一根篾片,撥開烘籠里的灰,埋進去。
三五分鐘后,烘籠里躥出一股細煙,一下被風吹走了,焦糊味兒同時也竄進鼻孔。幺公費勁地壓下身,用篾片把花生撥弄出來,鉤子一樣的指甲夾起扔進棉袍,涼一下,幺公才將兩顆黑乎乎的花生放到我滿是泥垢的手上。
吃吧。
幺公眼里仁慈的光一跳。
我撿出一顆遞給他。
他擺擺頭,張開嘴,一望無牙。
我順從地剝開焦糊的殼兒,里面躺著兩?;ㄉ?,紅紅的,扔進嘴,滾燙的,牙齒輕磕,美妙的滋味布滿口腔……
幺公把烘籠放回胯下,繼續(xù)瞇縫著眼。
幾歲啦?
我把那美妙的味道和著口水咽下去,七歲。
該發(fā)蒙了。
啥是發(fā)蒙?
幺公不答。等我吃完另一顆花生,他才說,回去問你爹。
晚上我問爹。爹說,發(fā)蒙,就是認字讀書。
我說我要認字讀書。
爹說,前一陣我去問村民小的鄭文英老師,她說滿了八歲才能去讀。你狗日的還可以野一年,明年就該關籠子了!
爹,我不想野,我想認字讀書。
娘說,找幺公教你,我看幺公多稀奇你的。
幺公會寫字?我滿腦子疑惑。
瓜娃兒,幺公是秀才,學問深得很!我那幾年“雞婆學”,都是在他那兒學的。哎,哪曉得后來世道變了,說知識分子是臭老九、反動派,又是批又是斗的,不讓人活。
娘喝一口包谷羮,接著說,他們開批斗會,排著人巷子打,你幺公的背就是那會兒打斷的,再也伸不起來了。他們還去抄家,筆呀紙呀都給燒了,連“天地君親師”的牌位都給砸了。
爹喝完羮,抹抹嘴,說,幺公本來姓毛,都叫他毛幺公,他們說你一個舊社會的反動知識分子,怎么能跟偉大領袖一個姓?硬是不要人家姓毛,人家祖祖輩輩都姓毛,叫人家不姓毛姓啥?
是夜,我做了一個夢,夢見幺公正被一群妖魔鬼怪毆打、撕扯。我開著坦克過去,轟隆隆,轟隆隆,碾死你們這些龜孫子,碾死你們這些龜孫子……
一連幾天,幺公都沒出來曬太陽。聽娘說,幺公病了。晚上,娘給幺公端了一碗稀飯去,幺公沒喝。稀飯原封不動地端回來,娘搖著頭對爹說,幺公怕不行了哦!幺公今年多大歲數(shù)呢?
爹掰著指頭算,幺公光緒十三年的,算起來該九十有一了。
喜喪喜喪。
人還沒死呢!爹把眼一瞪,娘住了嘴。
第二天,幺公又出來了。娘拍了個巴掌說,先人板板,怕要滿百哦!
我開著坦克、載著大師兄來到幺公面前。我把坦克、大師兄展示給幺公看,幺公頷首贊許。
我說,幺公,民小的鄭老師說滿了八歲才能讀書。幺公點點頭。
我明年才滿八歲。
幺公又點點頭。
幺公,你給我發(fā)蒙吧,我想讀書認字。
幺公沒點頭。他細小混沌的眼睛閃過一星亮光,瞬即又消失了。
狗兒,你讀書認字干啥?
不曉得,我摳摳發(fā)青的頭皮,娘叫我多讀書多認字,好考大學。
幺公又瞇縫起眼睛,你娘說得對,飯要吃,路要走,書要讀。玩物喪志,讀書才是正途啊。
幺公,你同意教我認字啦?
要是要得,問題我現(xiàn)是“三無”先生啊,無筆無墨無紙噠嘛,咋個教?幺公兩手一攤,一臉無奈。
幺公,我有辦法。跑回家,從爹放在枕頭下的電筒里摳出一節(jié)電池,用錘子砸開,剝開鋁皮,抖落碳粉,很快,我滿手黢黑的舉著電池芯子來到幺公面前。
看,幺公,筆!
幺公搖搖頭。跟著又點點頭。接過碳芯在地上試了試,三合土上留下一道灰黑的印子。
教你啥呢?幺公左手捻著胡須想了想,先教你寫姓吧。
趙錢孫李,周吳鄭王,馮陳褚魏……百家姓中,陳姓可是一個大姓哦。陳姓起始得早哦,周朝就有了,最先主要在河南、山東,后來慢慢南遷。你們這支陳,是湖廣填川時從廣東遷來的,你爺爺在世時,還會說土廣東話,到你爹這一輩,就丟光了。你們陳氏家族很了不起,在宋朝時候,在九江那個地方,幾百年不分家,幾千人住在一起,百犬同槽啊,多不容易!這就是著名的“義門陳氏”……算了算了,講復雜了,你也懂不起,現(xiàn)在教你咋寫吧。
說畢,就在壩子上邊寫邊念起來,由于弓著身子,幺公有些氣促。
看著哈,狗兒,這個陳字啊,這樣寫的,左邊,一個包耳,右邊,一個東,東方的東。來,再看一遍哈,左邊,一個包耳,右邊,一個東,東方的東。會了嗎?來,你寫。幺公直起身,出了一口長氣。
接過碳芯兒,我在壩子上彎彎曲曲地畫,左邊,包耳,右邊,東,東方的東。
幺公說,再寫一個。我又寫了一個。
幺公端詳了一番,豎著大拇指說,嗯,聰明,一學就會,是個讀書的料,回去再好生練練吧。記倒,寫字要橫平豎直,如同做人,行得端,坐得正。明天再教寫你的名字。
會寫字了,會寫字了!我蹦跳著跑回家,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歡喜在門上、灶臺上、風簸上、門檻上,寫了一個又一個陳,直到碳芯兒沒了。
晚上爹收工回家,看見滿屋子的陳,用他粗糙的大手摸了摸我的頭。但他隨即發(fā)現(xiàn)電筒的電池已經(jīng)粉身碎骨,又毫不留情地讓我吃了一顆響亮的“栗子兒”。我哭著去投奔娘,娘拉我進懷,一邊安撫,一邊責罵:你打他腦殼干啥,打瓜了咋考大學?我在娘懷里委屈而驕傲地哭著。
也許娘的責罵起了作用,也許是我的啼哭喚起了爹的愧疚,他居然在一陣猶豫之后,將另一節(jié)已經(jīng)發(fā)軟的電池扔給我。我如獲至寶,把它壓在枕頭下才安然睡去。
第二天,我早早地準備好了筆。幺公卻沒從小屋子里走出來。太陽當頂了,幺公沒出來。吃過晌午了,幺公沒出來。太陽往西了,還沒出來。我終于忍不住第三次走進幺公小屋,在床上,撩開蚊帳,我看到了側(cè)臥一邊、周身冰涼的幺公。
幺公無兒,只有三個女。等她們趕回時,幺公已在屋檐下門板上停了一天一晚了。是娘給幺公穿的壽衣,由于身子已經(jīng)僵硬,壽衣無論如何也穿不進去,最后只得從后背剪開,從前面套上,然后再從后面縫上。套上壽衣,穿上壽鞋,戴上壽帽,幺公仰躺在用兩根條凳支撐的門板上,我看不見他那張干瘦的擠滿皺紋的臉,永遠瞇縫著的混沌的眼,以及昨天還能教我左耳右東的癟陷的嘴,因為它們都被一張慘白的麻布覆蓋著。幺公瘦小蜷曲的身子蓋著壽被,右手手指如鉤,露在外面,指頭上依舊殘留著淡淡的黑色的印記……
我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跟在一群披麻戴孝的孝女賢孫后面,磕了三個響頭。此時,院壩里鞭炮炸響,驚天動地。紅色的、黃色的紙屑紛紛揚揚,撒落在我們頭上、身上,撒落在幺公昨天坐過的地方,覆蓋在了那幾個隱約可見的耳東“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