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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敗筆

      2017-04-06 16:54唐鳳雄
      陽光 2017年4期
      關(guān)鍵詞:王冰雅麗勁松

      唐鳳雄

      手機鈴聲響起時,區(qū)號是010開頭,朱儒山一看就知是北京來電,他馬上想到那個溫處長,拿起手機手有些顫抖,聲音幾分迫切:“處長,事情辦妥了嗎?”

      “市長,是我,小胡。”手機里傳出的不是溫處長那溫溫吞吞的聲音,而是駐京辦胡主任幾分凝重的聲音。

      朱儒山吸一口氣,唔了一聲。

      胡主任聲音壓低一分:“市長,煤冶局那個張見之又來京上訪了,把舉報材料交到中辦了……”

      一陣沉默。朱儒山心里翻騰開了,張見之是被市公安局姜副局長派人監(jiān)控的,怎么又讓他跑到北京去了呢。看來這些人辦事太不牢靠。

      “關(guān)鍵時期,怎么能讓他損害我市和諧局面呢。”他立即下達指令:“對這種頑固不化的老上訪戶,你應(yīng)該知道怎么做吧!”

      “我懂了,市長?!焙魅屋p輕掛了電話。

      中央巡視組明天就到省城,馬上會派人到各地市巡視。張見之忽然又跑去京上訪肯定背后有副市長李勁松支持。手下曾匯報李勁松曾夜訪張見之,兩人具體談了些什么,還不得而知。

      市府秘書長雷一大來匯報了后勤處中秋補助事宜,他簽了字,雷一大還不起身,坐在沙發(fā)上抽著煙,說起維穩(wěn)的事:“巡視組就要下來了,可還是出了煤礦安全事故,這節(jié)骨眼上不是給大老板難堪嗎?”

      市里官員私下里都稱市委書記伍中正為大老板。大老板下面還有老板,就是各主管領(lǐng)導和各局委辦一把手了。似乎叫老板才顯示出關(guān)系之親密和諧。

      “這事定性了嗎?是普通事故還是重大事故?”朱儒山對此很關(guān)心。

      “說是瞞報了六名死者,還說以前也瞞報了煤礦事故。有人是惟恐天下不亂啊。”雷一大感嘆一聲。

      朱儒山輕輕嘆口氣,站起來,踱了幾步,面朝落地窗,“一大,我離開江水這么多年了,有人還想翻陳谷子芝麻啊,你替我多留意啊?!?/p>

      這話很讓雷一大受寵若驚,他連忙站起來,滿口應(yīng)承:“這是當然,這是當然……”又壓低聲音望望外面說:“李勁松副市長這一向省里跑得挺勤快的。”

      朱儒山點點頭。

      官場上很多事情是于細微處見精神。像雷一大,就在這些漫不經(jīng)心的閑談中表露了個人立場。朱儒山和雷一大關(guān)系不是很密切,雷一大位置特殊,不可能和他過從甚密,得左右逢源地照應(yīng)著市長,常務(wù)副市長和副市長,還有市長助理。這個大管家要做到八面玲瓏才行。朱儒山是很能理解的。只要他不使絆子,不像李勁松當面較勁,相安無事就行了。

      張見之究竟掌握了他和市煤冶局長趙瑜多少秘密,現(xiàn)在還無法確定。

      朱儒山惱火的是張見之不收捂口費,他和趙瑜認真分析過,他認為張見之既便眼下不會泄密,遲早還是會泄密,要他交出相關(guān)證據(jù)才放心。

      “小胡,情況怎樣了?”心里有了這事,朱儒山放不下了,又拿起電話。

      胡主任說他動用了京城安鼎保安公司的人,現(xiàn)在張見之被保安公司帶走了,晚上就和其他上訪者一同隨車遣返回來。對這些細節(jié),朱儒山不想過問,只說注意辦事合乎政策就行。

      上訪一直是各級政府的老大難問題。朱儒山當江水縣委書記時就親自帶隊上省城、京城截訪過。過去都是苦大怨深的平民百姓上訪,現(xiàn)在官員也上訪了,說明上訪是根脆弱敏感的神經(jīng)。正常的訴求渠道不走,偏偏走極端。這讓他工作太被動了。他甚至有種預(yù)感。擔心自己會毀在這種上訪上。

      而班子不團結(jié)更是一大隱患。問題大多是從內(nèi)部撕開的。班子里一個李勁松,已讓他食寢難安了。當年的同窗好友李勁松站到了他的對立面,似乎有點不可思議。

      下班時間到了,他讓司機先走了,然后打趙瑜電話:“在哪里,聊一聊吧?!?/p>

      趙瑜說他正纏著財政局唐局長和社保局方局長他們支持支持呢,朱儒山淡淡說:“先放一放吧,來我辦公室一趟。”

      “現(xiàn)在?”“馬上。”朱儒山聲音不重,語氣很重,不容置否。

      可能趙瑜也意識到了什么,馬上正色說好。

      朱儒山有個特點,公事私事都在辦公室談,在家里只談情事性事。他辦公室是套間,里面休息室寬敞明亮,談話顯得光明正大,一點也沒有暗室欺心的負罪感。謀劃騷擾張見之暗算李勁松策劃莫懷仁出逃等,都是在此。

      匆匆趕到的趙瑜進門也不說什么,先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礦泉水喝,然后跟陰沉著臉的朱儒山進入休息室。自從密談被張見之獲悉后,朱儒山就讓公安局姜副局長派技術(shù)人員用無線電檢測儀將辦公室認真搜索,防止竊聽。當然也讓技術(shù)人員對各常委辦公室都做了搜索。

      “市長,問題不大吧?!币娭烊迳锦局碱^抽著煙一言不發(fā),趙瑜有點不安。

      “張見之又去上訪了,你知道嗎?”

      對張見之又上訪這事,趙瑜確定還不知情。他有些煩躁,嘆一口氣:“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隨他去吧?!?/p>

      “他實名舉報煤礦事故和煤冶局,你知道影響有多大嗎?”朱儒山嚴厲起來。他知道趙瑜這個公子哥跋扈慣了,仗著上頭有人,還真是沒怎么害怕。

      趙瑜請教地問他:“那怎么辦?給他封口費也行不通?!?/p>

      “國人慕科第若膻,趨爵祿若騖,他真連官位也不想要嗎?開動一下腦筋,看問題不要看表面,而要看實質(zhì)?!睂@個老下屬,朱儒山別的地方挑不出太多毛病,就是辦事有些武斷,少了些謀略。

      托著腮幫,趙瑜開始絞盡腦汁。朱儒山又吸口煙,踱了幾步,停住,驀地轉(zhuǎn)過身來,銳利的目光刺向趙瑜:“我們可以再來個圍魏救趙!”

      趙瑜說如何圍魏救趙。

      朱儒山慢悠悠地坐下提示:“他告來告去,還得交由市里來查處,現(xiàn)在關(guān)鍵是這個李勁松不好對付,得把重點放在李勁松身上?!?/p>

      “整整李勁松的材料?”趙瑜眼一亮。

      朱儒山輕輕點頭。目前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了。李勁松派人前往澳大利亞取證一事,他早已知道。李勁松在步步緊逼,他不能不痛下殺手,上次在江水暗算李勁松沒能成功,他知道是姜副局長搞的動作,一著失利,下次就難找到這種機會。他做事的風格就是下手要狠,他已想到一著妙棋。

      “中央巡視組已經(jīng)下來了,知道吧?”

      “到巡視組告他一狀,將他拿下?”趙瑜腦子還不算遲頓,對這種勾心斗角爾虞我詐的把戲,他套路也熟得很。以前跟著朱儒山打壓排擠人就用過不少。

      朱儒山繼續(xù)啟發(fā):“怎么告狀?告什么問題?”他像個誨人不倦的授業(yè)老師,雖然心里明鏡似的清清楚楚,卻不能和盤托出,而是誘導學生開發(fā)思路,請君入甕,自己跳進來。這種風格也是他幾十年政治斗爭中總結(jié)出的寶貴經(jīng)驗。那就是對再信任的心腹,也不要讓他被動地接受,而要誘使他主動地迎接,免去了當槍使當工具的痕跡。

      果然,趙瑜一步步進入他設(shè)計好的圈子:“這種事,就是要打亂他的陣腳,所以可虛則實之,實則虛之,搞匿名信為妥?!?/p>

      “但舉報的事情不能含糊,要有殺傷力才行了吧?!敝烊迳揭桓鄙倘兜恼Z氣。“據(jù)說,他前不久拍賣書法作品得了六十五萬?有沒有這回事?”

      “我還真不知道了?!壁w瑜有點出汗了,他發(fā)覺自己太孤陋寡聞了,對對手知之甚少,到了麻木不仁的地步。

      “我們得抓緊啊,不能再挨打了?!敝烊迳脚呐乃募纾Z重心長地囑咐:“我看,你們是不是合計合計?人多力量大嘛,怎么搞,想想主意……”

      趙瑜點頭,掏出手機:“今晚我叫唐局長、姜局長、馬總他們幾個聚聚,好好合計合計……您看還要叫上什么人?”

      “就他們幾個吧,我就不去了,晚上還有點事?!敝烊迳近c頭就說,然后從抽屜里拿出兩條進口煙,拍在趙瑜手里頭,和藹地說:“這煙讓弟兄們嘗嘗……不要慌,要沉著,但也不能盲目樂觀……去吧……”

      “我是讓您操心了,唉?!壁w瑜重重地點下頭,起身告辭出去。

      窗外暮色四合,朱儒山卻不想離開。他晚上也沒什么事,這一向他低調(diào)了許多,能推的活動都推掉了,連王冰、小雁幾個情人,他也念了緊箍咒,說中央巡視組要來了,暫時冷冷火。為官之道,也是要張馳有度才行。

      眼下他更關(guān)心的是張見之的消息,果然沒等多久,胡主任又從北京來電,匯報說:“保安公司已押了張見之等人動身了,我和姜局長聯(lián)系過了,還是先安置在秋水山莊,等過了這幾天……”

      “知道了?!彼従忺c頭。

      事情來得有點突然,事先沒有任何征兆。

      省委組織部江副部長電話直接打到李勁松手機上,告訴他:馬上到省城來一趟,中央巡視組找他談話。當時是深夜了,他正在書房里練著書法,一筆一畫地揮毫。自從三年前他和妻子雅麗談了離婚一事,又因要顧及女兒而拖延下來,他在家里就以銀毫為友了。

      “談什么內(nèi)容知道嗎?”李勁松心里有點打鼓。中央巡視組找去談話的人,是無事不登三寶殿。

      江副部長公事辦地口風很緊:“這個,我也不清楚,你來就知道了?!?/p>

      李勁松思索開了,中央巡視組找他談話,肯定不一般。多年的官場經(jīng)驗告訴他:肯定出了什么事。

      他想起應(yīng)該打聽一下,就打省委副書記劉峙秘書周毅電話,試探性地問:“書記這向忙嗎?”

      周毅說:“領(lǐng)導能不忙嗎?都是兩腿一睜,忙到熄燈啊。我們這種小秘書,也就跟著忙了?!甭牪怀隹跉庥惺裁醋兓?。

      李勁松松口氣??磥韯⒅胚@邊沒什么事,他對周毅說:“剛接到省委組織部電話,說中央巡視組要找我談話?!?/p>

      “你沒事吧?”這回,輪到周毅問他了。

      他笑笑:“我沒什么事,只是覺得古怪,這里頭可能有些問題……”

      “好,我明白了?!敝芤阏f。作為領(lǐng)導秘書,他話也不能說得太透,透出的意思卻是明確的,表明他會向領(lǐng)導匯報關(guān)注此事。

      和周毅通了話后,李勁松感到?jīng)]那么心虛了。邊收拾東西邊想:自己究竟為什么心虛呢?想來想去,似乎在收受禮金上沒什么問題,在工作上也秉持公正。要說問題,他眼前白光一閃,又浮現(xiàn)出方琴那嬌憨的臉。

      “一定是朱儒山搗鬼,還有石勇……”他想到這一層,背上冷汗涔涔。

      因為他支持張見之反映江水煤礦問題得罪了朱儒山,而且朱儒山一直對他如芒在背——他和朱儒山不一條心。他一直不服朱儒山這個常務(wù)副市 長,朱儒山的問題他多少知道一些,他有時就想自已要比朱儒山更勝任常務(wù)副市 長,而且決不搞貪腐那一套!那個石勇當年和他競爭副市長敗北后得了一場病半退了,一直沒見有何動靜,但不會死心,也還會在暗中整他的。

      細細回想和方琴的所有細節(jié),他想不出朱儒山和石勇會窺探到什么。也許石勇只是猜則,并無實據(jù)。

      對秘書小張交辦了日常事務(wù),李勁松帶司機上路了。

      按照江副部長電話里說的地址,找到省委大院里的二號院,只見除了站崗的武警,還有一個班的武警戰(zhàn)士在院內(nèi)守衛(wèi)。

      查看了他的證件,再和院內(nèi)通話證實后,武警才將他放行。

      接待他的是兩個中年男人,坐在辦公桌后,讓工作人員在辦公桌前放了一條凳子,讓他坐下。

      看這架式,像是審案了。

      稍瘦的中年男子先向我介紹,說姓李,最高檢抽調(diào)來的巡視組成員,再介紹那稍胖的中年男子:“這是汪副組長?!比缓笤掍h一轉(zhuǎn),“今天找你來,知道是什么問題嗎?”

      李勁松搖搖頭,說真的不知道。

      “你作為領(lǐng)導干部,政策就不用講了。我們就直接一點,你講講你的問題吧,不要避重就輕……”李檢察官看來是審案老手了,說話不急不徐,卻有不容置疑的果斷。

      汪副組長一直默默地看著他,端詳他,端杯喝茶時也不放過他的神色反應(yīng)。

      李勁松當副市長之前當過監(jiān)察局長也親自審辦過一些案子,對被審問的官員展開攻心戰(zhàn),也是用這種眼光。而眼下這種眼光用在自己身上了,不由很不自在,挪動了一下身子,蹙起眉頭迎上那目光:“作為領(lǐng)導干部,工作中難免存在一些問題,比如存在思想保守等問題,但我自信沒有什么違法亂紀的問題……”

      “李勁松同志,話可別說滿了。”李檢察官揚高聲音,同時臉微微一沉,“巡視組也不是隨便就找人談話的,也是掌握了充分證據(jù),你自己說出來,可以爭取主動,我可以提示一下,你是不是收了十萬元的銀行卡……”

      電光一閃,李勁松想起來了,說:“我還真忘了,三個月前,有一位公司老總來找我,塞給我,推辭不下,我就上交廉政賬戶了……”

      李檢察官坐下去,聲音低了幾分:“你有證據(jù)嗎?”

      李勁松幾乎忘了這事,記得當時是打了收條的,他拉開手提包尋找,還真找到了那張收條,他顫著手遞上去。李檢察官看看,拿上收條對汪副組長點點頭,先出去了。

      房間里只有剩下兩個人,汪副組長銳利的目光還望著他,不急不慢地啜口茶,終于開口了:“其它的問題,也說說吧?!?/p>

      其它問題?李勁松頭腦里飛速打轉(zhuǎn),來之前他已打定主意,就是不當這個副市長,他也不能說出和方琴的私情。那樣太對不起方琴了。他認為自己和一些官員養(yǎng)小三還是有本質(zhì)區(qū)別的,他和妻子雅麗關(guān)系名存實亡,他和方琴沒有利益交換,他沒有為方琴謀任何利益?,F(xiàn)在看形情,巡視組談的是他經(jīng)濟上的問題。在經(jīng)濟問題上,他真想不出有什么問題。

      “要說問題,一些單位送點特產(chǎn)還是有的,不過數(shù)額都在幾百元之內(nèi)……”

      汪副組長漫不經(jīng)心地聽著,吸口茶,喉嚨里咕咕響了幾下,重重地咳嗽一下:“你作為副市長,應(yīng)該很明白我的意思,雞毛蒜皮的事是不會找你的,看來,你還得端正態(tài)度才行啊,不要每件事都需要提示,才記得起來吧……”

      李勁松背脊上冒汗了。汪組長的態(tài)度很鄭重,他絞盡腦汁想,還是一片茫然。

      “還想不起來嗎?”汪副組長猛然一拍桌子,站了起來,似笑非笑地盯著他的臉好一陣,點了點頭:“看來你是不想端正態(tài)度了,告訴你吧,省紀委的同志就在隔壁 ,你的問題,應(yīng)該很嚴重……”

      眼皮一跳,李勁松又大吃一驚。汪副組長這時按了一下鈴,那個李檢察官和一位女子進來了。李檢察官朝汪副組長點下頭,對李勁松說:“事情不說清楚是不行的,不能把這事當擋箭牌……現(xiàn)在,你們省紀委的同志跟你講吧?!?/p>

      那女紀委干部面色鄭重地說:“根據(jù)我們掌握的情況,你收受了某公司以拍賣書法作品為幌子送的六十五萬元人民幣?!?/p>

      “沒有,我沒要。”李勁松沒想到是這個事,急忙辯護。

      “你沒親手收,卻讓你妻子雅麗收下了?!迸o委干部目光盯在他臉上。他的頭嗡地一聲炸開了:原來如此!不由臉上冒出汗來,一時怔住。

      “今天省紀委配合巡視組找你了解情況,是要你配合調(diào)查,鑒于事實還處于初核階段,出于對領(lǐng)導干部的負責和愛護,并沒有采取雙規(guī)措施,你應(yīng)該抓住這個機會,爭取主動……“女紀委干部不茍言笑一字一頓。

      突如其來的打擊令李勁松反應(yīng)有些遲鈍,他沒想到自己千注意萬小心,卻后院失火——雅麗竟收了那拍賣款。雖然拍賣款還可以解釋解釋,可畢竟背上了間接受賄之名。更讓他憂心的是,雅麗還會不會收了其它的錢物。

      事到臨頭,他才體會夫妻冷戰(zhàn)的危害性。他和雅麗已經(jīng)幾年沒有好好交流過了,就是半年偶爾一次的親熱,也是機械地草草了事。雅麗既不拒絕,也不迎合。事后也不說話。他想自己還是想盡一份丈夫的義務(wù),而雅麗是否也只是盡一下做妻子的義務(wù)?或是兩人生理上的發(fā)泄?還是為了女兒盡力顯示一下家庭的太平?

      他把胡之如何帶老板送王羲之字帖到秋拍的細節(jié)一一作了說明,女紀委干部一一記下,要他回去再寫個詳細材料。送他出去時,汪副組長和李檢察官公事公辦地點點頭,“如有新的情況,我們會隨時找你了解的,希望你積極配合,不要有抵觸情緒……”

      李勁松苦笑。他腦里亂糟糟的,下樓時猛然想到一個問題:雅麗現(xiàn)在怎么樣?紀委既然掌握了這些情況,不會沒有動作的,他是搞過紀檢工作的,知道辦案的程序。

      女紀委干部看出了他的心思,告訴他:“出于調(diào)查需要,省紀委將你妻子雅麗也帶來調(diào)查了。有什么情況,我們會通知你的。”

      這事看來是雙管齊下,在叫他來省城時,已將雅麗帶來了。市里肯定已掀起軒然大波了。他胸口忽然有一陣疼,強忍過去,扶著欄桿喘息幾下,咬咬牙根,堅持著走出戒備森嚴的二號院。

      天色陰沉,三個小時的談話,如同經(jīng)過三年煉獄。如同夢魔一場。坐上小車,司機小王說剛到省里就接了幾個電話,都是打聽他消息的。

      他揉著太陽穴,苦苦一笑,喃喃地說,“他們動作夠快啊……”

      李勁松這次雖只在巡視組呆了短短三個小時,市委大院里已充斥了各種版本的傳言。李勁松不用問都知道。他再回到辦公室時,辦公室小張臉上都有了無法掩飾的驚訝。

      “市長,是不是開個會?”小張建議。

      李勁松搖搖頭,現(xiàn)在召集干部開會,他說什么呢,又作如何解釋呢,只會越描越黑。在雅麗情況出來之前,他不宜發(fā)表任何言論。

      從省城回到家里時,家里空空蕩蕩沒有一個人,沒開空調(diào),一片冷清。以前雖然雅麗不和他說話,視若無睹,彼此把對方當成了空氣,可家里有暖氣,有人氣。

      他呆坐在沙發(fā)上,熬了一夜。他從沒單獨在家里呆過,一時有強烈的不適應(yīng)。

      天亮時他吐口氣,夢魔的一天終于過去了。

      到了機關(guān),他省悟到今天和過去不一樣了。巡視組叫去談話成了一種符號,符號很鮮明:那就是此人有問題,上面要動他了。機關(guān)里的干部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就足以傳遞所有信息。

      常委樓里風平浪靜。伍中正下去視察工作了,金山也不在家,朱儒山也去了市政府那邊,常委樓里似乎只剩下他這個常委副市長了。

      時間有點難熬,他不知自己該做些什么,窗外起風了,秋風就像一張網(wǎng)撒過來又撒過去,趕得樹葉和樹上的鳥雀一齊飛起,幾分肅殺。

      忽然,他手機響了一下,屏幕亮了一亮,又暗了。

      他有些急迫地拿起手機——是方琴的手機號碼。方琴這個時候打來電話,肯定是獲悉了他的事。一時竟有些躊躇。他不能讓她也擔驚受怕。

      想了想,他用辦公室座機打過去,努力將聲調(diào)輕快起來:“又有什么好事?”

      “呀,沒事?!狈角贇g喜的聲音,像在蹦蹦跳跳了幾下,還疑一下問:“我聽到人家說……說……”

      “說什么?說我被調(diào)查了?”他主動把話說出來。

      方琴說是不是真的。聲音又有些急促了。他輕輕一笑,不作置評地:“有人就想造影響,正常情況匯報,也變成負面新聞了,別擔心?!?/p>

      “那就好了?!狈角贇g喜地輕笑起來,說今天周五了。

      他心怦怦跳起來,明白方琴的意思,壓低聲音說:“這幾天有點忙?!?/p>

      “我已上車了,你聽聽……”李勁松果然聽到汽車開動的聲音,他苦笑一下,只得說你們真是無組織無紀律啊,聽方琴說她這也是工作啊,心不由又是一熱。

      心是不再空了,卻有點緊張,又有點期待。

      他想想去紀委那邊走一走,又覺得有此地無銀三百兩之嫌。他一般上午都在常委樓這邊,去市政府一般下午去的。今天如果上午去,就顯然突兀了。他強按自己坐下來。

      門敲響了,他抬頭見小張進來了,領(lǐng)了西裝革履的魏炙。

      “李市長,伍書記說要去北京跑跑,不知定下時間沒?”魏炙開口就問。

      李勁松說他也不清楚,起身坐過去。兩人曾一起在江水坐鎮(zhèn)了幾天,關(guān)系也密切了不少。

      小張泡了茶拉上門出去了。魏炙笑笑地望著李勁松:“李市長 ,山雨欲來風滿樓啊?!?/p>

      “是啊?!崩顒潘缮碜油笱隽搜?,自嘲地一笑:“樹欲靜而風不止,奈何?”

      “木秀于林,風必摧之。這就是叢林法則?!蔽褐说脑捦赋鐾椤?/p>

      李勁松知道魏炙不只是來同情他的,同僚之間有些話都靠肢體語言來表達,含蓄內(nèi)斂。要表達這種同情,只須來看一眼,點個頭就夠了。他這么正而八經(jīng)地坐下來,是要談?wù)碌摹?/p>

      “江水那肇事司機找到了,罰款拘留了十日了事了。”魏炙淡淡說。

      這個結(jié)果在李勁松意料之中。他沒有評論。

      魏炙看看表,說他還得去參加一個會:“市里幾家煤礦企業(yè)的審批也有點問題,現(xiàn)在人心不穩(wěn)啊,那個張見之又上訪了……”

      李勁松也得知此事,點點頭:“有什么問題不能解決?非得上訪?”

      “李市長你說呢?”魏炙笑笑,起身,邊往外走邊說:“聽說被遣返回來了,關(guān)在什么秋水山莊,不知是真是假……”

      李勁松一驚。魏炙傳遞這個信息,也許才是此行目的。

      他派王向榮出國調(diào)查取證,也就這兩天應(yīng)該可以回來了。而對張見之,他認為其還沒完全向他交底,一定還握有更重要的關(guān)于煤冶局的致命證據(jù)。張見之之所以一再上訪,顯然還心存僥幸,認為趙瑜他們會放過他。他就以此討個平安,這也正是李勁松難以說服他的關(guān)鍵點了。

      魏炙走后一陣,他拿定了主意,打了個電話,讓寧云來一趟。寧云十分鐘后趕到。他讓寧云辦一件事:去秋水山莊把張見之領(lǐng)出來。

      “他們阻攔怎么辦?”寧云對秋水山莊還是有所了解,知道那是市里維穩(wěn)辦針對特別情況采取應(yīng)急手段的關(guān)押點。

      李勁松果斷說:“可以通知公安配合,對不配合者采取強制措施。”寧云點頭。

      下班鈴響了,小張進來請示是讓食堂送飯過來還是去食堂吃飯。李勁松說還是去食堂。

      三人邊走邊聊。李勁松問寧云關(guān)于江水煤冶局長莫大仁逃脫的事有無最新進展,寧云匯報說:“紀委江副書記對此事又進行了調(diào)查,有了些情況,還沒證實,原因可能還是出在我們內(nèi)部……”

      “所以這一次,你要嚴格保密。我下午也去紀委了解一下……”李勁松囑咐,盡管也知道很難保密。

      下午,他到紀委那邊去了一趟,作為主管煤冶工業(yè)的副市長聽取了江副書記的匯報。上半年市紀委共立案查處煤冶系統(tǒng)八十件,查處五十人,移遞司法機的僅六人,這是不正常的。他明白區(qū)、縣紀委在工作中難以放開,這和體制有很大的關(guān)系。江副書記說市紀委體制方案改了幾稿,想借鑒香港廉政公署經(jīng)驗,原則是分類歸口,派出、派駐結(jié)合,人員統(tǒng)一調(diào)配、工作統(tǒng)一安排、財物統(tǒng)一保障。成立紀工委和監(jiān)察分局,不定期到各單位開展紀檢監(jiān)察工作。對重點位高權(quán)重單位,還結(jié)合采取派駐方式。

      再回到常委樓,他囑咐小張給他準備筆墨紙張。小張當時沒會過意來:“什么筆墨紙張?市長有什么話,我來記吧。”

      李勁松做個揮毫的姿式。

      小張這才恍然大悟,忙顛顛地去準備,幾分鐘后氣喘吁吁地回來了,將一支微州狼毫和一方墨硯及宣紙拿來鋪開,然后認真研墨。

      “寫什么字呢?”李勁松提筆在手,想到自己因書法而牽涉到受賄一事,心情更是激蕩,沉聲向小張發(fā)問。

      小張作了李勁松的秘書后,從沒見他揮毫習字,也不好作參謀,只說市長想怎么寫就怎么寫吧。

      李勁松自言自語說:“可別人不讓我想怎么寫就怎么寫啊……寫什么字,還是個問題啊……”

      說話間,筆尖落下去,刷刷幾筆,呈現(xiàn)在紙上的是一個“梅”字。巴掌大小,筆劃蒼勁,風骨栩栩如生。

      天氣還不到冬天,窗外也無梅花開放。小張笑著拍手說:“這字有幾分顏體味道了,再配上幾朵梅花,就更妙了……”

      李勁松也不說話,當真就在紙上畫起梅花來,一點一點,幾分神似。并寫下一行細楷:寧直不折,寧寒不屈……

      “梅花高潔,百花不如啊,小張,你看梅花和一個人的品性其實也可以互通的,學點梅花的風格,于人于己,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啊……”李勁松說這話時,目光望著紙上的字畫,沒有看身邊的小張。小張說那是那是,用手去拿那紙,說就送給他吧好掛在床前好好學習。

      李勁松淡淡一笑,說掛起來學習就不必了。只要心中有數(shù)用心領(lǐng)悟就行了。說著將那紙揉成一團,隨手扔進了字簍里,又躬下身去,開始又在紙上揮毫,又寫了一個大大的梅字,緊接著,他又在空白處一口氣寫了十幾個梅字。筆走龍蛇,一氣呵成。爾后,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將毛筆擱下;“好了,可以了?!?/p>

      待小張收拾了筆墨輕輕拉上門出去了,李勁松靠在皮椅上像大病初愈又像大戰(zhàn)歸來,他胸中郁氣已得到釋放,內(nèi)心變得空明坦蕩,輕爽多了。

      他寫梅畫梅,除了自喻,也帶有規(guī)勸小張之意。他隱隱覺得小張在工作細節(jié)上做得不夠,主動性不強。憑他的官場經(jīng)驗,領(lǐng)導秘書都是想方設(shè)法融入領(lǐng)導工作細節(jié)中的。小張這么保持距離只有一個可能,那就是有心理負擔。此后他的行蹤似乎都無法保密,他懷疑就是從小張這里傳出去的。尤其這次被中央巡視組叫去談話,他人剛出市委大院,消息就傳開了。這不能不說明問題。

      雅麗的事,他暫時不去想,想也想不了。省紀委雖然他也熟,卻是不能過問的。他只能往好的方面想,想他的方琴。方琴這么不管不顧地來,太任性了。

      五點來鐘方琴發(fā)來信息,說她到了。李勁松回信息說在開會,開完會給她電話。

      經(jīng)過中央巡視組這次調(diào)查,他想過斷棄和方琴的這種非正常關(guān)系。他又明白自己很難做到,方琴這么不離不棄,他能那么薄情寡義嗎?兩難的選擇,讓他心又疼了。

      這個敏感時期,他知道自己的一舉一動更受人關(guān)注,也許朱儒山他們在暗中派人監(jiān)視他,還有那個幽靈般的石勇,會不會像條瘋狗一樣忽然沖出來咬他一口。

      直到下班鈴響了好一陣,他才走出辦公室,他沒出市委大院,而是回了家。他讓小張吩咐食堂不要給他送晚餐了,再回絕了市工信局的宴會,說晚上要寫個匯報材料。

      家里還是空空蕩蕩,他沒有任何心緒,就呆坐在沙發(fā)上。雅麗的事他沒敢告訴家里任何人。他現(xiàn)在最擔心女兒會知道。

      天黑下來,他將燈打開,凝視窗外,他明白自己無法不去赴那個約會的,他只是在等天黑。

      從院子后門溜出去時,他居然沒有什么懼怕,內(nèi)心反而是一陣陣的沖動,就像回到初戀時代。

      進入東華小區(qū),進入那房間,方琴頓時撲在他懷里輕輕哭了:“我還以為……以為你不來了……再不來了……”

      他緊緊摟著她,不讓她看出自己有一絲怯懦。她在他耳邊斷斷續(xù)續(xù)說:“我這兩周……來了市里六次……想見你……又怕打擾了你……就一個人呆著……想你……有兩次,我還聽見有人敲房門,以為是你,一打開,卻沒人……”

      他心顫栗了,想起她獨守空房望穿秋水的傷感,不由把臉貼上去輕輕摩挲,輕輕呼喚:“琴兒……好琴兒……”

      那種愛情的滋味在不斷蔓延開去。

      桔紅色的秋陽投在地上,讓朱儒山想起女人臉上的紅暈。

      機關(guān)斗爭激烈,同僚之間都虎視眈眈,機關(guān)就是權(quán)力的分配、人身依附關(guān)系的強化之所。他本來是沒有閑情逸致的,不過近期的首戰(zhàn)告捷,給了他遐想的心情。

      李勁松被中央巡視組找去談話,李勁松妻子雅麗也進入省紀委偵查視線。無疑對他來說是個好消息。

      昨天,趙瑜率領(lǐng)的考察團也去了美國。他此行最主要的任條是采購煤礦安全生產(chǎn)設(shè)備。

      項目已通過省市發(fā)改委和煤冶局立項,金額是四百多萬美元的大訂單。趙瑜向朱儒山匯報了考察部署,先去生產(chǎn)企業(yè)考察,再簽約付款,來回是十天時間。簽證已在北京使館辦好了。

      “專家組方面,要確保不出問題。做好工作……”朱儒山再次囑咐。

      趙喻說專家組成員多是上次設(shè)備購賣評估專家,可以放心。他說市里資金要做好準備,不能拖延。朱儒山說對這種科技項目,他會催促財政局大開綠燈的,財政再緊張也不能耽誤這等大事。

      兩人言談間似乎在為政務(wù)不遣余力,其實兩人心下心照不宣:此次購買設(shè)備是繼上次購買澳大利亞某公司設(shè)備后,兩人合謀的又一行動。代理商還是朱儒山前妻在澳大利亞注冊的皮包公司。

      那晚朱儒山為趙瑜擺了壯行酒,把圈子里的唐局長、方局長等干將都叫了來。趙瑜承諾回國時給每人帶一份神秘禮物。

      朱儒山現(xiàn)在在想李勁松的事。李勁松無疑是他們的攔路虎,要把這只老虎打倒,看得還得加把火。

      李勁松家庭情況他已摸得清清楚楚,父母隨其妹妹居住省城,只有一個女兒在京城打工。堂堂一個常委副市長,不能把女兒弄個公務(wù)員進入體制內(nèi),這在他看來是滑天下之大稽無比荒謬之事。不過同時也感到了對付李勁松的難度。

      他撥通北京胡主任的電話,問起那件事進展情況:“小胡,辦得怎么樣了?”

      胡主任心中有數(shù)地匯報說:“基本上辦成了,還有點技術(shù)上的問題?!?/p>

      “說具體一點。”

      “她同意任金大公司的總裁助理。我怕先送她一套房子會嚇著她,反而弄巧成拙……”

      他有些煩躁:“那公寓房也不過兩百萬吧,嚇不倒人,動作要快點,懂嗎?你不能出面,得由金大公司王總?cè)マk……”

      胡主任忙說馬上去辦馬上去辦。

      要自己親自操刀上陣手把手地教下屬辦這種事,說明下屬對他的權(quán)威產(chǎn)生了置疑。朱儒山很清楚,李勁松全力支持查辦江水煤礦和調(diào)查煤冶系統(tǒng),還和在中央黨校學習的市紀委書記劉明碰了兩次頭??磥硎菦]把他這個常務(wù)副市長放在眼里。他只有盡快扭轉(zhuǎn)形勢,才能挽回自己的影響。

      他對趙瑜沒有交底的是,干完這一票,形勢穩(wěn)定倒也罷了,他或者換個地方干下去。如果形勢不利,他是做好了一走了之的準備的。這一走就是出國了。他一個裸官,身無牽掛,出國還照樣能過逍遙日子。

      無論是調(diào)到外地,還是順利出國,他都要全身而退。他的上策是順利升遷,出國不歸只是下下之策。他知道現(xiàn)在國家和不少國家建立引渡同盟,逃出國也是很有點風險的。

      伍中正秘書小劉打電話來了,說書記請他去一趟。

      伍中正展開人民日報,手指關(guān)節(jié)輕輕敲了一下:“儒山啊,中央最出修訂發(fā)布的共產(chǎn)黨員廉潔自律制度規(guī)定,把反腐敗提到更高的戰(zhàn)略高度,有些方面更要嚴謹才行……”

      “書記的意思?”朱儒山不知伍中正指的哪方面,不過隨即先自我檢討起來:“以前有些方面我是做得不夠,今后要盡力做好……”

      伍中正揚揚下巴:“你的家庭情況很敏感啊?!?/p>

      “是的,書記?!敝烊迳絿@口氣,認真匯報:“書記,我和妻子三年前離婚,她去了澳大利亞,兒子也去了澳大利亞,這些情況我都如實向組織申報過的……”

      伍中正揚手制止他說下去:“現(xiàn)在,你應(yīng)該有個家才行啊?!?/p>

      這時,朱儒山才明白伍中正找他談話的意圖。他和妻子假離婚 ,是瞞不了什么人的,只是在法律上找了一道護身符。中央規(guī)定親屬都在國外定居的祼官一律不得擔任黨政機關(guān)主要領(lǐng)導和單位一把手。他是利用離婚這道幌子,鉆了這個空子。不然位高權(quán)重的常務(wù)副市長一職也輪不到他,更別想再升一步了。

      “書記,您的好意我明白,可一時沒有中意的人啊?!敝烊迳捷p輕嘆息。伍中正淡淡說:“有時候準備退路并不是一件好事,反而會讓自己無路可退……”

      一語驚醒夢中人。朱儒山臉色一紅,忙連連點頭。其實久經(jīng)官場的他何嘗沒有這種困惑?當初將妻兒安排出國,自以為得計,可后來他隱隱感到下屬似乎對他都有了一種不信任感。尤其眼下連一把手也這么想了,他內(nèi)心更有些紊亂了。不過他隨即鎮(zhèn)定下來,俯首貼耳說:“其實不瞞書記說,自從離婚后,我也在想找一個,也和幾個對象相處過,只是感到年齡有些差距,怕引起非議……”

      “非議是暫時的,儒山啊,你應(yīng)該懂得孰重孰輕……”伍中正看來是認真的了。

      朱儒山望望窗外的陽光,努力讓心情陽光起來,讓臉上陽光起來,恭敬地笑著說了:“我想了很久了,一直想找個機會向您請示,我找的這個對象叫王冰,在市科技局上班,是個普通科員,今年28歲,未婚,彼此覺得還不錯,您看?”

      “儒山啊,你要當機立斷,才能絕人悠悠之口?!蔽橹姓诲N定音。

      頓時,朱儒山卸下千斤重擔似的長吐一口氣,全身輕松下來,臉上洋溢了一種被領(lǐng)導理解的幸福和幾分洋洋喜氣。

      從伍中正辦公室出來,朱儒山臉就暗了下來。

      再找個老婆,對于他來說其實比升官容易不了多少,且不說身在澳大利亞的前妻早已和他約法三章,單眼下幾個情人之間的平衡也是不能打破的,況且他想過自由自在的單身日子,何必又作繭自縛呢。像現(xiàn)在多好。

      不過既然大老板發(fā)了話,他就不能不認真執(zhí)行了。

      北京溫處長那里,他相信很快會有結(jié)果,把自己仕途再前進一步,扶個正,就算功德圓滿了。

      下午主持召開東區(qū)城建規(guī)劃會議,會后會餐時他難得地多喝了兩杯,建設(shè)局李局長和市府秘書長雷一大笑嘻嘻說:“市長面若桃花,肯定有好事呢?!?/p>

      “干革命工作,天天都是好事啊。”他呵呵一笑。

      雷一大又給他滿上酒,自己先端起酒杯,十分誠懇地說:“市長,我今天就以兩杯酒換您一杯酒,請您把好事透一透,讓大伙也高興高興……”

      朱儒山笑呵呵地干了酒,平緩語氣說:“那就小范圍透露一下,絕不可外傳啊。這還真是桃花運,可能用不了多久,就要請各位喝杯喜酒了。”

      席間響起一片驚喜之聲,紛紛問嫂夫人何方神圣。

      “這個嘛,各位很快會知道的……”

      朱儒山傳達完自己的意思,便談工作上的事了。他有這種本事,該活潑時活潑,該嚴肅時嚴肅。轉(zhuǎn)換得非???。就像立馬換了一副臉孔。

      散席后幾分醉意地回到常委樓宿舍,他帶著酒興打了王冰的電話,說了一句:“寶貝,過來吧……”

      “真的嗎?”半響,電話里傳來王冰欣喜的聲音?!澳悴幻?,我現(xiàn)在就過來。”

      他看自己這狀態(tài)肯定不行,就嘟噥說不了不了太累了。

      躺下才一會兒,手機響起短信提示音,是小雁發(fā)來的:有個大姑娘,天天守空房,兩眼淚汪汪,苦苦想情郎。

      他心想消息傳得真快啊,才不過一個多小時,連小雁也知道了。小雁這是向他表示柔情了。他回復(fù)了短信: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晚安。

      腦里有些混沌,不過神態(tài)異常清醒。他得做好幾個情人的安撫工作,認真確定一下和王冰的關(guān)系,而對小雁她們,暫時只好委屈一下了,疏遠一些。等他大事落定,再放松不遲。

      再想到李勁松的事,他想得催促胡主任,造成連下幾道令牌的架勢,趕著有些動搖的手下前進?!靶『虑槿マk了吧?”

      “老板,下午我讓王總?cè)櫭]去請了那小丫頭,小丫頭好像挺高興,答應(yīng)過天就簽合同……”胡主任表白著功勞,說他如何讓王總定計,如何實施?!八蜕线@么一個大蛋糕,那丫頭只怕樂壞了,還真以為自己是個人才呢……”

      “當然是人才,能為所用的就是人才嘛?!敝烊迳揭查_心地笑了。

      望著窗外的夜色,他幾分邪惡地想:你李勁松硬的不吃,軟的應(yīng)該吃吧。物物交換,拿了人的總會手軟吧。你不手軟你親人讓你手軟,只要你手一軟,就等于打開了一條缺口,不怕你不入我的如來掌心!

      酒意漫漫上來,幾分飄飄欲仙了。

      寧云帶人趕到市郊的秋水山莊,出示市政府辦工作證,要求進入山莊。

      看門協(xié)警白白眼說他們只聽從市公安局治安支隊的命令。寧云氣惱地要他們趕快請示。

      協(xié)警打了電話后,從山莊里走出一名男警察,看了寧云證件后,笑著說:“原來紀委的領(lǐng)導,請進請進。只是不知這里有沒有你們感興趣的人?”

      “張見之,我們要見他。”

      警察帶寧云幾人進入山莊房間,拿出名冊看了看,說沒有張見之這個人。見寧云不信,就帶他們從一樓到三樓逐個房間地看,每個房間有兩個,都帶著包裹,一看就知是上訪者。寧云拿著張見之照片一一辯認,果然沒有。

      寧云當即打電話向李勁松匯報了這個情況。

      聽到這個消息,李勁松正在省紀委王書記辦公室,第一反應(yīng)就是又泄密了,人家趕他們之前將人轉(zhuǎn)移了。

      從省紀委傳來的消息,雅麗確實收受了那六十五萬元錢,另還收受了二十多萬元的賄賂。

      省紀委王書記語重心長對他說:“沒有管好家人,是你的失職啊。”

      “我真的對此一無所知。”他無力地辯白。

      王書記顯然也了解了他們夫妻情況,說從雅麗交代中看得出來,她這個受賄有明顯的特殊性,“你知道嗎?她這是一種報復(fù)性受賄!”

      “報復(fù)性受賄!”李勁松又是一驚。

      王書記點點頭,站起來望著窗外,又回過頭來望著李勁松。“事情基本調(diào)查清楚了,她把錢也都上交了,也沒造成嚴重后果,她也不是黨員,今天你可以帶她回去了。不過。這對你可是一大教訓啊。”

      李勁松感激地點頭,他一向?qū)ψ约阂髧栏?,沒想到還是沒有防范到位,不過他心里還是有些疑惑的,忍不住提了出來:“王書記,對于拍賣款一事,我覺得可能有更復(fù)雜的內(nèi)在原因,我懷疑有人出于政治動機……”

      “作為領(lǐng)導,難免不被人企圖拉下水啊……”王書記拍拍他的手,寬慰了兩句。想說什么,欲言又止,只說要他好好和妻子溝通溝通。

      省紀委案審室的李主任見到他,點點頭,說:“李副市長對不住了,我們也是為了工作?!?/p>

      李勁松表示理解,只是對這么簡單的案子審了雅麗三天有些不解。李主任嘆口氣,苦笑說:“你可能不知道,你妻子來到這里就主動交代了,說是遵照你的意思收的錢?!?/p>

      “天哪!”李勁松不由心里驚嘆,臉色一下慘白,剛才王書記說雅麗是報復(fù)性受賄那話時,他還將信將疑,眼下卻是實實在在證實了,不由顫聲說:“她……”

      李主任說本著認真負責的態(tài)度,省紀委才進一步深入調(diào)查,讓她冷靜下來好好考慮,“后來,你女兒和她通了電話……我們?nèi)啼浟讼聛怼?/p>

      李主任打開錄音筆,他聽到女兒和妻子的對話。

      李芳:“媽,你到哪去了,我打家里電話也沒人接……”

      雅麗:“你爸惹事了,我在配合調(diào)查……”

      李芳:“爸怎么惹事了,他連人家送我的禮品都要退回的,他不會胡來的……”

      雅麗:“也沒大事,大不了不當這個官吧,那樣清靜……”

      下面便是兩人的爭論。李勁松驚異地發(fā)現(xiàn)女兒竟比他看得更透,指出雅麗是不愿看到他當官是因為她沒有安全感。接著是雅麗的抽泣聲。

      女兒這幾天沒給他打電話,卻什么都知道了。女兒是在維護他還是不愿親近他?父女間究竟還有怎樣的隔閡?

      “也許受了感觸,你妻子第二天承認她是報復(fù)性受賄,她也很清楚,這事沒有利益交換,判不了你的罪……她用意是想讓你貶職當個普通干部就行了……”李主任充滿同情地看著他。

      李勁松呆呆地坐著,內(nèi)心在翻江倒海。他沒想到自己以為可以將這橡皮婚姻將就下來,卻沒想到會產(chǎn)生如此嚴重的后果。

      李主任打電話讓辦案人員將雅麗送來辦公室,辦案人員說雅麗自己走了,不想讓人接她。

      李主任苦笑著搖搖頭。李勁松有些面澀地告辭出來,在走廊里讓涼風一吹,頭更空虛得厲害。

      出了省紀委,他打雅麗手機,雅麗沒接。他于是打了女兒電話。

      李芳口氣平淡:“爸,媽在回家的路上了,別擔心?!?/p>

      “芳芳,這事……”他不知從何說起。

      李芳說她都知道了,說她每晚都會和媽通話的,只是他不知道而已?!懊恳粋€成功男人的背后,都有一個驚恐萬丈的老婆。這不能怪媽……”

      李勁松暗默。

      “還有一件事,京城有家房產(chǎn)公司老總出五十萬年薪聘我做總裁助理,還送我一套公寓房……”李芳輕輕巧巧地說。

      “芳芳……”李勁松心又提起來。

      李芳輕笑一下:“我知道,這是沖您來的,我啊,就將計就計,我也帶上攝像錄音筆,拍下了市駐京辦胡主任和我的談話……”

      李勁松長吐一口氣。女兒成熟了。也懂事多了。

      只是,在他出軌這事上,她會不會寬佑諒解他呢。她雖然受過高等教育,可婚姻倫理問題太復(fù)雜了,連他自己也無法說服自己,更何況她呢。

      回市里的路上,他給寧云打電話,要寧云在必要時請紀檢公安配合利用特殊手段,務(wù)必查到張見之下落。

      本想回家和雅麗好好談?wù)??;氐郊?,剛進門,他看見雅麗沒事似的在拖地?!澳銢]什么事吧?”

      “你說呢?”雅麗頭也不抬,用力地拖地。他的腳不好進去,站在門口幾分尷尬。見雅麗還阻在門口一下下拖地,他不由幾分生氣,轉(zhuǎn)身就下樓了。

      他在回市里路上就接到方琴短信,她又到市里了。去還是不去,當時是個問題,現(xiàn)在,他也有了一種報復(fù)心理。

      方琴那個家成了他心靈的泊岸。在那個家,他心才安實,充滿祥和。

      對于他的忽然到來,方琴很是驚喜。她一直在房間里等候。

      “還有飯嗎?我可餓了?!彼麚难?/p>

      方琴又是一陣歡喜:“你要吃我做的飯菜了。哇噻!”輕盈地去給他做菜。廚房里冒出絲絲熱氣。

      李勁松幾分疲憊地坐下,心里卻很充實的感覺。

      忽然,他的手機響了一下,嘎然而止。

      他習慣性地拿起手機,以為是方琴打來的,一看是個陌生的手機號碼。放下,他有幾分恍惚,似乎不是現(xiàn)實。

      方琴正在廚房炒菜。打電話的人肯定打錯了,或者是那些群發(fā)軟件打的電話。

      迷朦中,鼻子里鉆入飯菜的香味。李勁松睜開眼,見方琴笑靨如花地將一盤蔥花豆腐湊在他面前,“香不香?”

      “好香。”他抽下鼻子,欠起身來。

      方琴得意地一笑,扭扭腰肢,托著下巴坐在他對面,看他好一陣狼吞虎咽,又給他舀一碗湯。

      “好久沒吃過這么可口的飯菜了?!崩顒潘蓾n著嘴,用紙巾揩了。

      “她做得不好吃嗎?”方琴忍不住問了這么一句。話一出口,兩人都有些緊張。兩人相處這么久了,還是第一次說起雅麗。

      李勁松沒有回避:“她,沒這個心思了,琴,你不知道,我和她的那種生活……”

      方琴眼有些紅了:“我一直以為你過得很開心很幸?!坪跷沂翘斓紫伦罟陋毜娜肆?,沒想到還有人比我可憐呢……”她破顏為笑。

      李勁松用手輕輕揩去她眼角的淚花,感嘆說:“遇上你,我就開心幸福了,真的,這都是你賜予我的,謝謝你……”

      “我也是……”方琴把臉偎在他懷里。

      房門嘭嘭響了兩下。不輕,也不重,分外清晰。

      方琴看李勁松,見李勁松也抬頭看房門,便明白這不是幻聽,是真真切切有人敲門,不由有點緊張:“哥,這會是誰呢?”

      那敲門聲沒有繼續(xù),李勁松做個噤聲手勢,讓方琴去貓眼看看。方琴起身通過貓眼往外一看,房門外什么都沒有,只有昏暗的燈光。

      她不放心地小心打開門又看了一輪,還是沒有發(fā)現(xiàn),這才關(guān)上房門?;仡^見李勁松一臉凝重,就寬心說:“沒什么的,也許是刮風吧。”

      李勁松口里沒說什么,心里卻有一個疑點,不斷擴展,越來越大……

      天氣陰沉沉的,大雨像要傾盆而下,一時還沒落下,讓朱儒山感到有些透不過氣。

      事態(tài)并沒有朝他預(yù)期發(fā)展, 更讓他心神不安的是,這兩天他和趙瑜失去了聯(lián)系。

      雖說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可事關(guān)設(shè)備采購項目,按照常理,趙瑜應(yīng)該主動向他匯報請示。

      按照計劃,今天下午考察團應(yīng)該飛回北京了。

      朱儒山眼下就等在北京首都機場2號航站樓。他上午處理完手頭一些事務(wù),就帶了秘書方爭光飛來北京了。

      他得加快步伐。市紀委和市公安局在明偵暗查,莫大仁也沒淡出公眾視野。這種氛圍是很有些壓抑的,此外,李勁松還派人查找張見之,他得和趙瑜好好商議,想個萬全之策。

      想到趙瑜這次簽訂的這筆訂單,他又油然興奮幾分。連他自己也驚異,自己對金錢的熱愛程度如此欲罷不能,這在這些年己成為一種常態(tài)習慣,幾天不受賄就手癢,幾個月沒辦成一宗大買賣就情緒不佳,對女人也少了興趣。而幾天沒有佳人主動對他示好,他也不滿意,就懷疑自己在哪方面出了問題。疑神疑鬼。他想自己是不是患了一種“權(quán)力綜合癥”。

      坐在貴賓休息室里,他讓方爭光去留意那班客機抵達時間?!巴砩系膽c功宴都安排了吧?!?/p>

      “胡主任說安排好了,按照您的指示,高標準、高規(guī)格……”

      方爭光出去后,朱儒山微微閉目養(yǎng)神。他這次來京帶上了王冰,想好好玩兩天。他讓王冰先去賓館休息了,他在想一個問題,他和王冰真的要結(jié)婚嗎?

      平心而論,王冰人真的不錯,死心塌地地跟著他,快三十歲了,還單身著?;楹笠惨欢ǜ椭C美滿。問題是這里和諧美滿了,澳大利亞那兒還會和諧美滿嗎。前妻可能對他找情人睜只眼閉只眼的,但一動真格的,肯定過不了關(guān)的。

      不過,他不是個服輸?shù)娜?。官場上有句老話是“只要思想不滑坡,辦法總比困難多,”他相信能找出好辦法。

      正沉思間,方爭光匆匆走進來,臉色陰睛不定:“市長,趙局長他——”

      “他們到了吧?!敝烊迳秸酒饋?,抻抻衣領(lǐng)。

      “趙瑜局長沒有回國。”方爭光聲音有些不穩(wěn)。

      “什么?”朱儒山以為聽錯了,隨即臉色一變,匆匆往外走。

      考察組幾個成員見到朱儒山親自迎接,都上前打招呼。朱儒山強打笑臉問趙瑜怎么沒回來。得知趙瑜還要辦點事再回國,他心一松,又一緊,表面上呵呵一笑:“各位辛苦了,今晚市政府好好為各位接風洗塵。”

      他當晚沒有參加接風宴,讓方爭光代表他和胡主任作陪。他呆在賓館里,利用所有渠道打聽趙瑜的消息。

      結(jié)果一無所獲。他心里開始惶恐起來了。

      給趙瑜家里打電話時,他發(fā)現(xiàn)趙瑜的妻子竟還平靜:“他沒回來啊,這我就不知道了。”

      “你怎么能不知道呢?這可是件大事?。骸彼麤]好氣地數(shù)落起來,再問這些天趙瑜給家里打過電話沒有。其妻淡淡說:“沒有,他不會打了。”

      “為什么?”他一頭霧水,摸不著頭腦。

      “朱市長,你想想看,兩個不相干的人,還要打電話嗎?”其妻依然平靜。

      “你們不相干?你們離婚了?”他馬上醒悟過來。

      “離了,半月前辦的手續(xù)?!?/p>

      如同一記悶棍,狠狠打在他腦門上,當時頭皮一麻,電話咣地掉落,他口瞪目呆。

      一直坐在床上看他打電話的王冰慌忙摟住他,纖手揉他的頭,揉他的心窩子,問怎么了怎么了。

      “趙瑜離婚了?!卑肷危艔难揽p里擠出這四個字。趙瑜是離婚了,而且肯定是離開了,一去不復(fù)返了。

      朱儒山亢奮的心情迅速跌入低谷。原計劃去長城也取消了。王冰看他有心事她也沒心情了,安慰說:“我陪著你呢,我作你的無憂果,什么都甭去想……”她不是很明白趙瑜離婚一事對朱儒山為什么有這么大的刺激,不過也直覺兩人面臨了什么問題。

      “他如果真的滯留不歸,你說怎么辦?”朱儒山困獸一般在房間里踱來踱去,像問她,又像問自己。

      等待的滋味是難熬的,次日下午,朱儒山還是帶王冰去散心,去看故宮、王府井、恭王府。

      在王府井步行街上行走,朱儒山感覺雙腿有些發(fā)軟,才五十歲的人絕不會如此不堪的……還是趙瑜的原因。

      再過了一天,情況似乎很明朗了:趙瑜真的失蹤了。朱儒山明白,市里很快就會掀起波瀾,他讓方爭光通過駐澳使館打聽了消息,得知使館方面已在調(diào)查,趙瑜的簽證已到期。趙瑜不歸已成事實。

      市里幾條渠道報來的消息更讓他懊悔自己的疏忽:一月前,趙瑜將其家人幾套房產(chǎn)轉(zhuǎn)賣了,從地下錢莊匯出了數(shù)千萬元人民幣。

      職業(yè)性的敏感和政治上的警覺,讓他隨即對此做出風險評估。從某種程度上說,趙瑜出走對他還是一種保護。但從大局上來說將影響深遠,會攪動本市政壇。

      “只有盡人事,聽天命了。”他輕輕嘆息。

      此次他來北京,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務(wù)——和溫處長見面。

      他實在不想拖得太久,這次又準備了兩百萬元,溫處長說二公子在積極活動,只是開銷會大一些。

      “只要有把握,我變賣家產(chǎn)也行!”他咬咬牙,提出一個要求:要當面和二公子談?wù)劇?/p>

      溫處長對此也表示了理解,于是就約了這一周見面。溫處長向他說了實話:古公子經(jīng)常飛紐約飛巴黎,陪女友,不可能全把心思放在這種事上面?;畹竭@個層次的高干子弟,是不會為錢所累的,得看他的心情。不過古公子既然答應(yīng)的事,應(yīng)該問題不大。

      這兩天除了等趙瑜消息,他更在等溫處長消息。這天下午四時許,他終于等到了溫處長的電話:“快過來吧,古公子現(xiàn)在有點空……”

      “古公子同意見我了?”欣喜之下的他有點慌不擇詞,騰地站起,忙問地點。

      溫處長說古公子不會一起吃飯還要去赴更重要的酒宴,只有一個小時的時間,得抓緊。地點是京東會所。

      朱儒山對京東會所不陌生,以前去過兩次。尊貴人士一般都在這種高級會所應(yīng)酬。他帶好銀行卡,單獨趕去。這種事帶上王冰或者方爭光都是不合適的。

      在會所大堂里,朱儒山見到在此等候的溫處長。

      溫處長握他的手,不好意思:“古公子正在和客人談,還等一會兒,不急吧……”

      “不急,不急……”朱儒山內(nèi)心有些不快,不快馬上打消了,像他這種廳級官員,要讓古公子重視那是苛求了。

      趁著這個隙空,溫處長回復(fù)了他們市煤冶來部里跑煤礦技改項目的事,說鐘司長極有可能下派某市當市長,還是要把公關(guān)重點放在李副司長身上,他那次帶趙瑜見了李副司長,問題不是很大?!邦I(lǐng)導的話不會說滿,說問題不是很大就留了門縫了,下一步,看你們市里怎么做工作了……”溫處長老成世故地笑笑。

      “我個人這事,具體會是個什么情況?”朱儒山眼下最關(guān)心的是自己的大事了。

      “古公子和相關(guān)領(lǐng)導交流過,依他的估計,在你省一般地區(qū)當個市長問題不大,但一類地區(qū)像煤資源豐富的市不行……”

      朱儒山重重地點點頭。在溫處長面前,他也不掩飾自己的急迫了。溫處長雖然級別不高,卻是京官,人脈深厚。又聊了一會兒,溫處長看看表,先走進里面去,過了一會兒,出來向朱儒山招手。朱儒山知道古公子有空了,忙跟著走進去。

      那是個古色古色的豪華包房,紅木家俱透出尊貴之色。此時房里只坐了一個相貌俊朗的男子,三十歲上下,氣度不凡,幾分灑脫。

      “公子,這就是朱市長。”溫處長先過去低頭湊近那古公子說。古公子點點頭,微笑著直視朱儒山:“朱市長,請坐?!?/p>

      “打擾了,打擾了?!敝烊迳金埵且姸嘧R廣,也不禁為古公子的氣勢所鎮(zhèn)住。

      溫處長恭敬地面向古公子說:“公子,朱市長是我最好的朋友,所以請公子……

      古公子微笑點頭:“朱市長的情況,我聽溫處長介紹過了,感覺你是位很有能力的基層領(lǐng)導啊?!?/p>

      朱儒山心想在首都看其他地方都是基層了,他怕古公子了解不充分,又認真地將自己及市里情況作了一番匯報,他作報告作慣了,時間拿捏得很準,正好十分鐘,他就全面介紹完畢。他也語氣里透出幾分親密:“能得到公子抬愛,我真是三生有幸啊……”

      “這事,我記心上了?!惫殴硬幌衲欠N飛揚跋扈之人,倒也謙和,語氣平和地說時下各省市要動的干部實在不少,他也是盡力而為了?!澳闶垥洠也皇呛苁?,對馬省長倒是能說上話的,如果中組部方面能直接作出安排更好,元旦前要動一批……”

      話一句句落在朱儒山心坎上,他抑住激動心情,不時點頭,古公子說完這番話,便不語了。溫處長適時站起來:“那么,朱市長就靜候佳音吧?!?/p>

      朱儒山站起來,將銀行卡和寫了密碼的紙條放在茶幾上,面向古公子說:“公子那我告辭了。公子哪天有點閑空了,千萬來敝市視察視察……”

      古公子像沒看到銀行卡似的點頭:“好,有空我來看一看……”

      朱儒山退后兩步,轉(zhuǎn)身走出包房,溫處長跟著送他出去,送出樓下握手道別:“朱市長,你放心吧,這事問題不大?!敝烊迳近c頭,似乎一切盡在不言中了。

      這次見到了古公子,讓朱儒山安心不少,就像打了雞血針一樣令他興奮不已,打消了趙瑜帶給他的驚恐……

      綿綿陰雨下了兩天兩夜,天地間一片陰沉,城市輪廓像個巨大的黑白電視屏幕。

      莫大仁回來自首,此前也沒有任何前奏,這天李勁松剛到辦公室,就接到一個聲音低沉的電話:“我是莫大仁,我要自首,十分鐘內(nèi)馬上派人來我住的地方……”

      “能否慢一點?”李勁松想和其他領(lǐng)導通通氣。

      莫大仁一口拒絕:“不行,來晚了我的安全就沒有保障。”

      李勁松答應(yīng)了,馬上安排王向榮帶人趕去莫大仁的住處。王向榮是昨晚和紀委辦案人員回國的,已取得了第一手證據(jù)。雖不能證明朱儒山和趙瑜國內(nèi)外勾結(jié)貪贓枉法,至少證明了那花高價外匯購回的煤礦技改成套設(shè)備是個報廢品。

      在李勁松接到莫大仁電話不久,市委其他幾個常委也相繼接到了莫大仁電話,無一例外要求派人去接他。

      朱儒山是最后一個接到莫大仁電話的,莫大仁說:“市長,我實在熬不住了,我回來了?!?/p>

      “你在哪里?”朱儒山大吃一驚。

      莫大仁看到樓下開來了市紀委及市檢察院的小車,松口氣說了自己在市里住處,“市長,你放心,我會好好交代的,爭取寬大處理……”末了,他要求朱儒山也派人來,同時多關(guān)照其家小。

      剛聽到莫大仁的聲音,朱儒山不說是魂飛天外,卻也是吃驚不小。莫大仁這些年來一直在他門下走動,送錢送物送工程都是實打?qū)嵉摹2贿^聽了莫大仁那番表白,他又安了幾分心,莫大仁無疑是在留一手,他怕被滅口,回來自首無疑是最安全保險的。但朱儒山相信,只要自己還在臺上,莫大仁就會避重就輕地交代問題,就不會出賣他,話里也透出要他為其幫忙活動爭取寬大處理的意思。那么這樣他還有回旋的余地。他立馬表態(tài):“我對你為人還是了解的,我會認真向上級反映,對你作出客觀公正的處理,放心吧,你的家人都很好……”

      市長金山去黨校學習了,朱儒山就在市府這邊坐鎮(zhèn),這種感覺是和在市委常委樓里的感覺不一樣的,在那里有伍中正這個大老板,還有那些同僚,他說話都不好大聲。而在市府機關(guān),他就是老大了。李勁松這個常委副市長畢竟遜他一籌,不服也只能放在心里。一個上午,雷一大來請示了三次工作,幾個副市長也過來匯報,還來有十幾個局的局長。他的權(quán)威體現(xiàn)得很具體了。做一把手和做副手的感覺是完全不一樣的。他眼下還只是暫行市長職權(quán)主持一下工作,如果真如所愿升遷市長就美了。

      “要穩(wěn)得住,沉住氣……”他暗自告誡自己。不能因莫大仁自首一事自亂了陣腳。

      他吩咐方爭光把工作日程安排滿當,這個關(guān)鍵時刻,他更不能退縮。

      盡管如此,他內(nèi)心還是有些發(fā)虛,尤其是看到伍中正略帶幾分憂慮掃過來的眼神……

      下午,朱儒山主持召開市政府常務(wù)會議。除了李勁松請假沒過來,幾個副市長,還有市長助理兼公安局長鄭少秋和市政府黨組成員、秘書長雷一大。

      議題是研究討論中心廣場建議方案。招投標已經(jīng)完成,現(xiàn)在進入到實施階段。

      魏炙一開始就攪了局:“通報一個情況,趙瑜同志出國未歸一事已引起省委領(lǐng)導關(guān)注,省紀委剛派員前來調(diào)查了,我擔心,這對中心廣場建設(shè)以及我市其他建設(shè)都有很大影響……”

      “能有什么影響?魏市長?!敝烊迳匠谅曎|(zhì)問。

      魏炙的神色很平靜,語氣也平淡:“趙瑜同志是煤冶局長,還是市長助理,還分管了科技、工貿(mào)等,能不影響嗎?”

      在座的不附合也不反對。對于趙瑜出國不歸,他們早兩天都是知道了的,都心下有數(shù)。

      朱儒山感到氣氛有些凝滯,張副市長、馬市長在饒有興致地看自己的手掌,鄭少秋則仰面微闔雙目,連平時笑咪咪的雷一大也面色平和地翻著文件,沒人望向他這一方。

      氣氛明顯不對頭了。朱儒山馬上冒出這個念頭。

      到底什么環(huán)節(jié)出了問題?在座的都是老江湖了,絕不會因莫大仁的自首及趙瑜的不歸而簡單地改變對他的態(tài)度的。作為政客,那樣是幼稚的表現(xiàn)。而眼下他們一個個這樣表現(xiàn)了,漠視他的權(quán)威了。難道是他們幼稚?雖然不是!他又馬上想到一個可怕的可能:伍中正的態(tài)度!

      機關(guān)里上午的氣氛還好好的,到下午就變了,只有一個可能,那就是來自伍中正的態(tài)度。

      他斂斂心神,緩和一下語氣說:“問題我們需要正視,但也不必裹足不前,中心廣場建設(shè)迫在眉睫,不能再拖了……”

      “是不是等一等?”張副市長居然這么說了。

      鄭少秋說了公安工作,說近段時間全市上訪事件明顯增多,干群矛盾有加劇態(tài)勢。

      一個個唱起了反腔。朱儒山好不窩火。中心廣場項目是他一手抓的,既是市里的形象工程,也是他的政績工程,不能在萬事具備后卡了殼。

      朱儒山臉上卻不動聲色,強抑氣憤,高聲問:“你們還有別的意見沒有?沒有就散會吧?!?/p>

      空氣凝滯了兩秒鐘,朱儒山率先起身挪動了腳步,昂首挺胸端了茶杯走出去。在這些同僚面前 ,他要保存自己那一份尊嚴。

      為了讓伍中正放心,他已把和王冰結(jié)婚一事提上了日程。

      兩人在北京王府井購買了婚戒,王冰對那枚白金婚戒愛不釋手,要他在婚禮上親手給她帶上。他答應(yīng)著,心說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他盡可能地拖延著兩人結(jié)婚一事。

      而今天下午的變化,讓他幡然醒悟:他不能再拖下去了。必須當機立斷。

      他終于決定向國外的妻子尋求支持。

      “他們來人發(fā)現(xiàn)什么情況沒有?”這是他最關(guān)心的。自從王向榮動身前去澳大利亞,他就讓妻子把事情做得不露破綻,賬面上要處理好。

      妻子說其他方面是查不出問題的,只是煤礦設(shè)備的質(zhì)量問題容易識破。

      他說:“那問題算是瀆職吧,讓趙瑜去擔罪就是了……”然后說莫大仁回來自首后的形勢,說大家對他不放心,“大老板也擔心我們一走了之啊,眼下,我很被動……”

      秘書方爭光已讓他支開辦事去了,辦公室里很安靜,他現(xiàn)在覺得只有這辦公室才是安全的。對秘書方爭光,他都不能完全放心,因為他可以用權(quán)威和利益把李勁松秘書小張拉過來為他通風報信,就難保自己的秘書不會被他人收賣。官場情誼其實是很脆弱的人情,比一張紙還薄,利益當頭誰也難管住自己。

      妻子有些擔心,說:“實在不行,你就過來吧……”

      其實這種念頭他又何嘗沒有呢,不到走投無路萬不得已,誰又愿一走了之走此下策呢。他苦笑一下:“現(xiàn)在還沒那么糟糕……因為我一個人在國內(nèi),又離了婚,什么都沒有……”

      “那你有什么辦法?”

      遲疑了片刻,他把話挑明了:“大老板前天下了最后通牒,命我找個對象結(jié)婚……這事我考慮幾天了,左右為難……”

      妻子也沉默。兩人雖然離婚了,但那是假離婚,讓他再找人結(jié)婚等于宣告真離婚了。

      “我只有兩條路了?!敝烊迳絿@一口氣,“一條路是,我放棄眼下的一切,找機會出來,另一條路,就是找個人假結(jié)婚,給她十萬塊錢掛個名,有夫妻之名,不行夫妻之實……”他把這套騙人的把戲也使出來了,他想妻子既便不相信,起碼在心理上好承受一些。

      果然,妻子開始考慮他的話了,沉吟不語,他馬上又添了一把火:“還是順其自然吧,大不了不當這個官吧……”

      “可不是不當官就沒事這么簡單啊。”

      妻子反過來勸他了。夫妻結(jié)發(fā)至今,也是有感情的,再說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她想既然關(guān)系如此重大,自己在名份上受一點點委屈又算得了什么呢。五年前她就是為此深明大義假離婚的。她的底線開始動搖了:“你們真的……只是假結(jié)婚?……”

      “唉,我現(xiàn)在心里很亂,我想還是不能……假結(jié)婚也是對你的不忠啊……”朱儒山欲擒故縱。

      年底工作都忙起來了。

      方琴一周沒來,臨時下鄉(xiāng)搞干部考評。李勁松竟有強烈的不適應(yīng)感,他過去對方琴來電又喜又怕,現(xiàn)在卻幾分期盼。

      工作上的事,作為領(lǐng)導,他不必事必躬親。莫大仁的歸案,給查處江水煤礦窩案帶來了轉(zhuǎn)機,雖然莫大仁還只避重就輕地交代了幾次安全事故瞞報的死亡人數(shù)和一些小問題,他相信會有突破的。他和在中央黨校學習的市紀委書記劉明通了兩次電話,還去了雙規(guī)莫大仁的地點親自審問了莫大仁,告訴莫大仁兩點:“趙瑜一案已引起省里重視,現(xiàn)在要徹查。什么人也幫不了你,你只有自己幫自己,爭取主動,才是出路!”莫大仁雖然表面上沒什么動靜,據(jù)監(jiān)管人員匯報,他開始失眠了。白日里就呆坐著,一言不發(fā)。

      李勁松忽然間想到自己和方琴。自己和雅麗的橡皮婚姻,能這么走到頭嗎?和方琴的關(guān)系就一直這么不清不白地維持下去嗎?他相信不可能這么沉默下去,總會有爆發(fā)的一天,看耐心何時崩潰。

      周六這天,他把自己關(guān)在書房里習字。寫了好一陣梅,內(nèi)心還是不能平靜,執(zhí)筆在手,凝眸窗外蕭索之色,不由一聲嘆息。

      雅麗自從被省紀委找去配合調(diào)查后,回來更低調(diào)了,連過去偶爾和一些姐妹打打麻將聊聊天的興致也沒有了,天天呆在家里,除了看電視,就翻閱不知從哪弄來的發(fā)黃的佛經(jīng),但顯然還是沒有和他離婚的意思。

      李勁松覺得這家已在漸漸沉淪,激情不再,就像載滿夢情和力量的豪華游艇,在大洋上航行,不慎觸礁,開始慢慢地下沉,下沉。拯救的辦法除了棄船逃生,別無他法了。

      家里一片寧靜,他更愿意稱之為一片死寂,就像沒有了人的氣息,一百五十多平方的三室兩廳,裝的都是陳腐的空氣。他自己那間臥室很少去睡,更多的夜晚是在書房度過的。寫字寫累不了,就在沙發(fā)床上一躺。

      妹妹前些天送爸媽回老家吃喜酒,經(jīng)過市里給他打了個電話,他當時正在外面忙,就要妹妹和爸媽去家里呆兩天。妹妹說算了下次吧,妹妹是知道他們的夫婦關(guān)系,怕見著尷尬。雅麗的家人也是如此,很少來他家。這個家到了這種地步,他一時竟想不起自己干了什么。

      他想自已是幾年沒回老家了,正好父母在家,何不趁此機會回去一趟。他立馬打電話給司機小王,說要用一下車,讓小王把車開過來。

      收拾了兩分鐘,他提了小提包出去,對正坐在客廳里埋頭看佛經(jīng)的雅麗說了聲:“我出個差。”

      雅麗動也沒動,似乎鼻子里輕輕應(yīng)了一聲,又似乎沒應(yīng)。李勁松便換了皮鞋,開門出去,反手關(guān)上門的一剎那,他覺得自己似乎是個局外人了,與這個家似乎沒有什么太大的關(guān)系,至多算個過客,歇個腳,又上路。

      剛下樓,小王已將車開到樓下,將車鑰匙遞來,李勁松不想說什么話,又怕小王看出他情緒不佳,就問了一聲:“向榮他們還在那里吧?”

      小王明白他的意思,說還在調(diào)查。

      李勁松點點頭,坐進駕駛室,熟練地關(guān)門,系上安全帶,他是有十來年駕齡的老司機了,對自己的車技還是挺自信的,過去有空就親自駕車。

      車出了城,向西,向無縣方向。那里是他的老家,父母回到老家去了。開了十幾里地,將車速緩了下來。他內(nèi)心矛盾極了,干脆把車停在了路邊。那是一片依山傍水的開闊地,山還是黛青,水卻深沉地綠了。

      “琴兒……”他在心里呻吟一聲。他揪出了心底里那個影子,那是巧笑盼兮的方琴,他無法欺騙自己,他的心告訴他了:他想回老家拜見父母只是表面現(xiàn)象,真正的沖動根源是想見方琴!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怎么會這樣!

      他坐在車里暗暗吃驚。自己早已入不惑之年了,應(yīng)該能在情事上方寸不亂才是。對著后視鏡,他不由端詳起自己來,他皮膚還有光澤,眼神還有力,頭發(fā)還烏黑,他還不老啊。

      又發(fā)動油門,車往前急駛。

      他想他和方琴的那種小日子,是溫馨而甜蜜的,與和雅麗過的死水一般的生活簡直是天壤之別。如今死水微瀾,會不會掀起驚濤駭浪?如果真和雅麗離婚,和方琴結(jié)婚,一切會怎樣?會軟著陸嗎?如果不和雅麗離婚,方琴能這樣維持下去嗎?而且朱儒山還沒倒下,隨時會再向他反撲。

      “琴兒,我該怎么辦?……”前面像擺了一個大大的問號,他內(nèi)心又呻吟一聲,猛地一踩剎車。

      巨大的陰影從天落下,罩在頭上,越來越重。去不去無縣,真是個問題。他手腳在發(fā)軟發(fā)虛。

      彷徨無主的心一陣陣地痛,他不由自己地拔響了方琴的手機:“還在忙嗎?”

      “難得你不忙啊?”銀鈴般的笑聲就在耳邊。他忙回頭,不見人,笑聲是從手機里發(fā)出的。

      “可憐的哥……”方琴聲音傷感了,說你那個家那么無趣嗎,“不如你來看我啊……”馬上又向我否定:“不行……不行,這對你不好的……”

      他順勢說:“怕見我嗎,丑女怕見情郎面……”他想讓自己輕松一些。

      “我才不是什么丑女,恐龍呢,我大美女一個,怕什么呢……”方琴也調(diào)笑起來,發(fā)自內(nèi)心的高興。

      “那我來還是來不來?你下令吧?!彼]上眼,把決定權(quán)交給方琴。他真的拿不定主意。

      方琴沉吟一下:“真要來啊……還是別來,再忍兩天,我就過來……”

      “好,我聽你的?!彼闪丝跉猓那榛砣婚_朗。難題終于解決了。

      將車掉轉(zhuǎn)頭,李勁松又有幾分茫然,不知該去哪里?;丶??還是回辦公室?都非所愿。心里還有股迷茫未曾消散,那是政事、家事、情事這三股勢力的糾結(jié),一直剪不斷,理還亂。

      多想有高人能化解這一切煩擾啊。

      他望見前面的白云觀,想到白云觀紫虛道長。

      他將車停在停車場,徒步走去白云觀。紫虛道長說過,一走一動的過程,就是修身養(yǎng)心的過程。

      也許周末的緣故,白云觀山上山下觀里觀外比平時多出數(shù)倍的善男信女,其中有不少焚香膜拜的香客。

      仙風道骨的紫虛道長清閑地坐在后院,手執(zhí)一卷道書,悠然自得。對于李勁松的造訪,他親自起身迎接,吩咐童子泡上最好的毛尖。

      “大師日日誦念一經(jīng),孜孜不倦啊。”李勁松找著話說。

      紫虛道長面露微笑:“我們下棋如何?”

      李勁松閑時練練書法,對棋藝倒沒什么研究。

      童子擺上棋后,紫虛道長請他先下。他走了個“卒”,道長走了一個“帥”。他不由疑惑:“我小小一個卒,怎么勞您動用大帥呢?”

      “這叫牽一發(fā)而動全身,先布局,抓大放小?!钡篱L搖頭微笑。

      對道長這種反常規(guī)的下棋法,李勁松不以為然。正常的邏輯是輕易不動用大本錢的,哪像道長一開始變?nèi)缗R大敵的。

      幾個回合下來,他看出了門道:道長一般并不動用小卒,以帥、炮等大器把他殺他個人仰馬翻。等到他動用帥、炮時,只剩下幾個孤家寡人了。而道長陣營井然,游刃有余。

      他敗了,沒想到會敗在道長這種戰(zhàn)法之下。

      道長說:“知道你為什么敗嗎?敗在戰(zhàn)術(shù)庸常,沒有拿大本錢以身相搏的勇氣,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缺乏攻勢……這個攻,可以說是攻敵,這個敵,可以是對手,也可以是自我,不攻敵手何以勝?不攻自我何以進?日日攻,時時攻,方可孜孜不倦,樂此不?!?/p>

      他悟到一些:他之所以產(chǎn)生諸多煩擾,就是沒有去攻擊內(nèi)心那種種敵。

      “那我該如何攻自我呢?”他請教道長。院后幾聲鳥啾,似近似遠。

      “安不過度,食不過飽,衣不過暖,行不過高,位不過惑,勞不過累,喜不過望,怒不過暴,利不過貪……一句話,無我……”

      紫虛道長的這句“無我”,讓他回味幾番,心境澄明不少,他決定去省里認真反映市里情況……

      省委副書記劉峙和省紀委書記王之來市里視察,除了聽取伍中正的工作匯報,還專程聽取了李勁松的匯報,并到市紀委專程調(diào)研。省衛(wèi)視播出了新聞。

      明眼人一眼看出:這是上級領(lǐng)導為李勁松撐腰了。自從中央巡視組和省紀委叫李勁松及妻子配合調(diào)查后,李勁松已有好一段時間沒在市里電視上出現(xiàn)了。

      朱儒山輕輕一按遙控,電視屏幕上的李勁松輕輕消失了??上КF(xiàn)實中不會這么輕輕消失。他揉著太陽穴,輕輕嘆息。

      正在臥室里忙碌的王冰聽到他的嘆息,露出半邊臉:“又有什么煩心事?”

      “哪有?!敝烊迳交仡^笑笑,說他在想如何舉辦兩人的婚禮。

      王冰甜甜一笑:“我聽你的?!?/p>

      今天下午,朱儒山給民政局李局長打了電話,讓其親自去辦妥他和王冰的結(jié)婚手續(xù)。他不想太張楊,機關(guān)里的一些干部知道就行了。拿到紅彤彤的結(jié)婚證,王冰第一時間就來布置婚房了。

      想到今晚是個不尋常的日子,朱儒山就按下心頭的陰翳,強打精神想愉快的事情。晚宴兩人喝了點紅酒,還有幾分飄飄欲仙。他不由自言自語:“人生能有幾回醉,此時不歡更何待?”

      前妻那里的思想工作做通了,讓他如釋重負。他站起來,看看房間的粉紅色燈光,就走向大臥室。王冰正將新買的床單和被子換上去,還擺了一個大紅的雙人枕。他從身后摟住王冰的蜂腰,吻了她的臉頰,感嘆說:“從今以后,我就不孤單了?!?/p>

      “這叫成雙成對,百年好合.?!蓖醣鶍尚Φ嘏呐暮蠚g被。

      朱儒山先去沐浴了,內(nèi)心似乎有點恍惚,他想自己真的又結(jié)婚了嗎?怎么總覺得不真實呢?

      沐浴后他鉆進被窩,盯著收拾臥室的王冰看,想看出王冰是怎樣一種心情。他不得不承認自己以前看女人有些片面,以為粘著他的女人都是沖他權(quán)力而來,其實并不完全如此,像王冰,還是真心實意以身心相托的。

      王冰沐浴后上床要關(guān)燈,他制止說:“我們是光明正大的夫妻了,不用偷偷摸摸了……”

      “是的,是的……”王冰緊緊摟著他。

      歇息下來,他卻睡不著,粉紅的壁燈那夢幻般的色彩均勻地灑在身上,懷里的王冰打起了輕鼾。他想翻個身,卻把王冰驚醒了,王冰嘟噥說還不睡啊。他說:“太興奮了?!?/p>

      “我也是,夢里也在笑呢?!蓖醣犻_星眼,體貼地說:“我知道,作為領(lǐng)導干部,你有許多不方便,操辦酒席也影響不好……”

      “寶貝,謝謝你。”朱儒山感動地摟緊她,用臉摩挲她的臉,“我考慮了兩天,也認為低調(diào)點好,就搞旅游結(jié)婚吧。想去哪?”

      “我無所謂,海南島、九寨溝,都行啊……”

      朱儒山拍拍她的臉,笑笑:“我的新娘子,還是去美國或英國或德國……我不能讓你太委屈了……”

      他說這話是真心的。剛開始他動心思要和王冰結(jié)婚,只是權(quán)宜之計,讓組織讓大老板他們放心,眼下形勢不容樂觀,他動了實在不行一走了之的念頭。王冰真心跟他,他不能太辜負她,他正好借旅游結(jié)婚之機帶她一起出走。一箭雙雕。

      危險的苗頭已經(jīng)露出來了,他要選擇一個恰當?shù)臅r機,找個好的出路。

      閉上眼睛,眼前卻有莫大仁、伍中正、李勁松、溫處長和古公子等人走馬燈似的晃來晃去……

      早晨起來他面容有些憔悴,上班也內(nèi)心不寧,時而低落時而亢奮。那種念頭此起彼伏,真的難以決斷。

      九時許,伍中正秘書小劉打來電話,說大老板找他。

      他想伍中正肯定是得知他結(jié)婚的事了,只不知又要商議什么要事。

      這一次見面,伍中正神情比任何時候都嚴肅,這在兩人私下談話時是從沒過的。朱儒山見此情形,就暗道不妙。

      伍中正端坐在辦公桌前,和他保持了一定距離。落地窗簾沒有拉開,秘書小劉也沒有進來沏茶。

      “儒山同志,據(jù)紀委方面的匯報,莫大仁已交代,還涉及到你,作為領(lǐng)導干部,你應(yīng)該爭取主動……”伍中正開門見山語氣嚴肅。

      就像平地一聲炸雷,朱儒山?jīng)]想到莫大仁這么不經(jīng)審,更沒想到的是,伍中正一改過去的詳和,用這種語氣和他談話,完全是上級找下級公事公辦的態(tài)度。

      他不得不硬起頭皮:“書記,這是污蔑,我和紀委李書記的矛盾您也是知道的,我懷疑莫大仁被他們逼供、誘供……”

      “從紀委目前掌握的情況來看,江水煤礦安全事故和高新區(qū)問題,你不但負有領(lǐng)導責任,還有犯罪嫌疑,儒山同志,你要好好想清楚……”伍中正緊蹙眉頭,手里拿了一支煙,說話時就折去了一截。

      “書記,我是負有不可推卸的領(lǐng)導責任,但我在經(jīng)濟上是清白的,我個人財產(chǎn)申報都是經(jīng)得起考驗的,請領(lǐng)導相信我,請書記為我做主啊……”

      臉色嚴肅的伍中正抬手制止他說下去,站起來,銳利的目光直視著他,一字一頓地說:“儒山同志,我也不希望你有什么問題,但你要認清當前的形勢,省委張書記已在相關(guān)材料上作了重要批示,省委劉峙副書記和紀委王之書記來我市督陣,我這是代表市委和你談話!”

      字字千鈞地擊在朱儒山頭上,他一個踉蹌險些栽倒,他從伍中正話里聽出了事態(tài)的嚴重性,難怪這些天總覺得不對勁,原來矛頭已刺向了他,只是他還蒙在鼓里。他身上冷汗直冒,臉色慘白,呼吸急促起來,半晌,才弱弱地問了一句:“書記,我還有沒有出路?”他想從伍中正臉上找出更多的答案。

      伍中正背過身面向窗外,輕輕嘆了一口氣,緩緩轉(zhuǎn)過身來,將手里的香煙狠狠揉得粉碎,反問:“你說呢?如果你是清白的,那就有出路。如果你真有那些問題,你就絕對沒有出路!”

      巨大的驚恐閃現(xiàn)在朱儒山瞳孔里,一時定格。

      空氣有些陰冷,他不知是如何走出伍中正辦公室的。

      方爭光見他臉色很難看,問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叫保健醫(yī)生來看看,他搖搖手,說回去躺一下就好了老毛病了。方爭光要去扶他,他拒絕了。

      頭腦有些麻木,機械地走回常委家屬樓。他往床上一躺,呆望著吊天花板。這事來得太突然了,超出他的心理底線。這幾天,他一直等溫處長的北京來電,一直沒等來,打溫處長電話,溫處長也沒接他的電話。伍中正這么提前給他打招呼,已很明顯,他沒有別的出路,只有一走了之。

      想到這一層,他得趕快行動,他要帶上王冰以旅游結(jié)婚名義出國,王冰的簽證一時肯定辦不下來,只有讓市公安局姜副局長想辦法了。

      他打通姜副局長電話:“姜局長,我要和小王出國旅游旅游,你想辦法給小王辦個證吧?!?/p>

      “市長,眼下不大好辦啊?!苯本珠L有些吞吞吐吐,終于說了,“今天上午市局里接到省公安廳出入境支隊通知,暫時凍結(jié)我市科級以上干部的出境……”

      朱儒山又大吃一驚,心想看來伍中正所言不虛,上面要對市里大動作了。趙瑜的出逃,已引起了中央和省里的高度重視。

      “市長,現(xiàn)在就是大老板出國考察,也得上頭特批了?!苯本珠L也充滿憂慮。其實這個圈子里的人彼此都是心照不宣的,只是不說破而已。

      頹然和絕望不可遏止地涌上心頭,當姜副局長還說張見之秘密證據(jù)的事。他也無心聽下去了。他內(nèi)心重重地哀嘆起來。和李勁松的斗爭,他真的敗了,還敗得很慘。

      他一直以為自己很強勢很霸氣,到這個時候,他驀然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很脆弱。

      王冰下班前給他發(fā)來信息,問去他家嗎。他回了信息,說今晚要開會,明天吧。他不想讓王冰見到他落魄模樣,不想讓任何人見到他失勢的情形。

      一想到會從高位一下子跌落。成為階下囚,他就無法接受這種現(xiàn)實。

      從下午到晚上,他就呆呆地坐在沙發(fā)上,形同木偶。他沒有開燈,夜色掩蓋了一切。

      午夜時分,他才驚醒似的,起身沐浴了,然后拿起電話給澳大利亞的前妻和兒子打了電話,告訴她們:他很累,想好好休息了。

      前妻問他沒什么事吧。他說:“沒什么,你們自己保重吧?!?/p>

      而后,他給分布國內(nèi)幾個城市的親友打了電話。聊了一會家常,然后說再見。

      王冰是在凌晨五時許接到他打來的電話的,他說他這些天想了很多事夜夜失眠,他不知這是怎么了。王冰說:“是不是太興奮?”他說也許是吧,說多吃點安眠藥看能不能睡著,然后才道聲早安,說:“寶貝,我永遠愛你,等有空了,我們再去旅游……”

      天亮明后,王冰惦記著他,就趕去常委家屬樓。因為打電話手機也無人接聽。在樓下正碰上前來探視的方爭光。方爭光也是早上接到朱儒山的電話,說這些天工作壓力大睡不著覺,身體不適要請一天假。

      打開門,進入臥室,只見床上靜靜地躺著朱儒山,臉上是一種捉摸不透的表情。雙手放在被子外面,手里還握著安眠藥瓶。王冰輕輕去推他:“哥,”觸到一片冰涼,頓時驚呆了。

      朱儒山是服用超量安眠藥死亡的。他以這種方式在王冰和眾人面前保持了他最后的那種自尊。

      張見之在這個陰雨綿綿的日子走出關(guān)押處。

      寧云和紀檢人員經(jīng)過三天的明查暗訪,才找到這個位于城西六里地的廠房。張見之是被隱名關(guān)押的,在維穩(wěn)辦名單上查找不到。

      進入廠房,就見胡茬滿臉一臉菜色的張見之和幾個上訪平民呆坐在冰冷的車間里,薄薄的被子,沒有任何烤暖設(shè)備。

      張見之和其他上訪者一樣一日兩餐吃白菜蘿卜和米飯。看守人員說此舉是為摧毀這些頑固分子的意志?!胺胖煤玫娜兆硬贿^,快懺悔吧……”

      “我沒什么可懺悔的,懺悔什么?……張見之還嘴硬。

      看守人員又要發(fā)火。寧云說要帶張見之走。看守人員說要經(jīng)市公安局姜副局長批準。寧云火了,把臉一板:“那你也跟我們走一趟吧?!爱攬隹刂屏四强词厝藛T。

      張見之被直接送到李勁松辦公室。

      喝了一杯熱茶,暖了身子,張見之長嘆一聲:“勁松啊,我感到我真像做了一場夢,還沒有醒來啊?!?/p>

      “這半個多月,你受了不少苦吧?!崩顒潘牲c點頭。

      張見之苦笑,說倒也沒受什么刑訊逼供,只是在精神上折磨他,說他一個副處級干部到頭來會身敗名裂毫無價值,逼問他為什么捏造事實上訪,對趙瑜是不是搞中傷誹謗。后來不說趙瑜了,就逼問他有什么證據(jù)一再越權(quán)上京上訪?!拔揖驼f,到時我會把證據(jù)公開的?!睆堃娭B連搖頭。

      “現(xiàn)在趙瑜逃了,朱儒山死了,你可以把證據(jù)公開了吧:”李勁松安慰說。

      “勁松,我除了幾名死者名單和煤冶局回扣問題,真的沒有別的證據(jù),我只是為了自保,唬他們的。”張見之認真地看著他,說他就是偶然聽到了朱儒山和趙瑜的談話,讓兩人以為被抓著了大把柄。

      良久,李勁松才重重吐口氣。他覺得這又像是一出黑色幽默,朱儒山和趙瑜是做賊心虛自露馬腳啊。

      “見之,你連我也騙過了啊?!?/p>

      張見之苦笑搖頭:“為了自保,我只好故弄玄虛,說實話,我也不算是多么高尚的共產(chǎn)黨員,還多次上訪,退他們的封口費,都是為了自保,并不是為了所謂的正義和反腐……”

      送張見之出去,李勁松望著他幾分佝僂的背影漸漸走去,內(nèi)心感嘆系之,心想這么個潔身自好的干部卷入這場無妄之災(zāi),又其以官場經(jīng)驗和狡黠化解了災(zāi)難。這是官場特性逼他這么做的,但能怪他嗎?

      對朱儒山的失敗,李勁松并不覺得是自己的勝利,他為這位昔日的同窗好友惋嘆。同時他自己也有些心虛。

      他一直擔心的是自己的家事。

      平時從不主動打電話的女兒李芳給他打了一個電話,010開頭的北京電話讓他特別溫暖。女兒也不說別的,只說她每天夜里做同一個夢:夢見他和一個陌生女子在一起?!斑@是什么征兆,爸你給我解解夢。”

      心虛的他只好不斷引導女兒往好的方面想,說:“這是你媽經(jīng)常向你訴苦的原因吧,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媽從不向我訴苦。”李芳一口否定,說她每次打電話給媽,媽總是一臉陽光對生活充滿希望,媽學佛已無我。

      他心說:女兒,你被你媽的假象迷惑了!

      家里現(xiàn)在的情況比以前更糟糕,他擔心雅麗還會不會變著法子來報復(fù)他。她現(xiàn)在真的無所求,不求他當官,不求他發(fā)財,潛心鉆研佛經(jīng)了??伤靼?,她對他有一種骨子里的恨,有一種痛徹心肺的絕望,她不會這么住手的。

      李芳說:“我不想結(jié)婚,是因為我心里不踏實。”他說什么不踏實。李芳說:“就像媽找了你,你還傷了她的心,你說我還敢輕易把自己嫁出去嗎?”

      一語擊中他的軟肋,他理屈詞窮,敗下陣來。

      女兒的人生觀婚姻觀因他而改變了,他是罪魁禍首啊。一個貪官帶不出廉潔的隊伍,同樣,一個矛盾的家庭也帶不出平和的兒女。

      李芳成了現(xiàn)實婚姻制度的憤青和叛逆。

      和方琴的關(guān)系一天比一天濃了,感覺有點離不開她了。方琴在無縣組織部的工作比較清閑,她說她沒有向上爬的欲望,所以在部里也相處融洽,

      李勁松知道她說的好就是能抽出時間來隔三差五來市里和他相聚,過那種儼如夫婦的小日子。方琴還在那房里專給他騰了一間作書房,置辦了文房四寶。閑空時給他研墨看他寫字。有了舉案齊眉的味道。

      隱秘的生活算來已有半年了。李勁松雖然偶爾也提心吊膽的,又抵不住這種誘惑,石勇陰冷的眼神只是偶爾在心頭飄過。

      石勇在無縣挨了處分調(diào)離后,幾年來一直在市農(nóng)村辦副主任任上掛著,實際上是半退休在家了。據(jù)說他身體不好,和妻子關(guān)系也不和諧。這么個頹廢絕頂?shù)娜?,斷無作為了,但跟蹤他散布他的謠言,還是不斷的。

      李勁松又亂想了好一陣,才叫小張安排去市工信局檢查安全生產(chǎn)情況。

      傍晚時分從工信局出來,開過東華小區(qū)附近,他突然叫司機停車,讓小車不要送他了,他想獨自走一走。

      鬼使神差地,他進了東華小區(qū),然后上樓開門,進屋。

      一張如花笑靨猛地搖到他面前:“嗨!你來了?”是方琴。而后猛地吊住他的脖子,調(diào)皮地將嬌軀吊在他身上了。

      “你來了?”他好不驚喜。他知道今天不是周末,方琴也沒打電話說今天會來,他只是下意識地想來看看,沒想到就撞上了。莫非兩人真是心有靈犀?

      方琴也剛到一會兒,正想給他打電話,沒想到他不期而至。她開心極了,也先不去做飯,就整個兒偎在他懷里了。

      新婚的感覺維持了半年了,還沒淡化。李勁松把她搓揉成了蜜糖麻花一般,也把自己揉了進去。

      激情過去,方琴說起了近來市里官場地震:“朱儒山自殺身亡,大家都說你好厲害呢,你打了大勝仗了……”

      “我可沒想象的好,我還是很低俗的……”她的身體白如凝脂,充滿彈性,富有青春的光澤,令他深深迷戀。但他知道,他和朱儒山斗,除了有想當常務(wù)副市長的動機,更多的是出于一種正義感和黨性原則。

      方琴嬌笑:“如果反三俗都不讓人親熱了,那干脆就甭做人了,人本來就俗啊……”

      他可沒想這么深刻的問題,閉目養(yǎng)神。方琴手在他臉上撫動,忽然說:“哥,假如我懷孕了,怎么辦?”

      一驚,他睜開眼來,看方琴樣子一本正經(jīng),不由有點緊張,語無倫次:“懷孕?你?怎么會?怎么辦?”像問他,又像在問自己。

      “怎么不會?。俊狈角賸舌恋刎势鹱齑?,說也有不小心的時候啊。

      他臉紅了又白。

      “我是說假如。”方琴盯著他的眼睛,舒展了一下身子,笑笑說:“我本不想想這事,可有時候不由自主就想起來了,你說好不好笑?”

      “琴兒,對不起……”他垂下眼臉,他現(xiàn)在真的無法給方琴一個滿意答復(fù)。

      他和雅麗的婚姻名存實亡,畢竟名義上還是夫妻,而他和方琴行夫妻之實,卻無夫妻之名,甚至還看不到那一抹曙光和希望。

      進也不行,退也不行。揭去這種虛幻幸福的面紗,竟是進退維谷的困境。

      他是如此,方琴何嘗又不是如此?方琴在幸福的同時,內(nèi)心也承受著巨大的壓力。她無法舍棄他,又不能完全擁有他……

      想到張見之的無妄之災(zāi),他想自己又會怎樣呢。情感上的獵取,總是充滿人生無常的玄機啊。如果是一介平民倒也罷了,可他是一名領(lǐng)導干部,有著太多的制約和自律,人性和黨性,他該如何抉擇?

      他也是個有正常生理欲望的男人啊。

      十一

      冬至后下了一場小雪,空氣清泠多了。

      朱儒山之死對省內(nèi)官場觸動很大,尤其是市里干部。市紀委據(jù)莫大仁交代的線索,不斷深挖了江水煤礦問題。市煤冶局貪腐問題也揭開了黑幕。警方向國際刑警組織發(fā)出了對趙瑜的通輯令。

      伍中正去北京召開工作匯報會,帶上了李勁松和魏炙。

      伍中正說快年底了,市委市政府要在京城召開工作匯報會。具體事宜已讓駐京辦去辦了,“金山市長在中央黨校學習,到時參加也方便。你們跟我去參加,你也好和金山同志交流一下工作嘛……”

      李勁松向伍中正告假:“煤冶系統(tǒng)問題還沒結(jié)案……”

      “抓大放小嘛,給王向榮他們壓壓擔子?!蔽橹姓诲N定音。

      書記有令,不得不遵。李勁松向王向榮他們交辦了工作,回家簡單收拾了行裝。雅麗還是呆在家里默誦佛經(jīng),對他熟視無睹。

      “我出差幾天?!彼麑χ鴫Ρ谡f,然后走出去。背后也沒什么反應(yīng),雅麗似乎早已習慣了這種生活。

      坐在飛機上,李勁松還很傷感地想,雅麗從過去溫文賢淑的主婦變成今天這個樣子,真像命運開了個莫大的玩笑,就像老天在捉弄他倆。沒有夫妻生活,沒有語言交流,甚至沒有道義上的支持,只剩下一具家的空殼作為擺設(shè)了。

      連女兒李芳似乎也成不了兩人之間的紐帶。李芳聯(lián)系他,聯(lián)系雅麗,都與兩人無關(guān),與兩人無涉。

      天冷了,他身上穿的是方琴給他買的保暖內(nèi)衣。這些天,他去方琴那個家比雅麗這個家多了。方琴聽說他去北京,要他多穿兩件衣服,說多一件不行,得多兩件、他問為什么,她說那另一件是替她穿的,他不是一個人了,是她和他兩個人的。當時他眼一酸,淚水就上來了。

      到了北京,他首先想到的是女兒李芳。他給李芳打電話,說到了北京。李芳說:“爸,來我家吧?”家這字眼讓他聽著分外刺耳,他說事務(wù)有點忙,就不來了。李芳說:“那我來看你吧?!彼f算了,等有時間再聯(lián)系吧。李芳頓了一下笑著說:“爸,有人給我打電話舉報了你很多壞話,不會是真的吧?爸你可要對媽好,別對別的女人好啊?!?/p>

      “別信?!彼睦镆惑@,問是誰。李芳說也不知是誰,是個男人聲音,很陰。要他別把手機震動,也不要關(guān)機,她要隨時監(jiān)督。他笑笑,心想女兒也在詐他了。他一直在女兒面前修復(fù)自己形象。

      次日上午,工作匯報會在景天賓館會議室舉行。除了在京的老領(lǐng)導,還邀請到了兩位部長。其它副部級司長級領(lǐng)導也有十幾位。

      兩位部長公務(wù)繁忙,到會簡短講話后便匆匆離去。

      魏炙匯報市里幾大具體項目,李勁松匯報的當然是工業(yè)建設(shè)和招商引資,

      匯報會在輕松愉快的氣氛中進行,一個個談笑風生,其樂融融。

      午餐過后,便是自由活動了。伍中正分了工,讓李勁松負責老領(lǐng)導們,讓魏炙負責部里領(lǐng)導們。他則向兩位部長單獨匯報了。

      匯報會來回花了三天時間,伍中正看來頗有收獲,神清氣爽。

      “有些美中不足啊,金山市長抽不開身……”伍中正微微后仰,漫不經(jīng)心地戲說了一句:“他過不多久可能會走了,身在曹營心在漢呀……”

      市里接連出了這么多事,行政首長被問責是情理之中。李勁松心里輕輕嘆息。

      過了些天,省委公布了有關(guān)任免。金山調(diào)任省文化廳廳長,新市長是省政府一位副秘書長。魏炙任市委常委副市長。誰將成為常務(wù)副市長,李勁松和魏炙又成了焦點。

      市委也任免了一批干部。江水縣委書記荊云因煤礦安全事故處置不力被免職,調(diào)任天山農(nóng)場副場長,保留正處級。

      十二

      機關(guān)工作按部就班地運行,巨大的政治機器不停地運轉(zhuǎn),開會、視察,上班,下班,周而復(fù)始。

      生活似乎了無新意。

      在李勁松心里,方琴是他生活中的驚喜,給了他新意,他的情感之花不至于枯萎。

      沒有出差開會的日子,他的生活基本有了規(guī)律:雙休日基本在方琴這個家,還有兩天機動時間,方琴來市里了,他就過去,有時方琴沒來市里,他也會過去。而在雅麗這個家,他呆的時間只有三個晚上,白日里他也懶得回這個家了。

      和方琴在一起,他漸漸沒了寫字的雅趣。方琴更像一本好書,吸引他不斷去閱讀。閱讀她的心靈,閱讀她的身體。他把筆硯冷落在一邊了。

      周五上午,他接到了胡之的電話,說省書協(xié)要開迎春茶會?!白鳛槭鴧f(xié)副主席,勁松你可不能缺席啊……”胡之語氣自然,似乎根本沒發(fā)生什么事。

      “我就不用參加了吧,給大家湊不了什么興頭,就免了,免了……”他也輕輕發(fā)出笑聲,一如既往。然后就請教書法中的一些技巧。胡之也如師長般諄諄善誘。

      “那下次?勁松你會務(wù)繁忙,可下次千萬不可推辭了……”

      兩人都不提那雅麗拍買一案,不提朱儒山,輕松地說三道四。

      李勁松掛了電話,面容上沒有什么變化。他咳嗽了一聲,小張忙推門而入,恭敬地給他杯里沏滿水,問飯是不是讓師傅送來還是去食堂,

      “送過來吧,手頭還有點事?!崩顒潘傻卣f。他不想去小食堂,他是在這里有家室的人,誰都知道雅麗現(xiàn)在沒開公司回家當主婦了,他這么招搖吃食堂像什么呢?

      他看著小張那充滿恭敬的臉,抬手說:“小張,坐吧?!?/p>

      小張就坐在對面,雙手放在膝上,挺直腰桿,有些緊張。

      他想試探一下小張是不是向伍中正報告了他的一言一行,又想這太無聊。對秘書的忠誠與否,一個領(lǐng)導是很容易觀察出來的。

      “伍書記指示的幾點對工業(yè)生產(chǎn)具有指導性,你可以寫個材料……”他說起了場面上的話。有些事,說穿了反而不美,稍加暗示,就行了。官場上行走的人都是人精,在領(lǐng)導身邊行走的人更是人精中的人精。秘書、司機都屬此列。他們用心揣摩領(lǐng)導,久而久之也就把自己揣摩成了領(lǐng)導。

      夜里睡在方琴身邊,他就朦朦朧朧想一些不著邊際的事體。方琴就說些縣里的趣聞,說新來的縣長想有自己的權(quán)威,就想搞一些改革,可方案到了書記那里就被斃了??h長說:這些改革都是迫在眉睫,晚一步會憋死人的。書記一語雙關(guān):憋死人也不行,什么事都得分個先后嘛,得一步步來。

      “那下一步,我該怎么辦?”李勁松不是傻瓜,明白方琴在探他的口風了。

      方琴說她也不知道,她把臉偎在他胸口,聽他的心跳說:“哥,我也越來越覺得害怕……我過去只要你記著我,就心滿意足的,可現(xiàn)在……我見不到你就發(fā)慌……想時時看著你、守著你……哥,我真的害怕會管不住自己……”

      “這種日子,你覺得需要有什么改進的地方?”李勁松認真征詢她的意見。

      “總有點不踏實,還有點虛幻。”

      他捫心自問:她的迷惑,不也是我的迷惑嗎?兩個人不可能這么不落地地長相廝守的,得有個結(jié)果。

      這個結(jié)果,也許就是那個紅本本了。雖然那只是個形式,但那個形式很要命。

      元旦這天,從方琴這個家再回到雅麗那個家,他感覺像在夢游一樣。

      三室兩廳的家顯得空曠了,家里太冷清,平時也沒什么人來。張見之也沒再來了,市里讓他閑賦了。李勁松在這個家就少了點盼頭,寫字時心頭有幾分惆悵。

      他寫梅畫梅,窗外梅花也開放了。雪還沒融化,白白點點,白里透紅,分外惹眼。他一高興,就臨慕著畫了兩束梅花,寫上小楷:苦寒梅香重,冰清花更潔。

      再在梅花旁寫了巴掌大一個梅字。他蘸滿墨汁,運力一點,一提,一氣呵成,正點上那兩點收筆之際,桌上的手機冷不丁響了,他一分神,收筆這一筆就去了力道,略顯單薄。一看是北京區(qū)號他是女兒李芳打來的?!鞍帜阍谀哪??”

      “你說我在哪?”他這幾天接了女兒幾個這樣的電話了。

      李芳說媽在干些什么呢。他說在念佛,“好了,有空給你媽打打電話吧?!彼麕追稚鷼饬耍畠好黠@是盤問他的行蹤。

      再看那個梅字,總不滿意,想拿筆填,更怕見拙,只得作罷。整幅字畫他都很滿意,認為寫出了自己的最佳狀態(tài)和水平,唯有那最后一點,成了敗筆。美中不足。

      端詳再三,他還是將這幅字畫揉了,扔進廢紙婁。

      提筆再寫,卻怎么也進入不了狀態(tài)。雅麗在客廳里無聲無息地誦經(jīng)。

      他無心再寫了,心里念叨著:敗筆,敗筆!猛然又想到:這個家庭和婚姻不正是他的敗筆嗎!

      元旦過后,市里召開人大政協(xié)會,方琴是市政協(xié)委員,白天李勁松坐主席臺上,她坐臺下,有時候兩人目光輕輕相撞,又輕輕移開。方琴調(diào)皮地一而再再而三地玩這種游戲,枯燥的會議就富有了情趣。

      下午散會后,她先一步買了菜回家,李勁松慢幾步趕到。兩人的小日子就這么波瀾不驚地輕緩地流逝。李勁松知道雅麗現(xiàn)在已進入忘我狀態(tài),除了機械地做一日三餐,似乎已淡化了他的概念。他回不回那個家似乎與她無關(guān)了。她已懶得報復(fù)他了。他晚一點回家,雅麗早就睡了,早晨他去上班,雅麗也沒有起床。他回不回去已無實質(zhì)意義。

      而方琴這個家,像一盆溫暖的火。

      省政府召開全省煤礦安全生產(chǎn)大檢查會議,李勁松會后順便想去見劉峙副書記。不巧,劉峙在開會。秘書周毅私下里和他聊了一陣,不無深意說他現(xiàn)在是風頭正健,“你可是動了你市的根基啊……”說當官和打仗一樣,有時要攻,有時要守,進退方能自如。

      李勁松也不是不明白這個道理。他問:“書記的意思呢?”

      “這個,還是你自己用心體會吧?!敝芤阈π?。

      驅(qū)車回市里,他還在想這個攻與守,進與退的問題。

      他從東華小區(qū)后門進入,天色尚早,方琴正在家里給墻上貼墻紙,她要把這個家營造更溫馨的氣氛。

      他幫她貼??吹剿N的那墻紙上有兩個胖子,就取笑她是不是想發(fā)揚母愛精神。

      “是啊,我給你生一個,好不好?”方琴扔下手頭的墻紙,扭身摟住他的脖子,眸子亮亮的。

      李勁松心里懊悔不迭,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他一直對這種敏感話題小心謹慎,怎么還是老出錯?他訕笑著,拍她的臉:“這個問題,這個問題……”

      手機忽然響了一下。兩人都掉頭去看,卻又沒有了聲音。

      “又是這樣……”方琴撅起小嘴。

      李勁松說別管了,又去弄墻紙,手機又響了,這一次沒有停。他望望方琴,拿起手機,一看,是北京區(qū)號,忙接了:“喂,哪位?”

      “我?!崩罘嫉穆曇?。

      李勁松疑惑地問又有什么事了。李芳聲音還那么冷靜:“爸,那個人又給我打了電話,說你就在東華小區(qū),對不對?”

      腦門一涼,說:“芳芳,你這是干什么,爸是在辦公事,你別鬧了……”腦里急劇翻騰開了:李芳怎么會知道他到了東華小區(qū)?

      李芳又說了:“爸,你一定在想我怎么會知道是嗎,因為那個告密者跟蹤了你,而且用定位儀鎖定了你手機十米內(nèi)的范圍,我這個電話也是改的號……”

      “你媽媽在跟蹤我嗎?”李勁松一驚,聲音有點虛了。

      “不是我媽,是一個男人,陰沉的男人,說姓石,是你的故人……”

      電光火石一閃,李勁松差點叫去聲來:石勇!那個陰冷的眼神!他以為石勇死心了,沒想到他竟真用上了這一狠招!

      “現(xiàn)在,開門吧!……”李芳說完,那房門門鈴響了。

      房間里是死寂一片。方琴也沒冷靜下來。李勁松臉色紅白不定,他該怎么自圓其說?!他又如何面對?!又如何維持自己那份尊嚴?!他身子有些顫抖,心如刀絞,移動腳步,透過貓眼向外一看,眼睛就像燙了一下——門外果然站著手持手機面無表情的女兒李芳!

      他回過頭來,撞上方琴那清澈而熱切的目光,不由淚水奔涌,嘩地滾落了一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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