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認知語言學(xué)的出現(xiàn),將隱喻現(xiàn)象納入了語言研究的范圍。本文基于認知語言學(xué)的相關(guān)理論與方法,從漢語名量詞的隱喻現(xiàn)象出發(fā),深入名量詞詞義的內(nèi)部結(jié)構(gòu),挖掘其詞義本身蘊含的隱喻特征,從而發(fā)現(xiàn)量詞與名詞的深層搭配規(guī)律。
關(guān)鍵詞:名量詞 隱喻 認知 語義
隱喻概念最早由萊考夫(Lakoff)和約翰遜(Johnson)于1980年在《我們賴以生存的隱喻》中提出,隱喻不只是一種語言現(xiàn)象,還是一種人類的認知規(guī)律。首先,隱喻的本質(zhì)是以一種概念來體驗和理解另一種概念;其次,隱喻是一種無意識的認知活動,伴隨著人們的日常生活;最后,隱喻以人類經(jīng)驗為基礎(chǔ),源于日常經(jīng)驗中兩個事物之間的某種聯(lián)系或相似之處。
一、漢語名量詞的隱喻現(xiàn)象
黎錦熙、劉世儒在《漢語語法教材》中將名量詞分為專用名量詞和臨時名量詞兩類。從語法意義上看,臨時名量詞和專用名量詞都是一種計量事物的單位,但是兩者在表達中所體現(xiàn)的人們對于事物的認知內(nèi)容有所不同。
(一)臨時名量詞的隱喻
臨時名量詞多是從名詞借用過來的詞,其量詞功能比較弱。它們并非使用于某一固定對象,而是在特定場合中,認知主體對某一特定對象產(chǎn)生比較特別或強烈的感知時,會臨時地、即興地選擇這些詞。例如“一葉小舟”,“葉”本身是名詞,但為了體現(xiàn)“小舟”輕小的外在形狀,便用“葉”來計量“小舟”,義為“像葉子一樣的小舟”。臨時名量詞不僅具有專用名量詞的認知特征,還有其獨特的、心理的和臨時性的認知特征,能更加形象地傳達出所計量事物在特定情境中的特定情態(tài)。
再如名詞“季”,它的名詞性義項主要有兩個:1.一年的四分之一,即春、夏、秋、冬四季;2.一段時間,季節(jié)、季候。由此,我們可以概括出它的語義特征為[+個體上的獨立性]和[+時間上的延續(xù)性]。當名詞“季”轉(zhuǎn)化為量詞用來計量事物時,這些語義特征也隨之擴展,奠定了“季”的認知基礎(chǔ)?!凹尽庇米髁吭~通常出現(xiàn)在傳媒領(lǐng)域,比如用“第X季”稱呼同一系列的電視?。ㄓ绕涫敲绖?、英?。?、綜藝節(jié)目等,這些傳媒名詞與“季”相搭配,是存在著認知上的相似性。
首先是個體上的獨立性。例如國內(nèi)的親子綜藝節(jié)目《爸爸去哪兒》拍攝了四季,每一季都邀請不同的嘉賓,去往不同的地點體驗生活,從而帶給人們不一樣的感受。
其次是在時間上被計量名詞都有延續(xù)性的特征。例如美劇《吸血鬼日記》從第一季播到了第六季,每一季都延續(xù)了上一季的劇情發(fā)展。這些傳媒概念和“季節(jié)”概念的相似之處正是“季”由名詞作臨時名量詞的隱喻基礎(chǔ)。
臨時名量詞在計量事物時有三個特征:首先,臨時名量詞是“量位”概念。它所計量的單位一般是以整體集合的方式出現(xiàn)的,并非一個個可數(shù)的對象,這一特征主要表現(xiàn)在是否可以重疊上。例如可以說“一件件衣服”,但不能說“一身身水”,原因在于專用名量詞“件”可以計數(shù),而臨時名量詞“身”則是計量“水”這一整體對象。其次,臨時名量詞計量的是事物的整體面貌。例如“一臉胡子”“一桌飯”,“胡子”有幾根,“飯”有多少種,我們無需精確計量,只需要表達它們的整體面貌“多”這一特征即可。最后,臨時名量詞所計量的是事物模糊的量。作臨時量詞的名詞大多是無指性的,不是指某一個具體的個體,而是對名詞所指稱事物的概括。例如人們常說“喝了一肚子水”,“肚子”到底有多大,我們沒有具體的計量,只知道是指喝了很多水,在這里“肚子”對于水量的表示和認知都是模糊的。
(二)專用名量詞的隱喻
專用名量詞多指人們常識性的認知,比如當提到“紙”和“筆”時,人們會很自然地用“張”和“支”來計量。下面以幾個常用的專用名量詞為例進行分析:
(一)“道”
“道”的本義是“道路”,用作量詞后仍然會蘊含原有名詞的詞義。如:
一道山 一道坡 一道坎 一道街
“山”“坡”“坎”“街”這些特定名詞是“道”這一范疇的原型成員,都凸顯了事物的[+長條狀]這一語義特征,進而擴展到一般長條物和長條形的軌跡。例如:
一道彩虹 一道裂縫 一道印記 一道皺紋
一道激光 一道霞光 一道寒光 一道閃電
與“條”相比,“道”還具有[+依附于載體]的語義特征。“道路”依附于大地,“彩虹”“霞光”“閃電”依附于天空,“皺紋”依附于皮膚?!皸l”把觀察的視角定位在自身,如“一條河”,主要是突出河流自身的長條狀特點,“一道河”則把視角定位在一個廣闊的空間,突出以大地為背景的長條狀河流。
在“一道題”“一道圣旨”“一道公文”的搭配中,這些名詞已經(jīng)完全喪失了中心成員的語義特征,但它們所代表的事物都是以寫在書面上的形式完成的,在認知上文字是依附于載體的,而且文字也是以長條狀的形式出現(xiàn)的,因此和“道”的特征存在相似性,通過隱喻促成了這一擴展。
此外,“道”在空間上的長條延伸性也擴展到了時間上的延續(xù)性。“一道菜”“一道茶”可以看作是時間有序物,不僅包含了“菜”和“茶”,還包含了整個用菜和用茶過程。
(二)“片”
“片”是指事字,像劈開的木片,本義是指劈開樹木之類,作為名詞主要有兩個義項:1.指扁而薄的東西,如“木片、唱片、影片、雪片、相片”等;2.指整體中的一部分或從較大區(qū)域中劃分出的較小區(qū)域,如“只言片語、片段、土地連成一片”,詞中“上片、下片”等。用作量詞時主要稱量又薄又平的事物。例如:
一片肉 一片面包 一片火腿
還可以用于稱量成片的范圍。例如:
一片土地 一片沙灘
不僅如此,“片”的范疇還可以擴展到抽象事物中。例如:
一片笑聲 一片景象 一片狼藉
(三)“條”
《說文解字》(卷六)中“條”的釋義為“條,小枝也”,屬名詞詞性。因此“條”在由名詞轉(zhuǎn)化為量詞的過程中,所指含義與其作為名詞的語義——“樹枝”一定有著緊密聯(lián)系。我們把“條”的量詞義歸納為三種:1.用于長條形的東西。如“一條繩子、一條魚、一條河”;2.引申用于人體或與人體有關(guān)的東西。如“我倆是一條心、一條好漢、一條好嗓子、一條人命”;3.用于某些抽象事物。如“一條妙計、一條意見、一條消息”。
從以上釋義可以發(fā)現(xiàn),量詞“條”在轉(zhuǎn)化過程中選擇了其作為名詞的外形屬性[+細長]這一語義,且范疇化程度非常深,可以用于各種各樣的長條物:大的、小的、動物的、植物的、具體的、抽象的等。
二、漢語名量詞的認知機制
量范疇是一個普遍存在的認知范疇,人們對于物質(zhì)世界的基本認識有相當一部分是通過量詞來實現(xiàn)的。名詞在轉(zhuǎn)化為量詞之前,人們對它所具有的語義特征已經(jīng)有了一定的認知;當名詞轉(zhuǎn)化為量詞時,這些語義特征會被認知主體有選擇地擴展到名量詞中,這種語義的擴展過程就是通過隱喻完成的。名詞與量詞之間形成了意義鏈條,從而更好地幫助人們完成對計量的認知。
(一)同一關(guān)系
名量詞是由名詞充當量詞,與數(shù)詞組合成數(shù)量短語,用作定語修飾名詞。由于詞與詞的組合除了受句法功能的限制,還要受語義選擇的限制,所以名量詞與被修飾名詞之間要存在語義特征的“一致性”,即同一關(guān)系。這種語義的產(chǎn)生是一個動態(tài)的過程,是伴隨著人們的認知而顯現(xiàn)的。觀察角度不同,認知層次不同,對于詞義的概括就會不同。例如“一碗水”與“一盆水”,人們用容器性量詞來代指“水”的性狀,“碗”“盆”有[+可容納][+盛放飲食的器皿]的語義特征,與“水”的包容性、融入性有相似點,兩者可以組合。但由于不同人在不同時刻或者不同場合對“水”有不同的需求和認知,所以對于名量詞“碗”和“盆”的使用也不同,這時關(guān)注點在兩個量詞語義特征的區(qū)別上。
(二)范疇化
范疇是事物類別的總稱,是靜態(tài)的;范疇化是將不同事物歸納為同一類別的過程,是動態(tài)的。在范疇化的過程中,我們將具有相同或相似特征的事物歸為一類,他們之間具有同一關(guān)系,可以納入同一范疇。這一特征反映在語言中就是指詞語本身的語義特征,對語義特征的認知也就是對同一關(guān)系的識別。名詞與量詞的匹配也依賴于這種同一關(guān)系,是量詞根據(jù)名詞的語義特征對名詞所代表的概念進行范疇化的表現(xiàn)。范疇化包含中心成員(范疇原型)和邊緣成員以及從中心成員向邊緣成員擴展的過程。
量詞的范疇化是從中心成員(范疇原型)開始的,這些都是穩(wěn)固的、常用的、易認知的事物,具有具體性、簡單性、客觀性特征,一般被認為是最典型最具代表性的概念。量詞和某個或某類中心成員搭配穩(wěn)定后,會自然而然地向外形、性質(zhì)相似的邊緣成員延伸擴展,其中,隱喻是促進這種擴展的最基本的動因。從認知角度解釋,就是人們習(xí)慣用已知的概念或語言符號來認識和把握新的概念或事物,形成類比認知。如從“一粒米”到“一粒沙”的擴展,“?!钡谋玖x是米粒,中心成員應(yīng)是“米”類事物名詞。“米”的語義特征是[+小而圓],延伸到“沙”也具有相似特征,就自然地完成了這種擴展。再如,由“一縷線”向“一縷光”“一縷煙”的擴展,“縷”原指線或線狀物,用作量詞后,主要用來計量細絲狀的東西,由于“陽光”“炊煙”在感知上都有[+細長]的特征,使得中心成員由“絲線”這種具象的物質(zhì)發(fā)展至空間范疇,便產(chǎn)生了這種認知投射。
(三)隱喻功能
1.隱喻是名量詞產(chǎn)生的重要途徑
隱喻涉及到兩種事物或兩類概念,當把兩類完全不同的事物組合在一起時,往往會造成語義上的沖突。例如“一葉扁舟”和“一線生機”,“葉”和“線”本義是名詞,和“扁舟”“生機”各屬于不同的語義場,但由于兩者在外形和認知心理上的相似,便出現(xiàn)了部分語義特征轉(zhuǎn)移的現(xiàn)象,所以名詞可以被借作量詞形成量詞短語。隱喻把看似把不同的語義場內(nèi)的詞連在一起,實際上卻隱含著深層語義特征的相似性。正是這種相似性促成了名量詞的產(chǎn)生。
2.隱喻實現(xiàn)了名量詞與名詞的互動
在量詞短語中,名詞充當本體,量詞充當喻體,喻體的某些特征通過隱喻映射轉(zhuǎn)移到本體上,這一過程是兩者互動的結(jié)果。
首先,量詞的具體意義被削弱。“一葉扁舟”中,“葉”的具體形狀、大小、顏色等特征被削弱,只剩下最典型最突出的特點來指代整個事物,兩者在認知上都有扁長的特點,這種特點實際上是一種抽象概念的意義,也蘊含有人們的一種審美取向。
其次,量詞的部分語義特征流向名詞。例如“一絲希望”“一片苦心”,量詞表量的作用減弱,表形的作用增強。隱喻中暗含了人們的聯(lián)想和情感的表達,以“絲”的細小形容“希望”的渺茫,以“片”的空間感形容“苦心”之多,“希望”與“苦心”都是抽象的、不可見的,“絲”和“片”把這種抽象的概念具體化,從而顯示出量詞的形象色彩。
三、名量詞非常規(guī)搭配的隱喻分析
前文所提到的都是名量詞與名詞之間的常規(guī)搭配,這是人類認知的自覺使然,但是人們經(jīng)常會在文學(xué)作品中看到一些非常規(guī)搭配的現(xiàn)象。作者為了藝術(shù)表達或語用的需要,追求語言的形象生動,把語義沖突的兩個詞組合在一起產(chǎn)生一種怪異感?;谏衔膶γ吭~認知機制的分析,我們可以從隱喻的角度對這種非常規(guī)搭配現(xiàn)象作出解釋。
名量詞與名詞的非常規(guī)搭配是一種特殊的隱喻表達,兩者的相似性是認知域間語義特征轉(zhuǎn)移的結(jié)果。相似性可分為物理相似性和心理相似性,前者是基于視、嗅、聽、味和觸等感官所獲得的事物現(xiàn)象之間的相似性,后者是主觀想象和感性思維的結(jié)果。例如:
(1)從樹林的枝椏間看見,一鏡圓月正是在山頂?shù)谋炭?。(周同賓《天籟》)
名詞“鏡”是指用來映照形象的器具,臨時被借作量詞后,其[+映照]的語義特征仍然存在,且鏡子大多是圓形或方形的。與其搭配的名詞“圓月”,首先在外型上與“鏡”相似,其次在特定環(huán)境“碧空”的襯托下,圓月又給人一種明亮凈澈的感覺,仿佛能倒映出枝椏似的,“鏡”[+映照]的語義轉(zhuǎn)移到“圓月”的過程也更具說服力,使“圓月”的外形特征得到突顯。再如:
(2)只記住我今天的話,留心那一掬溫存、幾朵吻,留心那幾炷笑。(聞一多《收回》)
常規(guī)名量詞“朵”通常與“花”“云”這類指代美好動人事物的名詞搭配。在這類常規(guī)搭配中,[+美好]的語義特征轉(zhuǎn)移到量詞“朵”的語義域中,使“朵”具有了美好漂亮的外在感知。在例(2)中,作者用“朵”來修飾“吻”,把[+美好]的語義特征轉(zhuǎn)移到“吻”上,將“吻”這一內(nèi)在感受傳達得栩栩如生、美好動人,令讀者感同身受。由此,非常規(guī)的搭配在此也變得合情合理、生動形象。
隱喻不僅是語言中的一種修辭方式,還是建立在認知基礎(chǔ)上的重要思維方式。修辭的促發(fā)豐富了漢語量詞,把語義沖突的兩個詞組合在一起,而認知上的隱喻則消解了這種語義沖突,并達成生動具象的藝術(shù)效果。
四、結(jié)語
隱喻不僅豐富了量詞系統(tǒng),幫助人們從認知和思維方式上更好地理解和運用量詞,還創(chuàng)新了詞匯語義,保持了語言旺盛的生命力。名量詞的出現(xiàn),是隱喻在語言上的實踐,它實現(xiàn)了名量詞與名詞之間的互動,同時也滿足了文學(xué)作品中作者藝術(shù)表達的需要,從而帶給讀者新鮮獨特的情感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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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鳴 江蘇南京 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 2100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