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亮,汪漪
(河海大學公共管理學院,江蘇南京211100)
回歸“嵌入性”
——三重視角看農地流轉困境
胡亮,汪漪
(河海大學公共管理學院,江蘇南京211100)
我國土地流轉在政策引導與具體實施中取得了巨大成就,盤活了地方土地資源,解放了生產力。但是,由于當前鄉(xiāng)村的集體產權制度,導致了土地流轉過程中的諸多問題。在對經濟學、法學關于土地流轉困境的諸多原因進行分析后認為,由于土地流轉受到了來自于社會、文化與權力關系的影響,體現(xiàn)在土地流轉中農戶的經營權、決策權、分配權同樣受到地方習慣權利體系的滲透,從這個意義上而言,農村土地流轉也是一個社會學問題;只有站在“嵌入性”視角去分析現(xiàn)有土地流轉的產權困境,才會更有意義。
農地流轉;法學;經濟學;嵌入性
土地流轉是當前我國農村地區(qū)的重要社會經濟現(xiàn)象,我國土地流轉在政策引導與具體實施中,已經取得了巨大成就。但是,在土地流轉過程中也出現(xiàn)了很多問題,農民、村小組、村委會、鎮(zhèn)政府各利益主體圍繞土地使用權和土地所有權進行了反復的爭奪,土地權屬糾紛已然成為近年來農民維權抗爭活動的焦點。學界主要從經濟學、法學的角度對土地流轉過程中出現(xiàn)的困境進行了諸多分析。由于土地流轉受到了來自于社會、文化與權力關系的影響,體現(xiàn)在土地流轉中農戶的經營權、決策權、分配權同樣受到地方習慣權利體系的滲透,從這個意義上而言,農村土地流轉也是一個社會學的問題,需要站在“嵌入性”視角去分析現(xiàn)有土地流轉的產權困境。
筆者則對當前學界,尤其是經濟學界和法學界對土地流轉困境成因分析進行梳理,并將土地流轉視為社會事實,從“嵌入性”視角出發(fā)研究土地流轉的產權困境。
德姆塞茨關于產權理論的闡述重點突出產權的排他性和可轉移性。德姆塞茨指出,產權是關于一項物品或勞務的、得到他人認可的權利的集合,它包括使用權、收益權和轉讓權,這類權利可以分解、轉讓甚至重組。外部性是德姆塞茨產權理論的另一個重要概念,它包括外部成本、外部受益和其他物質與非物質方面的外部因素,外部性會引起資源配置效率的損失。因此,需要進行“內在化”,外部性的內在化就是產權確立的過程[1]。
現(xiàn)實生活中,完整產權僅是理想狀態(tài),權利束為多個主體分割,會導致所謂“產權模糊”、“產權殘缺”的情形。不少專家認為,土地流轉中存在經濟績效不高、規(guī)模效應難以實現(xiàn),產權殘缺是一個重要的原因。黃宗智[2]研究認為,與西方產權范式不同,我國農地產權制度極其不明確,是“殘缺產權”,它非常復雜地、分層次地分別屬于不同載體:其使用權(30 a)屬于農村個人,其所有權則屬于集體,但是,國家保留為“公共利益”征用土地的特權。因此,在今天的物權法中,個人可以轉讓其承包(使用)權(限于農用),但不可出售其土地。正是這種不完整產權的存在,導致我國土地流轉困難重重。從產權理論觀點出發(fā),學者們對土地流轉進行了大量的分析,主要包括以下幾類。
第1類是關注現(xiàn)有土地產權制度條件下,土地流轉的績效問題。這類研究關注現(xiàn)有土地制度條件下,土地流轉如何實現(xiàn)土地的規(guī)模經營與資源配置最優(yōu),如何將土地流向技術水平最高、資金條件最豐裕的經營主體,并討論了有些地方為何難以實現(xiàn)規(guī)模經營與資源配置最優(yōu)的原因[3-6]。比如,有學者調查認為,農業(yè)龍頭企業(yè)參與農地流轉的綜合效率最高,其次是普通農戶,農民專業(yè)合作社的綜合效率最低[7]。土地流轉及其各種形式對農業(yè)適度規(guī)模經營和農民增收的影響在空間上存在差異[8]。與土地征用相比,農地入市流轉能夠更好地調動農戶參與的積極性,實現(xiàn)資源優(yōu)化配置,但如果缺乏制度保障,就有可能扭曲資源配置[9]。當然,也有學者認為,連片流轉是走中國特色農業(yè)現(xiàn)代化道路的必然要求,但必須慎重對待,不能操之過急;龍頭企業(yè)的作用功不可沒,但要堅持農民自愿和雙贏原則;政府的支持不可或缺,但要有“度”;流轉中介能有效促成流轉、降低交易成本,但要加強規(guī)范[10-12]。
第2類研究從產權理論來分析合約及合約交易的維度,分析了農地流轉中利益糾紛的形成機制及其特征。這類研究關注農地流轉合約的內容、形式與后果,并提出強化農地流轉,保障締約的自主性、締約程序的規(guī)制性、合約內容的適度完整性以及契約維護的規(guī)范性等建議[13]。也有學者從制度經濟學的角度出發(fā),研究農地流轉中權利配置、契約完備和政府約束3個方面的組織化水平及其與農村經濟供求均衡的適應度[14]。此外,對于合約實現(xiàn)的交易成本問題,主要從合約方的尋找、合約內容制定、合約的實現(xiàn)與維護等方面分析了合約實現(xiàn)的交易成本,并且從交易費用與合約理論的角度,分析土地流轉中因產權結構、農民稟賦不同而造成的合約難以達成或合約成本增加等問題[15-18]。
第3類研究從產權認知與偏好視角,研究了農民土地流轉的意愿、態(tài)度與心理。羅必良等[16,19-20]研究認為,農戶的農地轉出與農戶稟賦具有狀態(tài)依賴性;未轉出農地農戶對交易費用的事前認知明顯高于有轉出行為農戶的經驗認知;農戶在流轉流程、外部環(huán)境和第三方組織三個角度的交易費用認知,不利于農地的流轉,而對合約安排產生的交易費用認知則有利于改善農地的轉出行為。此外,羅必良等[16]研究表明,農戶的土地承包經營權退出意愿與其資源稟賦密切關聯(lián);對土地社會保障功能的替代,并不能夠強化農戶的土地承包經營權退出意愿;政府扶農政策與土地流轉政策的目標沖突,抑制了農戶土地承包經營權退出的意愿傾向。還有學者認為,現(xiàn)階段農戶對農地產權的認知較薄弱,但是產權認知度對農地流轉有顯著的積極影響,因此,需要通過明晰農地產權、加強立法保障、設立產權交易機構等措施推動農地流轉[21]。徐美銀[22]研究認為,不同階層的農民對農村土地產權產生了不同偏好。未來的農地制度改革應該針對不同階層的農民,提出不同的改革措施,在充分尊重農民意愿的基礎上,提高制度改革的整體效率。
毫無疑問,經濟學的觀點從產權制度、交易成本與產權偏好的角度出發(fā),對于認識現(xiàn)有土地流轉的績效,經營主體優(yōu)化等議題深具啟發(fā)意義。但是也存在著以下幾點缺憾。
第一,經濟學家的研究普遍注意到,現(xiàn)有農村土地所有制“產權模糊”并不符合產權理論所謂“產權清晰”、“產權個體化程度越高效率越高”等基本要求,并提出要從明晰產權角度推動土地流轉,卻沒有解釋為什么這種“產權模糊”在有的地方促進了流轉的發(fā)展,有的地方卻遏制了流轉的進行;第二,產權理論更關注減少交易成本等效率問題,對于公平問題考慮的不多,對于在土地流轉中權屬糾紛的地方權利表達,農民的收益權與分配權的保障以及農民的主體性關注較少;第三,經濟學家是以一個國家或區(qū)域為分析單位,其所涉及的是非個人性(impersonal)的資料,雖然新制度學派注意到了觀念、偏好的重要性,但是對于產權的合法性情境卻往往被忽視;第四,完全從經濟學產權理論進行研究時,假設個體是完全的理性人,能夠完整地擁有產權束,但事實上地方社會中個人由于受到國家和傳統(tǒng)的羈絆,是否有能力完整地享有產權仍舊存疑[23],因此,如何理解農戶、地方政府、村集體三者之間的產權關系,對于土地流轉的研究意義重大。此外,按照黃宗智[2]的說法,我國鄉(xiāng)村社會的個體,會受到鄉(xiāng)村社會秩序的影響,土地流轉也一定會受到鄉(xiāng)村習慣權利格局的影響,經濟學的研究對此關注較少。
結合以上分析,本文暫且將鄉(xiāng)土正義界定為以社會強弱關系結構為基礎,以中心—邊緣秩序為底線,以正義衡平感為社會意識形態(tài)的地方性正義。鄉(xiāng)土正義本質上是建立于人情、面子、勢力等本土生活情境之中的微觀正義,“是地方性知識的集合形式,是自發(fā)的本土文化的倫理道德之凝練” [27]。生活在鄉(xiāng)村社會中的個體,因生活瑣事發(fā)生糾紛在所難免,糾紛解決所遵循的規(guī)范并非是非之斷,而是在鄉(xiāng)土社會關系中自然形成的利益平衡機制。以下將結合糾紛社會文本,展現(xiàn)鄉(xiāng)土正義的相關命題。
法學的研究并未過多從產權的概念來分析土地流轉,而是著眼于探討如何完善土地流轉中的法律制度建設,如何通過立法保障農戶權益,如何減少現(xiàn)有法律法規(guī)中對于土地產權不明晰導致土地流轉中的負面后果。這類研究包括以下內容。
第1類研究關注如何完善現(xiàn)有立法疏漏,完善法律程序、明晰界定權利關系對于土地流轉的促進作用。有學者認為,雖然理論界在土地流轉方面的探討已經較為全面,但我國立法在明確土地承包經營權物權性質的具體規(guī)定上存在不完善之處,需要進一步界定農村集體土地所有權和土地承包經營權的關系、明確土地承包經營權流轉過程中的禁止性行為,通過相應的制度設計實現(xiàn)土地承包經營權按照承包人的意思依法自主流轉,并進一步明確規(guī)范流轉程序[24-26]。比如,有學者指出,《農村土地承包法》第32,33,39條明文規(guī)定:“土地承包經營權的流轉應當遵循平等協(xié)商、自愿、有償,任何組織和個人不得強迫或者阻礙承包方進行土地承包經營權的流轉”,“依法采取轉包、出租、互換、轉讓或其他方式流轉”,規(guī)定了具體流轉方式,但是基本上沒有對流轉方式的含義、內容、條件做出明確解釋,理論上也缺乏對土地流轉方式上的含義、內容、條件等做出明確解釋[27]。也有學者指出,《物權法》第125條規(guī)定,土地經營權人可以依法對其承包經營的耕地、林地、草地等享有占有、使用和收益的權利,有權從事種植業(yè)、林業(yè)、畜牧業(yè)等農業(yè)生產。但土地所有權主體依舊不明確,而且國家擁有比所有權人更大的控制權。土地權利主體不清晰阻礙了農村土地承包權的流轉[28]。楊崢嶸等[29]從法律經濟學角度分析,認為所有法律活動都要以資源的有效配置和利用——追求效率最大化為目的,必須實現(xiàn)集體土地所有權權能分離,實現(xiàn)農民對集體土地占有權、使用權、收益權、處分權“私產化”。還有學者肯定現(xiàn)行《承包法》所確立的農戶自愿流轉方式已經能夠支撐不同規(guī)模的經濟形式,目前最重要的是正確認識土地承包經營權流轉與農村集體經濟體制轉型之間的關系,清晰描繪新農村經濟體制目標和內容,然后探索支撐新型農村集體經濟體制的農村土地產權制度[30]。史衛(wèi)民[31]分析了農業(yè)經營權入股公司的現(xiàn)象,認為應當變通《公司法》中關于公司出資財產作價、股東人數、公司經營范圍的相關規(guī)定,明確土地承包經營權入股公司后的公司經營期限、組織機構、股份轉讓、農民股東退股、破產清算等制度。李軍波[32]分析了《中共中央關于推進農村改革發(fā)展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總論中所體現(xiàn)出的基本原則,對需要構建的土地承包經營權流轉配套法律制度的內容和需要完善的相關法律規(guī)范進行了設計。
此外,這類研究還包括探討如何從法律法規(guī)層面來規(guī)范地方政府與基層政權組織在土地流轉中的“越位”行為。比如史衛(wèi)民等[33]認為,目前政府在角色承擔上仍存在流轉法律法規(guī)不健全,流轉服務體系未建立,農村金融支持不到位,社會保障措施不完善等偏離現(xiàn)象,認為農地流轉中一定要讓利于民,遵循平等保護和確保收益的價值理念,健全法律法規(guī)是前提,規(guī)范政府職責是核心,構建市場機制是關鍵,完善社保體系是保障。還有學者認為,農地流轉的規(guī)范有序進行離不開地方政府的引導和扶持,而地方政府在農地流轉中的越位及缺位又會阻礙農地流轉的深入發(fā)展。為了促進農地流轉,更好地保障農民土地財產權益,應從準確定位地方政府角色、完善農地流轉法律法規(guī)及健全土地管理監(jiān)督約束機制3個方面對地方政府行為加以規(guī)制[34]。
第2類研究是站在法律正義的立場上,強調對農民合法土地權利的維護。董書平等[35]認為,目前我國農村土地使用權流轉存在無序現(xiàn)象,其原因在于憲法規(guī)定的農地產權主體虛化、使用權性質不清等。為使農村土地使用權轉讓有序進行,必須明確流轉的主體是農民,流轉的對象是農地使用權而非所有權,流轉的基本機制是市場。李偉偉等[36]研究認為,土地承包經營權的占有權、使用權、收益權已經賦予農民,但這3項權利需要強化;處分權應明確其權利客體為土地承包經營權,區(qū)分物權性流轉和債權性流轉;請求權(承包地返還、承包地妨害排除與妨害防止、足額承包地重大妨害補償與征收補償)應引起足夠重視。相蒙等[37]以保護農民生存權為出發(fā)點來探尋農地承包經營權流轉中的立法和司法保障方式,由于農民的相對弱勢,規(guī)范和支持農地流轉的相應法規(guī)沒有及時配給,導致在單純的農地流轉市場自發(fā)調節(jié)下,農民的利益反而可能受到損害。因此,應以經濟法視角來整合農地承包經營權流轉中保障農民生存權的立法和司法措施。
此外,中南財經政法大學“農村土地問題立法研究”課題組對來自全國4省8縣(市、區(qū))的調研報告認為,土地承包經營權流轉呈現(xiàn)出地區(qū)差異性,因此,國家在進行相關的立法工作時應該尊重現(xiàn)實中農民的行為自治,不可一概而論。農民強烈期待農地改革要完善立法,給農民土地權益以法律確認[38]。
上述研究從法律角度分析了保障土地流轉的績效問題,同時也充分考慮了土地流轉中如何實現(xiàn)公平的問題,并提出了建構合理的法律體系的必要性與對策,指明了將來相關法律體系完善的方向。但是,這類研究也有不足,按照韋伯的觀點,現(xiàn)代法律體系關注具體司法程序內在效率,是一種“形式主義”的運作方式,法律發(fā)展到一定程度,條文、程序穩(wěn)定,不隨情境發(fā)生變化。但事實上,在現(xiàn)實社會中,這些條文、程序往往與地方通行的規(guī)則、習慣不一致,有時甚至會互相沖突,因此,法律要關注具體執(zhí)行的情境,尤其關注社會成員合理性的問題,這被稱為實質主義法[39]。上述研究表明,盡管中國現(xiàn)有的農村土地相關的法律體系基本成熟,《憲法》、《土地管理法》、《物權法》及相關法規(guī)條例能夠滿足現(xiàn)實需求,但現(xiàn)實是這些法律缺少實際效力,在處理具體權益糾紛時往往束之高閣,真正發(fā)揮作用的是地方權利體系。按照張靜的說法,對于土地規(guī)則,從法律社會學角度看,需要從規(guī)則獲得承認的社會行為中尋找解釋。如果合法性的基本定義是廣泛的社會承認,我們也可以說,不具實效的法規(guī)說明,社會成員并沒有真正“授予”這些規(guī)則以(可實行的)合法性[40]。因此,土地流轉中何種規(guī)則的利用,這種選擇過程遵循什么邏輯,就是社會學要解決的問題。
為了彌補從產權的經濟學、法學視角對地方社會、文化與權力關注的不足,本研究采取社會學的“嵌入性”視角加以完善與補充,全面考察土地流轉的整體社會情境。MARK GRANOVETTER[41]指出,人們經濟行為模式的選擇依賴于社會生活方式及其結構的塑造,因此,社會學家在進行產權研究時應關注行動者所在的社會結構及其社會背景因素。
一些學者認為,人們的經濟行為并不總是受效率原則驅使,同時也受到政治、文化等社會性因素的影響,即非經濟因素也會對土地產權的界定產生重大影響。周雪光[42]提出了“產權是一束關系”的命題,認為產權的界定是一個組織及其制度環(huán)境綜合作用的結果。曹正漢[43]認為,產權其實是指某一地域群體內的一種非正式的“社會性合約”,這種合約的達成依賴于“先到先得”原則和行動者的“強力”2個產權界定因素。正是這2個基本因素,再加上特殊的國情,才形成了我國特色的產權制度。折曉葉等[44]也將社區(qū)集體產權看作是一種社會合約性產權,認為這一產權是在特定行動關系中,相關各方彼此協(xié)調的產物;其區(qū)分了產權與法權的不同之處,認為實踐中的產權“是一種留有解構和建構空間的制度安排”。劉世定[45]關于產權的研究,將焦點集中于社會認可對完善產權結構的重要意義,他對科斯論述社會成本時提出的相互性問題產生質疑,認為科斯的“相互性定理”實際上蘊含著一個邏輯上的悖論即產權的界定有時是不明確的。劉世定指出,法定的產權邊界與認知的產權邊界之間存在差異是普遍存在的,現(xiàn)實中這種差異可能引發(fā)沖突,也可能促進合作。劉世定以我國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產權運作為例,說明社會關于產權的認知對產權結構的完善具有重要影響。以產權社會視角來看待土地流轉,會著重強調土地流轉的“嵌入”機制、過程,以及如何被制度、社會關系及地方習慣權利所影響的全過程。
較早的這類研究中,管兵[46]以河南管莊為例,通過社會學個案分析的方法,結合土地流轉及其前因后果來描述一個農村社區(qū)的結構性變遷。圍繞該村新近發(fā)生的“土地轉包”現(xiàn)象,分析了哪部分人轉出了土地,哪部分人轉入了土地,土地轉包的動力和策略是什么,這種土地轉包對當事人有什么意義以及前景會如何等問題。這一研究雖然沒有直接從產權視角進行梳理,但是他的研究仍舊將視野拉回村落社區(qū)層面,關注不同人群的流轉策略,提醒我們注意在具體的鄉(xiāng)村社會中人群的分化及土地權利的復雜性。
董國禮等[47]以6省各縣市的大量實地調研為基礎,運用產權代理論分析了社會學角度下的土地流轉模式及經濟績效,總結出3種土地流轉模式,并對各種模式下的土地代理績效進行了比較分析;針對在各種土地流轉模式中存在的問題,認為只有靠明晰土地產權,結合合理高效的市場機制以及土地中介機構,同時配合國家提供便利的制度環(huán)境,土地流轉才能逐步適應現(xiàn)代農村經濟的市場化發(fā)展要求。這一觀點具有啟發(fā)性,從產權代理視角來看待農戶、鄉(xiāng)鎮(zhèn)政府與村集體的角色有一定的說服力,但他們的研究較為中觀,沒有深入的案例剖析,這是本研究要加以完善的。
張樂天等[48]通過對浙江省Z村一帶土地流轉的田野調查試圖超越土地產權的解析,而用“情境性合約”這個概念來揭示土地流轉中鄉(xiāng)土秩序的作用機制,闡釋一種由共同體意識和人情的運作等因素在社會時間和空間的延展中交織和碰撞后所呈現(xiàn)出的動態(tài)的非均衡實踐,認為土地產權僅僅是一種外部制度性原因,而影響土地流轉的內部根本原因是村落的鄉(xiāng)土秩序。該研究指出,產權必須配合鄉(xiāng)土秩序來共同發(fā)揮作用,提醒我們要注意鄉(xiāng)土社會的公正、秩序與權威,以及地方權利體系對合約的影響。
臧得順[49]以周雪光的“關系產權”為學術起點,基于產權研究的社會視角提出了“關系地權”的分析性概念,明確了其原則、層次和類型,嘗試構建一個地權研究的分析框架,用以觀察和分析目前我國鄉(xiāng)村的地權制度與鄉(xiāng)村社會結構的新變化。在以臧村為代表的村落中,“關系地權”的強力原則在地權配置實踐中占據強勢地位。在市場化、城市化日漸深入鄉(xiāng)村共同體的背景下,一個圍繞農地牟取私利的“謀地型鄉(xiāng)村精英”逐漸形成。作為新時期鄉(xiāng)村社會結構的實體要素之一,該群體的行為對當代中國以“家庭承包責任制”為主體、以“均等原則”為特征的地權分配方式起著嚴重的扭曲和變形作用。這是關系產權的一次具體運用,其中,關系產權的原則、層次和類型的分析對本研究具有啟發(fā)意義,但是由于土地流轉各地呈現(xiàn)出不同的樣式,需要有新的案例對這一關系地權進行佐證,本研究中也需要予以補充。
田先紅[50]從階層地權的角度出發(fā),提出從“產權的社會建構邏輯”到“產權的社會結構邏輯”轉換的思路,并側重從階層的角度來理解地權配置問題。為此,提出一個“階層地權”的分析框架,其中心論題是:產權不僅是一個權利界定問題,也不僅僅是個權利實踐問題,而且是一個階層競爭關系問題。階層地位的不同,決定了人們在農地大規(guī)模流轉中的態(tài)度、行為邏輯和行動能力的差異。他的研究從利益競爭的角度,看到了鄉(xiāng)村社會權力關系對土地流轉的影響,但是由于階層概念的固化,鄉(xiāng)村流轉權益的競爭本身就是曲折而充滿策略的,從結構的角度難以看到這種策略性、過程性的一面。
社會學對于土地流轉的研究關注效率與權利實現(xiàn),而對于土地權利的研究則集中于社會性因素的探討。費孝通[51]從文化角度分析農村土地產權中蘊含的“習慣權利體系”的重要性,認為地方的神話、傳說、信仰和價值都會影響人們的土地占有關系,從文化與地方性知識的視角分析土地權利的轉移更具有說服力[52-53]。比如,Oxford在分析廣東月影塘村的土地交易(流轉)時認為,經歷過從土地革命—公社—承包責任制時代的村民,會利用各種有關產權的競爭性觀念來為自己獲得更多的土地權利,這些觀念既有來自于傳統(tǒng)時代對家庭財產的擁有觀念,也有來自于集體化時代認為土地歸集體所有以及來自改革時代私人占有意識崛起的觀念,產權是局內人根據地方情境來選擇性加以界定。這些認識促使我們看到地方性制度對于產權建構的重要性,并深刻地影響了土地流轉的具體實施方式。
可見,秉承格蘭諾維特和波蘭尼的“嵌入性”看法,社會學對于土地流轉的研究解決了產權經濟學的一些問題:第一,無論是將產權界定為關系還是“關系地權”,社會學的研究開始意識到產權實質上是一種人與人的關系[42,54-55],這實質表明了不能光從效率衡量土地流轉是否成功。第二,產權經濟學對社區(qū)視角、地方政治文化雖然有所關注,但正式制度才是其分析焦點,社會學則站在地方立場,指出非正式的地方性制度、文化觀念與地方社會關系會對土地流轉產生影響[48-49]。第三,土地產權的運行有非正式性[44]。比如關注社區(qū)對于這一土地產權的社會性合約,而非制度化的產權;提醒我們土地流轉實際過程并非總是那么具體明確,而是充滿策略。第四,開始注意到除了產權制度外,鄉(xiāng)土秩序對土地流轉的關系[48],看到土地流轉中所蘊含“地方習慣權利體系”的重要性,土地流轉中的權利分配本質上也受關系的影響。
當然,現(xiàn)有的社會學角度的研究還有一些不足:第一,很多社會學研究立足于產權的效率觀來看問題,比如對于土地流轉規(guī)模難以達成,土地流轉為何在親朋之間、口頭合約為何如此普遍等社會學現(xiàn)象,仍舊站在績效的立場來分析現(xiàn)有產權制度的不足,而沒有分析這種制度背后的社會環(huán)境,使得對于相關問題的把握難以深入,消解了社會學理論工具的分析力。
第二,對于土地流轉中出現(xiàn)的“效率”與“公平”的關系問題,社會學很少進行回答,也很少能夠與經濟學、法學的研究進行對話。事實上,由于土地流轉所依賴的產權制度環(huán)境涉及到農村的社會、文化與權力關系的各個方面,光從經濟學與法學的觀點來看“效率”與“公平”,就難以看到地方的社會關系、組織與制度環(huán)境及文化觀念對土地流轉的影響,在實際的調查中也發(fā)現(xiàn),效率與公平本身就是社會建構的結果,不同的地方對于效率與公平會有不同的認識,而這類研究正是社會學的長處。
第三,雖然注意到地方傳統(tǒng)中人們的習慣體系,包括信仰、價值觀對產權觀念的影響,但是在實際的研究中,對于這些習慣權利體系及共享觀念如何影響土地流轉的案例研究還較少,由于我國鄉(xiāng)村社會的多樣性,在正式組織制度環(huán)境基本相同的情況下,地方社會關系及文化觀念等非正式制度的影響就顯得特別重要。
綜上所述,采取產權社會學視野,有必要以一種比較研究的分析框架,既考慮土地流轉中績效問題,同時也考慮正式與非正式制度下的公平問題,通過這些問題的梳理,為相關決策研究提供參考,具體來說:一是改變產權“一束權利”的看法,轉變成為產權是“一束關系”,是“關系產權”,受社會、文化與權力關系的影響,土地流轉必然涉及到具體的社會關系運作,這種觀點避免將產權視為割裂的、孤立的經濟現(xiàn)象,將之作為一種整體社會現(xiàn)象進行研究。二是破除經濟理性人的“個體主義”的窠臼,考慮個人的社會人特征,以及個人所依附的組織結構、社會關系網絡。從產權的嵌入性視角出發(fā),分析土地流轉的組織制度環(huán)境,市場機制的作用,以及在不同地方社會非正式制度環(huán)境中,土地流轉的不同的表現(xiàn)形式。三是充分地吸收新制度經濟學派中對于產權的理論成果,尤其是新制度學派中對非正式制度中的傳統(tǒng)、文化、意識形態(tài)的相關理論分析,同時,也要吸收新制度學派對新古典經濟學中的最新研究成果,對土地流轉現(xiàn)象進行比較研究。
總而言之,充分考慮地方正式與非正式制度對于土地權利及土地流轉的影響,需要從一種整體視野,分析這一經濟現(xiàn)象的嵌入性,這是將來分析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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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gression"Embedded"—On the Plight of Rural Land Transfer from Three Perspectives
HULiang,WANGYi
(College ofPublic Administration,Hohai University,Nanjing211100,China)
The land transfer in China made great achievements in policy guidance and concrete implementation,and made an inventory of local land resources and liberated the productive forces.However,due to the current rural collective property system, resultingin a lot ofproblems in the process ofland transfer.This paper analyzed the reasons ofeconomics and the lawofthe land transfer dilemma,the results showed that the land transfer was influenced by some social,cultural and power relationsing,reflecting the right of management,decision-making,allocation offarmers in the land was in the same place was infiltrated by habit right system.In this sense, the rural land transfer was also a sociological problem.Need to standed in the"embedded"perspective to analyze the existing land transfer propertyrights dilemma,will be more meaningful.
rural land transfer;law;economics;embeddingproperty
F321.1
A文獻標識碼:1002-2481(2017)02-0281-07
10.3969/j.issn.1002-2481.2017.02.34
2016-09-20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09CSH025);中央高?;究蒲袠I(yè)務費項目(2015B23614)
胡亮(1978-),男,江西永豐人,副教授,主要從事文化人類學、農村社會學等領域的教學及研究工作。汪漪為通信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